画眉鸟
    —古龙
第二十五章、有女怀春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後一句话。
  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
  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叁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着,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
  然後,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胡铁花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後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
  胡铁花道:“因为他此去必死无疑,竟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
  楚留香黯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定要跟他一齐入宫,戴老前辈和黄老剑客,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
  只听他语声远远传来,道:“莫忘了,还有蓉儿。”
  胡铁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麽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楚留香外,怕再难找得出第二个。
  因为楚留香除了轻功超人之外,还有一双份外锐利的眼睛,所以并不需要追得做太紧。
  令楚留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
  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住的客栈并不远,他实在想回去看看苏蓉蓉,可是他却又不愿错过雄娘子,因为他已感觉到雄娘子和神水宫的关系似乎很深,而且很不寻常,他想以雄娘子为桥梁,他认为这也许是唯一的捷径。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麽安祥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沈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楚留香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麽滋味了。
  夜色虽然很美,但叁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凉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楚留香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
  囊中装的是什麽?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後,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
  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楚留香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末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後,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楚留香跟踪得也就更吃力。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後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楚留香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楚留香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
  晓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韵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楚留香想到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时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麽?”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
  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
  这座山坡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後,就忽然不见了。
  原来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楚留香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要被对方发觉,而且边置身在危险之地,对方若是施展杀手,他根本连退路都没有。
  他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峥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
  饼了半晌,楚留香又听到他的啜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沈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楚留香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麽,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乾等。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楚留香虽然很喜欢冒险,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
  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叁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肉体上的问题。
  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楚留香只有努力去想些别的事,幸好他能想的实在太多了。
  他这一生中实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亿,虽然有些也曾令他痛苦,但大多数都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和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
  大多数成名的英雄,练武时都忍受过别人所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苦,但楚留香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也曾不眠不休,也曾在冰雪寒风中奔驰於崎岖的山道上,来锻炼轻功和体力,也曾在烈日酷热下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痛苦,因为这就是他的兴趣,所以他总能找得到乐趣。
  他又想起了那些童年的好友,姬冰雁、胡铁花……
  一想到胡铁花,他就忍不住笑了,他一直认为胡铁花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不过喜欢喝酒时那种情调而已。
  因为酒总是能带给人们热闹和欢乐。
  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他觉得这些朋友都对他不错,所以他心中充满友情的温暖,这令他很舒服。
  於是他又想起了一点红,想起了曲无容,这两人外表都冷得像冰山一样,心里都充满了热火。
  他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到那里去了,也不知道一点红是不是还在继续逃避那刺客集团的追踪。
  他只有在暗中祝福。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
  人在回亿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亿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外,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麽?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麽超群绝俗。
  是宫南燕。
  爆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那里去了?
  楚留香的心跳了起来,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後,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畔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
  那麽,她怎会在这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楚留香也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麽高妙,姿态是那麽优美。
  她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的反囊。
  原来这少女就是雄娘子。
  楚留香忍不住在暗中苦笑,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楚留香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後,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楚留香忽然发觉他眉梢眼角,有很多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
  这就是雄娘子本来的面目麽?
  楚留香暗暗叹息,难怪雄娘子对自己容貌那麽自负,他实在可说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虽然年华已老,但还是比大多数女人都美得多,一个男人竟此女人还美,比女人还像女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他既已改扮成女人,为什麽还要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点又令楚留香想不通了。
  他也想不到雄娘子竟和宫南燕如此相似。
  那麽,雄娘子和宫南燕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有人也许要问:“雄娘子既然要扮成“神水宫”弟子的模样来混入神水宫,那麽他为何不索性扮成宫南燕呢?”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问题很愚蠢。
  因为易容术并不是魔法,精於易容术的人,固然能改变自己的容貌,令别人难以发觉,但却绝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楚留香固然可以改扮成张啸林,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认得张啸林而已。
  所以,若说雄娘子能在片刻间就扮成宫南燕,混入神水宫,神水宫中的人也全没有发觉,那就不是故事,而是神话了。
  若是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雄娘子能充份的准备,尽量模仿宫南燕的神情和动作,那也许还有可能。
  然後雄娘子忽然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那黑色皮囊中的东西都埋了下去,这皮囊中装的自然是他易容之物。
  但他还是将至皮襄提在手里。
  空的皮囊还有什麽用呢?楚留香又觉得很奇怪。
  这时日色虽已西斜,阳光却仍普照着大地,雄娘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慢慢的向前走了出去。
  他似乎比楚留香更着急,也等不到天黑了。
  楚留香直等他转过一片山坳,才敢追过去,谁知等他也转过那山坳时,竟又失去了雄娘子的踪迹。
  这山坳後竟是绝路,两旁山立如壁,中间一片山壁近面而起,就像是一只缺了边的匣于。
  雄娘子既已走入这匣子里,怎会又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发现身後有人在追踪?可是这里叁面山壁,插翅也难飞渡,他难道还能钻入地下不成?
  这的确是件令人惊异的事,但楚留香的惊异很快就已过去,他小心的搜索了半晌,就发现中间的山壁和左面的山壁间,有一线空隙。
  这空隙宽仅尺馀,而且长满了杂草和藤萝,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雄娘子在此间失踪,算准了这里必定还有退路,那麽他就算搜索得再仔细,也绝不会发现这两面巨大的山壁间,还有这麽样一条秘径。
  穿过这条秘径,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就忽然变得清楚响亮起来,水声潺潺,如在耳畔。晨雾凄迷,弥慢了这亘古以来便少有人踪的山谷。
  楚留香伏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循着流水声走过去,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就距离秘密近了一步。
  却也距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种奇异的“嘶嘶”声传了过来。
  楚留香立刻停下脚步,全身伏在地上,蛇一般向前滑动了两叁尺,他就看到雄娘子。
  那神秘的流水,就在雄娘子脚畔,此刻他双手捧着那黑色的皮囊,正在用力的向皮囊中吹着气。
  那皮囊迅速的膨胀了起来,大加车轮。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暗道:“原来他是要用这皮囊作皮筏,然後再乘着皮筏顺流而下,直入神水宫。”
  只见雄娘子果然已将皮筏在水中放下,又伸出一只脚去试探皮筏的载重量,然後就轻轻的坐了上去。
  皮筏眼看就要顺流而下,楚留香正在发愁,不知该如何追下去,谁知就在这时,突听 “嘶”的一声。
  雄娘子忽然自皮筏上窜了起来,雪白的轻衣四散飞起,就像是已和凄迷的浓雾溶为一体。
  那皮筏在水中风车般不停的旋转,越转越小,转过十七八次之後,“哧”的飞了出去。
  暗中显然有人将皮筏击破了,皮筏泄气,才会旋转不停。
  雄娘子已落在岸边,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之意,顿了顿足,刚想转身飞奔,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一个娇媚的语声带着笑道:“你既已来了,何必走呢?”
