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漠
   —古龙
第二十一章、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麽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法,必可无虑,哈哈!贝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捻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柄,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通汉语?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後,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麽话说。
  那红衣女子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他杀之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子又是什麽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麽?”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子女娇笑道:“你奇怪麽?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是说一朵鲜花,插在……插在……”
  她终於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头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王已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远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麽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麽?”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後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麽?”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麽?”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麽?”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沈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後,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麽?”
  那“驼子”终於笑不出来了,他实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麽?”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容之妙,天卞无双,但一个人的易容之术无论多麽精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右腿向後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掉的。”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麽,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彷佛觉得现在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麽人物?怎会一眼就认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麽?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麽熟,那吴菊轩又是什麽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麽?”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叁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这位石夫人,是否有和敝邦合怍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敏将军道:“啊!她的功夫难道此先生还强麽?”
  吴菊轩笑道:“在下这点功夫,若和石夫人一比,实如秋萤之与皓月,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敏将军笑道:“如此说来,敝邦有了这位石夫人相助,从此以後便可高枕无忧了。”
  吴菊轩道:“正是如此。”
  洪相公笑道:“说来这还是仰仗吴先生的大力,若非吴先生,石夫人又怎肯与我等这些凡夫俗子结纳。”
  敏将军笑道:“不错,不错,此次大功全部告成之後,上至国王大哥,下至本帅和洪相公,都不会忘了吴生先的好处的。”
  吴菊轩哈哈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能为君王效力,已觉不胜荣宠之至。”
  那红衣女子却娇笑道:“你也别假客气了,此番事成之後,你远不是要求洪相公和敏将军给你一个一官半职,让我也可以舒舒服服享半辈子清福。”
  洪相公大笑道:“事成之後,大嫂少不了自然是位一品夫人。”
  四个人一齐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声。
  听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更往下沉。
  也们现在已知道,这吴菊轩竟然是和石观音有勾结的,而且还替石观音和龟兹国的叛臣接了现。
  这些人好不容易夺得了龟兹国的王位,这下子只怕就等於双手奉送给石观音和吴菊轩了。
  像吴菊轩这样的人,他的目的自然不是“一官半职”了,就算将宰相让给他做,他也是不过瘾的。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黑珍珠所占的又是什麽地位呢?他久居大漠,难道也是石观音属下?现在,石观音就要来了,楚留香等人的命运,只怕也立刻就要被判定,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一向很有自信,这一次你想你还能活着走出去麽?”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有几次别人刀已架住了我的颈子,我还是活到现在了。”
  姬冰雁苦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要到什麽时侯才会绝望呢?”
  楚留香笑道:“别人还没有砍下我的脑袋时,我永远都没有绝望的。”
  突听一声鹰啸,接着,“沙沙”之声,动地而来。
  一点红耸然道:“来了!”
  姬冰雁道:“原来石观音乘的也是这种鬼船。”
  楚留香道:“我看这艘船八成也是石观音送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艘船想必已到了,船舱上脚步之声响动,吴菊轩等人显然一齐迎接了出来。
  知道石观音就要上船,楚留香等人竟似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慑,心里跳个不停,口不敢开了。
  只听红衣女子的语声缓缓传来,道:“弟子长孙红,叩见夫人。”
  楚留香猜得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石观音门下,石观音竟然肯将自己的徒弟嫁给吴菊轩,吴菊轩这人想来更不简单了。
  过了半晌,脚步声又移入舱里。
  洪相公道:“晚生久慕夫人风仪,不想今日得见,实在……实在不胜光采。”
  这人口才本极灵便,此刻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那敏将军更是期期艾艾,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两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了这石观音,还不免如此紧张,可见石观音必定风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等他们的客套恭维话都说完了,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像缎子一般的声音,才带着笑缓缓道:
  “两位天潢贵胄,功高盖世,日後陵霄阁上,必有姓名,贱妾又是何许人,两泣如此客气,倒教贱妾置身无地了。”
  这声音似乎就在楚留香头上。
  楚留香想到这仙子般美丽,恶魔般诡秘的人,此刻就.在自己头上,心里真不如是什麽滋味。
  他实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瞧一瞧这仙子中的恶魔,究竟是什麽样的人物,究竟有什麽神秘的魔力。
  上面又说了几句话,敏将军忍不住道:“不知夫人可将那极乐之星带来了麽?”
