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漠
   —古龙
第一章、沙漠遇故知

  一堆黄沙上,有一粒乌黑的珍珠,这本是单纯而美丽的,又有谁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连串复杂而诡秘的事……
  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风是潮湿而温暖,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样。
  海天深处,有一朵白云悠悠飞来,船,在碧波中荡漾,光滑的甲板,在灿烂的阳光下,比镜子还亮。他脱下衣服,脱下鞋袜,发烫的甲板,烫着他的赤脚,烫得他心里懒洋洋的,整个人都仿佛要飘起来。
  他忍不住放怀高呼:“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你们再不把好吃的东西端出来,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没有声音,没有回应,整个一条船上,根本一个人也没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都不见了。
  一刹那问,楚留香心里所有温暖舒适的感觉也部不见了,他把这艘船上每个角落都找过,甚至连衣橱里,米缸里都找过。
  他连她们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她们会到哪里去?有时,李红袖也会到岸上去买一匣檀香,宋甜儿也会去逛逛市场,但三个人一齐离开船,却是从未有的事。
  她们难道会不辞而别?这更不可能,多年来她们和楚留香已结成了一体,简直已经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份了,那是谁也分不开的。
  那么,她们怎会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别人毒手?楚留香再次冲入船舱。
  他确信她们三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已足可应付任何变故,但他还是在船舱里,装置了四十九处巧妙的机关。
  这些机关可以在一霎眼间,令人丧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晕迷,有的可锁人四肢,有的可将人送到海里去。
  但现在,这些机关都没有动过,船舱内外也丝毫没有零乱的情况,碧纱橱里,有三只烧好的鸡,他珍爱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里,他喜欢的那只酒杯也早已擦得发亮,李红袖床头,有一本《会真记》,书页招在惊梦那一段上,苏蓉蓉床头,有双她还没有做好的袜子。
  她们显然是安安静静地离开这条船的,除非是有个人能在一刹那间,将他们三个人一齐制住。
  但这样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生出来哩!楚留香更为不懂了。
  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船上不停的跑进跑出,转来转去,转了七八十个圈子后,他才忽然发现——他最喜欢的那张大椅子,有堆发亮的黄沙。
  黄沙上有粒发亮的黑珍珠。
  这本是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但一个人在焦急之中,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的。
  楚留香抓起一捧黄沙,沙粒自他指缝里雨一般落下。
  于是他又发觉沙堆里竟还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留香湖畔盗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现在楚留香就骑在黑珍珠的马上。
  这里是马连河畔的一个小镇。
  烈日、风砂、黄土,贫穷小镇,衣不蔽体的妇人,牵着面有菜色的儿童,在木板门后闪缩窥人。
  但在贫瘠的黄土高原上,这小镇已可算是富裕繁华的了,因为在附近百里以内,这里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镇上居然也有几间砖屋,几间店铺,楚留香经历一段艰苦的路途后,到这里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几乎已忘记了酒是什么滋味,睡觉内好像是几天前的事了。
  若非这匹马,他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赶到这里,在这里,没有风的晴天里,已可遥望及长城的城谍。
  但今天却有风,黄土在路上飞扬,街旁小捌铺的掌柜,不停地用帚子拂着烙饼上的风砂。
  他只要手一停,饼上就会积上一层牛油般的黄土,这样的饼,在这种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轻轻抚着马的鬃毛,叹息道:“这两天苦了你,今天我们俩个看来都该好好吃一顿了。”
  一辆破马车自街道那边风驰过来,赶车的大汉,似乎要将那匹瘦得可怜的马,每分力气都鞭打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猫从酒铺里窜出,想过街,马车驰来,它想躲也来不及了,眼见就要被马蹄踏死。
  也就在这时,又有一条人影自酒铺里窜出,快得就好像是根射出未的箭一样,竟用身子盖在描身上。
  于是马蹄就从他身上踏过,车轮也从他身上辗过,路边的人,不禁惊呼出声,楚留香也变了颜色。
  这人竟不惜拼自己的命来救只猫,难道是个疯子。
  赶车的大汉见到出了人命,也不觉吃了一惊,这才赶紧勒住了马车跳下来,奔回去瞧。
  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只猫,正笑嘻嘻道:“小痹乖,下次过街要小心,这年头睁眼的瞎子多得很,被这种混蛋压死了,岂非冤枉么?”
  整个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他从头脚,竟连一丝损伤都没有,只不过身上穿的破衣服,变得夏破了点而已。
  赶车的大汉又惊又恐,大骂道:“谁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着死了,老子还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说越气,飞起一脚端过去。
  那人右手还在摸着猫,眼晴瞧也没有瞧,左手只不过轻轻一托,赶车的大汉整个人就被送上了屋顶。
  路人又惊又笑,赶车大汉在屋顶上又惊又伯,他却抱着猫慢腾腾地往酒铺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阳光,照着他满脸青惨惨的胡茬子,也照着他脸上那懒洋洋的笑容,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他方才身形比箭还急,当真是生龙活虎,现在却懒得连路部懒得走了,恨不得找个人抱他到酒铺去。
  楚留香忽然从马上跳下来,大叫道:“胡铁花,花疯子,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回头瞧见楚留香,也跳也起来,大笑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手里的猫部顾不得了,飞也似的窜过来,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没吃亏,一拳打着他肚子。
  两人都疼得直叫,却都几乎笑出了眼泪。
  楚留香苦笑道:“难怪多少年瞧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懒死了呢,原来你竟躲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笑道:“你这老臭虫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难道被妞儿们逼得没处走了么?”
  两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那小捌铺,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来,那大花猫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铁花却一把将它拎了下来,笑道:“小痹乖,你奠吃醋,这老臭虫是我的老相好,他来了,你只好到一边去蹲着吧……”
  楚留香在他嘴里居然变成了老臭虫,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这条懒猫又交了个朋友……来!小痹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两杯吧!”
  胡铁花瞪眼道/喝两杯?今天我不灌你两百杯,就算不够朋友。”
  他拍着桌子大嚷道:“酒!捌!膘送酒来,你们难道想把我朋友干死不成。”
  一个又瘦、又小、又黑、又干的妇人,提着只锡酒壶走出来,“砰”
  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抛,转头就走了回去。
  她连眼角也没有瞧胡铁花一眼,胡铁花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这懒猫想必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长得是什么样子,他只怕都己忘了。”
  这妇人长得并不算难看,年纪也不大,眼睛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没有四两肉,看来就像是风干了的小母鸡。
  只等走得没了影子,胡铁花才转回头来,倒了两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铁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还记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现在我可要开始报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难道忘了酒缸里那次么/胡铁花大笑道:“我怎么会忘记,那次我只不过在你酒里下了半斤巴豆,你却把我抛进张家的大酒缸里,害我醉了三天/楚留香悠悠道:“你可忘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铁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时我才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这个坏朋友,又怎么会学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记,咱们第一次喝的酒,还是你偷来的哩!”