  只听水声软乃,已有一叶轻舟,冲破迷雾,缓缓荡出,船头上站着个苗条的白衣人影,掌中长篙一点,轻舟已燕子般飘到岸边。
  雄娘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白衣女娇笑着道:“不错,是我,你想不到吧!但我早已知道你会来的,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
  幽秘的绝谷、浓雾、流水,似女实男,死而复活的江湖巨盗,这一切本就充满了神秘与诡异。
  现在,浓雾中竟又忽然出现了这燕子般的轻舟,幽灵般的美女,就连楚留香也不禁觉得手在发冷。
  这一切事究竟是真?是幻?连他都有些分不清了。
  他只觉这白衣女于风姿绰约,彷佛绝美,但在这浓密的雾中,他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容貌。
  雄娘子沈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是,我非来一趟不可。”
  那白衣女戛然顿住了笑声,道:“你难道已忘记了你昔日立下的毒誓麽?”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声音很熟悉。
  按着,他又发现这白衣女和雄娘子站在一起,无论装束、姿态和丰采,竟都有几分相似。
  雄娘子黯然道:“我没有忘记,我只不过想看看我女儿的坟墓。”
  白衣女道:“那也只不过是一坯黄土而已,有什麽好看的,你若想看,去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坟墓也一样,天下所有的坟墓都差不多。”
  她这句话说得忽然尖刻起来,楚留香听了这句话,才想起自然分辨不出,因为楚留香想不到像她如此冷漠的女子,居然也有笑的时候。
  谁知这时宫南燕竟又娇笑了起来,柔声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说那些话来伤害你的,你莫要生我的气好吗?我……我下次一定不说了。”
  楚留香几乎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绝不相信宫南燕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这女子的确是宫南燕,她轻盈的下了船,走到雄娘子面前,雄娘子只是木立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爆南燕嫣然笑道:“这就是你本来面目麽?难怪她总是说我长得很像你,甚至比你的女儿还像你……”
  雄娘子忽然抬起头,道:“她……她时常在你面前说起我?”
  爆南燕道:“嗯!”
  她围着雄娘子走了一圈,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也时常想起她麽?”
  雄娘子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早已将什麽人都忘了。”
  爆南燕吃吃笑道:“好个薄情的人,别人为了你死去活来,你却将别人忘得乾乾净净,世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令你动心的麽?”
  雄娘子道:“没有。”
  他轻轻咬着嘴唇,就像是个娇羞的少女。
  爆南燕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实在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也难怪那麽多女孩子心甘情愿约为你死,就连我……我也……”
  她的睑似乎红了,垂头去弄着女角。
  雄娘子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柔声道:“你也怎麽样?”
  爆南燕头垂得更低,道:“别人都说你最了解女人,你难道就不了解我?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雄娘子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忽又放开,长叹道:“我还是不明白好些。”
  爆南燕道:“为什麽?”
  雄娘子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我不能……不能害了你。”
  爆南燕道:“我也是个女人,我也要……也要……”
  雄娘子叹道:“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麽温柔,那麽纯洁,那麽可爱,只要能远远的望着你,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温柔的叙说着,楚留香在暗中听得只有叹息。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女孩子最爱听的,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她在男人心目中和别人不同,都希望男人崇拜她。
  一个女孩子听到这些话後,若还能拒绝他,那才真是怪事,楚留香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幸好这里没有色狼在偷听。
  这些话若被色狼们学会,世上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要遭殃了。
  但转念一想,楚留香又不禁苦笑,暗道:“一个男人若已有资格被称为“色狼”,这些话他必定早已说得滚瓜烂熟了,又何必再来学呢?”

第二十六章、虎穴龙潭

  星光已升起,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最坚强的女子也会变得软弱起来的,宫南燕已偎入雄娘子怀里。
  雄娘子轻抚着她的柔发,轻轻道:“你总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永远守在一起的。”
  爆南燕道:“我知道。”
  雄娘子道:“你不後悔?”
  爆南燕道:“我绝不後悔,只要能有一次,让我以後能有个甜蜜的回亿,就算要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雄娘子不再说话,他的手滑进了她了她的衣服……
  楚留香虽然不是君子,也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悄悄翻了个身,仰望着天上的星光,星星似乎在向他眨眼。
  爆南燕竟是这麽样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想不到。
  可是,女孩子到了她这种年纪,可有谁不怀春呢?
  楚留香暗暗叹息,暗暗苦笑。
  他似乎有些後悔,自己为什麽错过了机会。
  突听宫南燕道:“你……你要到那里去?”
  楚留香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只见雄娘子忽然自那小船里坐了起来,轻轻的叹息着道: “我也舍不得走,可是时候已不早了,我一定要去……”
  爆南燕道:“你要去找小静的……”
  雄娘子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她父亲,总该去看看她最後的归宿。”
  爆南燕道:“你不必着急,我会带你去的,现在……”
  一只粉光致致的手臂自小舟中伸出来,将雄娘子又拉了下去——他早就在等宫南燕说这句话了。
  楚留香自然也知道雄娘子这是在利用她,可是他既不能说破,也不能阻止,因为这是宫南燕心甘情愿的。
  他知道当一个女人,决心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去阻止,否则她就算不杀你,也要恨你一辈子。
  轻舟忽然剧烈的动荡起来,风中传来了销魂的呻吟。
  星光更朦胧。
  楚留香只有闭上眼睛。
  但他却不能塞住耳朵,过了半晌,只听宫南燕梦呓般低语道:“你真……真的,难怪那些女人情愿为你死,难怪她永远忘不了你,怕到死也忘不了你。”
  楚留香又不禁奇怪。
  爆南燕说的“她”是谁呢?是雄娘子的情人?
  雄娘子在低低的喘息,道:“你也很好。”
  爆南燕腻声道:“我难道比她还好?”
  雄娘子道:“你为什麽总是要提起她,难道你和她也……”
  爆南燕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通:“你可知道我为什麽要跟你好?”
  雄娘子似乎怔了怔,道:“你难道是因为她……”
  爆南燕道:“不错,就因为她得到了你,所以找也一定要得到你。”
  这句话刚说完,雄娘子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声。
  楚留香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只见雄娘子已赤裸着自小舟里站了起来,颤抖着站在船头。
  星光下,迷雾中,他苍白的胸膛上鲜血不断的往外冒。
  只听宫南燕吃吃笑道:“你何必吃惊,我只不过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瞧瞧而已。”
  雄娘于双手紧紧按在胸前的创口,颤声道:“你……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爆南燕道:“你还不知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不停的笑着,忽然也站了起来,在低迷的星光下,她成熟的少女胴体,看来晶莹如玉。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恶魔般的妖气,美丽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和杀机,她瞪着雄娘子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你了,我不能忍受她在我面前提起你,说我多麽像你,只要一提起你,我就难受得要发疯。”
  雄娘子嗄声道:“你……你在吃醋?难道你竟会爱上她不成?”
  爆南燕大声道:“我为什麽不能爱上她?为什麽不能?”
  雄娘子吃惊的瞧着她,人却已倒了下去。
  现在,楚留香又不知道宫南燕所说的“她”究竟是男,还是女了,“她”若是男的,怎会是雄娘子的情人。
  “她”若是女的,宫南燕又怎会爱上她?
