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传奇
   —古龙
第十七章、人间地狱

  寸草不生。
  石头是死灰色的,冷、硬、狰狞。
  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奔腾。
  岛的四周礁石罗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看来就像是一只只被恶兽巨牙咬住的小兔。
  无论多轻巧,多坚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天地萧杀。
  胡铁花披襟当风,站在海岸旁的一块黑石上,纵目四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动容道:“好个险恶的所在!”
  张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亲眼看到,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地方,竞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得下去!”
  胡铁花也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是鬼,因为这地方根本就像是个坟墓,连一样活的东西都瞧不见。”
  张三道:“甚至连一条完整的船都没有,看来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休想走得了。”
  胡铁花转向金灵芝,问道:“你真的到这里来过一次?”
  金灵芝:“嗯。”
  胡铁花道:“那次你怎么走的?”
  金灵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铁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灵芝垂下头,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只有死在这里!”
  她一踏上岛屿,连舌头都似乎已紧张得僵硬起来,每说一个宇,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头上已沁出了冷汗。
  听完了这两句话,胡铁花身上似已觉得冷飕飕的,手心竞也有些发湿。
  他现在才相信确实比石观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宫都可怕得多,因为那些地方毕竟还有活路可退。
  这里却是个无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你说的那蝙蝠公子就是这里的岛主?”
  金灵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金灵芝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金灵芝道:“没有——我已说过,到了这里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宜。”
  胡铁花道:“占了便宜?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本来就是瞎子。”
  金灵芝忽然抬起头,道:“香帅……现在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也许还来得及……”
  楚留香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金灵芝道:“随便到哪里去,都比这里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这里岂非无路可退么?”
  金灵芝道:“我们可找条破船,躲在里面等,等到有别的船来的时候……”
  胡铁花打断了她的话,道:“也许我也愿意陪你等,但你却不知道这老臭虫的脾气。”
  金灵芝道:“可是……香帅,这地方实在太凶险,你难道不想活着回去么?”
  胡铁花叹道:“你越这么说,他越不会定的。?”
  金灵芝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越危险的事,他越觉得有趣。他这人一辈子就是喜欢冒险,喜欢刺激,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灵芝垂下了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我怕死——其实我怕的并不是死。”
  楚留香柔声道:“我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比死还可怕的多,所以……金姑娘若想留下来,我们绝不会勉强。”
  胡铁花道:“你也可以叫张三留下来陪你,他本就应该这么样做的。”
  张三咬着牙,瞪了他一眼,道:“只要金姑娘愿意,我当然可以留下陪她,只怕她却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灵芝忽又抬起头,凝注着胡铁花,道:“你愿不愿陪我?”
  胡铁花擦了擦汗,道:“我当然愿意,可是……”
  金灵芝道:“可是怎么样?”
  胡铁花抬起头,触及她的眼波,终予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我陪你。”
  金灵芝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还怕什么?……”
  一块屏风的岩石后,悬着条钢索,吊着辆滑车。
  钢索通向一个黑黝黝的山洞。
  金灵芝将他们带到这里,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这里就是入口?”
  金灵芝道:“上次我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金灵芝叹道:“有些地方要进去本就很容易,要出来——就难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这滑车的终点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就是他们的迎宾之处。”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里迎接宾客?”
  金灵芝道:“有时是丁枫在那里。”
  楚留香道:“丁枫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么人?”
  金灵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又问道:“从这里到那地方有多远?”
  金灵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远,只知道我数列七十九的时候,滑车才停止。”
  胡铁花笑道:“看来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就算来过,也绝不会数的。”
  张三道:“就算数,也数不对,你根本不识数,连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数不清——有时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却硬要说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会数,因为你喝的酒从来没有超过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数到五十么?”
  胡铁花瞪跟道:当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车,我们就开始数,数到五十的时候,我们就往上跳。”
  数到“十”的时候,滑车已进入了黑暗。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连一点光都没有。
  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的身子随着滑车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见!”
  数到“三十”以后,就连入口处的天光都瞧不见了,每个人都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
  难道这真是地狱的入口?
  胡铁花紧紧握着金灵芝的手,数到“四十六”的时候,他的手才放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张三只觉自己的人就像是块石头,往下直坠。
  下面是什么地方?
  是刀山?是油锅?还是火坑?
  无论下面是什么,他都只有认命了。
  他根本已无法停住!
  好深,还没有到底……
  张三索性闭起眼睛,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足尖触及了一样东西。
  他再想提住气,已来不及了。
  就算下面只不过是石头,这一下他的两条腿只怕也要跌断。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轻轻托住——他当然看不到这只手是谁的,但是除了楚留香还有谁?
  “唉,有楚留香这种朋友在身边,真是运气。”
  但这念头刚在他心里升起,这只手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更闷,更热。
  张三就像条死鱼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声。
  这人居然也什么都没有问,只听他脚步缓缓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牢狱?
  楚留香、胡铁花和金灵芝呢?
  张三只希望他们比自己的运气好些。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接着,又有一个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铁花的运气并不比张三好,他落下时,落入了一只网。
  一只仿佛是铁丝编成的网。
  他全身骨头都被勒得发疼,这一摔,更几乎将他的骨头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无论他怎么骂,都没有人理他。
  脚步声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起,听声音不是石门,就是铁门。
  突听一人轻唤道:“小胡?…”
  胡铁花一惊,道:“张三吗?”
  张三叹道:“是我,想不到你也来了。”
  胡铁花恨恨道:“这个筋斗栽得真他妈的冤枉,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就糊里糊涂的落人了人家的手里。”
  他这一生也充满了危险和刺激,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还能反抗!
  这一次他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懂得她为什么要害怕了,也许我们真该听她的话的。”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现在才知道那煽蝎公于简直不是人,只要是人,就不会可能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张三道:“石观音比他如何?”
  胡铁花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石观音和他一比,简直就像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孩子。”
  张三苦笑道:“看来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已知道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我们却看不到他,这才叫可怕。”
  他忽又问道:“金姑娘呢?”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老臭虫呢?怎么还没有来?”
  张三道:“你希望他来?”
  胡铁花叹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们大,毕竟不是神仙,到了这种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张三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也许他的运气比我们好,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门又开了。
  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将一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铁花和张三心都沉了下去。
  门又关起。
  胡铁花立刻唤道:“老臭虫,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
  张三失声道:“莫非他运气比我们还坏,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道:“绝不会,他们绝不会将一个死人关到这里来。”
  张三道:“就算未死,受的伤出必定不轻,否则怎会说不出话?”
  胡铁花沉吟着,问道:“你还能不能动?过去瞧瞧他I”
  张三叹道:“我现在简直像只死蟹——你呢?”
  胡铁花叹道:“简直比死蟹还糟1”
  张三道:“也许……也许这人不是老臭虫,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还没有死,他们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这人是金灵芝。
  胡铁花却断然道:“绝不是。”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又不回答了。
  张三着急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么事不肯说出来?”
  胡铁花还是不说。
  张三沉默了很久,黯缀然道:“老臭虫若也到了这里,我们就死定了。”
  突听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人发出来的。
  这声音听来竞仿佛很熟。
  胡铁花、张三同时脱口问道:“你是谁?”
  这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牲。”
  张三失声道:“勾子长,你是勾子长。”胡铁花也听出来了,也失声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勾子长惨笑道:“这就是我的报应。”
  张三道:“难道是丁枫……?”
  勾子长恨恨道:"他更不是人,连畜牲都不如。”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勾子长闭上了嘴。
  但他纵然不说,胡铁花心里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个人出卖了朋友,自然也会有别人出卖他。
  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们的悲哀。
  勾子长仿佛在呻吟,显然已受了伤。
  胡铁花本想讥讽他几句,臭骂他一顿的,现在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了,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老臭虫还没有来。”
  张三道:“我早就知道,无论在多凶险的情况下,他都有本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又有开门声音响起,又有脚步声走了进来。
  这次来的竟似有两个人……
  胡铁花和张三的心立刻又凉了。
  “楚留香毕竟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在这黑暗中,一个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来的。”
  楚留香一跃下滑车,立刻就觉得不对了。
  他天生有奇异的本能,总能感觉到危险在哪里。
  现在,危险就在他脚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坠,已无法回头,更无法停顿。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人能改变他悲惨的命运。
  能改变他命运的,只有他自已——无论谁要改变自已的命运,都只有靠自己。
  车已滑出去很远。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双腿,凌空一个翻身,头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势向上弹,足尖已勾佐悬空的钢索。
  他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他的反应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钢索,他也只有坠下,坠入和胡铁花他们同样的陷阱。
  这时他已听到了胡铁花的愤怒的谅呼声。
  声音很短促,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但平静并不代表安全,黑暗中仍然到处都潜伏着危险!
  楚留香倒接在钢索上,又必须在最短时间里作一个最重要的决定——也许就是他生死的决定。
  他可以跃上网索,退出去,也可以沿着钢索定向蝙蝠岛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断出这两条路都不能走。
  钢索的另一端,必定还有更凶险的陷阱在等着他。
  他更不能抛下他的朋友。
  钢索在轻微的震动,滑车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钢索上摇荡了起来,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终于渐渐和钢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射了出去。
  “楚香帅轻功高绝天下,非但没有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有翅膀的鸟都比不上。”
  这虽是江湖中的传言,却并不十分夸张。
  借着这摆动的力量,他横空一掠,竞达七丈。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能一掠七丈,也难免要撞上石壁,撞得头破血流。
  但他掠出时脚在后,手在前,指尖一触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松,整个人立刻贴上山壁,缓缓的向下滑。
  滑了一两丈后,才慢慢停顿,像是只壁虎般静静的贴在山壁上,先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然后,他就开始听。
  没有声音,却充满了一种复杂的香气,有酒香、有果香、有莱香、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这里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贴上了石壁,才听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阵阵断续的、轻微的、妖艳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当然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笑声来,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笑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等心跳也稳定下来,他就开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动。
  他终于找到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他就认这地方滑下去。
  有这种笑声的地方,总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黑暗虽然可怕,但现在却反而帮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发出一丝声音,就没有人能发现他。
  轻功无双的楚香帅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门。笑声就是从门后发出来的,只不过这时笑声已变成了令人心跳的呻吟声。
  楚留香考虑着,终于没有推开这扇门。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动,又找着另一扇门。
  这扇门后没有声音,他试探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后立刻响起了人语声:“请进来呀。”
  声音妖媚而诱惑,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楚留香看不到这扇门后有些什么,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有多少人?也许他一定进这屋子,就永远不会活着走出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判断虽只是刹那间的事,但其决定却往往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屋子里的香气更浓,浓得几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进门,就有一个人投入他的怀抱。
  一个女人,赤裸裸的女人。
  她的皮肤光滑而柔腻,她的胸膛紧挺。
  她整个人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个男人能抵抗这种可怕的诱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反应……
  女人吃吃的笑着,探索着他的反应,用甜得发腻的声音笑道:“你还年轻,我已有很久没有接到过年轻人了,到这里来的,几乎全是老头子……又脏又臭的老头子……”
  她紧紧的缠着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热烈,几乎连楚留香都觉得吃惊了,这女人简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只思春的母狼。
  她的手几乎比男人还粗野,喘息着道:“来呀……你已经来了,还等什么?”