  胡铁花苦着脸道:“真是么?这我倒忘了……”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老实说,偷来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么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却皱着鼻子道:“这真的是酒?”
  胡铁花道:“不是酒是什么/楚留香笑道:“我还以为是醋呢!”
  胡铁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这种地方,有这种酒喝,已经算你走运了。”
  楚留香接过他的酒,哺哺道:“看来这懒猫不但忘了女子的样子。
  就连酒的滋味也忘了。”
  十几壶酒,转眼间已下了肚,那小熬人自然也走出来十几次,每次部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摔,扭头就走。
  到后来,只要她一走出门,楚留香就紧张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这只手却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则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铁花却只要看见她走出门,眼睛就亮了,笑声也响了,懒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可怜的小子,你在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你可记得,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几年了?”
  楚留香叹道:“七年,想不到一霎眼就是七年了!”
  胡铁花目光凝注远方,悠悠道:“那时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一年愁莫湖上的荷花开得好美。咱们用荷叶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抛一张叶,到后来咱们那条船都几乎被荷叶塞满了,你身旁的荷叶已堆得比鼻子还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一年的夏天,过得可真炔……”
  胡铁花忽然笑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谁?”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别人都忘了,也不会忘记高亚男的,那时候她刚从华山学会一套‘回凤舞柳剑’,只要一喝醉,就要将这套剑法练给咱们瞧,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们船边不走,为的就是要偷她剑法。”
  胡铁花道:“说老实话,她剑法实在不太高明,到后来只要她一练剑,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凤女剑客,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楚留香笑道:“你说她剑法不好,但姬冰雁却总是说她剑法要比昔年华山掌门徐淑真还要高上三分。”
  胡铁花拊道:“不错,这死公鸡可以三天不说一?句活,一说话就是夸她的‘剑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青上的却是你,否则她又怎会来找我们这些酒鬼混,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喝醉了酒,还答应要和她成亲。”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怎么不记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这回事忘了,谁知道她还未忘记,竟逼着我和她成亲,还说我若赖帐,她也没有脸活下去,她就要自杀,害得我只有连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还未说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桌上,喘着气道:“难怪第二天天亮时,我就忽然发现你们两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消愁,当天晚上就险些醉死,第二天也就走了,我直到现在还未再见过他。”
  胡铁花昔笑道:“要不是高亚男拼命的追,我又怎么会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楚留香失声道:“你从七年前逃到这里来,就没走么?”
  胡铁花道:“她迫了我三年后,我才逃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那么,你在这里已躲了四年?”
  胡铁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个月。”
  楚留香道:“这鬼地方有什么事能留得住你这样的人,我真没法子相信。”
  胡铁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着楚留香,道:“你真要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快说!”
  胡铁花把头靠到楚留香耳边,道:“你可瞧见方才替我们送酒来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你……你就是为她留在这里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赶紧用手扶着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过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铁花几十眼,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胡铁花似的,然后,他缓缓坐下来,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缓缓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一点比高亚男好,你能说出来么/胡铁花 “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诉你,高亚男要追我,但我却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没追上,这就是她唯一的好处,你懂了么?”
  楚留香眼睛盯着他的脸,直瞪了足足有盏茶的功夫,才突又高兴起来,他伏在桌上大笑道:“报应,我现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报应,这回事了。”
  胡铁花恨恨道:“你笑什么,我就知道这种伟大的感情,像这样的俗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楚留香捂着肚子道:“老天!伟大的感情!你饶饶我好不好?”
  胡铁花闷声不响,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来,两个人伏在桌上对面大笑,笑得全部流出泪。
  楚留香喘着气道:“这‘伟大的感情’是怎么发生的,你倒说来听听?”
  胡铁花却瞪眼道:“你听了可不准笑。”
  楚留香道:“不笑!傍不笑。”
  胡铁花悄声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女人了,见到她,你可以说她不漂亮,但总得承认她在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一样,竟连瞧也不瞧我一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堂堂的风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区区一个小女子视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连我都替你生气了。”
  胡铁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兴趣,准备化一个月的功夫,谁知一个月后,还是毫无进展,我就准备三个月,谁知……”
  他苦笑道:“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我花了三年十个月的功夫,在她眼里,我还是死人一个,她简直连笑都没有对我笑过。”
  楚留香道:“我并不可怜你,我只佩服你,佩服得要死!”
  胡铁花大笑起来,笑得酒喷了一桌子。
  他笑道:“现在,我要听听你的了,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的?难道也是有什么人要逼着你娶她做老婆么?”
  楚留香的神情骤然沉重下来,默默半晌,缓缓道:“你还记得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么?”
  胡铁花笑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她们还是个小女孩,现在想必也长大了”,难道是她们三个人一起要嫁给你,难怪你跑得这么远了。”
  楚留香叹道:“别人都以为我和她们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其实,她们从十一二岁时就跟着我,她们只不过将我当做她们的大哥,当做她汀j的好朋友,而我……你总该相信我,我始终部把她们当作妹妹的。”
  胡铁花正色道:“别人信不过你,但我却知道你这老臭虫,坏起来虽令人头疼,但好起来却好得叫人做梦也想不到。”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现在,她们三个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铁花动容道:“被人劫走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沙漠之王’札木合?”
  胡铁花怒道:“这小子敢惹你?我撕了他喂狗!”
  楚留香道:“不是他,是他的儿子黑珍珠。”
  胡铁花大叫道:“管他是黑珍珠、白珍珠,他有几个胆子,敢来意咱们兄弟?”
  他拍着桌子跳起来,道:“走!咱们找他算帐去。”
  楚留香道:“你要跟我去?”
  胡铁花怒道:“你这个老臭虫,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有了麻烦,我不帮你谁帮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大笑道:“有你陪我走,不把那大沙漠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他忽又顿住笑声,看了后面的门一眼,道,“但她呢?你不管了么?”

第二章、富贵人家

  胡铁花大笑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脑袋都抛得下,还舍不下她。”
  两人大笑着出门。
  谁知那小熬人竟突然飞也似地跑出来,拉住了胡铁花的衣袖,大叫道:“你这样就想走?”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酒钱还没有付清么?”