  楚留香实在猜不到她们这叁个人之间,究竟是什麽关系——这叁个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
  只听“噗通”一声,雄娘子已跌入流水,二十年的苦行忏悔,终於还是不能洗清他的罪孽。
  他毕竟还是死在女人手里。
  爆南燕站在船头,痴痴的望着星光下的流水。
  然後她也跃入水里,将身上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洗得乾乾净净,等她穿好衣服时,她看来又是那麽圣洁了。
  夜色已浓,浓雾反而淡了些。
  一声软乃,轻舟又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留香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也潜入水中,别人都说他轻功第一,他自己却认为水性比轻功还好得多。
  就算鱼跃入水里,也绝不会有他这麽灵活。
  轻舟在前面走,他潜伏在水下,暗暗追踪,他相信宫南燕在此时此刻,绝不会发觉到後面有人追踪的。
  无论任何人在做过这种事後,感觉都会变得迟钝些。
  小溪旁的风物在有星有雾的晚上必定甚美,楚留香虽看不到,却可以想像,想像永远比实际更美得多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发觉小舟以已荡入了一条山隙里,水底的水草很多,而且带着种阴森森的气息。
  他也想伸出头来瞧瞧,但是他并没有这麽样做,又过了半晌,他就听到小舟靠岸的声音。
  他还是没有伸出头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试过自己究竟能在水底潜伏多久,宋甜儿总认为他可以在水下睡觉。
  水底的世界,比水上安静得多。
  他又等了很久,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於是他就用一堆水草盖着头,自水面下悄悄露出了眼睛。
  他终於看到了神水宫。
  这那里是人间的山谷,简直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楚留香想起苏蓉蓉曾经说过,山谷里本有千百只各式各样的鸟,现在鸟已沈睡了,人却似还没有睡。
  图画般的山林间,还亮着一点点灯光,映着那一憧撞亭台楼阁,竹藤茅舍,也映着那一道瀑布。
  瀑布从天而降,飞珠溅玉,灿烂如银,奇怪的是,这麽大的瀑布自半空中倒挂而下,泄入湖中,水声并不震耳,反而如鸣琴奏玉,听来但觉神清气爽,显然水力已被巧妙的宣泄了很多。
  风声中似乎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衬着瑶碧般的流水声,使这图画般的山谷,看来更平和而安详。
  但楚留香却又想起苏蓉蓉的姑姑曾经警戒过她:“若在山谷中随意走动,立刻就会有可怕的灾祸。”
  在如此平和安详的地方,又怎会有可怕的灾祸呢?
  楚留香已发现这地方并不是表面看来那麽平静,“神水宫”也并不是传说中那麽圣洁的地方。
  这里必定隐藏着许多惊人可怕的秘密。
  他现在已不但要向“水母”阴姬解释误会,还决心要查探此间的秘密,所以他行动更得份外小心。
  小舟还停留在岸边,宫南燕却已瞧不见了。山谷中静悄悄的没有人踪,楚留香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考虑了半晌,忽然想起了无花的遭遇——这所有的一切事,都是从一个小小的尼庵中开始的。
  极目望去,山脚旁果然有座尼庵。“水母”阴姬是否就在这尼庵中呢?楚留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先到这尼庵中瞧个究竟。
  尼庵中灯光黝暗,莹莹如鬼火。
  楚留香几乎花了半个时辰,才由岸边潜到这里,他确信自己绝没有发出比蚊子更大的声音。
  这段路途虽非遥远,但普天之下,除了楚留香外,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走得到了。
  尼庵中静悄无人,一尘不染,但庵前的几十级石阶,也都平滑清净得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低垂的神幔前,一灯如豆,楚留香在四面查探了很久,断定这里绝没有人时,才飞身而入。
  他知道这尼庵中有条秘道,说不定就是通向“水母”阴姬住处的,可是,秘道究竟在那里呢?
  神案前有叁只蒲团,秘密是否就在蒲团下?
  楚留香将叁只蒲团都移开了,蒲团下也是平整的石地,他失望的叹了口气,目光移到神幔上。
  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掀神幔。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叹息声是那麽轻,但在楚留香此刻听来,却无异青天之霹雳,他想退,但知道退已来不及了。
  表火般的灯光下,他已看到一条白衣人影,她就像幽灵般忽然自地底出现,正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只听她叹息着道:“这里已有二十年未曾流血了,你何必一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苦笑着揉了揉鼻子,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死的。”
  他发现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无情的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残酷的痕迹。
  她的目光虽也十分冷漠,但却并没有什麽杀机。
  这难道就是如今天下人畏之如虎的“水母”阴姬?
  白衣如云的中年美妇人仍然在静静的瞧着他。
  楚留香勉强一笑,按着道:“晚辈此来,只不过是想拜见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你们想见的人,否则你现在还想活着麽?”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麽前辈是……”
  白衣美妇道:“将死人,何必还要问别人的名字?”
  楚留香道:“前辈若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呢?”
  白衣美妇黯然道:“我不能动手,在这世上,我已只有一个亲人,我怎麽能杀死她的心上人呢?”
  楚留香动容道:“前辈知道我是……”
  。白衣美妇淡淡一笑,道:“世上除了楚留香外,还有谁能走得到这里?还有谁有这麽大的胆子?”
  楚留香深深一礼,道:“晚辈早已听蓉儿说起过你老人家了,今日能见到你老人家,实在是晚辈天大的运气。”
  白衣美妇道:“我也听蓉儿说起过你,若不是你,蓉儿已不知要流落到什麽地步了,就为了报答你此番恩情,我也不能难为你。”
  她四下望了一眼,按着道:“幸而今天是我当值,别人不会到这里来,你快走吧!”
  楚留香道:“晚辈既已到了这里,好歹也要见阴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沈下了脸,厉声道:“你永远也见不着她的,除非你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躬身道:“只求你老人家指点一条明路,晚辈就已感激不尽,别的事,晚辈再也不敢来麻烦你老人家了。”
  白衣美妇根本不理他,只是挥手道:“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快。”
  楚留香也好像听不懂她的话,还是躬身道:“晚辈知道这里有一条秘道……”
  白衣美妇变色道:“秘道?什麽秘道?”
  楚留香见她一听到“秘道”两字,神情就立刻为之大变,由此可见,这秘道的关系必定很大。
  他更不肯走了,陪着笑道:“此间若无秘道,你老人家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呢?”
  白衣美妇怒道:“你难道真活得不耐烦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老人家若不肯说,晚辈就只好死在这里了。”
  白衣美妇瞪着他,她实在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更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真沈得住气,她不说话,他就静静的等着,就在这时,那似有似无的悠扬乐声忽然变急,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铮锵不绝。
  白衣美妇的面色也忽然变了,沈声道:“还有谁和你一齐来的?”
  楚留香道:“就只晚辈一人,并无……”
  白衣美妇面带惊惶之色,截口道:“乐声示警,已又有外人入谷而来,若非你的同伴,会是什麽人呢?”
  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神水宫果然是警戒森严,竟连那仙韵般的乐声,都是她们的传警之法。
  白衣美妇一步掠到门口,四下瞧了一眼,又退了回来,厉声道:“此刻人虽还未到,但警乐一起,谷中弟子便已各就方位,无论谁只要入谷一步,便是有去无回的了,你为何还不快走,还留在这里,难道定要连累我麽?”
  楚留香叹道:“此谷既已变为死谷,怕连鸟雀也难飞渡,却叫晚辈迈向何处呢?”