  这匹母狼仿佛已饥渴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猎物,无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猎物撕裂!
  她简直已疯狂。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人,他还没有遇到过,他也并不是不想尝试。
  只可惜现在却不是时候。
  女人呻吟着,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至少应该先知道你是谁?”
  女人道:“我没有姓,也没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个女人就够了——在这里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样的。”
  楚留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楚留香还没有回答,她又缠了上来,腻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是怎么来的,只要你是个男人——只要你能证明自已是个男人,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愿证明呢?”
  女人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这并不是威胁,一个人到了这里,本就随时随地都可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安全,若想探听这里的秘密,就得先征服这女人。
  要征服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却想用另一种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佐了她致命的穴道,沉声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着,最好先想法子让我活着。”
  女人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里说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还未见过。”
  女人笑道:“那么你现在就见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让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折磨我?”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女人又道:“你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吓不到我的,因为我根本已不是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帮裁忙,我也会帮你的忙,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女人道:“我只要男人,只要你!”
  要征服这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无论多大的浪潮,都会过去的,来得着快,去得也快。
  现在,浪已过去。
  她躺在那里,整个人都已崩溃。
  她活着,也许就为了要这片刻的欢愉。
  一个人若只为了片刻的欢乐才活着,这悲痛又是多么深邃。
  楚留香忽然觉得他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怜,都值得同情。
  因为她的生命已完全没有意义,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过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着,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也带你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难道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声道:“你也许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人间并不是如此黑暗的,那里不但有光明,也有欢乐。”
  女人道:“我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喜欢黑暗。”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同样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甜、那么媚。
  一个人竟会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种话,简直是谁都无法想象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没有情感,接着又道:“我要的,你已给了我,你要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我……我想问你几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我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妓女;只要是到了这里的人,都可以来找我,我都欢迎。”
  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这里没有年,没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只能永远在黑暗中等着,赤裸裸的等着,等到她死。
  这种生活简直不是人道的生活,简直没有人能够忍受。
  但勉却在忍受着。
  像这种生活无论谁只要忍受一天,都会发疯,都会变成野兽,贪婪的野兽。所以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了衣裳。
  她也没有挽留,只是问了旬,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里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连一步都不能走,也许你只要走出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然接道:“也许……但我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着,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说,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现在他已有了种负罪的感觉。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这样的可怜人,那罪恶简直不可饶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还是会来带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你是个好人。”
  她声音里竟忽然有了感情,接着又道:“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说道:“你不必……只要跟着我,就会有危险。”
  女人笑了笑,道:“危险?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危险?”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说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几乎从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己愿意做的事,你至少应该给个机会给我。”
  世上虽没有永恒的黑暗,却也没有永恒的光明,所以人间总是有很多悲惨的故事,产生了许许多多哀艳的诗赋、凄凉的歌曲…
  但无论多凄凉哀艳的诗歌,都比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句实在太令人心酸。
  “我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我自已愿意做的事……”
  也许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这句话里所含蕴的悲痛是多么深邃,因为也很少有人会遭遇到如此悲惨的命运。
  何况,人们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实的,根本就不愿去体会别人的痛苦。
  楚留香却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别人的成功与快乐,也很能了解别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将某些人过剩的快乐分些给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拼命管闲事,甚至不借去偷、去抢。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盗帅”楚留香。盗贼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没有这种悲天悯人的心肠,他又怎会有如此多姿多采,辉煌丰富的一生?
  那么,后人也就不会听到他这么多惊险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她拉着手,默默的向前走,心里还带着歉疚和伤感!“我没有名字……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你若一定要问,不妨就叫我'东三娘'吧,因为我住的是第三间屋子。”
  无论多卑贱的人,都有个名字,有时甚至连猫狗都有名字.
  为什么她没有?
  “你要我带你到哪里去,逃出去?”
  当然不是。
  “也许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远第一,朋友的事永远最要紧。有些人甚至会认为,楚留香也是为别人活着的。
  可是他愿意,他只做他愿意做的事。
  从没有人能勉强他——以后他若遇到不幸时,只要想起现在握住他手的女人,他就会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为什么没有勇气死呢?”
  也许会有人问这话。
  但楚留香却知道,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尤其是当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时,反而不会死了。
  因为他们连勇气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么都不想做,疲倦得连死都懒得去死。
  “我知道那边有间牢狱,却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关到那里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遭了毒手。”
  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地方有三层,我们现在是在最下面一层。”
  她的确是活在地狱中的地狱里。
  “下面这一层有东,西,南三排屋子,中间是厅,有时我们也会到厅里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过的妓院。
  那种地方通常也有个大厅,姑娘们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里,等着,等着人用金钱来换取她们的青春。
  比起这地方的人来,她们也许要比较幸运些.
  但又能幸运多少呢?
  又有谁真正愿意做这种事?
  又有谁能看到她们脂粉下的泪痕?
  在这种地方做久了,岂非也会变得同样麻木,同样疲倦。
  她们当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里去?
  “上面那两层,我只去过一两次,幸好牢狱就在下面这一层,我们出门后,沿着墙向右走,再走到后面,就到了。”
  听来这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现在,楚留香部觉得这段路简直就好像永远边走不到头似的。
  无论走多远,都是同样的黑暗。
  他简直就像是从未移动过。
  “在这屋里,我们还可说话,但一走出门就绝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来,这里到处部是要命的埋伏,走得慢些,总比永远走不到好。”
  在屋里,她已将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了。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她的手心渐渐发湿,正在流着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觉到有种不样的警兆!
  就在这时,东三娘的脚也停下,手握得更紧。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己感觉到有人来了。
  来的有两个人。
  两个人走路虽然都很小心,但还是带着很轻微的脚步声。
  蝙蝠岛上的人,当然绝不会人人都是轻功高手,但是这两个人发觉了他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楚留香背贴着石壁,连呼吸都已停止。
  这两人侵慢的走了过来,仿佛是在巡逻,又仿佛是在搜索!
  只有一线光,他们就立刻会发觉楚留香距离他们还不到两尺。
  但在蝙蝠岛上,绝不许有一线光,无论任何人,都绝不允许带任何一种可以引火的东西上岸。
  就连吃的东西,也都是冷食,因为只要有火,就有光。
  “要绝对黑暗!”
  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这命令一向执行得很严格,很有效!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楚留香却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把又没
  原来他身旁就是扇门,声音就是从门里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这扇门已开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拉住我干什么?是不是还想问我要这鼻烟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软语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么都给我了。”
  女人的声音更软,道:“可是,你下次来……”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还会来找你?这地方的女人又只你一个人!”
  女人不说话了,这件事似已结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烟,为什么一定要这鼻烟壶?”
  女人轻轻道:“我喜欢它……我喜欢那上面刻的图画。”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么?”
  女人道:“可是我却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家那边的山和水一样,我摸着它时,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梦议,忽然拉住男人,哀求着道:“求求你,把它给我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死人,但摸着它的时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时,我就好像觉得什么痛苦都可以忍受,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喜欢过一样东西,求求你给我吧,你下次来,我一定……”
  这些话就正如东三娘说的同样令人心酸。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拍”的一声清脆的掌声。她的人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却冷笑道:“你的手还是留着摸男人吧,凭你这样的贱货,配问我要……”
  东三娘突然甩脱楚留香的手,向这人扑了过去I
  愤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只有愤怒才能令人不顾一切。
  东三娘扑上去时,已不顾一切!她觉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掴在她自己脸上一样!
  那男人显然做梦也末想到旁边有人扑过来,忍不住惊呼一声,“叮”的,一样东西跌在地上,显然就是那鼻烟壶。
  本来在巡逻的两个人,一听到人声,就停了下来,始终静静的站在一旁,听到这一声惊呼,也立刻扑过来!也许就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发!
  也许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计划眼看就己将全都毁了。
  就毁在一只小小的鼻烟壶上!
  楚留香为了要到这里,不知经过多少苦难,付出多少代价,此刻却为了一只鼻姻壶而被牺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会为他扼腕叹息,甚至放声一哭。
  但他自己却并没有抱怨。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为了一只鼻烟壶,而是为了人的尊严。
  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借!

第十八章、地狱中的温情

  楚留香身形也展动,迎向那两上巡逻的岛奴。
  他身子从两人间穿了过去,两人骤然觉得有人时,已来不及了。
  楚留香的肘,已撞上他们的肋下。
  绝没有更快的动作,也没有更有效的动作!
  楚留香双肘这一撞,几乎已达到人类速度、体能与技巧的巅峰,已不是别人所能想象得到。
  然后他立刻转向那男人。
  东三娘也已被这人打得跌出去很远,这人正厉声道:“你是谁.....”
  这三个字他并没有说完,楚留香的铁掌己到了!
  但这次这人已有警戒,居然避开了楚留香这一掌!
  能到蝙蝠岛上来的人,自然绝不会是寻常之辈。
  他拧身,错步,反臂挥出,用的竟是硬功中最强的“大摔碑手”。掌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可是他错了!
  在如此黑暗中,他中不该使出这种强轻的掌力,那虎虎的掌风已先将他出手部位暴露给敌人。
  他一掌挥出,脉门已被扣住!
