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漠
   —古龙
第五章、沙漠风光

  沙漠,终於到了沙漠。这里是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站在这小镇唯一的客栈门,已可望见那无边的大沙漠。小镇上只有叁五户人家,在刺人的风沙中,度着艰辛的岁月,他们唯一珍贵之物,就是水井。
  姬冰雁以比买酒更贵的价钱,买了十几大羊皮袋清水,然後又以比卖猪更便宜的价钱,将几匹已露疲态的马,卖给这小镇上的住户,却放火将那大车烧了,这是他心爱之物,他不能带走,就毁去。他绝不肯将自己心爱之物留在别人手上。
  胡铁花又忍不住问道:“我懂得你为何将这大车毁了,但却不懂为何要卖马?你就算小器,总也不至於贪图这几两银子吧?”
  姬冰雁道:“若将这几匹马带入沙漠,不出叁天,它们就会累死。”
  胡铁花道:“那麽你为何不索性放了它们?马性识途,也许它们自己能走回家的。”
  姬冰雁道:“它们一定走不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麽?”
  姬冰雁道:“这条路上不但盗贼横行,而且终年饥饿的人太多,若将它们放走,它们不落人盗匪手中,就难免要落人别人的肚子。”
  胡铁花道:“你认为这小镇上的人会好好待它们?”
  姬冰雁道:“不错,这些人节俭而善良,对於马匹也都很爱护,必定会将它们养得肥肥的。”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接着道:“这样,等他们将马卖出时,再能卖得好价钱,而肯花好价钱买马的人,就绝不会将马买来吃了。”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索性将马送给他们呢?”
  姬冰雁淡淡道:“人们对自己买来的东西,总会珍惜些,若是别人送的,就难免要瞧得轻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竟会为几匹马设想得如此周到,看来你也有些变了。”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这是我的主意?”
  胡铁花怔了怔,道:“不是你的主意,是谁的主意?”
  这句话已用不着姬冰雁回答,因这时他已瞧见了石驼那张冷默。丑陋,像是用麻石雕成的脸。
  这张如麻石雕成的脸上,此刻竟也有些哀伤之意,就彷佛在哀伤着好友的别离,而那几匹马的嘶声,也微弱得如同叹息。
  现在,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行商客旅没有什麽两样了。
  石驼却换了蒙人的装束,用一条宽大的白布,在头顶上,为的并不是遮住阳光,只是遮住面目。
  至於小潘妮?他随便穿什麽,你无论将他放在那种人中,他也不会令人觉得刺眼。
  他们在将近黄昏时进入沙漠。
  这时太阳虽已落下,热气从沙漠里蒸发出来,仍然热得令人恨不得把身上衣裳都脱光。
  但用不着多久,这热气就消失了,接着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风刮在脸上,就像是刀一样。
  胡铁花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在驼峰後面去,他坐在骆驼上,只觉摇摇荡荡的,又像是在坐船。
  楚留香。姬冰雁和小潘,也坐在骆驼上,他瞧见胡铁花坐骆驼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任何人坐在骆鸵上都不会好看的。
  只有石驼,仍然跟着骆驼一步步地走着,是沙漠。是平地,是沼泽。是冷是热…… 对这人彷佛毫无影响。
  若是以前,胡铁花一定会忍不住要问:“你为什麽不也坐在骆驼上?”
  但现在他已用不着问了,他知道石驼是绝不会坐在任何驴马或骆驼背上的,因为他们是朋友。
  夜越深,寒气越重。
  小潘冷得在骆驼峰上不住地发抖,姬冰雁才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在沙丘後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
  石驼将骆驼圈成一圈,驼峰挡住了火花。
  火上煮了一锅热菜,他们围着火,喝着酒,嗅着那胡椒。辣椒。葱姜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气。
  这时胡铁花才觉得舒服多了。
  但石驼却还是远远坐在一边,大漠里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脸非但更冷,更丑,而且还有种奇异的神色。
  他看来既像很自卑,又像很倨傲,既像不敢过来享受楚留香他们的欢乐,却又像是不屑於和他们为伍。
  越在空旷的地方,越是寂静的地方,他这种神情也就越明显,现在,他坐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寒冷寂静的夜色里,他看来竟像是个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着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巴连楚留香,也不禁对这神秘人物的往事觉得好奇起来,却猜不透这神秘人物的心事。
  但楚留香并没有去问姬冰雁。
  他知道姬冰雁绝不会说的。
  到了晚上,他们都回到帐篷中睡觉了,石驼却只是用张毯子裹着,睡在骆驼旁,仰视着天上的星光。
  楚留香也不知他究竟睡了没有,只知道他宁可睡在骆驼旁,也不愿和任何人睡在一起。
  胡铁花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像楚留香,有时可以将话留在心里,他忍了半天,终於还是问了出来:“他为什麽不进来和我们在一起?”
  姬冰雁道:“只因他瞧不起我们。”
  胡铁花跳了起来,怒道:“他瞧不起谁?”
  姬冰雁道:“任何人他都瞧不起。”
  胡铁花怔了怔,道:“连你也瞧不起麽?”
  姬冰雁淡淡笑道:“正是连我也瞧不起。”
  胡铁花道:“他瞧不起你,为何要替你做事?”
  姬冰雁冷冷道:“你为人做事,并不一定是瞧得起他的,是麽?”
  他像是也叹了口气,然後接着道:“他现在为我做事,只因欠了我的情,等他觉得已不再欠我什麽时,就算我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留下来的。”
  胡铁花又怔住了,他起来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去,只想快些睡着,但翻来覆去,抑总是想着那张奇异的脸。
  『这人究竟是谁?究竟被谁害成这样子的?』他自然想不通,只得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鬼地方,日子可真有些难过。”
  姬冰雁像是已睡着了,此刻却忽然冷冷道:“你现在已觉得难过了麽?真正难过的日子,还未开始哩!”
  胡铁花从第一次跳下他家後边的那条小河游水开始,就喜欢太阳了,从此以後,只要有阳光的日子,他就忍不住要脱下衣服,晒晒太阳,在扬子江畔,在黄鹤楼头,在青城,在罗浮,在华山之阴,在泰山之巅,他看过各式各样的太阳,有的猛烈如虬髯丈夫,有的温柔如黄花处子,有的迷茫灰黯,如老叟的眼晴,有的却又绚丽多采,如少女的面靥。
  但他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太阳。
  虽然是同一个太阳,但这太阳到了沙漠上,就忽然变得又狠又毒,像是要将整个沙漠都晒得燃烧起来似的。
  太阳晒得胡铁花连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阳快些下山一个酒徒不想喝酒的时候,他一定已经难过得要死。
  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也没有丝毫声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进入了一种晕死状态。
  胡铁花简直忍不住要跳到驼峰上去狂吼起来……就在这时,竟不知那里传来了一声呻吟。
  呻吟之声虽然微弱,但在死寂的沙漠上,听来却比一个人在耳边说话还要清晰。
  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背脊都挺了起来。
  胡铁花瞪大眼睛,道:“你们听见了这声音了麽?”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你听这是什麽声音?”
  楚留香道:“这附近有人。”
  胡铁花道:“不错!是有人,但却是个快要死了的人。”
  姬冰雁冷冷道:“你怎知道?”
  胡铁花苦笑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一个人垂死前的呻吟声,我却听得多了。依我看,这人不是快被晒死,就是快要渴死。”
  巴在这时,又有一声呻吟声传了过来,胡铁花已听出这呻吟是从左面一堆沙丘後传出来的。
  他立刻跳下骆驼,道:“人就在那边,咱们瞧瞧去。”
  姬冰雁道:“一个快死的人,有什麽好看的?”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有什麽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难道不去救他?”