  白衣美妇变色道:“你……你不妨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等事过之後,我再设法带你出去。”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揉着鼻子道:“晚辈若是随意乱走,可能步步俱是危机,晚辈也不知该躲到那里,除非前辈将那条秘道示知,让晚辈躲进去。”
  白衣美妇顿脚道:“秘道,秘道,你就知道这里有条秘道,但你不知道,这秘道的枢纽就在宫主寝室中,只能由里面出来,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去。”
  楚留香怔了怔,一颗心已不禁往下沈。
  这时急骤的乐声又已缓慢下来,但楚留香已知道这缓慢的节奏中,每一拍都潜伏着杀机。
  他也知道这白衣美妇的惊惶绝不是假装出来的,神水宫主若是知道她循私通敌,那後果实是不堪设想。
  於是楚留香再也不说什麽,只是躬身一揖,道:“多谢前辈指教。”
  话未说完,他已转身掠了出去。
  白衣美妇似乎要追出去,但又停住了脚步,她美丽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之色,黯然道: “蓉儿,莫要怪我,不是我不想救他,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楚留香此番一出了这尼庵,就已步入死亡了。
  夜色很深,每一个地方看来都彷佛是绝好的藏身之处,但楚留香却知道黑暗中到处都可能隐藏着杀机,每一个看来很秘密的藏身处,都可能是诱人的陷阱,只要他妄走一步,就可能死。
  可是他也绝不能就这样站着不动,这美丽而幽静的山谷,简直已没有他立足容身之地。
  风吹木叶,似乎有衣袂带风声随风而来,楚留香忽然发觉远处白影一闪,正是掠到这边来的。
  他只要再稍有迟疑,就立刻要被人发现了。
  在星光下看来,平静的湖水灿烂如银。
  楚留香忽然向湖水中滑了下去。
  平静的湖水只不过被激起了个小小的漩涡,漩涡还末消失,已有一条白衣人影掠了过来。
  她几乎和宫南燕同样美丽,飞掠的姿态也那麽动人,明亮的眼波四下一转,皱了皱眉,轻唤道:“叁姐。”
  那白衣美妇立刻自尼庵中迎出,道:“什麽事?”
  少女道:“我方见到这里好像有条人的影子,叁姐可曾听到什麽动静?”
  白衣美妇道:“没有呀!”
  她笑了笑,又道:“警乐方起,人必定还末入谷,怎会到了这里?”
  少女目光闪动,喃喃道:“难道我还会看错麽?这倒怪了。”
  白衣美妇冷笑道:“九妹你的一双夜眼虽然厉害,但我也不是瞎子聋子,这里若是有人,我怎麽会一点动静都不知道?”
  少女陪笑道:“叁姐何必动气,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白衣美妇这才展颜一笑,道:“小心些总是好的,只不过,这里方若真有人,现在到那里去了呢?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少女笑道:“是呀:他除非跃入神湖,否则无论躲到那里都要触动警讯,可是,他若真的敢跃入神湖,也难免要发出些声音,除非他是条鲤鱼精。”
  她笑着向那白衣美妇摆了摆手,又道:“客人怕已快到了,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叁姐你也开始准备吧!人家既然敢到这里来,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失望。”
  只见她飞仙般自银湖上掠过,转瞬便已不见。
  白衣美妇望着湖水呆果的出了半晌神,喃喃道:“死里逃生,算你走运,危机犹在,小心小心。”
  楚留香潜入水底,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在方那一瞬之间,他的生与死就几乎已没有距离,但现在已安全了,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湖水出奇的清澈,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水晶,天上的星光月色,几乎可以笔直照入湖底。
  湖底铺着雪白的沙子,也在闪闪发光。
  楚留香在水底,简直就和在空气中一样自由。
  海洋、江河、湖泊、池塘,甚至青海的盐水湖、江南的浊水溪,对每一种水性,他都熟悉得如观掌指。
  水底下的奇妙世界,正是他衷心热爱的。
  水下每一种生物,都像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以随时唤出她们的名字。
  但此刻,他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美丽的小湖,竟是个死湖,水面下竟没有任何生物,没有鱼虾,没有蚌蛤,甚至连水草都没有。
  楚留香觉得自己就彷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城市虽然整齐而洁净,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小湖的四周,都堆砌着巨大而美丽的青白石块,瀑布落在水面,在水底激出了一串串珍珠的泡沫。

 

 

第二十七章、水母阴姬

  若是换了别人,潜伏在如此美丽而平静的湖水中,一定要以为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了。
  但楚留香总觉得这地方有点不对,直到他在巨大的石块与石块间,找到了一个很隐密的藏身处,他的心才算走了下来。
  然後,他就立刻想起了两件奇怪的事。
  这里的秘道既然只能出,不能入,那麽“水母”阴姬建造这些秘道,究竟是为了什麽?
  现在又有人侵入了神水宫,来的人会是谁呢?
  他的身子刚好嵌在两块巨石间,这两块巨石都有一截露出水面,楚留香忍不住也伸出头去。
  他歪着头,只露出一只眼睛,两块巨石的阴影恰巧掩护着他,他觉得这地势很好,绝不会被人发现。
  他实在想看看这有勇气冒险侵入神水宫的人是谁。
  山谷中还是很平静,从水底下露出半边脸来看这山谷,那感觉又和自己置身在谷中时不同了。
  所有的景物都像是更遥远,更朦胧,完全不像是真实的,只像是一幅图画,一个梦……
  但楚留香并没有心情来欣赏这梦般朦胧的美景,他只是留意着黑暗中那些最幽秘的地方。
  他还是瞧不见一个人。
  就在这时,他发现叁条人影箭一般自远方山谷的入口处窜了出来,叁个人的轻功都是第一流的身手。
  这叁人似乎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身形,人谷之後,立刻就展动身法,向瀑布这边扑了过去。
  星光下瞧着他们的身形,他们的脸在月色中一闪,楚留香骤然吃了一惊,几乎将一口湖水都吞下肚去。
  这叁人竟是黄鲁直、胡铁化和戴独行。
  也就在这时,四面忽然出现了十馀条白衣人影,有的站在树梢,有的随风飘荡,就像是一群黑夜的幽灵。
  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也似吃了一惊,身形急遽的自半空中下降,同时落在湖畔的一块石块上。
  叁个人背对着背,凝神待敌。
  但那些白衣人并没向他们扑过来,只是远远的站着,静静的望着他们,异样的沈静,令人窒息。
  到後来还是胡铁花憋不住了,大声道:“这地方就是神水宫?”
  远处也不知是谁,冷冷道:“你们既然来了,还会不知道这是什麽地方?”
  胡铁花打了个哈哈,道:“初次上门的人,自然要先问问是否找对了地方。”
  一人道:“你找对了。”
  另一人道:“叁是从那里来的?有何见教?”
  这人的声音比较温和,也比较有礼,楚留香已听出她就是方在尼庵中掩护过他的白衣美妇人。
  胡铁花似乎还在犹疑,黄鲁直已朗声道:“在下柳州黄鲁直,这位是丐帮的前辈戴独行戴老爷子,还有一位就是名满天下的胡铁花。”
  他一面说,楚留香一面在暗中苦笑:“此人果然不愧为君子,句句都是说的老实话。”
  黄鲁直、戴独行、胡铁花,这叁人可说都是叱吒风云,名震武林的大人物,可说是“跺跺脚四城乱头”的豪杰。
  但神水宫的弟子听到他们的名字,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白衣美妇只是沈沈“哦”了一声道:“很好,叁位就请抛下兵刃,听候发落吧!”
  胡铁花仰天大笑了起来,道:“抛下兵刃,听候发落?你说的是什麽话?我实在听不懂。”
  白衣美妇皱了皱眉,轻叹道:“蝼蚁尚且生,你们何必一心求死?”
  黄鲁直像是生怕胡铁花又出言不逊,赶紧抱拳道:“在下等来此并无恶意,只不过来找两个朋友。”
  白衣美妇厉声道:“朋友?你可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那里有你们的朋友?”