  那小熬人嘶声道:“谁要你的酒钱,我要的是你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和胡铁花都呆了。
  胡铁花吃吃道:“那……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那小熬人道:“我不理你,只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因为我不理你。”
  胡铁花又怔住了,苦笑道:“楚留香,你听见了么?你千万不能将任何一个女人看成呆子,谁若将女人看成果子,他自己才是呆子。”
  那小熬人目中已流下了泪来,道:“求求你莫要走,只要你不走,我立刻就嫁给你。”
  她“嫁”字刚说出口,胡铁花就扯下了那只衣袖,像一只被老虎赶着的兔子般逃了出去。
  楚留香动作虽然也不慢,骑的虽然是宝马,但也费了不少力气,对?追上胡铁花,大笑道:“你奠害怕,她迫不上你的,她可没有高亚男那么好的轻功。”
  胡铁花这时才放缓了脚步,苦笑道:“你听,她居然知道我喜欢她就因为她不睬我,你杀了我,我也不相信这么样一个女人,竞也有这么聪明。”
  楚留香笑道:“再笨的女人,对这方面的事,都是聪明的,她也许一辈子都在等着有你这样的男人上钓,她会不睁大了眼睛瞧着么?”
  胡铁花长叹道:“女人!我这辈子只怕也休想了解女人了。”
  楚留香笑道:“但女人却是了解男人的,她们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贱骨头。”
  胡铁花终于也大笑起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想说我是贱骨头罢了。”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自己都这么想,我又何必否认。”
  他早已下了马,和胡铁花并肩走了段路,忽然发现胡铁花走的竟非出关的路途,他忍不住道:“你要往哪里去?”
  胡铁花道:“兰州!”
  楚留香道:“兰州?黑珍珠在关外沙漠,咱们到兰州干什么?”
  胡铁花道:“咱俩人这样就到沙漠上去,等见到黑珍珠时,只怕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还想和人打架么?”
  楚留香皱眉道:“我也知道沙漠上甚是凶险。”
  胡铁花叹道:“凶险?你以为‘凶险’这两个字便能形容么?没有到过沙漠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沙漠有多可怕。”
  楚留香道:“你是在吓我?”
  胡铁花闭起眼睛,缓缓道:“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一条人命,真是太渺小,就算鼎鼎大名的楚留香死在那里,也算不得什么?”
  楚留香失笑道:“你吓不倒我的。”
  胡铁花也不理他,缓缓接着道:“那里白天热得令你恨不得把皮都剥下来,晚上却冷得可以把血都冻起来,山丘霎眼间就可能变为平地,平地霎眼间就可以变作山丘,等到暴风起时,整个城市都可能被埋在沙漠里,再加上那要命的水,据说沙漠上每个时辰里,都至少有十个人要被渴死。”
  楚留香道:“比这更危险的地方,我都去过……”
  胡铁花睁开眼睛,大声道:“你以前对付的,只不过是人,现在你要对付的,却是大地之威,何况,你对沙漠一无所知,那黑珍珠却是从小生长在沙漠里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也占不到优势,你凭什么想胜得过人家。”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话倒不错。”
  胡铁花道:“何况,你只怕还不知他在哪里,是么?”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胡铁花道:“这么说,你简直就根本找不着他,你以为沙漠就像你家的院子里那么大、那里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叫你简直连东西南北部分不清,何况那大漠上牧人的话,你根本连一句都听不懂,你着想在那里兜圈子,碰运气,两个圈于兜过,你就要迷路,不出七大,就要被渴死!”
  他瞪着楚留香,大声道:“你本来头脑清楚的,这口难道是急疯了么?”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的确是被急疯了,但还是非去不可,你若不……”
  胡铁花怒道:“你这老臭虫,你以为我害怕了么?”
  楚留香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胡铁花吼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若是要去,就得把事情办成功,咱们不要像呆子似的跑去送死,咱们要冷冷静静,一下就扼住那小予的喉咙。”
  楚留香一笑,道:“你现在很冷静么?”
  胡铁花也不禁笑了起来,道:“我瞧见你忽然好像变得像个热情冲动的小孩子了,实在忍不住要生气,咱们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有大人的样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几天,我的心实在有些乱了。”
  胡铁花失笑道:“你能为别人如此着想,可见你还是个可爱的人,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只狐狸,是条毒蛇。”
  他又大吼起来,道:“但咱们若要把人救回米,就是要变只狐狸,变条毒蛇,在那种地方,可爱的人是活不长的。”
  楚留香瞧着他,摇头道,“我也许还能变只狐狸,但毒蛇……连我都变不成,莫说你了。”
  胡铁花又笑了起来,道:“所以我们就要找个能变成毒蛇的人来。”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死公鸡。”
  楚留香失声道:“你是说姬冰雁?你知道他在哪里?,,胡铁花道:“他就在兰州。”
  楚留香道:“他?他难道对沙漠很熟?”
  胡铁花笑道:“你可知道,他已经发财了,他的财就是在沙漠上发的,他和你分开后,就到了沙漠,不出五年,就成为沙漠上最精明的商人,最大的富翁。”
  楚留香微笑叹息道:“而你却还是个穷光蛋。”
  胡铁花苦笑道:“所以我早说过,在女人方面越不行的人,在事业方面就越成功。”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你在女人方面很行么?”
  兰州,西北最繁荣的城市,也是西北的财富集中之处,西北的富商巨贾,大多住在这里。
  在这种地方,财富在人们本算不了什么,但等你财富真正够多的时候,人们是会一样肃然起敬的。
  姬冰雁就是能令人们肃然起敬的一个,这就表示像他这样的富翁,论在什么地方都很少了。
  他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生意,只要是赚钱的生意,他都插上丫一脚,兰州城里的各种生意,每天若能赚过十两银子,就有二两皇他的。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人不知道他。
  所以楚留香和胡铁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一个身材魁伟,巨灵神般的门房,将他引入木叶森森的院子,两个穿着一尘不染的白长衫少年,将他们带进宽敞而华丽的客厅,每个人对他们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虽然他们穿的衣服还不如门房。
  客厅堂挂着几重竹帘,秋日的褥暑,已全部被隔在帘外,微风吹动竹帘,重帘中似有燕子在飞翔。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这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那些佣人心里就算瞧不起咱们,面上还是彬彬有礼,咱们的死公鸡,好像天生就该有钱的,竟一点也不像暴发户。”
  楚留香眼睛瞧着窗上的花影,耳朵听着窗斜的水声,手里捧着盏香气扑鼻的清茶,忽然道:“我看,困难得很。”
  胡铁花道:“什么事困难得很?”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要想将他从这种地方,拉到狂风烈日下的大沙漠去,只怕谁也办不到。”
  胡铁花笑道:“不错!他的确彻头彻尾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汉,从来不求别人帮忙,也从来没有帮别人的意思,但你莫忘了,他究竟是咱们的好朋友。”楚留香微笑道:“朋友总是比不上自己的。”
  胡铁花道:“莫发愁,我总有法子要他跟咱们走,大不了我把他这屋子放火烧了,看他走不走?”