  他更做梦也未想到会遇着如此可怕的敌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经数十战,当然是胜的时候多,败的时候少,所以他到现在还能活着。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间将他的脉门扣住,忍不住失声道:“你是……”
  这次,他连两个字都末说完,全身的肌肉已骤然失去了效用。甚至连舌头都已完全麻痹。
  一只手已点了他最重要的几处穴道。这只手很轻,但却比硬功中最强的“大摔碑手”有效多了。
  他也听到有人夜他耳旁沉声道:“记住,她们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尊严和生命。
  世上只有蝙蝠可以凭自己的触觉飞行。
  蝙蝠飞行时,总会带着一种奇特的声音,如果这声音触及了别的东西,蝙蝠自己立刻就会有感应。
  奇异的声波,奇异的感应。
  现在楚留香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四面八方全是这种声音。他知道地狱中的蝙蝠已向他飞过来。
  埋伏还没有发动,也没有暗器射出,因为这里还有他们的宾客,他们也根本还未弄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但他们立刻就会弄清楚的,没有人能在这种绝望的黑暗中抵抗他们。因为他们已习惯于黑暗,他们的武功和攻击在光明中也许并不可怕,但在黑暗中却足以要任何人的命。
  楚留香也是人,也不例外。
  所有一切事的发生都只不过在短短的片刻间,楚留香这时若是立刻退走,或者滑上石壁,没有人能追着他,他至少可以避过这次危机。但世上却有种人是绝不会夜危难中抛下朋友的。
  楚留香就是这种人。
  只听东三娘用最低的声音说道:“快走,到前面右转……”
  她只说到第三个宇时,楚留香已拉佐她的手,道:“走。”
  东三娘道:“我不走,我一定要找到那鼻烟壶,送给她……”
  楚留香深深的吸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此刻连自已的性命都已难再顾全,她却还要找到鼻烟壶。
  她像是觉得这鼻烟壶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要认为她不是呆子,就是疯子,纵不抛下她,也会勉强拖着她走的。
  但楚留香既没有走,也没有拦阻。他也帮她找。因为他知道她找的并不是鼻烟壶。
  她找的是她已失落的人性,已失落了的尊严!楚留香一定要帮她找到。
  楚留香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为了要做一件他认为应该做,也愿意做的事,他是完全不顾一切后果的,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他这种人也许有点傻。但你能说他不可爱么?
  “鼻烟壶究竟找到了没有?”
  这句话是胡铁花听了这故事后问他的。
  “当然找到了。”
  “等你打到那鼻烟壶的时候,你的命也许就找不到了。”
  “我现在岂非还活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
  “你小于真有点运气,但在那种黑暗中,你是怎么找到小小一个鼻烟壶的呢?那岂非和想在大海捞针差不多?”
  楚留香笑了笑,回答得很绝:“针没有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什么意思?”
  “针没有味道,鼻烟壶却有味道……鼻烟壶跌到地上时,盖子已跌开了,烟的味道已散开,我们虽看不到它,却能嗅出它在哪里。”
  胡铁花这下子才真的服了,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实在是个天才儿童,若要换了我,在那种时候绝不会想到这一点,若要我去摸,只伯三天都找不到。”
  “老实说,我实在也有点佩服我自己。”
  “我知道你脑袋一向都灵,可是,你鼻子怎么突然灵起来了呢?”
  “就因为我鼻子有毛病,一嗅到鼻烟就会流鼻涕,所以找起来更容易。”
  胡铁花又只有叹息。
  “有时连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你都能在最后的时候想出最绝的主意,用最绝的法子化险为夷,这究竟是你的本事?还是你的运气?”
  楚留香将鼻烟壶交给可怜的女人时,她的泪已流下,滴在他手上,这滴泪,也许比任何人的泪都值得珍借。连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泪可流。
  现在,她就算死,也没关系了,她已找到人性中最可贵的一部分,这世上毕竟还有人拿她当人,对她关心。无论对任何女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只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只懂得珍借珍宝,不懂得这种情感的价值,等她们知道后悔时,寂寞已纠缠住她们的生命。
  鼻烟壶虽找到了,楚留香却还是留在那里。他已无法定!
  四面八方都充满那种奇异、令人毛骨惊然的声音。这地方显然已被包围住,既不知来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样的人。
  就连石壁也响起了那些声音,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一面网。这面网绝没有任何漏洞。
  楚留香无论往哪里走,都要堕入他们的网中!但他若是留在这里,岂非也一样要被他们找到?
  他似已完全无路可走,若是胡铁花,早就冲上去和他们拼了。
  但楚留香并没有这么样做,他做事永远有他自已独特的法子。
  “他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想出最绝的主意。”。
  这屋子最多只有两文宽,三丈长,只有一张桌,一张凳,一张床,既没有窗予,也没有别的门户。
  这屋子就正如一只瓮,楚留香就在这瓮里。
  来的人最少也有一两百个,进来搜索的也有七八个,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根很细长的棒子。
  这只棒正如昆虫的触角,就等于是他们的眼睛。
  这么多人要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找两个大人,简直比“瓮中捉鳖”还容易,只要他们棒子触及楚留香,他就休想逃得了。
  他们的棒于将这屋子每个角落全都摸遍了,连桌子下,床底,屋顶都没有放过。
  他们竞始终没有找到楚留香。楚留香藏到哪里去了?
  他又不是神仙,也不会魔法,难道还能真变成只臭虫藏在床缝里不成?何况他还带东三娘。
  这么大两个人,就躲在这屋子里,为何别人就硬是找不到?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进来搜索的人显然都很吃惊,已开始在拷问那可怜的女人!
  “人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这里根本就没有外人来过。”
  “若没有人来,他们三个是怎么会死的?”
  “不知道,我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到一两声惊呼,说不定他是彼此相杀死的。”
  她声音已因痛苦而颤抖,显然正在受着极痛苦的折磨。
  但她还是咬着牙忍受着,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实话。
  突听一人道:“死的人是谁?”
  话声很熟,赫然正是丁枫的声音。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赵刚,还有第六十九次巡逻的两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也吃了一惊。
  赵刚人称“单掌开碑”,武功之强,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乎,连楚留香自已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问将他制住。
  人唯有在急难中,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丁枫才缓缓道:“这三个人都没有死,你难道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么?”
  没有人敢答话。
  然后就是赵刚的呻吟声。
  丁枫道:“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点了你的穴道?”
  赵刚愤愤道:“谁知道,我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
  丁枫沉吟着,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将你穴道点住的?”
  赵刚道:“我也不知道,我糊里糊涂就被他点住穴……你们难道没有捉住他?”
  丁枫道:“没有。”
  另一人道:“小人们早已将这地方包围佐,就算是苍蝇都飞不出去的。”
  丁枫冷冷道:“苍蝇也许逃不出去,这人却一定能逃出去?”
  赵刚叹口气,道:“他简直不是人,是鬼,我一辈子也没有遇见过出手那么快的人。”
  丁枫道:“嗯。”
  赵刚道:“谁?”
  丁枫道:“楚留香!”
  这三个字说出,赵刚仿佛倒抽了口凉气,怔了半晌,才呐呐道:“你怎知道他就是楚留香?”
  了枫冷冷道:“他若不是楚留香,早就将你杀了灭口了!”
  赵刚没有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得很。
  “盗帅”楚留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杀人,数百年来,武林名侠中,手上从未沾过血腥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早巳成为武林佳话,赵刚自然也听说过。
  他竟然遇见了楚留香,这连他自已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
  丁枫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退,全退到自己的岗位去!”
  有人嗫哺着道:“退?可是……”
  丁枫冷笑道:“不退又怎样?楚留香难道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岗位。”
  丁枫道:“第七十次巡逻开始,每个时辰多加六班巡逻,只要遇见未带腰牌者格杀匀勿论!”
  “你究竟是躲在什么地方的?”
  以后胡铁花当然要问楚留香,他当然也和别人一样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答道:“床上,我们一直都躺在床上。”
  胡铁花叫了起来,说道:“床上?你们这么大的两个人躺在床上,他们居然找不到?难道他们都是死的。”
  楚留香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胡铁花道:“什么法子?难道那张床上有机关?”
  楚留香道:“没有,床上只不过有床被而己。”
  胡铁花道:“那么你用的是什么法子?你难道真的变成了只臭虫,钻到棉被里去了?”
  楚留香道:“你猜猜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胡铁花道:“谁能猜得到那些鬼花样?”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其实我用的那法子一点也不稀奇——我叫她睡在另一头,用力拉住棉被的两只角,我拉往另外两只角,他们有棒子在棉被上扫过,就以为床上是空的,却不知我们就躺夜棉被底下”
  胡铁花怔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这法子实在他妈的一点也不稀奇,但只有你这种活鬼,才能想得出这种不稀奇的法子。”
  楚留香笑道:“我当然早已算准他们绝不会想到我就躺在床上,而且,棉被拉直了,就等于在上面又加了一层床板。”
  胡铁花道:“但那时只要有一点火光,你们就完蛋了。”
  楚留香道:“你莫忘记,蝙蝠岛上绝不许有一点火光的,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蝙蝠公子只怕再也想不到这黑暗却帮了我很多忙。”
  胡铁花道:“但他们巡逻得那么严密,你又怎么能逃走的?”
  楚留香道:“他们一退,我立刻就走了。因为我知道经过那次事后,他们巡逻得一定更严密,但退的时候,总难免有点乱,我若不能把握住那机会,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走得了。”
  “永远不放过任何机会。”
  这正是楚留香一生中奉行不渝的座右铭。
  黑暗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较重,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却轻得如鬼魂,胡铁花若非耳朵贴在地上,根本就听不见。除了楚留香,还有谁的脚步声会这么轻?
  胡铁花心里只存下最后一线希望,试探道:“老臭虫?”
  来的这人立刻道:“小胡?”
  胡铁花整个人都凉了,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完结,恨根道:“你他妈的怎么也来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么?”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说,已走到他身旁。
  胡铁花愕然道:“你是自己走进来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当然是自己走进来的,我又不是鱼。”
  他已解开了网,拍开了胡铁花的穴道。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是鱼,死鱼,你的本事的确比我大得多。”
  这时张三的穴道也被解开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楚留香道:“多亏我的这位朋友带我来的。”
  张三悟然道:“朋友?谁?”
