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麽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法,必可无虑,哈哈!贝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捻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柄,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通汉语?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後,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麽话说。
那红衣女子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他杀之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子又是什麽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麽?”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子女娇笑道:“你奇怪麽?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是说一朵鲜花,插在……插在……”
她终於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头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王已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远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麽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麽?”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後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麽?”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麽?”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麽?”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沈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後,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麽?”
那“驼子”终於笑不出来了,他实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麽?”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容之妙,天卞无双,但一个人的易容之术无论多麽精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右腿向後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掉的。”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麽,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彷佛觉得现在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麽人物?怎会一眼就认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麽?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麽熟,那吴菊轩又是什麽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麽?”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叁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这位石夫人,是否有和敝邦合怍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敏将军道:“啊!她的功夫难道此先生还强麽?”
吴菊轩笑道:“在下这点功夫,若和石夫人一比,实如秋萤之与皓月,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敏将军笑道:“如此说来,敝邦有了这位石夫人相助,从此以後便可高枕无忧了。”
吴菊轩道:“正是如此。”
洪相公笑道:“说来这还是仰仗吴先生的大力,若非吴先生,石夫人又怎肯与我等这些凡夫俗子结纳。”
敏将军笑道:“不错,不错,此次大功全部告成之後,上至国王大哥,下至本帅和洪相公,都不会忘了吴生先的好处的。”
吴菊轩哈哈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能为君王效力,已觉不胜荣宠之至。”
那红衣女子却娇笑道:“你也别假客气了,此番事成之後,你远不是要求洪相公和敏将军给你一个一官半职,让我也可以舒舒服服享半辈子清福。”
洪相公大笑道:“事成之後,大嫂少不了自然是位一品夫人。”
四个人一齐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声。
听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更往下沉。
也们现在已知道,这吴菊轩竟然是和石观音有勾结的,而且还替石观音和龟兹国的叛臣接了现。
这些人好不容易夺得了龟兹国的王位,这下子只怕就等於双手奉送给石观音和吴菊轩了。
像吴菊轩这样的人,他的目的自然不是“一官半职”了,就算将宰相让给他做,他也是不过瘾的。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黑珍珠所占的又是什麽地位呢?他久居大漠,难道也是石观音属下?现在,石观音就要来了,楚留香等人的命运,只怕也立刻就要被判定,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一向很有自信,这一次你想你还能活着走出去麽?”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有几次别人刀已架住了我的颈子,我还是活到现在了。”
姬冰雁苦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要到什麽时侯才会绝望呢?”
楚留香笑道:“别人还没有砍下我的脑袋时,我永远都没有绝望的。”
突听一声鹰啸,接着,“沙沙”之声,动地而来。
一点红耸然道:“来了!”
姬冰雁道:“原来石观音乘的也是这种鬼船。”
楚留香道:“我看这艘船八成也是石观音送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艘船想必已到了,船舱上脚步之声响动,吴菊轩等人显然一齐迎接了出来。
知道石观音就要上船,楚留香等人竟似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慑,心里跳个不停,口不敢开了。
只听红衣女子的语声缓缓传来,道:“弟子长孙红,叩见夫人。”
楚留香猜得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石观音门下,石观音竟然肯将自己的徒弟嫁给吴菊轩,吴菊轩这人想来更不简单了。
过了半晌,脚步声又移入舱里。
洪相公道:“晚生久慕夫人风仪,不想今日得见,实在……实在不胜光采。”
这人口才本极灵便,此刻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那敏将军更是期期艾艾,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两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了这石观音,还不免如此紧张,可见石观音必定风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等他们的客套恭维话都说完了,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像缎子一般的声音,才带着笑缓缓道:
“两位天潢贵胄,功高盖世,日後陵霄阁上,必有姓名,贱妾又是何许人,两泣如此客气,倒教贱妾置身无地了。”
这声音似乎就在楚留香头上。
楚留香想到这仙子般美丽,恶魔般诡秘的人,此刻就.在自己头上,心里真不如是什麽滋味。
他实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瞧一瞧这仙子中的恶魔,究竟是什麽样的人物,究竟有什麽神秘的魔力。
上面又说了几句话,敏将军忍不住道:“不知夫人可将那极乐之星带来了麽?”