  话刚说完,只听竹帘外轻轻咳嗽一声。
  四个白衣如雪的垂髻少女,已抬着软榻走了进来,一人斜斜倒在软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疯子,想不到你们这两个醉鬼,竟还没有忘了我。”
  他虽在开怀大笑,但一双眼睛仍锐利得如同鸷鹰。
  懒惰、迟钝、犹豫不决,虽是大多数人通常有的毛病,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也休想在他这张棱角突出的脸上,找出丝毫这种神情来,他整个人就好像是精明和强锐的化身。
  楚留香和胡铁花早已大笑着迎了上去。
  胡铁花笑道:“你架子倒越来越大了,瞧见老朋友来了,也不站起来”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你若能令我站起来,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送给你。”
  胡跌花怔了怔,瞧着他那双柔软的毛毯盖住的腿,失声道:“你的腿?”
  姬冰雁叹道:“我这双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全部怔住!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哪个该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这混蛋的两条腿砸个稀烂,我不姓胡。”
  姬冰雁昔笑道:“你若想为我复仇,看来只要令你失望了。”
  胡铁花怒道:“我和楚留香若还不能替你报仇,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能替你报仇了。”
  姬冰雁叹道:“这世上本没有能为我复仇的人。”
  胡铁花吼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把我这两条腿弄瘫了的,并不是什么人,而是沙漠!是沙漠里那该死的太阳,该死的风……”
  他苦笑着接道:“我在沙漠里整整流浪了五年,我那五年是如何过的,只怕谁也想象不到,有一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两天后,才被路过的骆驼队救出去,那该死的沙漠虽然给了我一辈子都花不光的财富,却也给了我满身风湿,现在,风湿只不过刚从腿上发作而已。”
  胡铁花听得又怔住了,默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一直以为你是铁打的人,我一直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到你,谁知道他忽然一脚将旁边的一张椅子踢飞,大吼道:“该死的沙漠,世上为什么要有这种见鬼的地方?又为什么偏偏要叫咱们到那里?”
  姬冰雁失声道:“你们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正是!”
  姬冰雁叹道:“听我的劝告,一辈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宁可到地狱也莫要到沙漠去,你可以相信我,那里绝不是一个清醒的人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谁说我现在还是个清醒的人?”
  姬冰雁吃惊道:“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能将楚留香的头弄晕?”
  胡铁花抢着将事情说了出来又道:“我们本来想找你一起去的,我从沙漠的旅客嘴里,听到你发财的故事后,本以为你已将沙漠征服了,谁知道现在你……”
  姬冰雁忽然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嘶声道:“但现在我这两腿,我……我竟只能眼见着我朋友去……去……”
  这冷静的人竞忽然激动起来,像是想挣扎爬起,但两条腿就像木头似的不能动,人却从软榻上跌了下来。
  胡铁花赶紧扶起了他,瞧见老朋友变得这样子,胡铁花简直已快哭出来了,但嘴里却大笑道:“你也用不着难受,没有你去,我和老臭虫可都不是弱不禁凤的大姑娘。”
  姬冰雁以手掩着脸,身子不停地在发抖。
  楚留香笑道:“但你若再不倒酒来,就算要我背着你,我也要将你背到沙漠去。”
  姬冰雁激动终于平息,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铁花已来了这么久,我怎还没有为他们准备好酒,我才真的是该死了哩……”
  楚留香笑道:“别人能活多久,我们就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里全部是死人,否则我们也一?样能活下去。”
  姬冰雁道:“这是不同的,活在沙漠里的人,早已被锻炼成铁一般的坚强,坚强得你们连想都想不到,而你们……”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认为我和楚留香不如别人?”
  姬冰雁叹道:“你们的武功和智慧,自然比他们高得多,甚至比世上任人都高得多,但你们的心,你们的骨头,却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大舒服的生活所软化了,沙漠里的生活,已不是你们所能适应。”
  楚留香微笑:“你以为我们日子过得舒服?”
  姬冰雁缓缓道:“那至少比活在沙漠里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们为了怕身体里的水消耗,能整天不说话,也不动,你们能么,他们肚于饿时,能将晰蝎当做火腿来吃,你们能么?他们渴时,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里的水,就靠着一丝水,他们就能活三天,你们能么?他们甚至可以喝骆驼的尿,你们能么?你们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来了,而你们只要一吐出来,死得就更快!”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楚留香和胡铁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叹了口气,接着道:“沙漠里的人,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你们非但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精美的瓷器里,装着精美而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里,盛满了唬璃色的酒,这在一个饕餮的酒徒眼中看来,已经可以算是最可爱的景象了,何况在旁边斟酒的,又是两个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两眼的美女。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用他那惯有的欣赏态度,去欣赏她们的美丽,只因她们对姬冰雁神态之亲密,就算是个瞎子,也可以感觉出来——他自己在喝着老朋友的好酒,又怎么能让老朋友吃醋呢?胡铁花也没瞧她们,他只是拼命的吃喝,大多数人心情不好时,都会拿酒菜来出气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一杯又一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认为一个人只要还能吃,还能喝,就算腿断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你只管放心吧,你一定死不了的,一个还能喝这么多酒的人,至少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并不是用腿喝的,是吗?”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你的腿就算坏了,但别的地方都还是好好的,我现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有些不放心。”
  胡铁花瞪眼道:“你有什么不放心?”
  姬冰雁道:“你两人就这样就想到沙漠去?”
  胡铁花道:“等我肚子装满了就走。”
  姬冰雁缓缓道:“你俩就是这样到沙漠去,我保证你们活不到十天。”
  胡铁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确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不敢喝,你就得死,他们敢喝,所以他们就能活下来,所以他们就比你强,这是生存的问题,又和武功与智慧全没有关系。”
  楚留香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叹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决心要做一件事,无论谁也拦不住,但你们定然要去,也不能就这样去的。”
  楚留香道:“我们该怎么样去?”