  姬冰雁援缓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几十个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别的事就都不必做了。”
  胡铁花吃惊道:“你……难道见死不救?”
  姬冰雁冷冷道:“我们难道是为救人而来的?”
  胡铁花又叫了起来,道:“你的心这麽狠?”
  姬冰雁道:“在这种地方,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下去,你快要死的时侯,也绝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只因若有人将水分给你,他自己就要渴死。”
  楚留香微笑道:“但现在我们的水岂非足够有馀?”
  姬冰雁道:“沙漠上还有这种人,你救了他,等他力气恢复时,反而将你杀死,再抢了你的食水和牲口逃走。”
  楚留香笑道:“凭我们叁个人,世上有谁能杀得了我们?”
  胡铁花大声道:“不错,谁能杀得了咱们?”
  他瞪着姬冰雁道:“看来你不但心肠越来越狠,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小,一个人若是钱太多了,只怕会变成这样子。”
  姬冰雁寒着脸,不再说话。
  胡铁花道:“不管你去不去救人,我总是非去不可。”
  楚留香微笑道:“要去大家一齐去,是麽?”
  他这话自然是向姬冰雁说的,姬冰雁默然半晌,像是叹了气,於是整个队伍,都转向左方。
  左面那沙丘并不大,转过沙丘,就瞧见两个人,一瞧见这两人,楚留香和胡铁花心都寒了。
  这两个简直已不大像是人,而像是两只被架在火上,快被烤焦了的羊,他们赤裸裸地被人钉在地上,手腕。足踝,和面额上,都绑着牛皮,牛皮本来是湿的,被太阳晒乾後,就越来越紧,直嵌入肉里。
  他们全身的皮肤都已被晒黑,嘴唇也晒裂了,他们的眼睛半合半张,眼珠和眼白却已分不清了,看来就像个灰蒙蒙的洞。
  这时胡铁花才了解石驼跟睛是如何瞎的石驼的眼睛就和这两人一样,是生生被晒瞎的。
  石驼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到了这里,全身都发起抖来,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触觉,能感觉出眼前的不祥,和未来的恶兆。
  牛皮被挑断,楚留香和胡铁花用毛毡将这两个人裹了起来,又用丝巾蘸了水,让他们轻轻吮吸。
  然後,他们才开始颤抖。呻吟来起。『水……水……』他们能发出声音时,就不停地呼喊。哀求。
  但楚留香知道现在若是让他们放量喝水,他们立刻就会死。
  胡铁花叹了口气,柔声道:“朋友你放心吧,这里水多得很,你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垂死的人茫然张开眼睛,还是呻吟着道:“水……”
  胡铁花笑道:“你不放心?”
  他站起来,拍着骆驼上的羊毛囊,又道:“你看,这里都是水。”
  姬冰雁突然厉声道:“你们是被谁绑在这里的?你们是犯了什麽罪?”
  垂死的人拚命摇着头,道:“没……没有……是强盗。”
  胡铁花耸然道:“强盗?在那里?”
  垂死的人挣扎着抬起手,向远方指了指,又拚命抓住头发,一张脸色因惊惧而扭曲,身子也抖得更厉害。
  姬冰雁厉声道:“据我所知,附近并无盗迹,你们莫非是说谎?”
  两个人又一齐摇头,眼睛里似要流下泪来。
  胡铁花大声道:“人家已惨到这种地步,你何苦还要逼他们?就算他们说谎又怎样,他们身上连一块布都没有,难道还能害得了咱们?”
  姬冰雁又不说话了。
  只因胡铁花的话说得不错,这两人非但手无寸铁,而且完全赤裸,就算是他们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什麽地方能令姬冰雁觉得不放心的。
  胡铁花转头去看楚留香道:“现在,可以让他们多喝些水了吧?”
  楚留香沉吟着,点了点头,道:“还是少喝。”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水袋,但这句话还未说完,两个奄奄一息垂死的人,竟突然兔子般跳了起来。
  他们本在抓头发的手,也突然闪电般挥出,每个人手里,都射出了十几道乌光,去势比闪电更急。
  这赫然是一种以机簧弩筒射出的暗器。
  这暗器原来是藏在头发里的。
  他们的手一挥出,楚留香。胡铁花。姬冰雁也立刻像燕子般掠起,他们纵然事出意外,但以他们的动作反应之快,已很少有暗器能伤得了他们。
  谁知暗器竟没打向他们,却击向水袋,只听『扑!!』一连串声响,数十条水柱,箭一般从羊皮囊里标了出来。
  那两个『垂死的人』也飞一般窜了出去。胡铁花的怒火已将爆炸,怒喝道:“兔崽子!你想逃。”
  他以几乎此楚留香还快的速度,向他们扑去。
  姬冰雁却没有去追人,翻身抢救水袋,他知道楚留香和胡铁花的手下,没有人能逃得了的。
  那两人自然逃不了。
  他们还没逃出十丈外,已觉得有一股劲风袭向脖子,他们想转身迎击,但还未回过头,人已倒下去。
  他们甚至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瞧见。
  胡铁花骑马般骑在一个人的身上,不断地掴他的脸,怒喝道:“我救了你,你反害我?为什麽?为什麽?”
  这人没有回答,已永远不能回答,胡铁花从地上揪起他时,他脖子已像稻草般折为两段。
  另一个人还倒在地上,楚留香并没动手打他,只是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瞧着他,也没有问他的话。
  等他听见同伴脖子断的声音时,他全身都缩成一团,嘴里却疯狂般大叫起来,嘶声叫道:“你杀了我吧!没关系,反正你们也活不长的,我在鬼门关上等着你,再和你算帐。”
  楚留香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缓缓道:“我绝不杀你,只要你说出,是什麽人叫你来的?”
  这人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道:“你要问是什麽人叫我来的?你难道还打算去找他?”
  楚留香道:“正是要找他,你难道觉得很好笑?”
  这人像是已笑出了眼泪,喘着气道:“当然很好笑,任何一个没有发疯的人,都不会想去找他的,除非这人已活得不耐烦了。”
  胡铁花已抢过来,大吼道:“是不是札木合的儿子叫你来的?”
  这人笑道:“札木合?札木合是什麽东西,替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楚留香皱眉道:“不是札木合是谁?”
  这人道:“你放心,等你快死的时候,自然会见着他老人家……我可以跟你打赌,你一定活不过五天。”
  胡铁花怒喝道:“我跟你打赌,你若不肯说实话,连五个时辰都活不了。”这人竟然又笑了,道:“我根本不想再活五个时辰。”
  胡铁花倒不禁怔了怔,道:“你不怕死?”
  这人大笑道:“我为什麽要怕死,能为他老人家而死,我简直比什麽都开心。
  “
  他笑声忽然微弱下去,眼睛里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楚留香动容道:“不好,这人嘴里藏着自尽的毒药。”
  胡铁花提起他时,就立刻发觉这人已不再呼吸。
  饼了很久,胡铁花才将他放下去,转头望着楚留香道:“你见过如此不怕死的麽?”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有许多人被敌人抓住时,都会服毒自尽,但他们都是出於无奈,而这人却死得开心得很。”
  楚留香叹口气,没有说话,只因他不禁想起服毒自尽的无花,一想起无花,就忍不住叹息。
  胡铁花也叹着气道:“我看这人头脑必定有些毛病,否则……”
  他忽然瞧见了姬冰雁,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姬冰雁只是俯首望着地上的身,根本没有瞧他。
  胡铁花忍了好久,搭讪着喃喃道:“他们暗器是藏在头发里的,这点我现在也想到了,但他们明明已被晒得皮焦肉绽,半死不活,又怎麽会有力气动手呢?”