  楚留香道:“她叫东三娘……我相信你们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朋友。”
  胡铁花道:“当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可借我们现在还瞧不见她。”
  他笑着又道:“东三娘,您好吗?我叫胡铁花,还有个叫张三。”
  东三娘道:“好……!”
  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这也许是因为她从未有道朋友——从来没有人将她当作朋友。
  楚留香道:“金姑娘呢?”
  张三抢着道:“不知通……小胡也许知道,但却不肯说。”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三道:“鬼才知道为了什么?”
  胡铁花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道:“我们用不着找她了!”
  楚留香吃惊道:“难道她已经……”
  胡铁花道:“她根本就没有跳下滑车。”
  张三失声道:“真的?”
  胡铁花道:“我一直站在她旁边的,数到五十的时候,我就赶紧往下跳,但她却是留在滑车上,绝对错不了。”
  张三讶然道:“她为什么不跳?”
  胡铁花恨根道:“她根本就是蝙蝠岛上的老朋友了,为什么要跟我们在一起?这滑车说不定就是她串通好的圈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已冤枉了她两次,千万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胡铁花道:“你说我冤枉她?”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你说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跳?难道她连五十都不会数?”
  楚留香叹道:“她这么样,是为了我们,更为了你。”
  胡铁花几乎又要叫了起来,道:“为了我?为了要叫我往网里跳?”
  楚留香道:“她绝不知道下面有陷阱。”
  胡铁花道:“那么她就该跳。”
  楚留香道:“但她若也跳下来,滑车岂非就是空的了?”
  胡铁花道:“空的又怎样?”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若是看到一辆空滑车无缘无故的滑下去,一定就会知道有人溜进来了,一定就会特别警戒,所以金姑娘才会故意留在滑车上,宁可牺牲她自己,来成全我们。”
  东三娘忽然长长叹了一声,幽幽地道:“你好像总是会先替别人去着想,而且还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张三笑道:“所以有很多人都认为他比别人可爱得多。”
  胡铁花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既然要这么样做,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楚留香道:“他若先告诉了你,你还会让她这样做么?”
  胡铁花跺了跺脚,喃喃道:“看来我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大混蛋。”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位朋友是谁?”
  张三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
  楚留香谈淡道:“莫非是勾兄?”
  张三也怔佐了,苦笑道:“看来你真有点像是个活神仙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楚留香当然知道。
  他早巳算准了像勾子长这种人,必定会有这样的下场!
  楚留香道:“勾兄是否伤得很重?”
  勾子长呻吟着,道:“香帅用不着管我,这本就是我的报应,你……你们走吧,那蝙蝠公子就在最上面一层,此刻也许正在大宴兵客。”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们不走,他们也要留在这里陷你!陪你死。”
  声音竟是从门外发出来的,谁也无法形容有多可怕、多难听,那简直就像是夜半坟间鬼哭。
  这句话未说完,胡铁花已冲过去。
  胡铁花刚冲过去,门已关起。
  石门。几乎有四五尺厚。
  石壁更厚。
  只要石门从外面锁起,这地方就变成一座坟墓。
  楚留香他们竞已被活埋在这坟墓里!
  胡铁花嘎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留香道:“外面本来锁住了,我扭开了锁。”
  胡铁花道:“你进来时有没有关门?”
  楚留香道:“当然关了门,我怎会让人发现门是开着的?”
  胡铁花道:“有没有人知道你们进来?”
  楚留香叹道:“外面并没有守卫的人,也许就因为他们知道绝没有人能从这石牢里逃出去。”
  胡铁花悚然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三道:“也许……那人一直跟在你们身后。”
  楚留香叹道:“也许……”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说道:“有人跟在你身后,你居然一点不知道,难道那人是个鬼魂不成?”
  张三道:“你叫什么?这种地方本就可能有鬼的,你再叫,小心鬼来找你。”
  胡铁花咬着牙道:“我自已也就要就成了鬼,还伯什么鬼?”
  张三道:“谁手上有火折子?”
  胡铁花恨恨道:“谁有火折子?你莫忘记,我们是从海里被人捞起来的。”
  勾子长忽然道:“我有……我在袜筒里藏了个火折子。”
  张三大喜道:“还没有被搜出来?”
  勾子长道:“这火折子是京城‘霹雳’堂特别为皇宫大内做的,特别小巧,而且不怕水。”
  张三道:“不错,我也听说道,据说这小小一个火折于,就价值千金,很少有人能买得起。”
  胡铁花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这……”
  他话末说完,东三娘忽然大声道:“不行,这里绝不能点火。”
  胡铁花道:“不能点火,是怕被人发觉,现在我们反正已被人关起来了,还怕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也想看看你,只要是老臭虫的朋友,我都想…
  东三娘嘶声道:“不行,求求你,千万不能点火,千万不能。”
  她声音竞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
  她连死都不怕,为什么怕火光?
  楚留香忽然想起她还是裸着的,悄悄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东三娘身子在发抖,道:“求求你,不要让他们点火,我……我怕。”
  但这时火已亮起。
  火光一亮起,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在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纵然是一点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但现在每个人脸上却都充满了惊奇、诧异、恐惧和悲痛之意。
  这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瞧着东三娘。
  虽然楚留香已经为她披起了—件衣裳,但还是掩不住她那柔和而别致的曲线,那修长而美丽的腿。
  在灯光下看来,她的皮肤更宛如白玉。
  她脸色是苍白的,因为终年都见不到阳光,但这种苍白的脸色,看来却更楚楚动人。
  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气。
  她的嘴唇虽很薄,却很有韵致,不说话的时候也带着动人的表情。
  她果然是个美人。
  无论任何人见到她,都只会是可爱,又怎会觉得可怕呢?
  那只因她的眼睛。
  她没有眼睛,根本就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似已被某种奇异的魔法缝起,变成一片光滑的皮肤。
  变成一片空白,绝望的空白!
  她若是个很平凡、很丑陋的人,纵然没有眼睛,别人也不会觉得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却使得这一片空白变得说不出的凄迷、诡秘,令人自心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胡铁花的手已在发抖,甚至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楚留香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怕光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死在这里。
  因为她本就无法再有光明!
  没有人能说得出一个字,每个人的喉头都似已被塞住。
  东三娘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火已点着?”
  楚留香柔声道:“还没有……”
  他的心虽在颤抖,却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平静。
  他不忍再伤害她。
  胡铁花突然大声叫道:“这见鬼的火折子,简直就像块木头,若有人能扇得出火来,我宁愿把它吃下去。”
  张三立刻也接着道:“这种火折子居然也要卖几百两银子一个,简直是骗死人不赔命。”
  勾子长也道:“看来我像是上了当了,好在我的银子是偷来的,反正来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没什么关系。”
  张三道:“这叫做黑吃黑。”
  楚留香瞧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
  东三娘这才长长吐出口气,说道:“好在没有火也没有关系,我知道这地方根中没有别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么来。”
  她表情看来更温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虽然明知道这里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只是被楚留香发观她的“眼睛”。
  楚留香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紧紧拥抱起她,柔声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没有火又有什么关系?”
  东三娘伏在他胸膛上,轻轻的摸着他的脸,缓缓道:“我只恨一件事……我只恨看不到你。”
  楚留香努力克制着,道:“以后你总有机会能看到的。”
  东三娘道:“以后?……”
  楚留香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愉快,说道:“以后当然会有机会,你以为我们真的会被困死在这里么?绝不会的。”
  东三娘笑道:“可是我……”
  楚留香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行,我一定要带着你一起走,让你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东三娘的肠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紧握,指甲已嵌入肉里。
  她显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声音听来愉侠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会跟你走,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连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颤抖。
  若是有泪能流,此刻她限泪必已如涌水般流在楚留香胸膛上。
  别的人又何尝不想流泪。
  想到她这种甜蜜的声音,再看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纵然是心如铁石,只伯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胡铣花突然笑了。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得出来,道:“你不看他也许还会好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会很失望。”…
  东三娘道:“为……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老实告诉你,他不但是个大麻子,而且是个丑八怪。”
  东三娘却摇着头,道:“你们骗不了我,我知道……像他这么好心的人,老天一定不会亏待他的,他绝不会丑,何况……”
  她语声轻得仿佛在梦中,接着又道:“就算他的脸很丑,还是没别人能比得上他好看,因为我们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就算这里真的是地狱,我也情愿去,因为这里令人流泪的温情,已足可补偿地狱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难。
  “霹雳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骗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显然还可以继续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楚留香和东三娘,谁也没有注意到别的。
  直到这时,张三才发现石牢中竞还有个人。
  这人赫然竟是英万里!
  张三险些就要叫了出来,但他立刻忍住,他绝不能让东三娘疑心这里已有火光……若没有火光,他怎能看得到别人?
  他心念一转,喃喃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别的人?说不定我们还有朋友在这里。”
  胡铁花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着道:“朋友总是越多越好。”
  张三道:“小胡,我们分头摸索着找找好不好?”
  胡铁花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们故意的慢慢走,走到英万里那里。
  英万里蜷伏在角落中,闭着眼睛,眼角似也有泪痕。
  刚才发生的事,他显然也看到了,只可惜他不能开口。
  他的嘴已被塞任。
  张三“哎哟”了一声,道:“这里果然还有个人,不知道是谁?”
  胡失花道:“我摸摸看…,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非是英老先生?”
  张三已掏出了塞在英万里的嘴里的东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呕吐。
  塞在英万里嘴里的,竟是一只手!
  一只血琳淋的手。
  再看英万里的右手,竞已被齐腕砍断!
  那蝙蝠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么做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英万里的嘴角已被胀裂,穴道一解开,就开始不停的呕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他的肠胃也被掏空了!
  胡铁花咬着牙,只恨不得能去咬骗幅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张三扶起了英万里,轻轻托着他后心,也咬着牙,说道:“英先生,英老前辈,是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悲愤中,他已忘记了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他们都在这里,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绝望。
  英万里的呕吐已停止,干涸了的血渍还凝结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们都会来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道:“人家早就准备好来对付我们了。从一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谁知道得清清楚楚?蝙蝠公子?”
  英万里道:“不错,他不但知道我们要来,而且也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来。”
  胡铁花道:“当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这人对我们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张三忍不住瞪了勾子长一眼。
  勾子长立刻道:“我没有说——用不着我说,他们已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张三虽然明白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再说谎,却还是忍不住道:“若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们的行动还有谁知道?”