石观音却反问道:“将军可知道这极乐之星的秘密?”
敏将军道:“这……还不知道。”
石观音道:“将军既不知道它的密,这“极乐之星”最多也不过只是块宝石而已,贱妾就算奉送给将军,将军又有何用?”
敏将军似乎怔住了。
洪相公却陪笑道:“但晚生等却知道,这宝石若到了昏王手里,价值立刻大不相同,是以晚生万万不能让它落人那昏王手里。”
石观音微笑道:“但贱妾已决定将它和那昏王交换了。”
敏将军和洪相公显然都大吃一惊,失声道:“这……这万万使不得。”
吴菊轩含笑接口道:“两位不必吃惊,夫人将这“极乐之星”还给那昏王,是另有用意的。”
敏将军道:“有……有何用意?”
吴菊轩道:“只因普天之下,只有那昏王知道它的秘密,他既宁死不肯说,就算想知道这秘密,就唯有等那昏王得回此物後……”
洪相公恍然道:“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得回此物後,必定要立刻加以利用,那时我等在暗中查探,就可知道它的秘密了。”
吴菊轩笑道:“究竟洪相公是聪明人”
敏将军也立刻大笑道:“那昏王此刻已没有硬手保镖了,咱们随时要将那极乐之星夺回,却容易得很,这叫欲擒故纵……哈哈!妙计呀妙计!”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停顿半晌,才接着道:“幸好咱们未能宰了他,否则这秘密岂非也要随他同入地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
第二二章、士为知己者死
长孙红却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只当咱们真的宰不了他们,夫人若真想要那昏王的命,也就算有十个恼袋,也全都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船舱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将军和洪相公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过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将那些刺客请来怍甚?”
吴菊轩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来,只不过想将那昏王骇上一骇,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性命险时,就会将平日不愿示人的秘密说出来了,只因这秘密若对他亲人大是有利,他怎会将之带地下?”
长孙红道:“谁知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还紧,无论到了多麽危险的时候,还是不肯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甚至对他最亲近的人都不肯说出来。”
听到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难怪龟兹王能在死里逃生,原来别人根本就不想要也的命,咱们跟着紧张了半天,也上了别人的当了。”
突听石观音带笑道:“能令大名满天下的楚香帅上当,实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虽还在船舱上,但这声音竟似对着楚留香的耳朵说出来的,她内力之强,竟已能将声音凝练。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笑道:“夫人也未免将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时常都会上当的。”
石观音缓缓道:“香帅何必太谦,贱妾平生所遇的对手,高人虽有不少,但若论聪明机智,武功之高,实无一人能此得香帅。”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说的这般高明,此刻又怎会置身在夫人裙脚之下。”
石观音一笑道:“香帅可知道,像这样的处境,还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这女魔头用话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们是否能活着出来,也就要看你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还是生怕被石观音听见,赶紧用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溜裙下,虽是死而无憾,只可惜在下虽想见夫人一面,却也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最後说的这八个字,乃是诗经“关睢”中的两句,也正是古往今来,最早的,最有名的情歌,上面两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个字里含意之深,实在比别人千句百句话都要深得多。
石观音显然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见我一面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石观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我一面的。”
楚留香道:“现在?”
石观音道:“你为何如此没有耐心?”
楚留香叹道:“不是在下没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麽长了。”
石观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会活到那时候的。”
突听吴菊轩大声道:“他活不到那时候。”
石观音冷冷道:“谁说的?”
吴菊轩长长吸了口气,道:“夫人难道未听说过,养痈成患,若是……”
石观音厉声道:“我难道还要你来教训?”
吴菊轩不敢再说话了。
洪相公却乾咳了一声,陪陪笑道:“若是没有必要,倒是将此人除去的好。”
石观音语声和缓了下来,徐徐道:“书画家完成了一件杰作,若是没有人欣赏,就会觉得如衣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麽?”
洪相公虽然是摸不透她话中深意,也答不上话来。
石观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时,若是无人聆听,也会觉得十分无趣,是麽?”
洪相公道:“嗯!”