  姬冰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俯下身,提起这首的头发抖一抖,立刻就有一张皮,奇迹般地褪下来,露出里面光滑平整的肌肤。

第六章、害人害己

  胡铁花瞪着眼怔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这也用了易容术,而且手法竟不在楚留香之下,沙漠里也有这样的人才,我们真想不到。”
  他这话是向姬冰雁说的,但话没说完,姬冰雁已走了。
  胡铁花也只得走回去,已见那十几个羊皮袋虽然都被打穿洞,但里面的水并没有漏光。
  姬冰雁和小潘已将羊皮袋都解了下来,平放在地上,有洞的一面朝上,每袋里至少都还有半袋。
  胡铁花大喜道:“原来这两人白送了性命,并没害到咱们,咱们还是有水喝。
  “
  姬冰雁也不说话,却提起水袋,将水都倒在地上。
  胡铁花大骇道:“你这是做什麽。”
  姬冰雁还是不说话。
  楚留香却走过来,沉声道:“暗器有毒,毒已溶入水里,水自然喝不得了。”
  胡铁花踉跄後退了两步,几乎跌在地上。
  楚留香道:“我已找着了他们发射暗器的针筒,构造之精巧,竟似还在昔年名震天下的『九天十地,天魔神针』之上,我实在想不出江湖中谁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他摊开手掌,双手中各有一个黝黑的铁筒。
  姬冰雁只瞧了一眼,淡淡道:“这且留到晚上再说,现在还是赶紧走吧!”
  他还是不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终於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道:“这全是我不好,是我爱多事,是我瞎了眼,你……你为什麽不骂我?不说话?你痛骂我一顿,我反会好受些。”
  姬冰雁终於转过头,静静地瞧着他,缓缓道:“你要我骂你?”
  胡铁花道:“你不骂,你就是混蛋!”
  姬冰雁还是神色不改,缓缓坐上骆驼,淡淡道:“我为何要骂你?救人总是好事,何况,瞎了眼的不只是一个,上当的也不只是你一个。”
  胡铁花这次才真的怔住了,许久说不出话。
  楚留香从後面走过来,拍了拍他肩头,微笑道『这死公鸡并不如你想像中可恶,是麽?』一这天晚上,胡铁花也和石驼一样,坐在明亮的星光下,坐在热气散尽的沙粒上,坐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中。
  风中不再有大蒜、胡椒、和牛羊肉的香气。因为他们所剩下的,只不过是永远不离姬冰雁身畔的一小袋水。
  没有水,就没有热菜,没有享受,没有生命。
  石驼就坐在不远,经过这次事後,他虽然什麽也没有看到,什麽也没有听到,却像是也变了。
  他永远笔挺的身子,像是变得萎缩了起来,他那如麻石雕成的脸上,也像是忽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但胡铁花并没有留意到他的改变。
  胡铁花只是在自己怪自己,自己生自己的气。
  帐篷里有盏水晶灯,灯光温柔得像星光,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楚留香和姬冰雁讨论的事却无丝毫温柔之意。
  那黝黑的针筒,在灯光下尤其显得丑恶而冷酷楚留香望着这针筒,苦叹道:“这实在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几种暗器之一,我想,世上只有叁个人能造得出这样的暗器。”
  姬冰雁道:“叁个人?”
  楚留香道:“第一个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第二个是江南九曲塘的朱老先生,这两人自然都绝不会到沙漠来。”
  姬冰雁道:“不错……还有一个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个就是我,这暗器自然也不会是我造的。”
  姬冰雁连眼睛里都没有笑意,一字字道:“你虽只知道叁个人,但我认为必定有第四个人的,只不过这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楚留香默然半晌,叹道:“能造出这样的暗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竟能今他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姬冰雁道:“你认为这绝不是你那对头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黑珍珠没有这麽强,也没有这麽狠。”
  姬冰雁道:“你想这会是什麽人?”
  楚留香沈思着道:“我想,这人或许是自中原出关的一个极厉害的黑道朋友,或许是沙漠中流寇的首领,他并不是冲着我楚留香来的,也不是冲着你姬冰雁来的,他只是将我们当做一队『肥羊』,要从我们身上刮些油水。”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他算准我们要从这条路走过,就先在这里布下了陷阱,也许他本来是想要我们命的,但那两人发现我们不是普通客商时,生怕一不击中,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暗器不射入而射水袋。”
  他苦笑着接道:“他要等我们渴得半死不活时,再来下手,那时我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岂非只有任凭他宰割。”
  姬冰雁悠悠道:“也许他根本不想一下子要我们的命,他根本就是要我们活着慢慢受苦的。”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会这样想,你……”
  他骡然停住嘴,只因他忽然发现,姬冰雁深沉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竟似藏着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实在是姬冰雁从未有的情形,能令他这种人恐惧不安的事,那必定已严重得可怕。
  楚留香立刻也开始不安了,试探着问道:“你难道已猜出这人是谁?”
  姬冰雁似乎想说什麽,但瞟了帐篷外石驼一眼,立刻将想说的话忍了下去,却笑了笑道『不管这人是谁,他若想渴死我们,就打错主意了。』楚留香也没问下去,他也笑了笑,道:“有你在,我从来没有怕会被渴死。”
  姬冰雁笑道:“我知道就在百里外,有个秘密的水源,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可以赶到那里,我方才没有说,只因我想让胡铁花着着急。”
  他笑着躺下去,很快就像是睡着了。
  楚留香却悄悄走出了帐篷,坐在胡铁花身畔,他不是想来和胡铁花说话,只不过想坐近些来观察那神秘的奇人。
  他已隐约觉出,在石驼那岩石般胸膛下隐藏的秘密,只怕比那见血封喉的毒针还要可怕十倍。
  第二天,姬冰雁将剩下的水平均分成五份,淡淡道:“水只有这麽多了,你们可以现在一口气喝下去,也可以留着。反正这点水最多也不过只能支持两叁天。”
  胡铁花望着那空了的水袋,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留着的水,我不喝。”
  他扭头就要走,楚留香拉住他笑道:“你莫和冰雁睹气,和他赌气是会上当的。”
  胡铁花忽也大笑道:“我和他赌什麽气,昨天晚上,我已听到他今天能找到水,只不过我自己还有一壶酒,我为什麽喝这淡出岛来的淡水。”
  姬冰雁不觉也笑了,小潘瞧着这叁个在一起把臂的朋友,忽然觉得自己也勇气百倍。
  苞着这麽样叁个人走,他还用得着怕什麽,只有石驼的脸色,却越来越阴郁,他这没有眼睛的人,却彷佛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危险。
  姬冰雁只挥了挥手,石驼就立刻使队伍停止,骆驼伏下,胡铁花从驼峰上跃下,就立刻跑去找姬冰雁,问道:“是你要石驼停下来的,是麽?”
  姬冰雁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只一挥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大叫道:“但你却说他又瞎又聋,他怎麽能看得见?”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胡铁花道:“你有什麽见鬼的法子?为何不说出来?”
  姬冰雁道:“你真的瞧不出?”
  胡铁花道:“王八蛋才瞧得出。”
  姬冰雁转向楚留香,道:“你呢?”