  石观音却反问道:“将军可知道这极乐之星的秘密?”
  敏将军道:“这……还不知道。”
  石观音道:“将军既不知道它的密,这“极乐之星”最多也不过只是块宝石而已,贱妾就算奉送给将军,将军又有何用?”
  敏将军似乎怔住了。
  洪相公却陪笑道:“但晚生等却知道,这宝石若到了昏王手里,价值立刻大不相同,是以晚生万万不能让它落人那昏王手里。”
  石观音微笑道:“但贱妾已决定将它和那昏王交换了。”
  敏将军和洪相公显然都大吃一惊,失声道:“这……这万万使不得。”
  吴菊轩含笑接口道:“两位不必吃惊,夫人将这“极乐之星”还给那昏王,是另有用意的。”
  敏将军道:“有……有何用意?”
  吴菊轩道:“只因普天之下,只有那昏王知道它的秘密,他既宁死不肯说,就算想知道这秘密,就唯有等那昏王得回此物後……”
  洪相公恍然道:“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得回此物後,必定要立刻加以利用,那时我等在暗中查探,就可知道它的秘密了。”
  吴菊轩笑道:“究竟洪相公是聪明人”
  敏将军也立刻大笑道:“那昏王此刻已没有硬手保镖了,咱们随时要将那极乐之星夺回,却容易得很,这叫欲擒故纵……哈哈!妙计呀妙计!”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停顿半晌,才接着道:“幸好咱们未能宰了他,否则这秘密岂非也要随他同入地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

第二二章、士为知己者死

  长孙红却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只当咱们真的宰不了他们,夫人若真想要那昏王的命,也就算有十个恼袋,也全都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船舱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将军和洪相公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过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将那些刺客请来怍甚?”
  吴菊轩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来,只不过想将那昏王骇上一骇,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性命险时,就会将平日不愿示人的秘密说出来了,只因这秘密若对他亲人大是有利,他怎会将之带地下?”
  长孙红道:“谁知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还紧,无论到了多麽危险的时候,还是不肯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甚至对他最亲近的人都不肯说出来。”
  听到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难怪龟兹王能在死里逃生,原来别人根本就不想要也的命,咱们跟着紧张了半天,也上了别人的当了。”
  突听石观音带笑道:“能令大名满天下的楚香帅上当,实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虽还在船舱上,但这声音竟似对着楚留香的耳朵说出来的,她内力之强,竟已能将声音凝练。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笑道:“夫人也未免将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时常都会上当的。”
  石观音缓缓道:“香帅何必太谦,贱妾平生所遇的对手,高人虽有不少,但若论聪明机智,武功之高,实无一人能此得香帅。”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说的这般高明,此刻又怎会置身在夫人裙脚之下。”
  石观音一笑道:“香帅可知道,像这样的处境,还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这女魔头用话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们是否能活着出来,也就要看你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还是生怕被石观音听见,赶紧用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溜裙下,虽是死而无憾,只可惜在下虽想见夫人一面,却也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最後说的这八个字,乃是诗经“关睢”中的两句,也正是古往今来,最早的,最有名的情歌,上面两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个字里含意之深,实在比别人千句百句话都要深得多。
  石观音显然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见我一面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石观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我一面的。”
  楚留香道:“现在?”
  石观音道:“你为何如此没有耐心?”
  楚留香叹道:“不是在下没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麽长了。”
  石观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会活到那时候的。”
  突听吴菊轩大声道:“他活不到那时候。”
  石观音冷冷道:“谁说的?”
  吴菊轩长长吸了口气,道:“夫人难道未听说过,养痈成患,若是……”
  石观音厉声道:“我难道还要你来教训?”
  吴菊轩不敢再说话了。
  洪相公却乾咳了一声,陪陪笑道:“若是没有必要,倒是将此人除去的好。”
  石观音语声和缓了下来,徐徐道:“书画家完成了一件杰作,若是没有人欣赏,就会觉得如衣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麽?”
  洪相公虽然是摸不透她话中深意,也答不上话来。
  石观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时,若是无人聆听,也会觉得十分无趣,是麽?”
  洪相公道:“嗯!”
  石观音道:“我们做这件事,也正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来欣赏的,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也无疑是件杰作。”
  洪相公笑道:“不错,若论用力之深,结构之密,纵是王羲之兰亭帖,李太白长歌行,也万万比不上此事之万一。”
  石观音道:“所以我要他活着,活着看我们这件事完成,名画要法眼鉴赏,名曲要知音聆听,我们做的这件事,也只有楚香帅这种人才懂得欣赏的,是麽?”