  勾子长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这些人中必还有个内奸。”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相信,但我却还是不能不说。”
  楚留香突然道:“我相信你。”
  张三道:“你相信他?为什么?”
  楚留香道:“杀死白猎的绝不是他,他也绝不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张三道:“你认为杀死白猎的,和定计害死枯梅大师的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也就是那人出卖了我们。”
  张三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楚留香道:“没有确定的事,我从来不说!”
  宁可自己上当—万次,也不愿冤枉一个清白的人。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张三自然也知道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绝对遵守原则的,只有苦笑道:“等你确定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已听不到了。”
  英万里道:“知道我们行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在这里的三个人外,就只有那位高姑娘、华姑娘和金姑娘,难道是她们三人中的一个?”
  胡铁花立刻道:“绝不是高亚男,她绝不会出卖我的。”
  张三道:”难道华姑娘会害自己的师父?”
  胡铁花道:“当然也不会。”
  张三淡淡道:“如此说来,有嫌疑的只剩下一位金姑娘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也不是她。”
  张三冷笑道:“既然不是她们,难道是你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丁枫既然也不知道蓝夫人就是枯梅大师,知道这件事的人更少— —英先生,难道你也是一到了这里,就遇到了不测?”
  英万里苦笑道:“我根中还没有到这里,一上岸就遭了毒手。”
  楚留香道:“既然还在海岸上,你想必还能分辨出那人的身形。”
  英万里道:“不错,那时虽也没有星月灯火,但至少总比这地方亮些。”
  楚留香道:“你看出那人是谁了么?”
  英万里道:“我只看出那人穿着件黑袍,用黑巾蒙着脸,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我根本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楚留香皱眉道:“这人会是谁呢?”
  胡铁花抢着道:“除了蝙蝠公子还有谁?”
  他自信这次的判断总不会错了,谁知英万里却摇了摇头,道:“那人绝不是蝙蝠公子!”
  胡铁花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英万里道:“他是个女人!我虽然看不清她,却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愕然道:“女人?……难道就是昨夜以绳桥迎宾的那女人?”
  英万里道:“也不是,她武功虽也不弱,却也比不上这女人十成中的一成。”
  胡铁花动容道:“武功如此高的女人并不多呀。”
  英万里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道:“她也就是方才在门口说了句话的那个人。”
  胡铁花皱眉道:“方才说话的也是个女人么?女人说话的声音怎会那么难听?”
  英万里道:“她本来说话绝不是那种声音。”
  胡铁花道:“她本来说话是什么声音?你听出来了没有?”
  英万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特,脸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种说不出的恐惧而僵硬。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老了,耳朵也不灵了,哪里还能听得出来。”
  他竞连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发抖。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你是真的听不出?还是不肯说?”
  英万里的嘴唇也在发抖,道:“我……我……”
  楚留香忽然道:“此事关系如此重大,英老先生若是听出了,又怎会不肯说?”
  胡铁花撇了撇嘴,道:“无论如何,她至少总不会是高亚男、华真真和金灵芝,他们三中人的武功加起来也没有那么高。”
  楚留香叹道:“不错,现在我才知道她想必一直都跟在我后面的,我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就凭这份轻功,至少也得下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
  张三皱眉道:“如此说来,她岂非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
  胡铁花道:“江湖中武功高的老太婆倒也有几个,但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做编组公子的走狗,更不会知道我们的行动……”
  刚说这里,他手里的火折子突然熄灭。
  火折于是英万里吹熄的,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楚留香已一个箭步窜到门口。
  只有他们两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门果然开了一线。
  这机会楚留香自然不会错过!
  他刚想冲过去,门外已有个人撞了进来,撞到了他身上!
  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合起。
  楚留香出手如电,已扣住了这人的腕脉。
  他手指接触到的是柔软光滑的皮肤,鼻子自上而下发出温馨而甜美的香气。
  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失声道:“是金姑娘么?”
  这人的牙齿还在打着战,显然刚经过极危险、极可怕的事。
  但现在她却笑了,带着笑道,“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你不怕小胡吃醋?”
  楚留香和胡铁花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高亚男,是你?”
  火折子又亮了。
  高亚男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衣襟上带着血渍,嘴唇也被打破了一块,谁都看得出她一定已吃了不少苦头。
  胡铁花冲了过来,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高亚男笑,道:“知道你们在这里,我怎会不来?”
  她虽然在笑,笑得却很悲惨,眼眶也红了。
  胡铁花拉起她的手,道:“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些王八蛋?”
  高亚男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胡铁花恨恨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放?你不是他们请柬的客人么?”
  高亚男道:“他们现在已知道我是谁了……也许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胡铁花咬着牙道:“英先生说的不错,这些人里果然有内奸。”
  楚留香道:“可是……华姑娘呢?”
  高亚男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绝不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为什么?”
  高亚男张开眼,眼泪已被怒火烧干,恨恨道:“我现在才知道,出卖我们的人就是她!”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征住了!
  高亚男道:”将‘清风十三式’的秘本盗出来的人就是她!师傅想必早就在怀疑她了,所以这次才故意将她带出来,想不到……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
  张三跺了跺脚,道:“不错,她当然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当然知道我们的行动,当然也会摘心手。想不到我们竟全被这小丫头出卖了。”
  胡铁花恨恨道:“白猎想必在无意间看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她就索性将白猎也一齐杀了 ——那时我就已有些怀疑她。”
  张三冷笑道:“那时我好像没听说你在怀疑她,只听你说她又温柔、又善良,而且,一见血就会晕过去,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胡铁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叹道:“老实说,这丫头实在装得太像了,真她妈的该去唱戏才对。”
  商亚男抽泣着道:“家师临死的时候,的确留下遗言,要我对她提防着些。但那时连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对你们说出来。”
  张三道:“她想必已知道令师在怀疑她了,所以才会提前下毒手。”
  高亚男道:“但家师一向待她不薄,我又怎么想得到她会和蝙蝠岛有勾结呢?”
  胡铁花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她的武功怎会有那么高,能随随便便就杀了自猎。”
  高亚男咬着牙,道:“自猎又算得了什么,连你们只伯都不是她的对手。”
  张三失声道:“那小丫头好像一口气吹得倒似的,又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高亚男叹道:“你们全都忘了一件事。”
  张王道:“什么事?”
  高亚男道:“你们全忘了她姓华。”
  胡铁花道:“姓华又怎样,难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叫了起来,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华飞风的后人?”
  高亚男道:“一点也不错。佛祖师爷修成正果后,就将她早年降魔时练的几种武功心法全都交给了兄弟。因为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结晶,她实在舍不得将之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摘心手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亚男道:“但摘心手却还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些武功太过毒辣,所以再三告诫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轻易去练。”
  胡铁花道:“这几种武功的确已失传了很久,有的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高亚男道:“但华真真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将这几招武功偷偷练会了,然后才到华山来找家师。”
  胡铁花道:“她以前并不是华山门下?”
  高亚男道:“她投入本门,只不过是近几年来的事。师傅听说她是华太祖师的后辈,自然对她另跟相看,所以才传给她‘清风十三式’。”
  胡铁花沉吟着,道:“也许她就是为了要学‘清风十三式’,所以才到华山去的!”
  高亚男道:“想必正是如此。因为那几种武功虽然厉害,但‘清风十三式’却正是它们的克星。”
  胡铁花叹道:“她想必夜未入华山门之前,就已和蝙蝠岛有了勾结。”
  高亚男黯然道:“家师择徒一向最严,就为了她是华太祖师的后人,所以竟未调查她的来历,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了。”
  张三道:“如此说来,昨夜英老先生遇着的人,想必出就是她。”
  英万里迟疑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向楚留香那边瞧一眼.
  他似乎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不敢面对楚留香。
  楚留香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什么话也没说。
  勾子长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们总算将每件事都弄明白了,只可借己太迟了些。胡铁花道:“我却有件事不明白。”勾子长道:“什么事?”胡铁花道:“你那黑箱子里本来装的究竟是什么?总不会是火药吧?”勾子长道:“火药是丁枫后来做的圈套,箱子里中来什么都没有!”
  胡铁花道:“什么都没有哪会那么重?”
  勾子长道:“谁说那箱子重?”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看来就算是亲眼看到的事,也未必可靠。”
  楚留香淡淡道:“不错,有时连眼睛都靠不住,又何况是耳朵。”
  英万里忽然扑了过来,抓住贝子长,厉声道:“箱子既然是空的,赃物在哪里?”
  勾子长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现在还不想死。”
  英万里道:“谁都不想死。”
  勾子长道:“但我若说出赃物在哪里,我就活不长了。”
  英万里还想再问。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你们都很聪明,只可惜无论如何都已活不长了。”

 

 

第十九章、蝙蝠公子

  这里只有七个人。
  楚留香、胡铁花、张三、勾子长、英万里、高亚男和东三娘。
  这句话却不是他们七个人说的。
  声音仿佛很遥远,但每个人听来都很清楚。
  七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不知道这声音是哪里来的。
  石狱中骤然变得死一般静寂,几乎连呼吸也都已停止。
  过了很久,那声音才又响起:“但我并不急着杀你们,现在你们已什么都瞧不见,我立刻就要你们连听都听不见,然后再慢馒的要你们的命!”
  这人还不知道这里已有了火光,显然并不在这屋子里。
  他在哪里?
  楚留香突然纵身一掠,滑上了石壁。
  他立刻发觉屋角上竞藏着根铜管。
  管曰很大,宛如喇叭,然后才渐渐收束,直埋入石壁深处。
  声音就是从这铜管里发出来的。
  说话的人在铜管另一端,显然也可以从铜管中听到这里的动静,他们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在那里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否已听出了什么?