  楚留香缓缓道:“你用一颗小石子来传达你的命令,你若要队伍停下,使用石子打石驼的左肩,若要队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他微微一笑,瞧着胡铁花笑道:“这法子并非只有王八蛋才能瞧得出的,是麽?”
  胡铁花平举双手,苦笑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我现在发觉我实在未见得比王八蛋聪明多少。”
  这里看来也是一片黄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什麽两样,唯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树。
  树生长在一堆风化了的岩旁,早已枯了。
  胡铁花瞧了半天,忍不住笑道:“这里有水?”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摸着恼袋道:“水在那里,我怎地瞧不见?难道我不但脑袋不灵,连眼睛也不灵了?”
  他抓住楚留香道:“你老实说,你瞧见了没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听说沙漠里有许多秘密的水源,是藏在地下的。”
  姬冰雁道:“不错,你……”
  他瞧着胡铁花,想说话,说的自然不会是什麽好话,但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又高举双手,道:“你莫说了,我承认我什麽都不懂好吗?”
  他摸着脑袋笑道:“我本来不是很聪明的吗?怎地和这两人在一起,就变成了呆子,莫非是被人传染上呆病。”
  小潘忍不住笑道:“胡爷若真的染上了呆病,那一定是我传过去的。”
  姬冰雁板着脸道:“你怎会传给他,他比你还要呆得多。”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他们并没有能笑多久他们花了一个时辰,来挖掘这地下的水源,谁知地下连一滴水都没有。
  姬冰雁像石头般怔住了。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汗,想说两句俏皮话,笑一笑,着到姬冰雁面上的神色,想到立刻即将到来的危机。
  他那里还说得出,那里还笑得出。
  楚留香尽避将声音放得平淡自然,道:“你再想想,有没有弄错地方?”
  姬冰雁跳了起来,吼道:“你不信任我?”
  楚留香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此任何人都难受十倍,也不忍再说什麽,姬冰雁却像突然软了,斜斜倚在那枯树上。
  小潘陪笑道:“地下的水源,有时会忽然乾枯,有时会忽然改道,这是老天爷的玩笑,什麽人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我知道。”
  姬冰雁瞧着楚留香,终於黯然道:“你莫怪我,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若是你,不但也会拿你出气,说不定发的脾气更大。”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一个人难受时,不拿好朋友出气拿谁出气,好朋友若不能谅解他,谁还能谅解他。”
  小潘瞧着这叁个人,喉咙里像是忽然堵着块东西,哽声道:“小人斗胆插嘴说句话……谁若能交着楚爷和胡爷这样的朋友,他可实在是这世上最走运的人了。”
  巴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传了过来。
  胡铁花一惊,就想迎上去。
  但楚留香却拉住了他,沉声道:“此时此刻,咱们绝不能妄动,先静观待变。
  “
  那边姬冰雁。小潘。石驼已将骆驼全拉入沙坑里他们方才四下寻找水源,所以沙坑挖得很大。
  沙坑前,还有一堆岩石挡着对面的视线,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当真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藏身处。
  楚留香和胡铁花刚藏起来,便瞧见几匹飞奔着的健马,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现出了身影。
  但这几匹马发狂般直奔而来,马上人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麽可怕已极的追兵。
  但放眼望去,一片大沙漠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下,灿烁如金,除了这几匹马外,後面再也没有人马的影子。
  胡铁花失声道:“这是怎麽回事?这些人在逃避什麽?”
  姬冰雁面色沉重得可怕,沉声道:“沙漠上常会有一些诡秘之极的事,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咱们最好还是装做瞎子,只当没瞧见。”
  但马匹却直向他们奔来。
  胡铁花道:“若是惹到咱们身上了呢?”
  姬冰雁还未说话,那几匹疯狂飞奔的马,已力竭而倒,马上人在地上一滚,随即跳了起来。
  一共有五匹马,却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中原武师的打扮,劲装佩刀,四个人身手看来郡不弱。
  胡铁花简直从未见过比他们更狼狈的人。
  四个人满头满身都是黄沙,瞪大了眼睛,喘息着瞪着前方,脸上那种惊骇恐惧之色,真是谁也描叙不出。
  胡铁花等人瞧见他们这种神态,自己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这些人究竟瞧见了什麽可怕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恐惧?”
  突听一声狂吼,四个人一齐拔出了腰刀,疯狂般飞舞、杀砍!将一生本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
  但他们对方却没有人。
  他们的刀砍杀的竟只是空中的尘沙。
  他们用尽了力气,竟只是来和『虚空』搏斗,这敌人却是任何人永远也砍不到,打不倒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这些人莫非瞧见了鬼麽?”
  姬冰雁沈着脸不说话。
  小潘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听说沙漠中有种隐形的恶魔,专吃人的心肝,他们莫非……”
  姬冰雁轻叱道:“不许胡说。”
  小潘闭起了嘴,但寒噤却打得更厉害。
  胡铁花求助地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在凝视着石驼。
  这听不见,瞧不见的人,此刻身子竟也缩成了一团,在不停地发抖他又是为了什麽?胡铁花只觉掌心冷冷的,湿湿的,不觉也淌出了冷汗这无情的大沙漠里,竟真有这麽多诡秘可怕的事。
  再看那边,四个人中已有两个倒了下去。
  另两个也将筋疲力竭,牛一般喘着气,但他们只要有最後一丝力气,就不肯住手,他们的刀舞得更急。
  姬冰雁忽然沉声道:“这是彭家刀法。”
  楚留香叹道:“我也看出来了,彭家的人,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胡铁花仔细瞧了瞧,也失声道:“不错!这竟真的是五虎断门刀!而且瞧这四个人的刀法功力,一定是彭家子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姬冰雁道:“五虎断门刀素来不传外姓,这四人多半就是彭云的子侄,『彭门七虎』中的兄弟,这大胡子也许就是彭一虎。”
  楚留香道:“彭门七虎现在是否已继承了彭云的镖局?”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若是如此,他们必是走镖而来的。”
  小潘道:“一定是这样,在沙漠上只有走镖的人,才不骑骆驼。”
  只听一声嘶吼,又是一人倒了下去。
  胡铁花霍然站起,大声道:“彭云为人不错,我不能眼看着他儿子发狂而死,我要去救他。”

 

 

第七章、极乐之星

  姬冰雁冷冷道:“你如何救他?你救得了他麽?”
  胡铁花因准备跃起而紧张的肌肉,立刻松下来了,他呆了半晌,还未说话,第四个也已倒下了。
  楚留香沉声道:“这四个人若只是脱力而倒,还不至於死,就只怕……”
  胡铁花道:“无论他们会不会死,咱们至少先得去瞧瞧。”
  姬冰雁道:“现在不能去。”
  胡铁花道:“为什麽?”
  他撇了撇嘴道:“难道这四个人也是装出来的?”
  这四人自然不会是在行诈,因为这样子谁也装不出。
  胡铁花这次已看准了,心里有十分的把握,只等着姬冰雁如何回答。
  姬冰雁道:“这四人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发疯的,是麽?”
  胡铁花道:“这当然是有人在害他们。”
  姬冰雁道:“害他们的人也自然不会没有原因,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说不定就是要抢他们保的镖。”
  姬冰雁道:“既是如此,他们现在既已倒下,那些人难道会不来收获战果,你我此刻若是出去,岂非就变成了那些人的对象。”
  胡铁花道:“但现在一眼瞧出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那些人真的能隐形……”
  话未说完,忽然觉得有一片黑影从头上掠过。
  接着,急风骤响,一只鹰急飞而来,在那边倒下来的人马上空打了个盘旋,双翼一束,流星般自空中俯冲而下,从马背上衔起了个箱子,再次飞起,两只大翅了,碧空中就只剩下一个黑点。这只鹰来得快,去得更快,胡铁花还未弄清这是怎麽回事,它已飞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道:“好周密的计划,好厉害的手段,竟连一个人也未出手,就将彭门七虎所保的一箱红货劫走了。”
  胡铁花道:“你认为那箱子里是珠宝?”