  洪相公击节道:“不错,夫人高见,当真非人能及。”
  吴菊轩道:“但,但这人……”
  石观音冷冷道:“用不着你来多话。”
  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只有对这吴菊轩,却从不假以颜色,吴菊轩居然也逆来顺受,恭声道:“是。”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这叁个人,我就要带回去,不知各位可有异议麽?”
  洪相公陪笑道:“在下唯夫人之命是听。”
  石观音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闷了一天後,胡铁花简直快闷出病来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喝越清醒。
  眼见这一天又将过去,胡铁花忍不住比声叹气,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虫,你为何还不回来,难道是碰见鬼了麽?”
  他却不知楚留香竟真的是碰见鬼了。
  门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闯了进来,胡铁花一肚子闷气,这下可找看出气的人,大吼道:
  “我问你,你究竟懂不懂礼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也一眼,道:“什麽礼貌?”
  胡铁花大声道:“孟母日:失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你要进来,难道不会先打声招呼麽?”
  琵琶公主笑道:“哎约!想不到你还念过几天书的。”
  胡铁花背负起手,仰头道:“好说好说。”
  琵琶公主的脸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铁花瞪眼道:“我是什麽身份?”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是我们的阶下之囚,我根本用不着对你客气。”
  胡铁花瞪眼瞧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这话是你说的,也就罢了,若是别人说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毡子盖起头,索性给她个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装什麽死?起来!”
  胡铁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谁也管不着。”
  琵琶公主跺了跺脚,走过去就掀他毡子。
  胡铁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虫,你莫瞧错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脸红了红,口气却软了,道:“王妃要见你,快起来跟我去!”
  胡铁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来,道:“王妃要见我?她要见我作甚?”
  琵琶公主道:“她素来不喜见人,此番要见你,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笑道:“她既然要见我,就叫她来吧!”
  嘴里说着话,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脚道:“你……你这人怎地像是没骨头似的。”
  胡铁花翘起脚,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见我,不是我想见他。”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敢去见她。”
  她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吼道:“我有什麽做贼心虚?我如何不敢去见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这胆子,就跟我来吧?”
  龟兹王妃的帐篷,实在比胡铁花想像中还华丽得多,帐篷里充满了檀香,药香,香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珍珠罗帐里,龟兹王妃半倚半卧,彷佛弱不胜依。
  虽然隔着层纱帐,她看来仍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连胡铁花到了这里,都似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龟兹王妃微微一笑,道:“残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铁花清了清喉咙,道:“不……不客气。”
  他本也想说两句话,说:“我是你的阶下之囚,你用不着客气。”
  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了。
  龟兹王妃叹了口气,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确令人遗憾。”
  一提到这件事,胡铁花的火气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来审问我的麽?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走,龟兹王妃却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铁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我等错疑了公子,确是不该,但请公子恕罪。”
  胡铁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们已承认人不是我杀的了?”
  王妃柔声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杀的,否则公子又怎会还留在这里?公子若是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铁花默然半晌,长叹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时侯,忽然还见个明白事理的人,实在令人开心得很。”
  王妃道:“公子如今还在生气麽?”