石观音道:“我们做这件事,也正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来欣赏的,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也无疑是件杰作。”
洪相公笑道:“不错,若论用力之深,结构之密,纵是王羲之兰亭帖,李太白长歌行,也万万比不上此事之万一。”
石观音道:“所以我要他活着,活着看我们这件事完成,名画要法眼鉴赏,名曲要知音聆听,我们做的这件事,也只有楚香帅这种人才懂得欣赏的,是麽?”
洪相公击节道:“不错,夫人高见,当真非人能及。”
吴菊轩道:“但,但这人……”
石观音冷冷道:“用不着你来多话。”
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只有对这吴菊轩,却从不假以颜色,吴菊轩居然也逆来顺受,恭声道:“是。”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这叁个人,我就要带回去,不知各位可有异议麽?”
洪相公陪笑道:“在下唯夫人之命是听。”
石观音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闷了一天後,胡铁花简直快闷出病来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喝越清醒。
眼见这一天又将过去,胡铁花忍不住比声叹气,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虫,你为何还不回来,难道是碰见鬼了麽?”
他却不知楚留香竟真的是碰见鬼了。
门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闯了进来,胡铁花一肚子闷气,这下可找看出气的人,大吼道:
“我问你,你究竟懂不懂礼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也一眼,道:“什麽礼貌?”
胡铁花大声道:“孟母日:失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你要进来,难道不会先打声招呼麽?”
琵琶公主笑道:“哎约!想不到你还念过几天书的。”
胡铁花背负起手,仰头道:“好说好说。”
琵琶公主的脸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铁花瞪眼道:“我是什麽身份?”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是我们的阶下之囚,我根本用不着对你客气。”
胡铁花瞪眼瞧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这话是你说的,也就罢了,若是别人说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毡子盖起头,索性给她个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装什麽死?起来!”
胡铁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谁也管不着。”
琵琶公主跺了跺脚,走过去就掀他毡子。
胡铁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虫,你莫瞧错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脸红了红,口气却软了,道:“王妃要见你,快起来跟我去!”
胡铁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来,道:“王妃要见我?她要见我作甚?”
琵琶公主道:“她素来不喜见人,此番要见你,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笑道:“她既然要见我,就叫她来吧!”
嘴里说着话,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脚道:“你……你这人怎地像是没骨头似的。”
胡铁花翘起脚,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见我,不是我想见他。”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敢去见她。”
她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吼道:“我有什麽做贼心虚?我如何不敢去见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这胆子,就跟我来吧?”
龟兹王妃的帐篷,实在比胡铁花想像中还华丽得多,帐篷里充满了檀香,药香,香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珍珠罗帐里,龟兹王妃半倚半卧,彷佛弱不胜依。
虽然隔着层纱帐,她看来仍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连胡铁花到了这里,都似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龟兹王妃微微一笑,道:“残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铁花清了清喉咙,道:“不……不客气。”
他本也想说两句话,说:“我是你的阶下之囚,你用不着客气。”
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了。
龟兹王妃叹了口气,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确令人遗憾。”
一提到这件事,胡铁花的火气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来审问我的麽?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走,龟兹王妃却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铁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我等错疑了公子,确是不该,但请公子恕罪。”
胡铁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们已承认人不是我杀的了?”
王妃柔声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杀的,否则公子又怎会还留在这里?公子若是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铁花默然半晌,长叹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时侯,忽然还见个明白事理的人,实在令人开心得很。”
王妃道:“公子如今还在生气麽?”