  姬冰雁道:“你们得准备很多东西。”
  楚留香道:“准备些什么?“
  姬冰雁道:“你们至少要准备五匹骆驼,去驮食水、粮食、宿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看来虽无用,到时都有用的东西,还得再找一个老于去照料牲口……”
  他一笑接道:“这些东西,自然都用不着你们自己费心,到明天黄昏时,我都会为你们准备得妥妥当当。”
  楚留香笑道:“但我们此去,却不是要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你千万莫要将我们宠坏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两匹马,几袋水和粮食,便已足够,若再能为胡疯子准备些酒,则更感激不尽。”
  姬冰雁叹了口气,哺哺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你还是十年前那样的牛脾气。”

 

 

第三章、出此下策

  胡铁花骑在马上,这匹马虽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驹,但却像是对楚留香坐下的那匹黑马驹既敬且畏,无论胡铁花如何鞭策,竞也不敢和它并驾齐驱。
  这样,胡铁花也只有跟在楚留香身后了,他满肚子不舒服,嘴里不住本咕嚷嚷,又不住在叹着气。
  楚留香却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只不过和姬冰雁分别后,他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胡铁花终于忍不住道:“楚留香,你可知道,我现在渐渐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我想象中那么够朋友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大声道:“死公鸡两条腿断了,你居然一点也没有为他难受的意思,我知道你以前并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默然半晌,忽然回过头来一笑,道:“你认得姬冰雁已有多久了?”
  胡铁花道:“虽然没你久,也有十几年了。”
  楚留香道:“你可曾听过他说这许多话么?”
  胡铁花想也不必想,立刻就口答道:“当然没有!任何人都知道要死公鸡说话,比要他请客还困难得多。”
  楚留香道:“你可曾见过他有昨日那样激动?”
  胡铁花叹道:“昨天我看到他从椅子上跌下来的时候,简直恨不得大哭一场,但你……你简直连眼睛都没有霎一霎,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悠悠道:“你和他认得已有十几年,难道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他的腿若真的断了,还会说这许多话,还会如此激动么?”
  胡铁花怔了怔,大叫起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苦笑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懂?”
  胡铁花叫道:“你难道是说,他这么样做,只是装出来给我们看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你可曾留意过为我们斟酒的那两位姑娘?”
  胡铁花道:“你可是在说迎雁和伴冰?”
  楚留香道:“不错,你可曾留意到她们对姬冰雁的态度?”
  胡铁花道:“你难道吃醋了么?天下的女孩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要对楚留香好的,偶而也会有一两个并未将楚留香瞧在眼里。”
  楚留香苦笑道:“你瞧她们对姬冰雁的态度,可是对一个残废人的态度么?你可曾留意她们的眼睛,她们在望着姬冰雁时的神情?”
  胡铁花忽然不笑了。
  楚留香接着道:“你也是个对女孩子有经验的人,你当然也不是个瞎子。”
  胡铁花哺哺道:“不错!一个男人不能令女人满足,女人不会用那样的表情来对他的,而一个残废的人,是永远不能满足别人的……”
  他忽又大叫起来,道:“但你那时为何不对我说?”
  楚留香叹道:“他既然不愿去,我为何要强迫他?”
  胡铁花大骂道:“这该死的死公鸡,不但骗苦了我,还害得我如此难受,他竞敢用这种法子,来对付十多年的朋友。”
  楚留香一笑,道:“他对我们,也算不错的了。”
  。胡铁花吼道:“你还说他不错。”
  楚留香道:“他说了那许多话,正表示他心中有愧,表示他还是将我们当朋友的,否则他干脆说‘不去’,我们也不能绑他的票,是么?”
  胡铁花瞪眼瞧着他,道:“他这样对你,你一点也不生气?”
  楚留香道:“你要交一,个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气,他若有缺点,你应该原谅他,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知道他是个这样的人了,我为何还要生气……”
  他一笑接道:“何况,能令这样的人始终将我当做朋友,我已很满意了。”
  。胡铁花怒道:“但我却没有你这样宽宏大量,我……”
  楚留香笑道:“你以为自己就很够朋友?我们那么多好朋友在一起,你居然偷偷地不辞而别,一溜七八年不见面,别人难道不生你的气么?”
  胡铁花道:“但我……我不像他……”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不像他,朋友有困难时,你绝不会退却的,但你也有你的缺点,这正如姬冰雁也有他的好处一样。”
  胡铁花摸着鼻子,不说话了——他到底不愧为楚留香的老朋友,楚留香喜欢摸鼻子的毛病,他也学得一模一样。
  中午时,他们找了个地方打尖,楚留香正想和他研究如何走,谁知一转头,胡铁花竟不见了。
  楚留香只有苦笑,只有等着。
  他就算着急,又有什么用,胡铁花那比烈火还烈,比野马还野,比骡子还拗的脾气,他难道了解得还不清楚。
  他自然也很炔就猜出胡铁花是到哪里去了。
  这里距离兰州也不过才有两个时辰的路,若是马快,一个时辰也已足够了,还不到黄昏,胡铁花就口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只见他骑着的那匹马后,还跟着一匹马,他一个人拉着两匹马的缰,后面的一匹马上却坐着两个人。
  这两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们光亮的发髻,早已被风吹乱了,美丽的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铁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的门口眺皇着,但瞧见人马之后——他反而走回屋子里,背靠着门,坐了下来。
  胡铁花等马飞驰到门口,才骤然下马,又乘势勒住了后面的那匹马,将马上两个人扶了下来。
  马是好马,胡铁花的身手,又是那么漂亮,那么矫健,再加上两个被捆住手的绝色美女。
  满街的人,眼睛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惧胡铁花那惊人的身手,只怕每个人都早已拥了过来。
  但楚留香却没有回头,根本没有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逡巡了过去,搭汕着道:“我回来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我还带了两位客人回来。”
  楚留香站起来,拉开椅子,含笑让两位受惊的女孩子坐下,然后又沉下了脸,还是不理胡铁花。
  胡铁花只有要了壶酒,自斟自饮,嘴里咕嚷着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姬冰雁实在大不够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戏,我这辈子只怕都睡不着觉了。”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你又何昔对付她们?”
  胡铁花苦笑道:“我只能想得出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时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觉?”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准了时候去,他果然在睡觉,我想,只要将这两位姑娘请来,不出一个时辰,他必定也会赶来。”
  他忍不住大笑道:“这正和你一样,别人把苏蓉蓉她们绑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实说,我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
  楚留香叹道:“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铁花笑道:“他那样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对付得了么?”
  他站起来,向那两个听得张大了眼睛的女孩子缓缓一揖笑道:
  “这次虽然委屈了两位姑娘,但由此可证明他对两位姑娘的心意,两位多少是有些收获的。”
  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说来,贱妾们反倒该感激公子了。”
  胡铁花道:“你们正是该感激我,否则你们只怕一辈子也休想看姬冰雁着急的样子……”说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论脸皮之厚,只怕连我都比不上你。”
  伴冰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公予解开贱妾们的手吧,若不让贱妾敬公子两杯,又怎能表示出贱妾们对公子的感激。”
  但姬冰雁非但没有在一个时辰里赶来,也没有在两个时辰里赶来,到了半夜三更,他还是没有赶来。
  迎雁和伴冰已渐渐笑不出来。
  伴冰默然道:“也许公子猜错了,也许他并不如公子想象中对贱妾们那么关心。”
  胡铁花也开始着急了,嘴里却笑道:“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迎雁道:“他若不来呢?”