  胡铁花笑道:“在下本来的确有些生气的,但王妃这麽样一说,在下反倒不好意思了。”
  王妃嫣然一笑,过了半晌,又道:“贱妾请公子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胡铁花挺胸道:“士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麽,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俚去。”
  王妃道:“公子高义,贱妾先谢过了。”
  胡铁花忽然发现,帐篷里就剩只下他一个人和王妃相对,琵琶公主和丫们竟都已悄然退去。
  也不知怎地,也一颗心竟忽然“砰砰”跳了起来,似乎觉得纱帐中的王妃,正在向他微笑。
  当下大声道:“王妃不必客气,有什麽吩咐,请说就是。”
  龟兹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明天就是对方与我等相约,交换“极乐之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铁花虽然拚命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地,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的晚上,那温存缠绵的一夕。
  帐中的龟兹王妃,竟似乎已变成了……
  胡铁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声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麽?”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一家大小流离在外,实在众叛亲离,竟不得不以此等琐碎的事来牵累公子,贱妾於心实是难安。”
  胡铁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情愿将这颗脑袋摘下来充数。”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义,实令贱妾……贱妾……”
  她语声哽咽,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却突然自纱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来,灯光下,只见她纤纤指尖,不住微微颤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小小兰花,若无人扶持爱护,眼见就要被暴风两摧残。
  胡铁花但觉心里一阵热血上涌,脑袋一阵迷糊,等头脑清醒时,才发觉不知怎地自己竟也握住了这只手了。
  龟兹王妃居然也没有退缩,没有闪避,只是颤声道:“公子此去千万小心,贱妾已将一切都托付给公子了。”
  胡铁花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了腔子,也不知该放下这只手来,还是该继续握住,嘴里也不知说些什麽。
  只觉龟兹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柔声道:“除此之外,贱妾还有一件私事想托付公子。”
  胡铁花脑子里还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声道:“在下早已说过,只要是王妃的事,在下万死不辞。”
  他天生就是热情冲动,顾前不顾後的脾气,别人若是对他好,他简直可以把心都掏出来送人的。
  此刻他只觉得这龟兹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己,而且是天下对他最好的人,以王妃之尊,居然对也一个江湖人如此宠遇,他不但感激零涕,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龟兹王妃道:“贱妾只求公子为贱妾打听出那极乐之星的秘密。”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秘密连王妃都不知道麽?”
  王妃叹道:“我和王爷多年夫妻,彼此虽然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一件事,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胡铁花想了想,道:“王爷苦连王妃也瞒着,又怎样肯将这秘密告诉在下?”
  王妃缓缓道:“故老相传,龟兹国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宝藏,平时谁也不可动用,只有在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才能将之用来复国中兴,至於宝藏所在之地,也唯有身继龟兹国王位大统的人才知道。”
  胡铁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认为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就和宝藏有关麽?”
  王妃道:“想来必是如此。”
  胡铁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爷只怕更不会将这秘密告诉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爷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将那宗巨大的宝藏运出来的,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
  王妃道:“这不但要人搬运,而且远必定要人保护,是麽?”
  胡铁花道:“是。”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贱妾方才已说过,现在王爷属下已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更没有一个人能有力量护送这宝藏的。”
  胡铁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认为王爷会找我来护送这宝藏?”
  王妃道:“正是。”
  胡铁花苦笑道:“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冤枉我是杀人犯了。”
  王妃柔声道:“王爷对公子虽有误会,但公子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後,他的看法必然会改变的,何况,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绝没有别人可以信任。”
  胡铁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爷对我那朋友,就比对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爷若将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麽?”
  胡铁花道:“在下岂非早已答应……”
  王妃截口道:“王爷若要公子严守秘密呢?”
  胡铁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却是先答应王妃的,是麽?”
  这件事有些不台规矩道理,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会答应,但胡铁花做事可从来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的,只要是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现在他一心只认为龟兹王妃是天下第一个好人,那位王爷是个混帐,他若为了一个好人来骗骗混帐,那岂非正是天经地义,合理已极。
  至於这龟兹王妃又是为了什麽一定要知道这秘密呢?这一点,胡铁花却连想也不去想,自然更不会去问的。
  正午,骄阳如火。
  胡铁花带领着叁匹骆驼,直奔西行:
  他头上虽重重叠叠地缠了条很长的白布还是不免被太阳晒得发昏,随他同行的叁个龟兹武士,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却久已被沙漠中风沙烈日练成一副钢筋铁,看样子竟比他舒服多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只是酒喝得太多了,怎地像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一晒太阳就头昏,这样下去,还得了麽了,”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久日劳累太剧,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缠绵,更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
  昨天晚上,他虽然很早就上床了,但想起纱帐中那如烟中芍药般的倩影,想起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他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心里越是觉得不该胡思乱想,唐突佳人,越是骂自己好色无耻,但也不知怎地,那美丽的王妃竟彷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铁花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到後来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臭虫传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着了。
  楚留香已去了两天多,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和姬冰雁难道都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一眼望去,千里无极的大沙漠,连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鸟兽,没有云,没有风。
  其间或有一两只令人恶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过骆驼蹄下,但却更为这沙漠平添几分死亡的气息。

 

 

第二十三章、酒醉误事

  胡铁花左拳打着右拳,喃喃道:“就算老臭虫和死公鸡,也不会在这见鬼的沙漠上放汤两天,都不回去的,他们不回去,一定是遭遇了什麽变故。”
  突见一骑驼骆赶上来,驼峰上的武士道:“前面有个阴凉处,可要歇息歇息麽?”