  楚留香苦笑道:“不是珠宝,难道还是肥肉?”
  胡铁花道:“若是肥肉,倒还合理些,否则这只鹰就算是那些人派来的,它难道还能认得出箱子里是珠宝麽?”
  楚留香摇头叹道:“箱子上自然已做上能令那只鹰认得出的标志,那只鹰自然是他们早就训练好的,这点你都想不到?”
  胡铁花呆了呆,苦笑道:“看来我的呆病已越来越重了。”
  姬冰雁道:“这些人既已得手,便不致再来,你要瞧,现在可以去了。”
  四个人中已死了叁个,只有那最後倒下的大胡子,胸膛还有些跳动,但也已十分微弱,随时都可能停止。
  胡铁花扳开他的嘴,将剩下的半壶酒都灌了下去,这颗已将完全停止的心,才开始又跳动了起来。
  胡铁花赶紧道:“你是不是彭一虎?你们究竟遇见了什麽事?”
  那人张开眼睛,胡铁花只觉得他眼睛里仍满是惊恐之色,楚留香却已发现他瞳孔至少已奇异的放大了一倍。
  他喘息着,挣扎着,似乎要站起,却连手指也不能动一动,他全身上下已不再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擦着头上的汗,大声道:“说话呀,你还能不能说话?”
  这人喉结上下滚动着,终於从那已乾裂的嘴唇中,吐出了一丝声音,却已不像是人类说话的声音。
  那只是一种几乎无声的嘶喊,绝望的嘶喊:“恶魔……魔鬼,成千成百个魔鬼…… 杀……杀!”
  胡铁花汗越流越多了,大声道:“这那里有恶魔?恶魔在那里?”
  这人眼睛空虚地瞪着前方,嘶声道:“你休想抢得走?你……你……”
  他忽然从胡铁花怀里跳出来,向前冲了出去,但只冲出两步,便扑地倒下,永远不能动了。
  胡铁花的酒,激发了他身体里最後一丝潜力。
  现在,他连这最後一丝力量也用完。
  小潘整个人都软在地上,颤声道:“他瞧见了,他瞧见了那隐形的恶魔,就在这里,逃命……咱们再不赶快逃命,只怕就迟了。”
  胡铁花虽然明知他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打了个冷战,再看石驼那麻石般的脸上,竟也开始流下了汗珠。
  姬冰雁蹲在一具身旁,已仔细观察了许久。
  此刻他才缓缓站起,却久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你已查出了他们的死因?”
  姬冰雁缓缓道:“脱力,饥渴,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那毒性有些像大麻。罂栗,不致令人丧命,却可使人发狂。”
  楚留香沉思道:“害他们的人,也许就是害我们的,用的也是同样的方法,先令他们没有水喝,一个快乾死的人,眼睛里时常会生出幻象。”
  姬冰雁道:“海市蜃楼就是其中之一种。”
  楚留香道:“但他们在此之前,还中了一种毒,所以在他们眼中生出的幻象,是好像有成千成百个恶魔在向他们攻击,他们就拚命逃,等到逃不了时,就拚命抵抗,直到他们将最後一丝力气都用光为止。”
  胡铁花道:“咱们……咱们若是一直没有水喝,也会变成他们这样子麽?”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没有回答这句话。
  胡铁花瞧了瞧他们,又瞧了瞧地上的死,也说不出话来了。
  放眼望去,只有黄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黄沙,没有水,没有生命,也没有希望。
  贬热的白天终於过去了。
  他们将人和马的体,都抬入了那沙坑,用沙将体掩埋起来,然後,他们就坐在岩石上,等着星光升起。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说话的心情。
  『现在,咱们该怎麽办?再到那里去找水?』这句话在胡铁花嘴里打了好几次转,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纵然说出来,也未见得有人能回答。
  饥渴,疲倦……各种致命的感觉,都已随着夜色而来。
  小潘想吃乾粮,却被姬冰雁打落了。
  『不能吃东西,吃了东西,渴得更难受。』。
  胡铁花揉着胸膛,忽然笑道:“方才我拖着那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像是多出来一块,又圆又硬,就好像个鸡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他这是在没有话找话说,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无聊得很。
  姬冰雁霍然站起来,走到石驼身旁,握着了石驼的手,两人就这样手握手,对面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动。
  石驼的脸色在逐渐沈重的夜色中,着来更可怕。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他们这是在干什麽。”
  楚留香道:“他们在谈话。”
  胡铁花奇道:“谈话?”
  楚留香道:“要想和一个又又哑又瞎的人谈话,自然只有用奇特的方法,他们也许是彼此在对方的掌心打手式,以传达思想。”
  胡铁花叹道:“到底你还是个鬼灵精,什麽都知道。”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能知道他们在说什麽。”
  只见姬冰雁终於走了回来,神情更是沉重。
  他在楚留香身旁坐了下来,又等了很久,忽然道:“现在害我们的人,就是以前害石驼的那个人。”
  胡铁花一惊,楚留香却悠然道:“这点,昨天晚上我已想到了。”
  胡铁花大声道:“这人究竟是谁?”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石驼死也不肯说出这人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人不但武功强得可怕,而且手下至少有几百个甘心为他死的人。”
  胡铁花道:“他武功高我不怕,他手下多我也不怕,但他这种鬼鬼祟祟的毒计,可实在令我受不了。”
  他跳了起来,大吼道:“现在我非但连他将要怎麽样对付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长得是什麽模样,我若这样被他害死了,可有点冤枉。”
  姬冰雁冷冷道:“你若能沉住气,也许不会死的。”
  楚留香颓然坐了下来,抱着头道:“看来我也快发疯了,你们莫理我。”
  姬冰雁黯然半晌,沉声道:“现在我们最大的困难不是水,而是这个人,有石驼和我在,水必定可以找到的,但这个人……”
  他叹了气,接道:“这个人既已看上了我们,就绝对不会放手,现在的局面是,不是我们毁了他,就是他毁了我们。”
  楚留香道:“我们难道不能先避开他,找到黑珍珠後,再来找他。”
  姬冰雁一字字道:“没有人能避开他的,在这件事没有了结之前,我们什麽事都休想做,何况,他也许就是黑珍珠找来对付你的。”
  楚留香长长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忽然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和他拚一拚吧,也用不着就怕了他,再厉害的对手,咱们也遇见过,是麽?”