  黄鲁直道:“他们自然不是贵宫弟子,只不过是……”
  白衣美妇面色又变了变,截口道:“这里绝没有外来的人,普天之下,谁也没有你们这麽大的胆子,敢趁夜间入神水宫。”
  黄鲁直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沈重。
  黄鲁直沈声道:“他们也许并没有来。”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也和你一样都是君子,说的都是老实话?”
  方在湖边巡弋的少女忽然一掠而出,厉声道:“你们已是将死的人了,我们根本用不着再跟你们说话。”
  黄鲁直还末开口,戴独行已怒喝道…“我老人家也根本懒得跟你们说话,快去叫“水母”阴姬出来吧!”
  那少女冷冷道:“好,你们一死,我就带你们去见她老人家。”
  她话还末说完,楚留香已知道是非打起来不可的了,因为别人也许会受“神水宫”的气,但胡铁花却是谁的气也不受的。
  丙然她的话刚说完,已响起两声怒叱。
  胡铁花和戴独行箭一般直窜了出去。
  戴独行掌中兵刃只不过是条黑黝黝的短棒,丐帮弟子行走江湖时,除了这条打狗棒外,绝不许再带其他兵刃。
  这是丐帮历代相传的帮规。
  胡铁花自命双掌无敌,对敌时平生从不用兵刃,但此刻却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一柄摺铁刀。
  这柄刀他一直隐在肘後,此刻刀光一闪,“八方风雨”竟是虎虎生威,绝不在武林任何一位使刀的名家之下。
  楚留香知道他这是存心以威烈刚猛的刀法,来克制“神水宫”如行云流水般以阴柔见长的武功。
  白衣美妇怒喝道:“二十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敢在此地动武,你们的胆子倒真不小。”
  喝声中,已有七八个白衣女分别向胡铁化和戴独行迎了上去,她们的身法果然无一不是轻柔曼妙,超群绝俗。
  黄鲁直大叫道:“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但他的话还末说完,已有叁四人将他围住,掌影如蝴蝶翻飞,四面八方的向他拍了过来。
  黄鲁直叹了口气,反手一撤,“呛”龙吟,一柄精光耀目的长剑出鞘,化作了一道飞虹。
  他剑法虽沈稳厚重,不失“君子”之风,但招式之若辣,功力之深厚,果然不愧为一代剑法宗匠。
  远处的乐声又转急,似已觉出来的这叁人不好对付,急骤的乐声中,剑气刀光已弥漫了整个山谷。
  对付胡铁花的四人显然最吃力,因为黄鲁直和戴触行自恃年纪和身份,还不肯出手太狠。
  但胡铁花心里惦记着楚留香的安危,一心想将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打倒,手下那里还肯留情。
  只见他出刀如龙飞,收刀如虎踞,“神水宫”门下的掌法虽然变化万千,诡秘难测,却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道这些白衣女子纵有独步天下的“水母”阴姬之心法传授,怎奈临敌交手的经验却嫌不足。
  是以她们往往会错过先机。
  但胡铁花、戴独行,却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非但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而且每一招出手之判断都正确无误,每一人都知道该在什麽时候使出什麽样的招式,攻向对方最弱之一环。
  以此刻的战局而论,他们似已稳稳占了上风。
  可是,他们纵然能占胜,又有什麽用呢?
  “水母”阴姬还没有现身,白衣美妇、宫南燕,这些神水宫的主力此刻也都还没有出手。
  胡铁花他们迟早还是必败无疑。
  楚留香紧张得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采出水面了,他此刻才知道看别人动手,实在比自己出手还要紧张得多。
  他恨不得也冲出去,加入战围,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是这麽样做,那麽他们四人也许都不免要葬身在这里。
  “挽弓当挽强,擒贼先擒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先找出“水母”阴姬的弱点,然後再一下子将她的七寸制住。
  他算准“水母”阴姬迟早都要现身的。
  只要她露面,他就有机会。
  楚留香心里虽然焦急,神水宫弟子却更焦急。
  她们自视极高,从来也未将别人看在眼里,总认为只要自己一出手,立刻就能将对方手到擒来。
  却不知对方这叁人竟都是当今天下顶尖儿的高手,错非是神水宫,若是换了别的地方,无论什麽地方,都早已被他们一脚平了。这叁人联手作战,天下怕还找不出更强的阵容。
  突听一声娇呼,已有一个白衣女凌空倒凉了出去,她左手捂着右臂,鲜血已自指缝里向外沁出。
  胡铁花狂笑道:“若非看在你是个女人,这一刀就要你的命了。”
  那少女“九妹”冷笑道:“刀猛而无劲,气躁而不凝,这样的武功,也敢来卖狂。”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你武功必定满不错的了,我倒想瞧瞧。”
  九妹叱道:“正是要你瞧瞧。”
  吃声中,她也扑入了战圈,另叁一个白衣女本来招式已递出,但她一双纤织玉手却先到了胡铁花眼前。
  胡铁花刀背一立,刀刃忽然向外一翻,九妹这一招若是不撤,一只春葱的玉手就要毁在刀锋上了。
  但她变招实在快,手腕一反,直取胡铁花左颚。
  这一招变化自然,丝毫不带烟火气,但也就因为她这变化太顺理成章,是以久经大敌的胡铁花,早已算准了她的出手。
  他的刀锋早已先在那里等着她了。
  九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经验太少,出手的判断不正确,只道对方已将自己使出的武功招式摸透了。
  她心里暗暗吃惊,变招更不如方凌厉流动。
  胡铁花大笑道:“招快而无力,气怯而不勇,这样的武功,也敢在我面前卖狂,若非我怜香惜玉,你这只春葱般的小手,早就变成葱花了。”
  他这“葱花”两字当真用得妙极,楚国香听得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他也知道胡铁花这并不是在吃豆腐或开玩笑,而是在故意激怒对方,这“攻心之战”正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
  九妹江湖不老,自然难免上当,脸都气红了,她求胜之心一切,出手就更难保持冷静。
  胡铁花以一对四,刀光如云炼,居然又占了上风。
  忽然间,又是一声惊呼,又有一人退了下去。
  戴独行也大笑道:“小心些,若非老夫不愿以大压小,你这只春葱般的小手,就要变成葱油饼了。”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刀斩葱花,棍打葱油饼,只差黄老爷子的剑挑菊油鸡了。”
  黄鲁直却沈声道:“你们年纪太轻,临敌经验不足,心浮气躁,再打下去,必有伤亡,还是快请你们的宫主出来吧!”
  楚留香暗叹道:“此人果然是温良君子,诚实不欺,看来这“君子剑”叁字,倒的确是名实相副的。”
  他心里更焦急,因为他知道“神水宫”雄居天下,必非徒具虚名,这些弟子的武功已算一流身手,“水母”阴姬必定更有惊人的绝艺,她一现身,局面必定要大为改观,怕是凶多吉少。
  但“水母”阴姬为什麽到现在还不现身呢?