  胡铁花沉吟道:“咱们已走了多少路了?”
  那武士道:“约莫十里。”
  胡铁花皱眉道:“走了十里,就想歇下来,五十里路岂非到明天麽?”
  那武土陪笑道:“在沙漠走上五十里,可比别的地方走五百里都要累人,何况,骆驼上还驼着几千两重的金子。”
  胡铁花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歇息还嫌太早了,咱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赶出五十里路去,我倒想瞧清楚那个来和我们换东西的人,长得是何模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骆驼加紧赶了出去。
  那武士叹了口气,喃喃道:“像你这样赶路,到了地头时,只怕人和骆驼都要被骊昏了,对力若是忽然翻脸,看你怎麽办?”
  另一名武士也赶了上来,接口道:“反正责任也不在咱们,他想逞强,就让他去吧,到时侯对方若动了手,咱们远远的躲到一边去就是。”
  第叁个武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撇嘴道:“这种南蛮子连屁都不懂,就想在沙漠上逞强了,这岂非是自讨苦吃。”
  这些武士们吃了胡铁花和楚留香几次亏,此刻竟在暗中幸灾乐祸起来,只不过他们说的自然是龟兹土语,胡铁花就算听到,也是全然不懂。
  但他们说的并不错,这五十里走起来的确是够人受的,幸好正午过後,烈日之威已稍退。
  到了太阳落下去时,胡铁花还是有些受不了啦!虽喝了好几次水,嘴唇还是乾得发裂。
  只见前面一片岩石林立,在逐惭降临的暮色中看来,宛如一只不知名的狰狞怪兽,在那里等着择人而噬。
  胡铁花心里也有些发冷,回头道:“现在咱们已走出多少里了?”
  那武士仰首瞧了瞧天色,道:“只怕已有五十里。”
  胡铁花道:“信上说的明白,西行五十里後,自有人来和我们交换,咱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吧!等他们来了,咱们也好以逸待劳,好歹给他们个教训。”
  那武士缓缓道:“他们若早已在这里等着咱们,以逸待劳,要给咱们个教训呢!”
  胡铁花怔了怔,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咱们倒实该小心些才是。”
  那武士冷冷道:“方才小人说要在途中多歇息些时,正是为了提防对方这一着。”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性子急,你莫怪我。”
  他是条直肠汉子,若是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会认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其中分际,他绝不推诿。
  那武士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笑了笑,道:“幸好小人们还带了酒来,可以提提神。”
  胡铁花大喜道:“在那里?”
  那武士立刻送了个羊皮水袋来,笑道:“这是大宛葡萄酒,喝醉也不伤人的。”
  胡铁花笑道:“我知道,我那朋友老臭虫,就最喜欢喝这种酒了。”
  他拔开塞子,喝了两口,长长吐了口气,又笑道:“这次出来,我本来不准备喝酒的,但既有好酒,哈哈……”嘴里立刻又灌满了酒,连话都说不出了。
  那叁个龟兹武士,静静地站在他对面,出神的瞧着他,竟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瞧见过人家喝酒似的。
  胡铁花将大半袋酒都灌下肚,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袖子擦擦嘴,搭讪着笑道: “你看,酒都快被我喝完了,你们也来喝两口吧!”
  叁个龟兹武士同时咧嘴一笑,不但笑的神态完全相同,而且同时笑,,同时闭口,就像是在唱傀儡戏似的。
  其中一人望了他的两个同伴,又笑道:“这点酒叁个人分也不够,不如还是胡爷一个人喝了吧!”
  胡铁花大声道:“那怎麽好意思?那怎麽好意思?”
  他嘴里虽这麽说,但手里紧紧捏着酒袋,非但没有送过去的意思,简直就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
  叁个武士对望了一眼,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些。
  还是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胡爷跟小人们还客气什麽?”
  胡铁花大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本来的确是不想喝酒,也怕喝酒误了事,但半袋酒下了肚之後,却把肚子里的酒虫都勾了起来。
  喜欢喝酒的人,只怕大多全都有这个毛病,酒多的时候,总是拚命劝别人喝,想把别人灌醉。
  酒少的时候,就生怕别人也来分他的酒喝了。
  叁个龟兹武士瞧着他把一袋酒全都喝了下去,叁个人竟是眉飞色舞,远比自己喝还要开心十倍。
  胡铁花抹着口笑道:“好酒好酒,只可惜非但太少,而且也太淡了些。”
  叁个龟兹武士笑嘻嘻道:“胡爷觉得这酒太淡了麽?”