  胡铁花霍然抬起头来,拍掌笑道:“这才像是楚留香应该说的话,这简直是我两天来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姬冰雁皱眉道:“只不过该如何……”
  他忽然顿住语声,楚留香和胡铁花也不出声了。
  叁个人虽然都坐着不动,却像是叁柄出了鞘的刀,全身都充满了危险,随时都能要别人的命。
  他们在这种情况时,聪明的人,最好莫要惹他们。
  有人来了。
  二十多条人影,四面八方地拥了过来,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踏在沙子上,没有发出声音。
  但这又怎能瞒得过胡铁花、姬冰雁和楚留香。
  他们叁个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色,立刻一致决定:“以静制动,静观待变。”
  虽然没有说话,但这叁个昔日也不知道曾经并肩作战多少次的老战友,行动间自然有一种非人能及的默契。
  於是他们垂下头,像是在打瞌睡。
  二十多条人影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在中间,他们却像是丝毫也没有觉察,这二十多人反而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些人都穿若紧身黑衣,头上包着黑巾,每个人行动都矫健得很,显然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
  这些人也在交换着手式。
  然後一个人忽然沉声道:“各位若是聪明的话,最好坐着莫要动,连手都莫要抬起来,我不想吓你们,但你们只要动一动,立刻就没有命。”
  他语声说得很缓慢,像是不愿惊吓到别人,但这却是最厉害的手段,老江湖都深知只有用这种气最能吓得住人。
  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自然都没有动,石驼更不会动,只有小潘是真的被吓得不敢动了。
  黑暗中,隐约可以瞧见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件东西发着黑黝黝的光,这自然就是那要命的暗器。
  说话的人大步走了出来,又道:“很好,你们都很识相,现在,把东西拿出来吧!”
  楚留香这才抬起头,吃吃道:“东西都在驼背上,大王爷要什麽,只管拿吧!“
  这人冷笑道:“你不必装傻,你自然知道我要的是什麽?”
  楚留香道:“我……我实在不知道。”
  这人怨道:“你再装傻。”
  他顺手一掌向楚留香掴了过去,楚留香顺着他手掌就倒下,但打人的人,反而怔住了。
  他这一掌已明明打着了对方,却又像是打空了,明明已打到对方的脸,手掌上却连一点着力的地方都没有。
  胡铁花瞧着他吃惊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竟想能打得到楚留香,你若真打到他,早已没命了。”
  这黑衣人心里也已知道有些不对,语气也缓和下来笑道:“我们这批人的任务,只是要得到这件东西,东西到手,任务就完成,我们立刻就走,绝不伤害你们。
  “
  他笑了笑,道:“你着,我们若要杀死你们,岂非早就可以下手了。”
  楚留香也知道他说的不假,这些人的任务必定是分开的,他们只负责对付『彭门七虎』,没有得到命令之前,就绝不敢伤害别人他知道自己这几人现在决不会有危险,於是心里就更放心了。
  黑衣人等了半晌,没有看到反应,就又接着道:“所以,只要你们把那东西交出来,我非但保证不伤你们毫发,不拿你们任何东西,而且……而且还可以送给你们一壶水。”
  他说这句话时显然已下了很大的决心,这已不是威胁,而是妥协,是诱惑,这『东西』显然很重要。
  他们若得不到这『东西』,回去显然要受到致命的惩罚。
  『水』的诱惑实在不小,楚留香、姬冰雁和胡铁花若是知道这『东西』,说不定真的会和这人交换的。
  只可惜他们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要的是什麽?只要说出来,我一定给你,现在无论要我拿多少珍贵的东西来换壶水,我都愿意。”
  黑衣人瞪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
  胡铁花道:“谁知道这见鬼的东西是什麽,谁就是王八羔子。”
  楚留香暗暗好笑道:“这小子竟到这时还不忘骂人。”
  黑衣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别人已将他骂做王八羔子,沉下了脸,道:“你们难道真没有从死上搜出东西来?”
  胡铁花叫道:“哎哟!老天,我们就是再混蛋,也不会想偷死人的东西呀!”
  他这话可又将对方骂了,而且骂人不带脏字。
  黑衣人这次总算听懂了这等於就是在骂他混蛋,怒道:“你还不认,好,来人搜。”
  胡铁花全身立刻绷紧,立刻就要发作。
  但楚留香却又拉住了他,淡淡道:“让他们搜吧,反正他们什麽也搜不出来的。”
  这时黑暗中又窜出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全身都搜了一遍,胡铁花强忍着怒气,不懂楚留香为何要如此忍耐。
  姬冰雁却懂的:“楚留香现在也犯了老毛病,又动了好奇心,不瞧个究竟,弄个明白,他怎麽舍得出手。”
  无论在那里,无论对付麽人,不到万不得已时,楚留香是绝不愿出手的,他并不是个喜欢打架的人。
  黑衣人们搜完了人,又搜骆驼,他们自然没有搜出那『东西』来,其中有个人想了想,忽然道:“说不定那东西还在彭家七虎的身上。”
  於是他们竟将已埋在地下的体都挖出,他们用刀将体的衣服挑起,胡铁花咬紧牙,扭转了头。
  只听一人道:“这些人身上也没有。”
  为首那黑衣人已有些慌张,跺脚道:“不可能没有的,再找,若是找不出,回去该如何交代?”
  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惊慌恐惧之色,再找,还是找不到,他们越来越着急,几乎忘了再监视楚留香等人。
  姬加雁目光闪动,忽然缓缓道:“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麽!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些忙的。”
  那黑衣人早已急慌了,脱口道:“极乐之星。”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极乐之星又是什麽?”
  那黑衣人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彭家七虎这次保的一批红货中,有件最殄贵的,就叫做极乐之星。”
  胡铁花失望地叹了气,道:“我还当是什麽了不得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件珠宝而已。”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在他们眼中都算不了什麽的。
  那黑衣人道:“我们受命而来,按照计划夺到了那箱红货,谁知道那『极乐之星』竟不在箱子里……”他情急之下,什麽都说了出来。
  姬冰雁忽然道:“我若知道这极乐之星在那里,你们肯用水来交换?”
  黑衣人又惊,又急。又喜,大声道:“当然。”
  姬冰雁悠悠道:“你们真的有水麽?”
  黑衣人道:“自然有的。”
  姬冰雁道:“在那里?拿来瞧瞧。”
  黑衣人变色道:“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姬冰雁想了想,道:“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次,先把极乐之星拿给你,但是水……”
  黑衣人大喜道:“只要你拿出极乐之星来,水绝不成问题。”
  胡铁花在旁边瞧得真是满肚子奇怪,他既不懂姬冰雁怎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别人,更不懂姬冰雁如何能拿出那极乐之星来。
  他们根本连极乐之星的影子都没有瞧见过。
  只见姬冰雁已回头走过来,脸上竟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再瞧楚留香,也是面带微笑,一点也不着急。
  胡铁花忍不住迎了上去,悄悄道:“你真的知道极乐之星在那里?”
  姬冰雁缓缓道:“方才你抱着彭一虎时,只觉得他肩头上多出来又圆又硬的一块,是麽?”

第八章、荒漠绿洲

  胡铁花更莫名其妙,道:“不错,但……”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走到一处身旁彭一虎衣服已被挑开,赤裸的身子上,那有什麽极乐之星?但姬冰雁却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彭一虎肩头上轻轻一划,闪动的星光下,他肩头竟有光芒一闪。
  接着,便有一粒鸽蛋般大小,光芒闪烁的宝石,从彭一虎肩头绽开的皮肉中,落在姬冰雁手原来这桓乐之星已被彭一虎缝在肉里。
  大家都不禁瞧得怔住了。
  天上虽有繁星无数,但地上这极乐之星的光华,却似能令天星俱为之失色,就连姬冰雁也不禁动容道:“好美的金刚石,难怪有许多人不惜为你拚命。”
  那黑衣人饿狗般扑了过来,一把从姬冰雁手上将这极乐之星抢了过去姬冰雁竟像个呆子似的,眼睁睁瞧着别人从他手上将东西抢走,那黑衣人简直也未想到事情竟如此容易,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来。
  胡铁花又奇怪,又生气,还未发作。
  只听姬冰雁道:“极乐之星已给了你,水呢?”