胡铁花笑道:“在下本来的确有些生气的,但王妃这麽样一说,在下反倒不好意思了。”
王妃嫣然一笑,过了半晌,又道:“贱妾请公子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胡铁花挺胸道:“士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麽,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俚去。”
王妃道:“公子高义,贱妾先谢过了。”
胡铁花忽然发现,帐篷里就剩只下他一个人和王妃相对,琵琶公主和丫们竟都已悄然退去。
也不知怎地,也一颗心竟忽然“砰砰”跳了起来,似乎觉得纱帐中的王妃,正在向他微笑。
当下大声道:“王妃不必客气,有什麽吩咐,请说就是。”
龟兹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明天就是对方与我等相约,交换“极乐之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铁花虽然拚命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地,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的晚上,那温存缠绵的一夕。
帐中的龟兹王妃,竟似乎已变成了……
胡铁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声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麽?”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一家大小流离在外,实在众叛亲离,竟不得不以此等琐碎的事来牵累公子,贱妾於心实是难安。”
胡铁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情愿将这颗脑袋摘下来充数。”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义,实令贱妾……贱妾……”
她语声哽咽,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却突然自纱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来,灯光下,只见她纤纤指尖,不住微微颤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小小兰花,若无人扶持爱护,眼见就要被暴风两摧残。
胡铁花但觉心里一阵热血上涌,脑袋一阵迷糊,等头脑清醒时,才发觉不知怎地自己竟也握住了这只手了。
龟兹王妃居然也没有退缩,没有闪避,只是颤声道:“公子此去千万小心,贱妾已将一切都托付给公子了。”
胡铁花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了腔子,也不知该放下这只手来,还是该继续握住,嘴里也不知说些什麽。
只觉龟兹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柔声道:“除此之外,贱妾还有一件私事想托付公子。”
胡铁花脑子里还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声道:“在下早已说过,只要是王妃的事,在下万死不辞。”
他天生就是热情冲动,顾前不顾後的脾气,别人若是对他好,他简直可以把心都掏出来送人的。
此刻他只觉得这龟兹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己,而且是天下对他最好的人,以王妃之尊,居然对也一个江湖人如此宠遇,他不但感激零涕,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龟兹王妃道:“贱妾只求公子为贱妾打听出那极乐之星的秘密。”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秘密连王妃都不知道麽?”
王妃叹道:“我和王爷多年夫妻,彼此虽然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一件事,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胡铁花想了想,道:“王爷苦连王妃也瞒着,又怎样肯将这秘密告诉在下?”
王妃缓缓道:“故老相传,龟兹国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宝藏,平时谁也不可动用,只有在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才能将之用来复国中兴,至於宝藏所在之地,也唯有身继龟兹国王位大统的人才知道。”
胡铁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认为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就和宝藏有关麽?”
王妃道:“想来必是如此。”
胡铁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爷只怕更不会将这秘密告诉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爷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将那宗巨大的宝藏运出来的,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
王妃道:“这不但要人搬运,而且远必定要人保护,是麽?”
胡铁花道:“是。”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贱妾方才已说过,现在王爷属下已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更没有一个人能有力量护送这宝藏的。”
胡铁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认为王爷会找我来护送这宝藏?”
王妃道:“正是。”
胡铁花苦笑道:“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冤枉我是杀人犯了。”
王妃柔声道:“王爷对公子虽有误会,但公子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後,他的看法必然会改变的,何况,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绝没有别人可以信任。”
胡铁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爷对我那朋友,就比对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爷若将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麽?”
胡铁花道:“在下岂非早已答应……”
王妃截口道:“王爷若要公子严守秘密呢?”
胡铁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却是先答应王妃的,是麽?”
这件事有些不台规矩道理,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会答应,但胡铁花做事可从来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的,只要是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现在他一心只认为龟兹王妃是天下第一个好人,那位王爷是个混帐,他若为了一个好人来骗骗混帐,那岂非正是天经地义,合理已极。
至於这龟兹王妃又是为了什麽一定要知道这秘密呢?这一点,胡铁花却连想也不去想,自然更不会去问的。
正午,骄阳如火。
胡铁花带领着叁匹骆驼,直奔西行:
他头上虽重重叠叠地缠了条很长的白布还是不免被太阳晒得发昏,随他同行的叁个龟兹武士,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却久已被沙漠中风沙烈日练成一副钢筋铁,看样子竟比他舒服多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只是酒喝得太多了,怎地像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一晒太阳就头昏,这样下去,还得了麽了,”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久日劳累太剧,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缠绵,更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
昨天晚上,他虽然很早就上床了,但想起纱帐中那如烟中芍药般的倩影,想起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他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心里越是觉得不该胡思乱想,唐突佳人,越是骂自己好色无耻,但也不知怎地,那美丽的王妃竟彷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铁花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到後来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臭虫传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着了。
楚留香已去了两天多,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和姬冰雁难道都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一眼望去,千里无极的大沙漠,连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鸟兽,没有云,没有风。
其间或有一两只令人恶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过骆驼蹄下,但却更为这沙漠平添几分死亡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