  胡铁花道:“以我看来,还是烧刀子喝起来过瘾得多了。”
  那武士道:“但烧刀子却醉不死人的。”
  胡铁花大笑道:“难道这淡得出岛来的酒,还能醉得死人麽?”
  那武士笑道:“醉不死,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笑道:“但我喝了这麽多,却连一点酒意也没有,难道是我的酒量又进步了麽?”
  那武土忽然不笑了,瞪眼道:“胡爷真的连一点酒意也没有?”
  胡铁花斜着眼笑道:“这点酒就能灌醉我,嘿嘿!再来个七袋八袋也没关系。”
  叁个武士眼睛都直了,话也说不出。
  胡铁花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就让你们瞧瞧我是不是喝醉了?”
  其实他会说出这种话,已表示地喝醉,真正没有喝醉的人,永远不会想证明给别人看的。
  叁个武士却吃惊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瞧着。
  只见胡铁花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在地上划了条线,又起一条腿,用一条腿从这条线上跳过去。
  他来回跑了两次,大笑道:“你们看,喝醉了酒的人,还能这样跳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笑道:“真正没有喝醉酒的人,还会翻斗的。”
  胡铁花哈哈笑道:“翻斗,那有什麽困难?”
  他嘴里说着话,身子早已凌空翻了起来,以他这样的武功,莫说翻一个斗,就算翻七,八十个,也像吃豆腐一般,稀松平常得很。
  谁知他这个斗才翻到一半,竟突然往半空中跌了下来,“叭”的摔在地上,沙地都被摔出个坑。
  胡铁花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咧起嘴笑道:“这吹我腰扭了筋,不算数的。”
  那武士笑道:“对,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胡铁花又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又拚命一翻,只听又是“叭”的一声,好像半空中忽然掉下块石头。
  这次他可再也爬不起来了,吃吃笑道:“奇怪,今天怎地有些不对劲?”
  那武士眼睛亮了,道:“胡爷可知道是为了什麽?”
  胡铁花大笑道:“只怕是被太阳晒昏了。”
  那武士道:“不对不对。”
  胡铁花斜着头想了想,道:“也许是这两天太累。”
  那武士道:“也不对。”
  胡铁花瞪眼道:“你只知道不对?你知道个屁!”
  那武士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因就是我亲手在这酒里下药的。”
  胡铁花怔了怔,道:“下药?下什麽药?”
  那武士笑嘻嘻道:“咱们龟兹虽是小柄,但做皇帝的也和你们一样,免不了喜欢女人,你们国里不是有句话是,是什麽“寡人好色”,是麽?”
  胡铁花道:“是又怎样?”
  那武士道:“所以咱们皇宫内院里,也准备看一种药,是专门准备对付那些烈女贞妇的,这种酒又香又淡,跟糖水差不了多少,但无论谁吃了,立刻就会全身发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道:“你……你方才给我喝的就……就是?”
  那武士笑道:“不错,在下方才给胡爷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好不容易才从里面偷出来一袋,胡爷再嫌少,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怔了怔半晌,忽然大笑道:“我也不是什麽贞妇烈女,你们的老头子也不会看上我的,为何要用这种酒来对付我,这岂非糟蹋了?”
  那武士笑道:“有趣有趣,这话当真有趣极了,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说得出如此有趣的话,倒也难得的很。”
  胡铁花大笑道:“我这是跟那死臭虫学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哭,活着时笑的机会也不多,临死时若不大笑几次,岂非白活了一辈子?”
  那武士道:“胡爷也知道自己快死了麽?”
  胡铁花笑道:“我还知道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这骆驼上的金银珠宝,是麽?”
  那武士大笑道:“想不到胡爷的头脑竟忽然变得清醒了,不错,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王爷被人赶了出来,这辈子已算完了,我们可犯不着一辈子跟着他在这种鬼地方受苦,不如弄些财宝,到别的地方去享受下半辈子。”
  胡铁花笑道:“有理有理,但你们难道未想到,这些珠宝是要送给石观音的,她说不定立刻就要来了,她会让你们把珠宝拿走麽?”