  胡铁花怔了怔,转头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这是你的事。”
  胡铁花笑道:“这当然是我的事,你以为我着急么?我算准他必定会来……”
  伴冰道:“但他若要来,岂非早已该来了?”
  胡铁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许……也许他找不着这条路。”
  楚留香道:“他送我们上路的,怎会找不着?”
  胡铁花叹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还未想到这是你动的手。”
  胡铁花道:“我故意在那里留下了好几处线索,别人就算瞧不出。
  但姬冰雁五岁时,只怕就能瞧出来了。”
  楚留香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来?”
  伴冰道:“他若真的不来,公子想拿贱妾们怎么办呢?”
  胡铁花昔着脸道:“这……这个我……l迎雁眼珠于一“转,忽然笑道:“他不来也好,贱妾就跟着公子走吧!”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个不行!”
  迎雁道:“难道公子嫌贱妾们丑么?”
  胡铁花道:“我……我绝不是这意思,只不过……不过……”
  迎雁道:“那么公子是什么意思呢/伴冰也接着道:“公子将我们擒来,我们…… 我们以后还能做人么?”说着说着,她眼睛就红了,像是随时都在流下泪来。
  胡铁花着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万莫要哭,我一瞧见女孩子的眼泪,就更没有主意了。”
  伴冰红着眼睛道:“那么,公子为何不要我们?”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我只不过是要让那死公鸡丢个人的,并没有抢他老婆的意思,我……我虽然很喜欢你们,但……”
  伴冰展颜笑道:“公子若是喜欢我们,我们更要跟定公子了。”
  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对我们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为何还要跟他?”
  胡铁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却心安理得的坐在那里,含笑啄着酒,胡铁花冲过去抢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还不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是你自己的事,何况,有这样两位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要跟着你,我正在为你高兴哩!”
  胡铁花怪叫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我不管你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将她们送回去,我跟你拼命!”
  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们送回去,为何又要把我们抢出来呢?,伴冰笑道:“若不是你着急,我就根本不口去了。”
  楚留香瞧着胡铁花的苦脸,也忍不住笑道:“胡铁花,我希望你以后知道,世上的女孩子,并不是每个部像高亚男那么好对付的,你觉得高亚男好对付,只因为她喜欢你。”
  胡铁花昔笑道:“不错,从今以后,我再不敢说我会对付女人了,我现在简直恨不得跪在高亚男面前,去嗅她的脚。”
  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这道理,总算还有救药。”
  胡铁花撇着嘴道:“你既然那么聪明,你可知道姬冰雁为何不来么?”
  楚留香道:“他若算定你会将她们送回去,又为何要来?”
  胡铁花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缓缓道:“他若真的这样想,他就错了!世上并没有那么笨的人,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做太聪明的事罢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姬冰雁为什么会发财,而你却永远不会有钱的原固,也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可爱的缘故。”
  胡铁花笑道:“原来我很可爱么,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笑声突然顿住,只因为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列长队伍,有车,有马,还似乎有七八匹骆驼。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简直连鬼影子都没有,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要在如此深夜赶路?胡铁花眉头皱起来,他全身流着的都是爱管闲事的血,遇着奇怪的事,若不让他去瞧个究竟,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楚留香望着他笑道:“你心里又在转什么念头?”
  胡铁花皱着眉,摸着下巴,哺哺道:“深更半夜,赶着这许多车马骆驼,为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铁花笑道:“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疆绳,就打着马迎了上去。
  只见这一列队伍马虽有不少,骆驼也有好几匹,但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条黑凛凛的大汉。
  这大汉手里提着条一丈多长的鞭子,反穿着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
  他走在队伍最后,虽只一个人,却把这十多匹牲口照顾得服服贴贴,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竟没有一匹乱跑乱叫的,也没有一匹走出队伍来,就好像一队久历训练的老兵似的。
  那辆大车样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门窗夫得紧紧的,也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胡铁花越瞧就越觉得这队伍怪得邪气,既不像强盗土匪,也不像买卖人,也不像保镶的。
  他忍不住将马赶到铁塔般的大汉身旁,笑着搭讪道:“朋友半夜里还急着赶路,也不怕辛苦么?”
  那大汉瞪眼瞧着他,也不说话。
  胡铁花这才发觉他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桔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
  再看他一双眼睛,灰蒙蒙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开来,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人生着这样的眼睛。
  他眼睛虽在瞪着胡铁花,却又好像并没有瞧见胡铁花似的,眼睛里显似充满邪气,却又似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深更半夜,骤然在路上见到这样的一个人,那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铁花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但他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问个清楚,掉转马头,又迫上去,大声道:“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愿回答别人的话,朋友你不是心里有鬼么?”
  那大汉这次连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

第四章、直奔大戈壁

  胡铁花冷笑道:“有些人你的确可以不理他的,他虽生气也拿你没法子,但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若生气起来……”
  车厢里忽然伸出一个头来,瞧着他淡淡笑道:“你不必生气,他恨本听不见你的话,他是个聋子。”
  胡铁花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大叫道:“姬冰雁,是你!你这死公鸡,到底在弄什麽花样?”
  马车里竟真的是姬冰雁。
  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打了一个手式,队伍就立刻停了下来,然後他就推开车门,缓缓走下马车。
  胡铁花更要气疯了,大吼道:“你的腿不是断了麽?现在怎麽又能走路了?”
  姬冰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向刚走过来的楚留香迎了上去,楚留香也下马迎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姬冰雁道:“我来了。”
  楚留香道:“很好。”
  姬冰雁道:“我因为准备出关的事,所以来迟了些。”
  楚留香瞧了队伍一眼,笑道:“你准备得太多了。”
  姬冰雁道:“多些总比不够的好。”
  楚留香道:“你经历自然比我多,我听你的。”
  姬冰雁道:“车上也可以休息,明天早上再让你检视装备好麽?”
  楚留香道:“好。”
  两人竟是绝口不提『断腿』的事,更未提伴冰。迎雁,就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些事发生似的。
  胡铁花早已气得脸发青,忍不住冲了过来。
  姬冰雁却淡淡笑道:“车上有酒,你若未醉,再喝几杯吧!”