  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感觉到平静的湖水中似乎有了湍激的水流,他约两条腿已隐隐感觉到一种压力。
  这种感觉极轻微,换了任何人都不会觉察,但楚留香身体毛孔俱可呼吸,感觉之敏锐,非任何人可比。
  他身子立刻潜入水中,向左面一块巨石後的空隙挤了进去,全身缩骨,比他平常的体积至少小了叁分之一。
  他出生入死,这一生中所冒的险,比平常一百个人加起来都多,若非他反应快,应变更快,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这一次,他这种超人的应变能力又救了他。
  他发现就在他右面的那块巨石已在移动,他腿上感到的压力,就是这块巨石移动时推动水流所造成的。
  他若还没有躲入这空隙里。,两边的巨石就要将他夹住。
  巨石既存移动,湖底显然也有秘道,“水母”阴姬的秘密,显然就在湖底,楚留香这时的兴奋,实在难以形容。
  两块巨石并没有完全合拢,中间还有一线空隙。
  楚留香侧着头,从这条空隙中望出去,只见一连串水泡自石後冲流了出来,按着,却出现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虽然在水中,但长袍并没有湿贴在她们身上,反有如在风中一般飘动。
  楚留香已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宫南燕,她的眼睛在水中看来,显得更朦胧,更深邃,也更美丽。
  她拉着另一人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她们在水中行动,几乎就和在陆地上同样安祥而自然。
  楚留香看不到另一人的面貌,只觉得它是个很高大的女子,几乎比宫南燕高出了整整一个头。
  这人难道就是那神秘而可怕的“水母”阴姬麽?
  只见宫南燕牵着她,忽然将她的手放在面颊上用力磨擦着,目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爱欲。
  这人用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头发,看来就像是一双很恩爱的情侣,绝不像是师徒间应有的举动。
  这人难道并不是阴姬,而是个男的?
  楚留香又看糊涂了,这时宫南燕终於已放开手,但一双充满了爱欲的目光却还是凝住在这人脸上。
  这人却已转过身,楚留香终於看到了她的脸。
  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很浓的肩,鼻于更坚挺而硕大,薄薄的嘴紧紧闭着,显示出她是个很有毅力和决心的人。
  这是张很不平凡的脸,那坚挺的鼻子使她看上去有一种慑人的威严,她的神情更显出她一向是唯我独尊,从来也没有人敢反抗她,除了神水宫主“水母”阴姬外,别人绝不配有这麽样一张脸。
  但这却并不像是一张女人的睑,若非她的身材很明显是女人的,楚留香几乎要认为“水母”阴姬是个男人。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升出湖面,反而缓缓走到湖心,楚留香这才发现湖心有块白石,她就在白石上盘膝坐下。
  她这是什麽意思?
  上面已闹得天翻地复,她为什麽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正觉得奇怪“水母”阴姬已向宫南燕摆了摆手,宫南燕也向石头这边打了个手式。
  刹那间,但见一股强烈的激流,自湖心那块白石下冲起,形成了一条水柱,将阴姬直托了上去。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有一条水柱冲天而起,升起叁丈後,才四下溅出,就在这水柱的顶端,竟盘膝端坐着个白衣人。
  星光灿烂,水柱也闪闪的发着光。
  远远看来,就彷佛白衣观音自湖底飞升,端坐在一座七宝琉璃莲台上,法相庄严,令人不敢仰视。
  远处的乐声已变得柔和而庄严。
  所有的白衣女都退了下去,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了这如镜的银湖,湖上的莲座,座上的法相。
  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仰面而望,他们虽然经多见广,此刻也不禁为之屏息股栗,神魂飞越。
  这时宫南燕也自湖心如飞仙般凉到湖岸,日如闪电,面罩秋霜,闪电般的目光一扫,冷冷道:“宫主法身已现,你们还不跪倒叁拜?”
  胡铁花忽然笑了。
  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敢笑,胆子实在不小,连宫南燕目中都不禁露出了一丝惊奇之色。
  只听胡铁花大笑道:“法身?叁拜?你难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麽?”
  爆南燕皱了皱眉,道:“这狂徒是谁?”
  九妹抢先拜倒,道:“此人自称胡铁花,和他同来的是“君子剑”黄鲁直,丐帮戴独行。”
  爆南燕冷笑道:“你们叁人是否自觉武功不弱,竟敢闯到这里来?”
  戴烛行仰天狂笑道:“在下等功夫虽不惊人,却也还过得去。”
  “水母”阴姬忽然道:“此人是谁的门下?”
  她这句话不问戴独行自己,反而问宫南燕,彷佛她根本不愿和男人说话,戴独行不禁又笑道:“我老人家出道的时候,她还不知在那里呢?你问她,她又怎会知道我老人家的来历。”
  爆南燕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此人本是横行两河的独行盗,叁十岁後,才改邪归正,投入丐帮,明虽是当时帮主吕南的弟子,其实却是吕南首徒朱明代师传艺,传授武功给他的,是以他入门虽晚,在帮中辈份却很高。”
  “水母”阴姬道:“他武功是否已得了朱明真传?”
  爆南燕道:“朱明号称钢拳铁掌,内力之强,掌力之厚,在丐帮中可称空前绝后,他怎麽比得上,只不过他本是独行盗出身,是以轻功似乎比朱明还胜一筹,又因为他本使的是剑,所以他的棍法中揉合了“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的变化,在当今丐帮中,可算是第一人了。”
  她居然将戴独行的来历和武功如数家珍般说了出来,这下子戴触行可笑不出了,暗暗忖道:“神水宫弟子素来不和外人来往,谁知她们秀才不出门,竟能知天下事,看来神水宫倒的确有些名堂。”
  只听“水母”阴姬冷笑道:“就连朱明,平生也不敢妄入本宫一步,想不到此人的胆子竟比朱明还大。”

第二十八章、生死之搏

  水母阴姬随手向胡铁花一指,道:“这人呢?”
  胡铁花瞪着宫南燕,心里暗暗得意:“你若连我的武功来历都知道,那我才算佩服你了。”
  爆南燕果然沈吟了半晌,才缓缓道:“此人和楚留香一样,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只知他们本都是世家子,而且自幼好武,是以家里为他们请了不少武师,但他们的武功却绝不是这些武师能教出来的。”
  胡铁花点着头,微笑道:“一点也不错。”
  爆南燕道:“所以当时有许多人怀疑,他们家里一定有位隐迹江湖的风尘异人,在暗中偷偷传授给他们武功,也有人怀疑他们凑巧得到了一本前辈高人留下来的武功秘笈。”
  胡铁花笑道:“你能知道这麽多,已算不容易了。”
  爆南燕也不理他,接着又道:“可是,他和楚留香虽是一齐长大的,武功的路数,却绝不相同,他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似乎和昔年“铁血大旗门”的武功有些相似。”
  胡铁花忽然笑不出来了,面上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爆南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接着道:“昔年铁中棠重振铁血大旗门後,”夜帝”父子就和大旗门中一位叫赤足汉的前辈,远游海外,他们曾经经过此人的故乡,以弟子推测,楚留香的武功也许是夜帝的传授,赤足汉却收了此人做徒弟。”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次你猜的虽不中方不远矣,难怪江湖中人人都怕你们,看来你们果然真有两下子。”
  听到“夜帝”和“铁血大旗门”的名字,连“水母”阴姬也不禁为之声然动容,沈吟半晌,道:“这叁人是为何而来的?”
  九妹躬身道:“他们说是来找人的。”
  那白衣美妇也躬身道:“弟子早已告诉他们,本谷绝无外人出入,他们居然还不相信。”
  “水母”阴姬冷笑道:“他们想怎样?”
  胡铁花抢着道:“你是不是要我们说老实话?”