  那武士悠悠道:“胡爷以为这里真的就是和石观音的约会之地?”
  胡铁花一怔道:“难道不是?”
  那武士道:“西行五十里,才是和她约会之地,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
  那武士笑道:“但我们出发时虽是向西而行,走了十里後,方向就变了,在这大沙漠上,方向只要差错一些,就差得很多,这里离那约会之地,最少也有叁五十里。”
  胡铁花笑道:“难怪你们走了十里後,就叫我歇下来,原来那时你们就想灌倒我了。”
  那武士道:“但那时胡爷不肯歇下来,我们只有故意将方向走错,胡爷以为我们是沙漠上的识途老马,所以放心跟着我们走,也没有留意力向。”
  也一笑,接道:“但胡爷也莫难受,在沙漠上很多人都会迷路的。”
  胡铁花笑道:“我一向不认得路,就算走在大路上,我也会迷路的。”
  那武士道:“胡爷下辈子投胎时,最好还是先认认路的好,莫要投错了胎,投进猪肚子里,那可就冤枉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如此幽默的话,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有趣,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胡铁花道:“现在,你们难道就要来宰我?”
  那武士笑道:“我们若不杀胡爷,胡爷药力消失後,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这是不得已的事,请胡爷原谅则个。”
  胡铁花笑眯眯道:“但你们谁敢来动手呢?”
  那武士道:“谁动手都一样。”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有力气了麽?莫要来杀我时,反被我杀了。”
  叁个武士本已向他走了过来,听了这句话,突然一齐停下脚步,胡铁花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过了的。
  胡铁花笑道:“说不定这酒并不如你们想像中那麽厉害,说不定这酒对男人并不如对女人那麽有用,是麽?”
  叁个武士对望一眼,暗道:“不错,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些力气,否则他又怎能笑得如此开心呢?”
  胡铁花笑道:“好,现在你们谁敢来动手,就过来吧?”
  叁个人面面相觑,竟真的没有人敢过来。
  胡铁花大笑道:“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带了这些珠宝快快逃走的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这人若还有力气,怎会让我们将珠宝带走?”
  另一人大喜道:“不错,他一定是在吓唬人的。”
  第叁人大笑道:“你要我动手,我就来动手吧!”
  他“刷”的自腰畔抽出了刀,扬刀向胡铁花奔去,这柄刀精光耀眼,看来要砍人的脑袋,比切瓜还容易。
  胡铁花虽然远在笑,已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道:“这些珠宝一个人花的确可以享受一辈子,但叁个人分……嘿嘿“你们难道不觉得太少了些麽?”
  他平生从未做过挑拨离间的事,此刻情急之下,用了这一计,只望这叁人立刻自相残杀起来。
  谁知那武士却大笑道:“我们纵然想独吞财宝,也万万不会在你面前先打杀起来,让你有机会逃跑的,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呆子。”
  另一人格格笑道:“胡爷的传奇故事只怕听得太多了。”
  第叁人已狂笑着挥刀直劈过来,道:“你笑吧,此刻你若还笑得出,我才真佩服你。”
  他笑声忽然停顿,一柄刀高高举起,却未砍下。
  那武士皱眉道:“你发什麽惧,手软了麽?”
  第叁人吃吃道:“船……我看见了一只船。”
  那武士大笑道:“船,这地方那会有船,你眼睛莫非……”
  他自己笑声也忽然顿住,眼也发起直来。
  另一人已颤声道:“船……那边真的有只船在往这里走。”
  叁个人面上都现出惊惧之色,张口结舌,动弹不得。
  胡铁花又惊又喜,暗道:“这叁人只怕是见了鬼,沙漠上若能行船,大海中岂非就可以跑马了麽?”
  但等到他的眼睛转过去时,他也被吓得呆住了。
  漫天风沙中,竟真的有艘船驶了过来。
  这艘船本是如风疾驶,此刻已渐行渐缓,满天鹰唳声中,终於缓缓停了下来,就停在他们面前。
  满天黄尘渐渐消失,船头上潮渐现出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手足面目,都藏在白袍白巾里,连眼睛都瞧不见。
  叁个武士对望一眼,脚步缓缓向後退,叁个人面上俱已汗如雨下,拉起牵骆驼的绳子,就想溜之大吉。
  白衣人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已到了这里,你们还想逃麽?”