  楚留香对着铜管,一字字地道:“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他每个宇都说得很慢,声音听来也不很大。
  但他每说一个字,铜管都被震得’嗡嗡”发响。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久闻楚香帅轻功妙绝江湖,不想内力出如此深厚,若能与我为友,何悉不能雄霸天下。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语声忽然停顿,仿佛在叹息。
  但突然间,这叹息声就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尖锐。骤然听来像是一种声音,但仔细听来,却像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快,又像是千万柄刀剑互相在磨擦。
  铜管也被震得起了回应。
  整个山窟都似乎震动了起来。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声音。
  楚留香想用手去堵臣铜管,但一触铜管,整条手臂就都被震麻了,他的人也像是一片风中秋叶般跌了下去。
  胡铁花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刺着他的耳朵,又从耳朵钻入他的心,他的人也似将被撕裂。
  他的手也被震得发抖拌,火折子已跌在地上。
  他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什么都再也不能想。
  他全部力量都已被这种声音所摧毁,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两只手紧紧塞佐耳朵。
  但声音还是透过了他的手,往他耳里钻,往他心里钻。
  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溃,几乎要发疯,只要能停止这种声音,他不借牺牲任何代价都情愿。
  要他死,他都情愿。
  但声音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谁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
  黑暗、死寂。胡铁花的耳朵还在“嗡嗡”的作响,但那种可怕的声音却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他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已虚脱,躺在地上喘息着,就像是刚到地狱里去和恶鬼们博斗了一场,就像是场恶梦。
  过了很久,他耳朵还是听不到别的声音。
  但他总算已能站了起来。
  楚留香常说他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
  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他就能站得起来。
  但别的人呢?
  别人是否也能熬过这场恶梦?
  胡铁花摸索着,去找火折子。
  火折子也不知跌到哪里去了,在如此黑暗中,哪里能找得到?
  这时他还没有听到楚留香找鼻烟壶的故事,所以也想不到要用“鼻子”去找——火折子也有味道的。
  硫磺硝石的味道。
  他正在想法子,火光忽然亮了。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火折子,赫然竟是东三娘。
  胡铁花征伎,呆呆的瞧着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东三娘面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地道:“这火折子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硫磺,所以连味道都是香的。”
  火光在摇晃,是哪里来的风?
  胡铁花转过头,立刻又欢喜得几乎叫了起来。
  石门竟已开了。
  楚留香的人还靠在门口,眨着眼睛,似乎已睡着。
  他全身也已湿透,看来是疲倦不堪,但嘴角却带着笑。
  门口还有两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拿着根棒子,棒子业已折断,人也已例在地上,四肢扭曲着,缩成一团。
  他们显然也发现石门开了,正想冲过来关门,但一冲过来,就被那可怕的声音所击例。
  这石门也是被这场震动的力量,再加上楚留香本身的真力所震开的。
  无论多可怕的人,你只要懂得如何去降伏他,他就是你的奴隶,无论多可怕的力量,你只要懂得如何去利用,它也会变得属于你。
  楚留香一向很懂得这道理。
  张三呢?
  张三人就像是只粽子般缩在角落里。
  高亚男就躺在胡铁花的脚下,已能挣扎着站起来。
  女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的确要比男人强些。
  最惨的还是英万里。
  他的头已被自己撞破,两只“白衣神耳”也被攫了下来。
  他只剩下了一只手,自然不能掩住两只耳朵。
  何况,“自衣神耳’是用合金打再嵌入耳骨的,传音最灵敏,他就算能用手挡,也挡不住那音波。
  他剩下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贝子长的手。
  这是他要抓的逃犯,他无论是死是活,也绝不会放过他!
  勾子长已晕了过去。
  东三娘将火折子慢慢的交给胡铁花,慢慢的转身向门外走。
  楚留香突然清醒了,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怪我骗了你?”
  东三娘笑了笑,道:“我怎会怪你,你……你本是好意。”
  她笑得很温柔,也很凄凉,缓缓接着道:“你们都是好人,我永远都感激……”
  楚留香道:“那么……你为何要走?”
  东三娘沉默了很久,凄然道:“我能不走么?你看到我不呕心?”
  楚留香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看到了你的心。只知道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美得多,这就已足够了。”
  东三娘身子颤抖,忽然扑倒在楚留香胸膛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这是没有泪的痛哭。
  胡铁花的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下来。于咳了几声,大声喝道:“张三,你少装孙子,还赖在那里干什么?”
  张三四了口气,道:“我不是装孙子,我简直就是个孙子,你们走吧,我走不动了,反正英万里和勾子长也要人守着。”
  英万里忽然张开眼睛。
  他目光已变得说不出的呆滞迟疑,茫然四顾,竟叫了起来,道:“原……”
  只叫出了这一个宇,他的脸突然扭曲,身子也在袖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像是又看到了鬼似的。
  然后,他也晕了过去。
  一走出这石狱,就不能再用火折子。
  “这条路我走过,你跟着走!”
  高亚男拉着英万里的手,在前面带路。
  楚留香和东三娘,走在另一边。
  这样他们的力量虽分散,但目标越少,就越不易被人发现,纵然有一路被发现,另一路还可以设法援救。
  奇怪的是,巡逻的人反似少了——这也许是因为蝙蝠公于认为他们已被困死,所以防守就难免疏忽。
  突然间,黑暗中出现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
  火光明灭闪动,竟映也了四个宇:“我是凶手!”
  胡铁花只觉的手突然变得冰冷,他自已手也在冒汗。
  谁是凶手?
  这鬼火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枯梅大师真的英魂不灭,又在这里显了灵么?
  胡铁花正想追过去,那片鬼火却突然飘飘的飞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他只觉腰背处麻了麻,七八棍棒子同时点在他身上,点了他背后七八处穴道!
  他的一举一动,竞还是瞒不过蝙蝠公子。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早已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楚留香已掠上了第二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行动似乎变得有些大意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无论自已多小心,行动还是难免被人发觉的。
  第二层居然也没有遇见巡逻防守的人。
  楚留香刚喘了口气,竟然感觉出一阵衣袂带风声。
  风声很急,却很轻。
  楚留香刚推开东三娘,这人已扑了过来,刹那间已出手三招,尖锐的风声却像是分成了六七个方向,同时击向楚留香。
  三招过后,楚留香已知道这人实在是他平生所遇见的最可怕的对手,甚至比石观音、阴姬和薛衣人还要可伯得多。
  因为这人每一招出手,都充满了仇恨,像是恨不得一出手就要楚留香的命,而且,只要能要了楚留香的命,他自己也不惜同归于尽。
  这种招式不但可怕,而且危险。
  面对着这种招式,生与死之间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三层,是最上面一层。若是有光,坐在第三层上,就可将第一层和第二层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第三层上说话的声音下面却听不到,因为这一层特别高,就像是个戏台,只不过坐在戏台上的并不是唱戏的,而是看戏的。
  现在,在如此黑暗中,他们当然也看不到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一点碧森森的鬼火,在第三层上飞跃、旋转、跳动!
  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一阵阵呼吸声。
  呼吸声很重,坐在这里的人显然不少。
  鬼火飞跃得越来越快,有时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么样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后来这点鬼火就像是连成一条线。
  一条曲折诡异的线。
  但只要这点鬼火一停下来,就立刻映出四个宇:“我是凶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人忍不住问道:“这四个字是用碧磷写在人身上的么?”
  另一人笑了笑,道:“果然还是朱先生好眼力。”
  这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权威和慑人之力。仿佛只要他一句话说出,就可决定千百人的生死。
  这下是蝙蝠公子的声音。
  那位朱先生叹了口气,道:“这四字若是写在人身上的,这人的动作就实在太快了。”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猜得出他是谁么?”
  朱先生沉吟着,道:“放眼天下,身法能有如此快的人并不多,在下已想到了一个人,只不过……这人却又不可能是他。”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想到的是谁?”
  朱先生道:“楚香帅。身法如此还急诡异的人,除了楚香帅外,实在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蝙蝠公子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这人为何不可能是他?”
  朱先生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楚香帅,又怎会被人在身上写这么样的四个宇?”
  蝙蝠公子缓缓道,“也许这四个宇并不是人写的,而且是鬼魂显灵。”
  他声音突又变得说不出的虚幻空洞。
  朱先生似乎打了个寒噤,嘎声道:“鬼魂?谁的鬼魂?”
  蝙蝠公子道:“自然是被他钉死的人的鬼魂。”
  朱先生失声道:“楚香帅也杀人?”
  蝙蝠公子淡淡道:“他若真的从未杀人,又怎会有鬼魂缠身?”
  朱先生长长吸了口气,显然已相信了七分。
  因为活着的人,绝没有人可能不知不觉在楚留香身上写这么样四个字的,无论谁都知道楚留香的反应一向快得可怕。
  过了很久,朱先生才将这口气吐出来,道:“看情况,他现在好像正和人交手。”
  蝙蝠公子道:“看来好像是的。”
  朱先生道:“这人又是谁呢?他们现在至少已拆了一百五十招,能接得住楚留香百招以上的人,江湖中已不多,但这人直到现在还未落下风。”
  蝙蝠公子缓缓道,“也许他不是人。”
  朱先生似又打了个寒噤,道:“不是人是什么?”
  编蛹公子的声音更虚幻,道:“是鬼魂……来找楚留香索命的鬼魂。”
  这句话说出,呼吸声忽然轻了.
  有的人呼吸已停顿。
  鬼魂!
  这两个字本也是虚幻而空洞的,因为谁也没有真的见过鬼魂,但现在,在这种可怕的黑暗中,这两个宇却突然变得很真实。
  每个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现了个鬼魂,各式各样的鬼魂。
  每个人所见过的鬼魂都不一样,因为在人的想象中,鬼魂本就没有一定的形状,但无论是什么形状,却都是同样可怕的。
  只要有一点光,就可看出这些人怕得多么厉害,有的人额上冒着冷汗,有的人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动。
  有的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要有一点光,他们也就不会伯得这么厉害。
  因为鬼魂总是和黑暗一起来的,没有光的地方,才有鬼魂。
  “这黑暗中究竟隐藏着多少鬼魂?”
  坐在这里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大豪,他们能够爬上今日的地位,自然多多少少总杀过几个人。
  “现在,这些鬼魂是不是也在找人索命?”
  “鬼魂”这种事的确很奇妙,你若不去想,它就不在。
  只要你一去想,就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就越害怕。
  蝙蝠公子似已猜出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突然又道:“各位可看到这鬼魂是什么样子么?”
  谁都不因愿答这句话。
  过了很久,才有个人吃吃道:“看……看不到,谁都看不到鬼的!”