  黑衣人仰天狂笑道:“大爷们出来办事,那里带有水,你要水,不会自己去找,大爷们现在不宰了你,已对你很客气了。”
  他一面笑,一面挥手作势,竟带着那些黑衣大汉,狂笑着呼啸而去,胡铁花简直气破了肚子。
  他想出手,却被楚留香拉住,想追,又被姬冰雁拦住,他实在不懂,他这两个老朋友怎会变得这样没胆子?楚留香和姬冰雁瞧着这批人扬长而去,竟连丝毫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胡铁花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冷笑道:“可笑呀可笑!堂堂的楚香帅,今日竟会变得胆小如鼠,可笑呀可笑!自以为聪明的姬冰雁,今日也会上别人的当。”
  姬冰雁悠悠道:“谁上别人的当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既然那麽聪明,能知彭一虎将极乐之星藏在那里,为何就不知道那些王八蛋根本就不会给你水的?”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我早已看出他们身上恨本就没有水囊的。”
  胡铁花怒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没有水,为何要将极乐之星给他们?你放的是什麽马後炮?”
  姬冰雁也不理他,却向楚留香道:“行走在沙漠上的人,唯有两样东西缺少不得,第一是水,第二是骆驼,缺少了这两样,性命便难保存,是麽?”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
  姬冰雁道:“但这些人非但身上没有水,而且还是徒步而来的,这就是表示他们住的地方,必定离此不远,是麽?”
  楚留香道:“正是。”
  姬冰雁道:“他们得到所求之物後,必定无瑕再管我们,急着便要回去报功,是麽?”
  这次不等楚留香说话,胡铁花已拼掌大笑道:“不错,我们只要跟踪他们,便可直捣他们的老窝,与其等那恶魔来找我们,不如由我们先去找他……是麽?”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胡铁花一跃而起,道:“既是如此,咱们还等在这里干什麽?”
  姬冰雁缓缓道:“沙漠之中,跟踪不可太近,反正他们是逃不了的。”
  他听了听风声,微微一笑,又道:“你若着急,现在就可以去了。”
  班离他们此刻的出发地只有半个多时辰的路,有几间木屋,这本是昔日巡边戍卒的守望塞,如今竟变为绿林豪强的啸聚处。
  木屋已十分陈旧,有几扇窗子没有关,屋子里早已有了灯光,想来屋子里一直都有人留守的。
  楚留香他们在十丈外的叁株枯树後停了下来,只见那些黑衣大汉们欢呼狂笑着走了进去。
  但一走进屋子,他们的笑声就停顿了。
  从开着的窗子里,可以望见他们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恭敬,一个个低垂着头,连话都不敢说。
  胡铁花喜道:“瞧他们这副样子,他们的头目果然就在这屋子里。”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道:“咱们现在就冲进去吧,我们要瞧瞧那恶魔究竟是什麽变的?”
  姬冰雁皱眉道:“再等一等。”
  胡铁花道:“还等什麽?”
  姬冰雁沉声道:“这情况有些不对?”
  胡铁花道:“这主意是你出的,怎地现在又觉得不对了?”
  姬冰雁缓缓道:“我见到这木屋,才觉得不对……你想,以那恶魔的声势,会住在如此破烂的木屋里麽?”
  胡铁花刚怔了怔,还未说话,木屋里忽然有一阵低迷的乐声传出,婉转销魂,欲仙欲死。
  乐声乍起,那些垂首肃立的大汉,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扭曲,像是要随着这销魂的节拍起舞。
  但骤然间,他们却全都倒了下去。
  销魂的乐声,仍在继续着,只不过声音更低。
  倒下去的人,久久未站起来。
  胡铁花听得心跳面热,却瞧得又惊又奇,嘎声道:“这又是怎麽回事?”
  姬冰雁寒着脸,不说话。
  楚留香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好!”
  喝声未了,他已向那木屋飞掠了过去。
  胡铁花那里还肯再等,也飞扑了过去,楚留香还在窗口探望,胡铁花却一脚开门,大喝道『你休想……』他只说出叁个字,声音就在喉咙里疑结住了。
  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人。
  严格说来,这屋子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方才那二十几条黑衣大汉,此刻已全部倒毙在地上。
  他们的身子扭曲着,但脸上邦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光辉,他们死得毫无痛苦,而且还像是开心得很。
  胡铁花怔了许久,才长长叹出气,道『疯了……这些人也疯了。』楚留香跌足道『我早该想到他们会自杀的。』残旧的屋子里,几乎什麽都没有,却供着个很大的神龛,神龛里有尊佛像,使得这屋子看来更是诡秘。
  风吹起神龛前的黄幔,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但他们为何要自杀?』楚留香叹道『那恶魔必定猜出他们的行踪已被我们跟住了,为了怕我们再跟踪下去,他只有逼他们死。』胡铁花道:“他们既然是被人逼自杀的,又为何死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目中竟似也有了恐惧之色,喃喃道:“这其中必定有个神秘的原因,那销魂的死亡乐声,也许……”
  话未说出,突听小潘在屋外嘶声狂叫道:“石驼发疯了……石驼发疯了……”
  呼声中充满了恐惧,在这无情的沙漠中,孤立而残破的木屋里,遍地死间,骤然听得这样的呼声,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胡铁花又是一惊,和楚留香。姬冰雁一齐冲出去,只见小潘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嘴里还在不住大呼道:“石驼发疯了。”
  姬冰雁反手一掌掴过去,厉声道:“你不准发疯,说,是怎麽回事?”
  小潘被一个耳光打得怔了怔,才定过神来,颤声道:“你们进屋後,我忍不住也想过来瞧瞧,又怕将石驼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实在有些不放心,就拉他一起来。
  “
  姬冰雁冷笑道:“你哪是不放心他,你只怕是想拉他来壮你的胆子吧?”
  小潘垂下了头,嗫嚅接道:“谁知……谁知石驼刚走到这屋子前面,就好像瞧见鬼似的,转身就跑,他那样子也不知有多可怕,我虽然什麽也没有瞧见,但也被他吓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有眼睛的人都未瞧见,瞎子又能瞧见什麽可怕的事呢?但这时楚留香等人已无瑕再深究这问题,小潘的话还未说完,他们已向石驼逃的方向追了出去。
  风在呼啸,沙在飞卷。
  沙漠中的夜,已开始在显示它可怕的威力。
  他们终於瞧见石驼踉跄狂奔的身影。
  一个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瞧不见的人,在这无情的风沙中,可怖的风沙中,可怖的深夜里亡命飞奔,这景象是何等凄惨,何等诡秘。
  楚留香和姬冰雁双双飞掠过去,双双挟住了他,但他却像只负伤的野兽般挣脱了,再往前奔。
  他那疯狂的力气,竟连楚留香都把握不住。
  胡铁花已从後面扑了过去,拦腰抱住了他,两个人竟一齐跌倒在地,姬冰雁赶过去按住了他肩头。
  石驼本来还在挣扎着,直到姬冰雁用力握住他的手,他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犹在野兽般喘息。
  胡铁花大声道:“你赶紧问他,他究竟发现了什麽?”
  星光下,只见石驼麻石般的脸上,流满了汗,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这种脸莫说小潘看见了害怕,就连胡铁花见了,也不觉自心底生出寒意。
  饼了半晌,姬冰雁才抬起头来,道:“我已问过他,但他什麽都不肯说。”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黑暗的远方,缓缓道:“莫非他有种奇异的触觉,已觉出害他的那恶魔就在木屋里。”
  胡铁花道:“但木屋里根本就没有活人呀……那木屋里简直什麽都没有,那恶魔就算躲起来也不可能。”
  楚留香一字字道:“那木屋里真的什麽都没有麽?”