  语声娇柔,竟是个女子。
  他眼睛虽被白巾蒙住,但别人的一举一动竟都瞒不过她,叁个武士手脚发抖,刚牵起的绳子又落了下去。
  那武士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白衣人也不理他,缓缓道:“我本在奇怪,你们为何没有如约而来,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你们叁个在捣鬼。”
  她身子也未见动弹,人已飘飘跃下船头,厉声道:“但已属我之物,就凭你们也想染指麽?”
  那武士已被她这惊人的轻功骇呆了,过了半晌,讷讷道:“小人倒并没有……没有歹意。”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观音菩萨自有千手千眼,你们还想瞒得过我?”
  胡铁花忍不住长叹道:“石观音,石观音,想不到我终於见到你了,只是我竟在这种情况下和你见面,实在是气得很。”
  白衣人道:“如此情况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和我一较高下不成?”
  胡铁花道:“不错,我的确很有这意思。”
  白衣人冷笑道:“你只怕还差得远哩……连这样的奴才都能令你上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真令我失望得很。”
  她已面向胡铁花,後面那叁个武士悄悄打了个眼色,反手间腰刀已出鞘,叁柄刀一下泼风般向白衣人砍了过去。
  白衣人背负双手,头也未回,直似全未觉察,但等到叁柄刀堪堪砍到时,她纤纤十指,突然自袖中弹出。
  只听“呛”的一声,刀光如匹练般冲天飞起。
  叁个武士根本未瞧见对方出手,只觉手腕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刀已被震得脱手飞叁个人骇得魂都飞了,那里还顾得黄金珠宝,简直瞧也不敢瞧这白衣人一眼,扭过头就逃。
  他们脚下虽没有轻身功夫,但性命交关时,逃得也真不慢,直逃出十来丈,叁柄刀才落下白衣人轻轻招手,将叁柄刀全都接住,淡淡道:“刀是你们的,还你。”
  她还是没有回头,反手一抛,叁柄刀闪电般飞出,刀上竟也似长着眼睛似的,霎眼间便追上了它们的主人。
  只听接连叁声惨呼,鲜血飞激而出,有如叁道火花,叁柄刀已穿心而过,钉子般将叁个人钉在地上。

第二十四章、料事如神

  胡铁花惨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怕什麽?”
  白衣人道:“然是怕我杀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我像个怕死的人麽?”
  白衣人道:“看你面上虽在充英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听胡铁花回答,转过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跃下几条大汉,将骆驼上的金珠都搬了上去。
  胡铁花大声道:“喂!你莫忘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和你们交换那“极乐之星” 的。”
  白衣人转身道:“你想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胡铁花道:“自然想带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凭什麽以为我不会杀你?”
  胡铁花大声道:“我死也得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这倒怪了,一个死人又怎能将东西带得回去?”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在等死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会在这附近瞧着他——楚留香和姬泳雁竟然就在十馀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们是从另一艘船上被搬到这艘船上来的,只因为石观音要“好好地照顾们”,但他们并没有瞧见石观音。
  胡铁花以为这白衣人就是石观音,其实她只不过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石观音早已走了。
  她行踪真是十分诡秘,非但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要往何处去。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又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也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麽!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麽,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麽以为别人不敢杀地?”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来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秘密。”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白衣人走了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他认为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了下来——石观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麽?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虽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惊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後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石间寻了个隐的避风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乾燥。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唯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他面对着赤裸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固了的胶质,像是上好的牛皮胶。
  这些本不是什麽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已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麽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怎知他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又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之後,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家,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也又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远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远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着的这“曲” 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麽?……哈!老臭虫真有一手,叁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镐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远怕别人等他走了後,就开他的房门,偷他的东西麽——嘿嘿!贝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器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於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了。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还能接得住,我还为也们担心什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了新人?但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 “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两个艳姬骗出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自已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麽?”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销魂。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严石後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麽?”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麽?”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麽?绣花忱头麽?”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算帐麽?”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找着你们,冒着夜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来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麽地方惹着了你麽?”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我了,我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径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麽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也嘴里虽这麽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麽好意思问人要酒喝呢?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啧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那里来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何要还给你?难道是你的麽?”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麽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好好保存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麽?”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有走过去,陪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捧着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着道:“但也……他为何要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情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麽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麽?”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帐,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麽?”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麽…… 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色也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