  爆南燕道:“说。”
  胡铁花笑了笑,道:“我们本是来找人的,人既不在这里,我们现在已经想走了。”
  爆南燕冷笑道:“你倒是个聪明人,只可惜本宫一向是来得走不得的。你想进来,绝没有人拦阻,你若想出去,就难如登天了。”
  水母忽又道:“告诉他们,无论他们用什麽法子,只要他们能将本宫自这圣水莲台上推下去,本宫就放他们走。”
  爆南燕道:“你们只要……”
  胡铁花大笑道:“我们又不是聋子,她说的话我们已听见了,用不着你再说一次。”
  戴独行道:“却不知她说的话算不算数?”
  爆南燕沈着脸道:“宫主令出如山!永无更改。”
  胡铁化和戴独行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喜色。
  他们见到这“水母”阴姬坐在激涌的水花上,竟安如泰山,已知道此人非但轻功已登峰造极,气功亦深不可测,他们的确未必是她的敌手,她若找他们挑战,以他们的身份,既不能拒绝,也不能叁个打一个,那麽今天他们怕是的确很难活着走出这神水宫了。可是现在阴姬既然如此托大,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凭他们叁个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还不能将她自这根本坐不稳的水柱上逼下来,那才真是怪事。
  胡铁花生怕她又改变主意,故意冷笑道:“人家既然一定要这麽样做,我们也没法子,是麽?”
  戴独行道:“这就叫客随主使。”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但我们却还要商量商量,不知行不行?”
  水母只挥了挥手,宫南燕就冷冷道:“反正你们商量也无用的,去吧!”
  胡铁花将黄鲁直和戴独行拉到一边,忍不住笑道:“看来这次“水母”阴姬的斛斗是裁定的了”黄鲁直却皱眉道:“可是,她既敢这麽样做,说不定我心有致胜的把握。”
  戴独行笑道:“你也不必太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凭我们叁人之力,一冲而上,就算她连人带柱子都是铁铸的,也难免要被我们冲倒。”
  黄鲁直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阴姬能有什麽稳操胜算的法子,但他为人谨慎,还有些不放心,道:“铁人是死的,她却是活的,我们叁人一齐全力冲过去,若是被她闪开,那时你们上无可借之力,下无立足之地,怕就难免要跌入湖中,纵然不被她们所擒,也无颜再试第二次了。”
  戴独行也不禁皱了皱眉,道:“这也有道理。”
  黄鲁直道:“是以,以在下愚见,我们叁个人绝不能同时出手,只因叁人同上,虽然力量大些,但一击不中,後方便不继……”
  戴独行道:“但我们叁人若是分开出手,力量岂非更不够了麽?”
  黄滔直道:“我先以长虹贯日的身法,向她冲过去,看她如何招架闪避,胡兄紧随在我後门,等我一击不中,胡兄再向她进攻,这次她身法已变了一次,气力必已消耗,变化必已稍缓,就算胡兄这一击仍不中,等到戴老爷子作第叁击时,她必已成了强弩之末,戴老爷子就不难一击奏功了。”
  戴独行拘掌道:“不错,这法子果然妥当得多。”
  胡铁花却摇了摇头,道:“这法子也不好。”
  戴独行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她真力显然在我们之上,而且我们向她进攻时,身子凌空,全无着力之处,她坐在水柱上,无论如何总比我们稳些,是以我们若是分叁次出手,很可能都被她以掌方震得一个个的跌下来。”
  黄鲁直失色道:“不错,她的身法根本不必变化,只要安坐在上面,以先天掌力向我们击出,我们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戴烛行却望着胡铁花笑道:“你既然这麽样说,想必已有好主意。”
  胡铁花压低声音道:“最好的法子,还是由我们叁个人一齐冲过去,但我却并不向她进攻,身子凌空後,我就改变方向,去斩她座下的水柱,你们两人不妨虚张声威,来掩护我,也不必真的和她力拚。”
  他笑了笑,按着道:“只要水柱被冲散,她还能在上面坐得住麽?”
  这法子说出来,连黄鲁直都不禁喜动颜色。
  戴独行拉住胡铁花的手,笑道:“我闯了几十年江湖,想不到竟不如你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黄鲁直道:“胡兄果然是智勇双全,非人能及。”
  戴独行道:“这就叫做:射人先射马,马若倒了,人还能坐得住麽?”
  他们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实是无懈可击,妙不可言,“水母”阴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番也必败无疑。
  胡铁花笑道:“这些坏主意,我本来是想不出来的,只不过这两个月来天天和那老臭虫在一起已渐渐被他教坏了。”
  黄鲁直怔了怔,道:“老臭虫是谁?”
  戴独行失笑道:“此人莫非臭得很,才会有这麽样一个外号。”
  胡铁花笑道:“别的臭虫都很具,这只老臭虫却是香的。”
  楚留香等到宫南燕也掠上湖面,又等了很久,才缓缓将右边那块石头推开一点,探出了半个身子。
  只见石後果然有条秘密的水道,秘道中的流水与湖水相通,亦然清澈如镜,极目望夫,不见人影。
  楚留香虽然极担心胡铁花他们的安危,但这机会却绝不可失,只要他龙找出阴姬的秘密,就能救得了他们。
  否则,他出去也没有用。
  水道两旁都铺着白玉般的大理石板,流水也似在闪闪发光,楚留香游鱼般滑了进去,立刻就知道不妙。
  他记得宫南燕方向这边摆了摆手,然後地下的泉水才喷激而出,那麽,这水道的门户後,显然必定有人在操纵喷泉的枢纽。
  楚留香想到这点时,已经太迟了。
  一柄分水刺已向他刺了过来。
  这一击自然末必能伤得了他,但糟糕的是,只要他行踪一被神水宫中的人发觉,不但他自己所有的计到全无法实现,那白衣妇人也要被连累了,他就算能将出手的这人杀死,但行踪还是难免被泄露。
  他行动一直都很小心,不想在最後已接近成功时,却还是犯了一次错误——一次致命的错误。
  “水母”阴姬仍然端坐在水柱上动也不动,彷佛就算要她在上面坐上个叁天五天,她照样还是稳如泰山的。
  爆南燕却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你们商量完了吗?”
  胡铁花笑了笑,道:“完了。”
  爆南燕目光闪动,冷笑道:“就凭你们叁人,难道还能商量出什麽妙计不成?”
  她这话是望着黄鲁直说的。
  黄鲁直果然道:“在下等商量的……”
  他居然像是又要说老实话了,戴独行和胡铁花不约而同,大声道:“我们话已说够,动手吧!”