  蝙蝠公子悠然道:“谁说的,只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到。”
  他慢慢接着道:“这鬼魂看来好像是个女鬼,而且死了还没有多久,所以身上到处都是血,眼睛里也有血在慢慢的流出来……”
  黑暗中已有牙齿打战的声音。
  但说到这里,蝙蝠公子的语声突然在停顿。
  那点碧森森的鬼火已突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那女鬼要了他的命之后,还会要谁的命?
  每个人的心都在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蝙蝠公子突然拍了拍手,道:“下去瞧瞧。”
  一人道:“是。”
  这是丁枫的声音。
  大家只觉得一阵衣抉带风声很快掠出去,又很快的掠了回来。
  只听丁枫道:“下面没有人。”
  他声音中竞也充满了恐惧之意。
  蝙蝠公子道:“没人?第八十三次巡逻的人呢?”
  丁枫道:“也不在。”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第二次拍卖开始。”
  楚留香和那“鬼魂”竟全都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他们已结伴人了鬼域?
  呼P吸声终于渐渐正常。
  蝙蝠公子缓缓道:“我不远千里,将各位请谈到这里未,虽然未必能令各位全都满载而归,至少也得要各位觉得不虚此行。”
  那位朱先生立刻陪笑道:“无论如何,在下等的确都已大开眼界。”
  其实这句客气话说得一点都不高明,他根中什么都没有看到,却偏偏要说“大开眼界”。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在方才第一次拍卖中,我已卖出了黄教密宗‘大手印’的秘策,蜀中唐门所制的十三种毒药和五年前‘临城大血案’凶手姓名。我希望这些货物全都能令买主满意。”
  几个人同时陪笑道:“满意极了,江湖中谁都知道公子绝不会令人失望的。”
  蝙蝠公子道:“永远不让顾客失望,这正是我做生意的原则。而且,我这里的货物从来不滥卖,货物只卖一次,绝不会再卖给另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买下‘临城血案’凶手姓名的人,若就是凶手自己,也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再将这秘密泄露。”
  突然有人问道:“却不知是谁买下这秘密的?”
  蝙蝠公子冷冷道:“永远替顾客保守秘密,也是我做生意的原则,各位无论在这里买下了什么,都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黑暗中似乎有人松了口气。
  蝙蝠公子又道:“而且,各位现在虽然共处一堂,但谁也瞧不见谁,我对各位的称呼,也是事先约定的假名,所以各位只管放心出价,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只要银货两讫,以后就绝不会再有别的麻烦。”
  有人问道:“却不知在这二次拍卖中,公子你准备售出的是什么?”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这次我出售的东西,比平时要特别些。”
  又有人忍不住问道:“特别么?什么特别?”
  蝙蝠公子道:“这次我要卖的是人!”
  那人失声道:“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蝙蝠公子道:“死活悉听尊意,只不过活人有活人的价钱,死人有死人的价钱。”
  他又拍了拍手,道:“好,现在拍卖立刻开始,请各位准备出价吧。”
  人。
  这一次蝙蝠公子要出售的竟是人。
  世上还有什么比人更有趣的货物呢?
  ——他要卖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天仙般的美女?还是忠诚的女人?
  ——美丽和忠诚这两件事,是很难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发现的。”
  “也许他要卖的是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替你想出于百种计谋的智者,还是可以为你去拼命的勇士?”
  大家心里都在猜测,都觉得好奇。
  越好奇,就越觉得有趣。
  只听丁枫道:“第一个名叫勾子长,底价是十万两。”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问道:“勾子长是什么人?我连他名字都未听说过,也能值十万两。”
  丁枫道:“几个月前发生了一件贡品被盗案,各位想必还记忆犹新吧。”
  有人道:“是不是熊大将军的贡品被盗?”
  丁枫道:“不错,勾子长就是做案子的人,也就是一夜间连伤七十余命的凶手,无论谁若能将他擒拿归案,不但立刻就可名动九城,而且花红赏金也绝不会少的。”
  于是就有人开始出价了。
  “十万五千两。”
  “十一万。”
  “十二万。”
  出价并不踊跃,因为这件事一定很烫手,而且一定要和官府打交道,无论什么事只要和官府打交道,麻烦就多了。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十二万五千两。”
  丁枫道:“好,十二万五千两,阁下交钱之后,随时都可特人带走。”
  得主突然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将他送去归案?”
  丁枫道:“不必,阁下无论将他如何处置都悉听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长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子,杀了他实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实在可惜。不瞒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联手做几件事,就算有人出得价更高,在下也绝不肯让的。”
  方才没有出价的人,已在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丁枫又道:“第二个叫英万里,号称‘神鹰’,中为九城名捕,底价也是十万两。”
  这一次他话刚说完,已有人出价了,而且价钱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万。”
  “十三万。”
  “十七万。”
  英万里平生捕获的盗贼不知有多少,结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二十万五千两。”
  丁枫道:“第三个人叫张……”
  他话还没说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铁花,底价五十万两。”
  “胡铁花”这名宇说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阵惊叹之声。
  “五十万两”这数目说出,惊叹声更大。
  有人道:“胡铁花?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称‘花蝴蝶’的胡铁花?”
  丁枫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来。
  了枫道:“各位为何还不出价?”
  还是没有人说话。
  胡铁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万两”这价钱太高了。何况,胡铁花当然要比勾子长还烫手得多。”
  丁枫道:“朱先生也不敢出价么?”
  朱先生于咳了两声,道:“并不是不敢,只不过…在下买他又有
  丁枫道:“不必,阁下无论将他如何处置都悉听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长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子,杀了他实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实在可惜。不瞒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联手做几件事,就算有人出得价更高,在下也绝不肯让的。”
  方才没有出价的人,已在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丁枫又道:“第二个叫英万里,号称‘神鹰’,中为九城名捕,底价也是十万两。”
  这一次他话刚说完,已有人出价了,而且价钱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万。”
  “十三万。”
  “十七万。”
  英万里平生捕获的盗贼不知有多少,结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二十万五千两。”
  丁枫道:“第三个人叫张……”
  他话还没说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铁花,底价五十万两。”
  “胡铁花”这名宇说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阵惊叹之声。
  “五十万两”这数目说出,惊叹声更大。
  有人道:“胡铁花?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称‘花蝴蝶’的胡铁花?”
  丁枫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来。
  了枫道:“各位为何还不出价?”
  还是没有人说话。
  胡铁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万两”这价钱太高了。何况,胡铁花当然要比勾子长还烫手得多。”
  丁枫道:“朱先生也不敢出价么?”
  朱先生于咳了两声,道:“并不是不敢,只不过…在下买他又有
  楚留香道:“哦?”
  蝙蝠公子道:“你的人却比他值钱得多。”
  楚留香道:“你若不要我的命,要什么?”
  蝙蝠公子道:“我只要你的眼睛!”
  他冷冷接着道:“刀就在这里,你只要过来将自己的两只眼珠子挖出来,我立刻就释放胡铁花。”
  楚留香道:“好,一言为定。”
  蝙蝠公子道:“你莫忘了,刀就在我手上,你若想玩什么花样,我就先杀了他!”
  楚留香道:“我已走过来,你就准备着吧!”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楚留香似乎故意将脚步声走得很重,一步步慢慢的走着…
  空气中仿佛突然发出了一种浓烈的酒香。
  但大家的呼吸似又停止了,根本没有人感觉到。
  脚步声越来越慢,越来越重。
  楚留香难道已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真的甘心去送死吗?
  蝙蝠公子突然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真敢玩花样!——来人呀!”
  喝声中,突听“蓬”的一声。
  火星一闪,再一闪。
  突然闪出了一片耀眼的火光!
  火!
  火在燃烧!
  第三层石壁的边缘,突然燃烧起一片火光。
  整个洞窟都已被照亮!
  谁也不知道火是从哪里来的,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只见无数条黑衣人影蝙蝠般自四面八方扑了过来,但一接近这片火光,就又惊呼着纷纷向后倒退。
  有的衣服已被燃着,惨呼着滚倒在地上。
  他们竟似完全看不到这片火光,就像是一群骤然扑上了烈火的蝙蝠,那种惊惶和恐惧简直无法形容。
  蝙蝠公子呢?
  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就放在第三层石台的中央。
  方才他说话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但现在,搞子上却没有人!
  只有了枫石像般怔在那里,呆呆的瞧着楚留香。
  每个人都在瞧着楚留香。
  这些人的衣着都很华丽,气派也都很大,但现在却像是一群呆于,只有坐在远处的一个人神情还很镇定,态度还很安详。
  这人就是原随云。
  胡铁花和高亚男他们本就倒在那虎皮交榜前,现在穴道都已被解开了,胡铁花的眼睛一直在狠狠的盯着丁枫,
  楚留香的目光却在移动着。慢慢的从每个人脸上移过,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果然都是名人,这里的名人倒真不少。”
  高亚男恨恨道:“但那蝙蝠公子却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并没有逃,只不过你看不到他而已。”
  高亚男征了征道:“若在这里,我怎会看不到?”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谁是蝙蝠公子……”
  他目光又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缓缓接着道:“这里每个人都可能是蝙蝠公子。”
  突见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道:“不是我,我绝不是蝙蝠公子。”
  这人又黑又壮,满脸麻子。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淡淡道:“阁下当然不是,阁下只不过是临城血案的凶手而已。”
  麻于的脸立刻涨红了,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血口喷人?”
  楚留香道:“阁下若不是那血案的凶手,方才蝙蝠公子保证为顾容保守秘密时,阁下为何要大大的松口气?”
  他悠然接着道:“阁下自然没有想到,那时我恰巧就站在阁下附近。”
  麻子目中突然露出了惊惧之意,四下瞧了一眼,突然凌空跃起。
  但他身子刚跃起,突又惨呼着跌了下来,再也爬不起来。
  原随云挥出去的袍袖已收回。
  楚留香笑道::“原公子出手果然非人所能及,多谢了。”
  原随云也微笑着:“楚香帅过奖了!”