  胡铁花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终於也大笑道:“好!你虽让我上了个当,但我对你也并非很够朋友,我们现在可算已扯平了,上车後,我敬你叁杯。”
  到了车上,胡铁花才懂得姬冰雁为什麽要将马车造得像个棺材,因为这样,车厢里的地方才大。
  这简直已不像是辆马车,而像是间屋子了。
  车厢里有张又大,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垫,一张桌子,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苦心安排的,所以东西虽多,也并不显得很拥挤。
  胡铁花刚想问道:“酒呢?”
  姬冰雁已伸手在榻边按了按,这锦榻下就弹出个抽屉来,抽屉里有六只发亮的银杯,还有十个用白银铸成的方瓶子。
  姬冰雁道:“这里有十种酒,从茅台。大面。竹叶青,到关外羊乳酒都有,瓶子着来虽不大,却可装得下叁斤十二两,你要喝什麽?说吧!”
  胡铁花已瞪着这抽屉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叹道:“一弹手,各种酒就都来了,这简直就是每一个酒徒的梦想,难怪人们都想发财,发财果然是有好处的。”
  叁个人喝了两杯酒,胡铁花又忍不住道:“现在若是有江北的大虾米,和金华火腿脚爪来下酒,这地方就简直像是在天上了,只可惜……”
  他话还未说完,锦垫下又有张抽屉弹了出来,里面不但有江北的大虾米,金华的火腿,还有福州糟鱼。福州烧鹅。海宁海臭虫。无锡肉骨头。长白山的梅花熊掌……总之,只要你想得出来最好吃的下酒菜,这抽屉里就有。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这是在变戏法嘛!”
  姬冰雁淡淡道:“人活着,就要享受,尤其是受过太多罪的人,有一次我饿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吃,所以现在无论我在那里,总要先将那里堆满了吃的东西,甚至在我睡觉的床下面,都是有酒有肉的。”
  胡铁花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非但再也不觉得这话有什麽可笑,反而有些想哭了。
  这平平淡淡几句话里,实在是充满了酸苦,等到一个人对『饥饿』如此恐惧时,他以前所遭受的艰苦与悲惨,只怕已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了!胡铁花默然许久,才喝下第叁杯酒,仰面长叹道:“也许我本不该逼你来的。”
  姬冰雁冷冷道:“你并没有逼我,我若真的不愿来,任何人也无法逼我。”
  胡铁花苦笑了笑,忽又问道:“那两位姑娘呢?为什麽不请她们也来喝一杯?“
  姬冰雁道:“她们已回去了。”
  胡铁花道:“你何苦急着把她们赶回去,我和楚留香都是很知趣的人,我们总会找个机会让你和她们道别的。”
  姬冰雁淡淡道:“现在已没有道别的时间,我们从现在起,已开始直奔大戈壁,从此以後,这辆马车绝不会停歇超过两盏茶的时侯,而且每天最多只停叁次,我相信以我们现在的耐力,已可严格地控制大小便了。”
  胡铁花耸然道:“难道连下车走走都不行麽?”
  姬冰雁道:“绝对不可以。”
  胡铁花道:“为什麽?”
  姬冰雁道:“我们虽不知对方是否已在各路都布下暗卡,来侦察楚留香的行踪,我们却必须要提防他这一着。”
  胡铁花道:“但这也不必。”
  姬冰雁道:“我们若要成功,就得将每一个可能都计算进去,只因对方既然敢惹楚留香,就绝不是普通的人。”
  胡铁花道:“难道我们已是普通的人麽?”
  姬冰雁道:“我早已说过,这些生长在沙漠里的人,已被沙漠锻得比骆驼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而我们在沙漠里,却软弱得不及一只兔子。”
  胡铁花笑道:“你这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
  姬冰雁道:“这只因为不想死在沙漠里,让鹰来啄我的身,让狼来啃我的骨头,我活得还有趣得很。”
  胡铁花道:“但我还是认为……”
  姬冰雁冷笑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你们既然要我来,是不是一切都愿意听我的?”
  楚留香一直在听着,这时才微笑道:“你能活着从沙漠里带出这许多财富来,你说的话必然有理,有道理的话,我总是愿意接受的。”
  姬冰雁瞪着胡铁花道:“你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能说本不该逼你来,你既已来了,我还有什麽法子。”
  姬冰雁道:“好!”
  他忽将酒菜都从桌上拿了下来,伸手一按,那桌面竟整个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幅详细的地图。
  姬冰雁用筷子蘸着酒,在地图上划了条线,道:“我们本不该由这里出关的,只因为你不认得路,已来到这地方,所以我们现在只有沿着这条路走。”
  楚留香道:“这条是黄河麽?”
  姬冰雁道:“不错,这里正是黄河的上流,我们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到银川,我知道札木合昔日的势力,并未到过阴山以南,所以在这段路上,我们不必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线索,但却必然要防备他们的耳目。”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没有打断他的话。
  姬冰雁接着道:“所以,明天我们到老龙湾时,你就要将马寄存下来,我在那里也有伙计,你可以放心。”
  楚留香忍不住道:“这匹马我必定要带去。”
  姬冰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麽?”
  姬冰雁道:“这匹马不但太招摇,太惹眼,而且本是对方所有,我们带着这匹马走,简直无异带着块招牌,我们绝不能冒这个险。”
  楚留香想了想,不再说话。
  姬冰雁道:“你要知道,现在对方不但是在暗中以逸待劳,而且占尽了天时。
  地利。人和,我们根本连一丝有利的条件都没有,若想得胜,只有以奇兵出其不意,所以在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之前,绝不能被他发现我们的行踪,否则他们若仗着沙漠的地利来暗袭,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叹道:“我想的本没有这麽多,我……”
  姬冰雁一字字道:“你要记住,对方正是因为知道在别的地方杀不死你,才要把你诱到沙漠里去,他既要将你诱人沙漠,自然是因为他在沙漠里有把握杀死你,这正是你平生最艰苦的一战,你怎能不多想想?”
  楚留香苦笑道:“但有些事却也不能想得太多的。”
  姬冰雁乾了杯酒,道:“好!现在我们什麽都不要想,先睡一觉,纵然睡不着觉,也要强迫自己睡,因为我们现在绝不能浪费精力。”
  锦榻很大。叁个人都睡了下来。
  胡铁花手里拿着酒杯,忽然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叁个人总算又睡在一起了,就像十几年前一样……唉『那些甜蜜的美好的老日子。』姬冰雁冷冷道:“那些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那时我们喝的是酸酒,躺在又湿又冷的草地上,现在,我们却有又软又暖的床。”
  胡铁花叹了气,摇头道:“过去的日子,永还是美好的,只可惜这种事你永远也不会懂,只因你既不解风情,又太现实,太势利,你只知道……”
  他忽然停住嘴,只因他发觉姬冰雁已睡着了。
  第二天黄昏时,到了老龙湾。
  在姬冰雁的一座农庄里,楚留香等下了马,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匹马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不禁喃喃苦笑道:“也许我的确是老了,所以心也越变越软了。”
  马,也在轻嘶着。
  楚留香抚着柔滑的马背,笑道:“你也舍不得我是麽?是不是怕我这一去,就永远不回来了呢?”