  他们早已约好了手势,此刻胡铁花一挥手,叁个人就立刻并肩掠起,刀光剑影已化做飞虹,横贯了湖面。
  要知“水母”阴姬座下的水柱已高有叁丈,水柱在湖心,距离湖岸便不止六丈,戴独行他们轻功就算高极,也难一掠六丈。
  但他们却是自湖畔的一块巨石上掠过去的,这巨石突入湖水中,距离“水母”已只有叁丈左右了。
  要他们一掠叁丈,并非难事。
  这时他们胜算在握,更是精神百倍,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武功发挥到极致,远远望夫,只见叁人如银汉叁仙,带着长虹飞天而起,就连神水宫的门下弟子见了,也不禁为之目动神移。
  水母仍端坐末动。眼见叁人距离她已不及八尺,胡铁花忽然长啸一声,身形骤变,挥刀向“水母”座下水柱冲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水母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沈,双手在水柱上按了按,水柱上立刻分出叁道分泉,直射而出。
  喷泉的水力本已极强,此刻再加上水母惊人的掌力,水箭飞出,其速度和力量纵然雷霆闪电也不可比拟。
  胡铁花他们的身形本在全力前扑,要闪避那里还来得及,只见一片银光迎面而来,胸口立刻感觉到一种空前未有,无可比拟的撞击之力,彷佛四面的山峰,全都向他们压了下来。
  他们只觉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已晕了过去。
  楚留香的身子在水中比在陆地上更灵活,只轻轻一滑,已避开了那柄来势并不慢的分水刺。
  那少女身手也不弱,神水宫门下的弟子,都练有一种在水里动手的独门招式,分水刺也是在水中动手的独门武器。
  她的手腕只一沈,分水刺已奇妙的改变了方向。
  但这次她一招还末剌出,已觉得一阵麻痹之感由她肘问的“曲池”穴传隔了她全身。
  她绝末想到对方在水中点穴,而且手动还能如此强,大惊之下,失声惊呼,但嘴刚张开,一口水已灌了进去。
  楚留香用两只手托着她的身子,双足划水,向水道中游游了进去,这少女忽然失踪, “水母”阴姬回来时必定会发现的,她立刻就会想到禁宫中已潜入敌人,楚留香的行踪立刻就会被发现。
  可是楚留香纵然明知如此,也只有冒险,这机会他绝不能错过,何况,他根本也已没有选择的馀地。
  他一定要在“水母”阴姬回来之前,找出她的秘密和弱点,他也只希望胡铁花他们能多拖住她片刻。
  在这种情况下,当真是丝毫时间也不能浪费。
  水道虽不短,但楚留香很快的就转了叁个弯,到达尽头,水面上隐隐已可看到灯光闪动。
  楚留香算准上面必定还有人留守,他并没有考虑多久,就将掌中这少女的身子托上了水面。
  江湖中人对水母的禁宫曾经有过许多种想像,因为根本从无一人到过这地方,是以就觉得更神秘。
  有人甚至将这地方想像成天宫一样,其实,这也只不过是间以大理石砌成的地室,并没有什麽十分华丽的陈设。
  “水母”阴姬显然并不是个注意享受的人,她只是将这地方保持绝对洁净,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粒灰尘。
  是以四面的大理石看来就像白玉般晶莹生光。
  水道的出口,是个石砌的小池,池畔的石头也并没有什麽夸张的雕刻,简单的线条看来反而份外明朗悦目。
  这时池畔正有两个也很美丽的少女在整理着萝丝,看来既不像蚕丝,也不像银丝,质地轻柔而坚韧,正是她们做衣服的质料。
  她们发现同门的身子忽然自水池中浮出来时,面上都露出惊异之色,立刻跃下去将她拉起来。
  她们过惯了单调、寂寞,而且平静的生活,对任何意外的事都不知该如何应付,更末想到水下面还有人。
  楚留香很容易的又点了她们的穴道,然後将她们都抬出水池,看到她们叁张美丽的脸上犹凝结着惊悸之色。
  楚留香不觉对她们抱歉的一笑,柔声道:“我绝没有伤害你们的意思,你们只要乖乖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微笑是那麽亲切而温柔,若说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微笑能令受了惊的女孩子安下心来,那人就是楚留香了。
  少女们的脸色虽仍是苍白的,但目光已渐渐平静下来,她们虽不知道这英俊的男人是谁,却觉得他说出的每句话,都可以信任——楚留香有种奇异的魅力,总能令女孩子觉得他是个很可信任的男人。
  他也从来没有让她们失望。
  石室中只有一床一几,一个并不太大的衣柜,和一些铺在地上的坐垫,除了这些生活上最低限度的必需之物外,这屋子里简直没有一样东西是多馀的,可见“水母”阴姬非但洁癖很深,而且生活简单,自律极严。和江湖中人想像中的“水母”阴姬完全不同。
  这样的人,怎会有什麽秘密和弱点?
  楚留香也找不到可将这叁个少女藏起来的地方,他沈吟了半晌,忽然解开一个少女的穴道,微笑着道:“你知道可有什麽地方可以让我将你们藏起来麽?”
  若是换了别人问这句话,这少女死也不肯说的。
  但楚留香的态度却如此诚恳,如此亲切,令她觉得就彷佛是一个老朋友向她嘘寒问暖。
  令她觉得他问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关心她,是为了她好,这实在是任何女孩子都无法拒绝的。
  她望着他的微笑,不由自主的就答道:“你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那盏灯麽?”
  楚留香道:“是不是衣柜旁的那盏?”
  少女道:“不错,你只要将那盏灯向左边一扳,就会现出一扇门,你将我们藏到那里面去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楚留香沈吟着,柔声道:“不知那地方是否安全?”
  少女道:“很少有人会到那里去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谢谢你,以後你若离开神水宫,不妨去找我,我一定会带你到很多好玩的地方去。”
  那少女忍不住展颜一笑,红着睑道:“谢谢你。”
  她刚说过了“谢谢”,穴道就又被点住了。
  楚留香果然找到了那扇门,将她们藏了进去。
  他本可再问她们许多话的,但他知道她们若说得太多,若是万一被水母知道,那後果就不堪设想。
  他从不忍伤害一个对他如此信任的人。
  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若是问得大多,她们就难免会提高警觉,不再对他如此信任了。
  他也从来不愿破坏一个少女对他的好印象。
  线条简单的短几,只有一只白玉茶盏,座垫是用白色的马尾草编成的,虽然有很多女人都喜欢将一些贴身的秘密藏在枕头下,床褥里,但“水母”阴姬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这种女人,她的床单连一条绉纹都没有。
  所以这屋里唯一可以收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那衣柜。
  楚留香喃喃道:“抱歉得很,我并不是想刺探你的秘密,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而已,只望你衣柜里没有让我看了会脸红的东西。”
  衣框里所有的东西简单得可以公开到马路上去。
  除了一些简单的衣服外,里面什麽都没有,奇怪的只是,其中竟有一件是男人的衣服。
  楚留香提起一件麻布的短裤,他怎麽也看不出世上会有女人穿这种短裤,这短裤和他穿的几乎完全一样。
  神水宫里难道竟藏着个男人?
  这难道是“水母”阴姬的秘密?
  楚留香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但这男人是谁呢?在那里?
  楚留香正在惊疑,忽然见到那边的池水起了一阵涟漪,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会错过发生在他周围的任何事。
  他立刻断定这必定是“水母”阴姬回来了,这时已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只有闪身躲入了衣柜。
  但他已来不及将衣柜关紧了。
  “水母”阴姬已自池水中出现,她脚下彷佛有人托着似的,缓缓自池水中升起,这种功力,连楚留香见了都很吃。。
  就凭这一点,楚留香已知道“水母”阴姬的武功果然还在石观音之上,他自己更绝不是她的敌手。
  此刻只要她发现这里有叁个人失了踪,一定会立刻开始搜索,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这衣柜的。
  因为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藏身处。
  只要她一发现楚留香,那麽楚留香就必死无疑,因为楚留香能战胜的机会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楚留香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谁知“水母”阴姬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地方少了叁个人,她彷佛有着很重的心事,全没有留意到别的。
  从没有关紧的衣柜门缝望出去,只见她双眉紧紧娥着,脸上带着怒容,目光看来却有些郁。
  一走进屋于,她就躺到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根本没有往衣框这边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