  胡铁花道:“除了几张破桌破椅外,只有那神龛。”
  楚留香道:“你可瞧见那神龛里供着什麽?”
  胡铁花道:“好像是一尊很大的观音菩萨石像。”
  他语声忽然又凝住了,整个人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
  然後,他也像发了疯似的,奔回木屋去。
  木屋里景况依旧,风依旧在吹动着褪色的黄幔。
  但神龛却是空的。
  那石塑的佛像,竟已赫然不见了。
  比黄豆还大的汗珠,一粒粒自胡铁花头上滴下来,他怔了很久,才发现木屋上多了一只铁锅。
  兵里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阵肉香。
  兵下面竟还压着张字条:“诸君不远千里而来,妾本当洁樽以待住蓖,怎奈属下顽劣,竟以凡俗之眼,视非凡之人,此妾之过也,谨备肉羹一具,聊表妾歉疚之心,稍涤诸君子之征尘,盼诸君子勿却是幸。龛中人睑衽百拜”
  龛中人?这龛中人究竟是谁?胡铁花转过头,便瞧见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四只眼睛,也在盯着他手里的这张纸,似已看出了神。
  饼了半晌,楚留香终於苦笑道:“你我的行藏,还是被人瞧破了。”
  胡铁花叹道:“但这龛中人是谁?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那已空了的神龛,一字字沉声道:“是石观音。”
  胡铁花耸然失声,道:“石观音?你说的难道就是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认最美丽。最毒辣,最无情。武功却又最高的妇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她之外,还有谁能造得那麽精巧的暗器?还有谁有那麽高明的易容术?还有谁能想得出如此高明的毒计?”
  姬冰雁缓缓接道:“除了她之外,远有谁能凝精气,身化木石,扮成一具石塑的佛像,瞒过你我的眼睛。”
  胡铁花怔住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石观音,但江湖中有关她的种种传说,每一段都几乎令他从脚踉一直凉到脖子上去。锅内的香气更浓,浓郁的肉汤上,浮着一层如珠光般的光晕,这正是他们最需要的。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江湖传言果然不错,这石观音果然是个害人精,她什麽都不留,却留下锅肉羹,让我们只能瞧着流口水,却不敢动一动。”
  突见一条黄狗从屋外窜进来,跳到桌子上,伸头在锅里舔了舔,又咬起块大排骨。
  胡铁花笑骂道:“你饿疯了麽?你难道不怕被毒死?”
  他将狗从桌上拎起来,但这狗却已连咬带啃,把一块肉排都吞下了肚,胡铁花。楚留香。姬冰雁,叁人六只眼睛都盯着这条狗,直过了两叁盏茶功夫,姬冰雁翻开狗的眼皮瞧了瞧,又瞧了瞧它舌头,缓缓道:“汤没有毒。”
  胡铁花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这害人精算准咱们不敢喝这汤,还弄条狗来气气咱们,她竟想叫咱们来吃狗剩下来的汤。”
  姬冰雁淡淡道:“狗喝过的汤,人难道就不能喝了麽?”
  他眼睛瞧过楚留香,楚留香还没有说话。
  胡铁花已提起那铁锅扔出窗子,大叫道:“咱们绝不能喝狗剩下来的汤,咱们就算饿死也不能这麽丢人。”
  姬冰雁叹了口气,冷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好好为你立一座贞节牌坊,上面刻八个大字:饿死事小,丢人事大。”
  胡铁花大笑道:“我若能活着回去,我就……我就……”他也想找两句话来回敬姬冰雁,一时间偏偏又想不出。
  姬冰雁已冷冷道:“像你这样的狗熊脾气,只怕是很难活着回去的了。”
  胡铁花笑道:“那倒也……”
  话未说出,突听得木屋外一声惨呼,叁人一齐冲出去,只见在外面着守着石驼的小潘,此刻已滚倒在地。
  那肉锅就在他身旁,他嘴角还沾着些肉糜,但一张白生生的脸,却已紫涨扭曲,嘴里不住惨号道:“肉……毒……”
  原来他在外面听得汤里无毒又瞧肉锅飞了出来,他就把还没有泼出来的小半锅汤,一气喝了楚留香赶到他身旁,刚想瞧瞧他的毒势,但小潘身子一阵痉挛,竟将性命断送在这半锅肉汤上。
  在这无情的沙漠里,人命竟是如此卑贱。
  楚留香轻轻阖上他眼皮,黯然道:“好厉害的毒,毒性之烈,竟然无救。”
  姬冰雁沉思道:“好厉害的人,竟将毒丸藏在狗嘴里,狗一喝汤,毒丸便落人汤锅,外面的蜡封受热溶化,无毒的汤,就变成有毒的了。”
  胡铁花骇然道:“那狗难道也是她训练好的?”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苦笑道:“看来你我还多亏胡铁花的狗熊脾气,才没有中石观音的毒计。”
  叁个人想到这连环毒计的巧妙,方才实在是生死俄顷,间不容发……叁个人掌心都不觉沁出了冷汗。
  第二天,仍没有水。
  他们不敢让身体里剩下的水量被太阳蒸发成汗,直到太阳已将落山时,才开始行动。
  石驼,这神秘而可怜的人,此刻又恢复了他那无穷无尽的神力,而胡铁花等人却已似将萎缩了。
  人世间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和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夕阳西下,石驼不时伏下来,用鼻子嗅着地上的沙,像狐狸般爬行着,胡铁花舐了舐已轻裂的嘴唇,忍不住问道:“他这是在干什麽?”
  姬冰雁道:“他在找地下的水源。”
  胡铁花道:“他难道能闻得出来?”
  姬冰雁道:“有水,就有温度,可以闻得出。”
  胡铁花还想说话,却已没有人再理他了。
  因为说话不但浪费精力,也浪费唾液,这两样东西在他们看来,已几乎和生命同样珍贵。
  到了晚上,石驼忽然发狂般地用力挖着沙子。
  胡铁花狂喜道:“有水了。”
  他们一齐跳下骆驼,用各种可以找得到的器具来挖掘,但他们辛苦地工作了一个多时辰,还是失望了。
  没有水。
  胡铁花惨笑道:“他的鼻子只怕不太灵吧?”
  姬冰雁沉着脸,不说话。
  只有石驼还不死心,还在挖着。
  突然,他跳起来,捧了一捧沙粒,送给姬冰雁。
  姬冰雁将沙子放入嘴里,脸上竟露出喜色。
  沙子是温的。
  他们将沙子含在嘴里,拚命吮吸着沙子的水份。
  水,虽然少得可怜,但对一个快要渴死的人来说,已足够救命了,他们努力挖掘,拚命吮吸。
  晚上,他们就睡在这微带潮湿的沙坑里。
  胡铁花吮吸得舌头都发麻了,忍不住诅咒着道:“我简直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竟还是无法从这鬼沙子里多咋出一滴水来,这样吮法,不是急死人麽?”
  姬冰雁道:“在沙漠中,能够每天找到一些温沙,已经是运气了,这沙子的水虽少,但没有它,你就活不成。”
  他说的不错,第叁天,他们连湿沙都找不到,就几乎连路也走不动,幸好第四天清晨,石驼又寻着一处。
  这里沙子的水份更多,姬冰雁道:“石驼是沿着一条水脉一直找过来的,瞧此地的情况,距这里不远,必定有一处更大的水源。”
  於是他们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忽然间,他们瞧见远处一片青绿,竟有个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