  胡铁花却像是兴奋得很,正在那边和姬冰雁检视着骆驼和车马,每样东西他都要看一看,问一问。
  他现在已知道那又聋又哑的大汉叫『石驼』,但却想不出一个人的皮肤怎会变成这种样子。
  他现在也已知道那赶车的小伙子叫『小潘』,这小潘其实早已不是小伙子,至少已有叁十来岁,但却天生着一张娃娃脸,没说话就先笑,说完了还在笑,教任何人也没法子对他发脾气。
  胡铁花越看越觉有趣,忍不住问道:“小潘,你今年可有叁十五麽?”
  小潘笑嘻嘻道:“不瞒您说,再过一个月,小人就四十叁了。”
  胡铁花失笑道:“四十叁了,这倒看不出……。四十多岁的人,还被人叫做『小潘』,你倒实该开心才是。”
  小潘笑眯眯道:“小人就算活到八十,还是要被人叫做『小』潘,但这可不是什麽露脸的事,这简直是丢人。”
  胡铁花盯着他笑道:“姬冰雁既然把你带来,你必定有些特别的本事,你有什麽本事?露两手让我瞧瞧好麽?”
  小潘陪着笑道:“小人的本事,就是什麽都不会,什麽都不懂,一个人活到四十多,还是一点本事也没有,这也不是件容易事,您说是麽?”
  胡铁花大笑道:“你能说出这句话来,可见你的本事已不小了。”
  日子过久了,他更发现小潘不但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还有种特别的本事。
  长江南北,大河两岸,福建岭南,黔贵川鄂,无论那一种力言,他竟都能说得流利自然,就和在那边土生土长的人完全一样,无论做什麽交易,都只管放心让他去做,他就算闭着眼,也不会吃亏的。
  而那石驼,虽然不能和人说话,却能和畜牲说话他似乎能用一种神秘的语言,来沟通他和畜牲间的思想。
  无论驴马骆驼心里在想什麽,他全都能知道,他心里想要这些畜牲干什麽,它们居然也能乖乖的听话。
  有时候胡铁花简直想不通姬冰雁是用什麽法子将这样两个人找来的,他实在不能不佩服。
  车马果然在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小潘和石驼就像是根本没睡过觉,但过了几天,小潘仍是兴高采烈,满脸笑容,石驼更是连头都没有低下去过。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这两人难道可以不睡觉的麽?”
  姬冰雁道:“有些人无论在做什麽事时,都可以睡觉的。”
  胡铁花道:“赶车时也能睡觉?”
  姬冰雁道:“马已识途,赶车为何不能睡觉?”
  胡铁花想了又想道:“不错!跋车时总还是坐着的,但那石驼非但没有坐下来,简直连站都没有站住,难道他走路时也能睡觉麽?”
  姬冰雁淡淡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大笑道:“你当我是叁岁的小孩子?”
  姬冰雁沉下脸,不再说话。
  楚留香却笑道:“他这倒不是骗你,有人的确是在走路时也能睡觉的,只因他两腿虽在走路,但精神却已完全松弛,正和别人睡觉时一样。”
  胡铁花失笑道:“这本事倒实不小。”
  姬冰雁冷冷道:“这本事并非天生的,而是被磨练成的,一个人若被人用鞭子赶着,不停不歇地走上一年,只要一闭眼睛,就要挨鞭子,那麽他以後纵然赤着脚走在雪地里,也照样能睡得着了。”
  胡铁花动容道:“石驼难道就受过这样的罪?”
  姬冰雁道:“嗯!”
  胡铁花叹了口气,又道:“但别人为什麽要他不停地走,而且走了一年呢?”
  姬冰雁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可瞧见拉磨的驴子麽?”
  胡铁花道:“见过。”
  姬冰雁缓缓道:“他就曾经被人当做拉磨的驴子,只不过比驴子还要惨些,驴子还有休息的时间,他却脚不停步,整整拉了一年。”
  胡铁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怒道:“这是什麽人?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如此对待他?”
  姬冰雁摇了摇头,又不开腔了。
  胡铁花只有喝酒,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信,『一个人怎能在走路时睡觉呢?』他决心要瞧个明白。
  这车子纵然是天下最舒服的一辆,但整天整夜地闷在里面,胡铁花也快被闷得发疯了。
  他本来就想找件事做。
  於是他就伏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去瞧那石驼,他倒要瞧瞧这人走路时怎麽能睡觉。
  石驼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也始终是瞪着的,茫然瞪着远方,就好像能望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美景似的。
  胡铁花时时刻刻留意他,过了一天,忽然大笑道:“好个死公鸡,原来在骗我。”
  姬冰雁皱了皱眉,道:“骗你?”
  胡铁花道:“他连眼睛都没有闭起来过,怎能睡觉?”
  姬冰雁道:“他睡觉是不必闭眼睛的。”
  胡铁花笑道:“这又是为了什麽?”
  姬冰雁淡淡道:“只因他本就是个瞎子。”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瞎子?你说这人不但又聋又哑,而且还是个瞎子?”
  姬冰雁闭着嘴,他说话是从来不说第二遍的。
  胡铁花道:“难怪他眼睛看来这麽奇怪,但……但瞎子又怎能像他那样走路?我实在更想不通了。”
  姬冰雁道:“他身旁的牲就是他的眼睛。”
  胡铁花道:“他身旁若是没有牲口了呢?”
  姬冰雁道:“那麽他就会设法叫一只来。”
  胡铁花苦笑道:“你越说越玄了,说得他简直不像人,简直也像只野兽。”
  姬冰雁道:“有时他根本就是只野兽,只因他自己本希望自己是只野兽他认为和野兽在一起,比和人相处容易得多。”
  胡铁花默然许久,道:“那麽他为何要为你做事呢?”
  姬冰雁的嘴又闭起来了,胡铁花已看出他非但不愿回答这句话,而且也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谁知过了半晌,姬冰雁居然一字字答道:“那只因我救了他的性命。”
  胡铁花又默然许久,叹道:“那麽,你为什麽遗要带他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再去沙漠中涉险呢?”
  姬冰雁冷冷道:“只因他在沙漠上,比十个不聋不哑不瞎的人,都要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