  大家本来确都已有些猜到这人就是楚留香,但直到现在才能确定,眼睛不禁都瞪得更大,
  楚留香指着伏在地上的麻子,道:“这人是谁,各位也许还不知道。”
  一个面色苍白,身穿锦抱的中年人道:“我认得他,他就是‘遍地洒金钱’钱老三。”
  楚留香道:“不错,蝙蝠公子这次将他请来,为的就是要他自已买下那秘密,再确定他就是凶手,因为只有凶手自已绝不会让这秘密被别人买去。”
  一人叹道:“这就难怪他方才要拼命出价了。”
  楚留香道:“他买下了秘密后,一定认为从此可高枕无忧,却不知以后的麻烦反而更多。”
  一人道:“有什么麻烦?”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既已知道他就是凶手,以后若要他做什么事,他怎敢反抗?”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谁在这里买下了一样货物,以后就永远有把柄被蝙蝠公子捏在手中,就永远要受他挟制,这道理难道想不通么?”
  这句话说出,好几个人面上都变了颜色。
  一个紫面大汉失声道:“但我们讲明了银货两讫,以后就永无麻烦的。”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各位想必认为蝙蝠公子做这种事,为的只是钱了?”
  紫面大汉道:“他难道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道:“像他这样的人物,若只要钱,那还不容易,又何苦费这么多事?”
  那面色苍白的中年人道:“若不是为了钱,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野心!他这么样做,只为了要自己的野心实现。”
  紫面大汉道:“他先用尽镑种手段,收买各种秘密,使江湖中的人心大乱,然后再要挟他的‘顾客’做他的工具。”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么做,用不着几年,他就会变成江湖中最有权力的人,到那时各位只怕也要变成他的奴隶!”
  没有人说话了’。
  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过了很久,那紫面大汉才恨根道:“只可惜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否则,我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个教训!”
  楚留香道:“我若找到他,不知各位是否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道:“无论付什么事,香帅只管吩咐。”
  楚留香一字字道:“我若找到他,就免不了要和他一战,到那时我只望各位能让我安心与他一战。”
  群豪纷纷道:“香帅只管放心,我们绝不许任何人来插手的,无论是谁,若想来帮他的忙,我们就先要那人的命!”

第十九章、蝙蝠公子

  这里只有七个人。
  楚留香、胡铁花、张三、勾子长、英万里、高亚男和东三娘。
  这句话却不是他们七个人说的。
  声音仿佛很遥远,但每个人听来都很清楚。
  七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不知道这声音是哪里来的。
  石狱中骤然变得死一般静寂,几乎连呼吸也都已停止。
  过了很久,那声音才又响起:“但我并不急着杀你们,现在你们已什么都瞧不见,我立刻就要你们连听都听不见,然后再慢馒的要你们的命!”
  这人还不知道这里已有了火光,显然并不在这屋子里。
  他在哪里?
  楚留香突然纵身一掠,滑上了石壁。
  他立刻发觉屋角上竞藏着根铜管。
  管曰很大,宛如喇叭,然后才渐渐收束,直埋入石壁深处。
  声音就是从这铜管里发出来的。
  说话的人在铜管另一端,显然也可以从铜管中听到这里的动静,他们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在那里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否已听出了什么?
  楚留香对着铜管,一字字地道:“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他每个宇都说得很慢,声音听来也不很大。
  但他每说一个字,铜管都被震得’嗡嗡”发响。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久闻楚香帅轻功妙绝江湖,不想内力出如此深厚,若能与我为友,何悉不能雄霸天下。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语声忽然停顿,仿佛在叹息。
  但突然间,这叹息声就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尖锐。骤然听来像是一种声音,但仔细听来,却像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快,又像是千万柄刀剑互相在磨擦。
  铜管也被震得起了回应。
  整个山窟都似乎震动了起来。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声音。
  楚留香想用手去堵臣铜管,但一触铜管,整条手臂就都被震麻了,他的人也像是一片风中秋叶般跌了下去。
  胡铁花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刺着他的耳朵,又从耳朵钻入他的心,他的人也似将被撕裂。
  他的手也被震得发抖拌,火折子已跌在地上。
  他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什么都再也不能想。
  他全部力量都已被这种声音所摧毁,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两只手紧紧塞佐耳朵。
  但声音还是透过了他的手,往他耳里钻,往他心里钻。
  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溃,几乎要发疯,只要能停止这种声音,他不借牺牲任何代价都情愿。
  要他死,他都情愿。
  但声音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谁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
  黑暗、死寂。胡铁花的耳朵还在“嗡嗡”的作响,但那种可怕的声音却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他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已虚脱,躺在地上喘息着,就像是刚到地狱里去和恶鬼们博斗了一场,就像是场恶梦。
  过了很久,他耳朵还是听不到别的声音。
  但他总算已能站了起来。
  楚留香常说他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
  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他就能站得起来。
  但别的人呢?
  别人是否也能熬过这场恶梦?
  胡铁花摸索着,去找火折子。
  火折子也不知跌到哪里去了,在如此黑暗中,哪里能找得到?
  这时他还没有听到楚留香找鼻烟壶的故事,所以也想不到要用“鼻子”去找——火折子也有味道的。
  硫磺硝石的味道。
  他正在想法子,火光忽然亮了。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火折子,赫然竟是东三娘。
  胡铁花征伎,呆呆的瞧着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东三娘面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地道:“这火折子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硫磺,所以连味道都是香的。”
  火光在摇晃,是哪里来的风?
  胡铁花转过头,立刻又欢喜得几乎叫了起来。
  石门竟已开了。
  楚留香的人还靠在门口,眨着眼睛,似乎已睡着。
  他全身也已湿透,看来是疲倦不堪,但嘴角却带着笑。
  门口还有两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拿着根棒子,棒子业已折断,人也已例在地上,四肢扭曲着,缩成一团。
  他们显然也发现石门开了,正想冲过来关门,但一冲过来,就被那可怕的声音所击例。
  这石门也是被这场震动的力量,再加上楚留香本身的真力所震开的。
  无论多可怕的人,你只要懂得如何去降伏他,他就是你的奴隶,无论多可怕的力量,你只要懂得如何去利用,它也会变得属于你。
  楚留香一向很懂得这道理。
  张三呢?
  张三人就像是只粽子般缩在角落里。
  高亚男就躺在胡铁花的脚下,已能挣扎着站起来。
  女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的确要比男人强些。
  最惨的还是英万里。
  他的头已被自己撞破,两只“白衣神耳”也被攫了下来。
  他只剩下了一只手,自然不能掩住两只耳朵。
  何况,“自衣神耳’是用合金打再嵌入耳骨的,传音最灵敏,他就算能用手挡,也挡不住那音波。
  他剩下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贝子长的手。
  这是他要抓的逃犯,他无论是死是活,也绝不会放过他!
  勾子长已晕了过去。
  东三娘将火折子慢慢的交给胡铁花,慢慢的转身向门外走。
  楚留香突然清醒了,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怪我骗了你?”
  东三娘笑了笑,道:“我怎会怪你,你……你本是好意。”
  她笑得很温柔,也很凄凉,缓缓接着道:“你们都是好人,我永远都感激……”
  楚留香道:“那么……你为何要走?”
  东三娘沉默了很久,凄然道:“我能不走么?你看到我不呕心?”
  楚留香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看到了你的心。只知道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美得多,这就已足够了。”
  东三娘身子颤抖,忽然扑倒在楚留香胸膛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这是没有泪的痛哭。
  胡铁花的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下来。于咳了几声,大声喝道:“张三,你少装孙子,还赖在那里干什么?”
  张三四了口气,道:“我不是装孙子,我简直就是个孙子,你们走吧,我走不动了,反正英万里和勾子长也要人守着。”
  英万里忽然张开眼睛。
  他目光已变得说不出的呆滞迟疑,茫然四顾,竟叫了起来,道:“原……”
  只叫出了这一个宇,他的脸突然扭曲,身子也在袖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像是又看到了鬼似的。
  然后,他也晕了过去。
  一走出这石狱,就不能再用火折子。
  “这条路我走过,你跟着走!”
  高亚男拉着英万里的手,在前面带路。
  楚留香和东三娘,走在另一边。
  这样他们的力量虽分散,但目标越少,就越不易被人发现,纵然有一路被发现,另一路还可以设法援救。
  奇怪的是,巡逻的人反似少了——这也许是因为蝙蝠公于认为他们已被困死,所以防守就难免疏忽。
  突然间,黑暗中出现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
  火光明灭闪动,竟映也了四个宇:“我是凶手!”
  胡铁花只觉的手突然变得冰冷,他自已手也在冒汗。
  谁是凶手?
  这鬼火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枯梅大师真的英魂不灭,又在这里显了灵么?
  胡铁花正想追过去,那片鬼火却突然飘飘的飞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他只觉腰背处麻了麻,七八棍棒子同时点在他身上,点了他背后七八处穴道!
  他的一举一动,竞还是瞒不过蝙蝠公子。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早已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楚留香已掠上了第二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行动似乎变得有些大意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无论自已多小心,行动还是难免被人发觉的。
  第二层居然也没有遇见巡逻防守的人。
  楚留香刚喘了口气,竟然感觉出一阵衣袂带风声。
  风声很急,却很轻。
  楚留香刚推开东三娘,这人已扑了过来,刹那间已出手三招,尖锐的风声却像是分成了六七个方向,同时击向楚留香。
  三招过后,楚留香已知道这人实在是他平生所遇见的最可怕的对手,甚至比石观音、阴姬和薛衣人还要可伯得多。
  因为这人每一招出手,都充满了仇恨,像是恨不得一出手就要楚留香的命,而且,只要能要了楚留香的命,他自己也不惜同归于尽。
  这种招式不但可怕,而且危险。
  面对着这种招式,生与死之间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三层,是最上面一层。若是有光,坐在第三层上,就可将第一层和第二层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第三层上说话的声音下面却听不到,因为这一层特别高,就像是个戏台,只不过坐在戏台上的并不是唱戏的,而是看戏的。
  现在,在如此黑暗中,他们当然也看不到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一点碧森森的鬼火,在第三层上飞跃、旋转、跳动!
  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一阵阵呼吸声。
  呼吸声很重,坐在这里的人显然不少。
  鬼火飞跃得越来越快,有时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么样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后来这点鬼火就像是连成一条线。
  一条曲折诡异的线。
  但只要这点鬼火一停下来,就立刻映出四个宇:“我是凶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人忍不住问道:“这四个字是用碧磷写在人身上的么?”
  另一人笑了笑,道:“果然还是朱先生好眼力。”
  这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权威和慑人之力。仿佛只要他一句话说出,就可决定千百人的生死。
  这下是蝙蝠公子的声音。
  那位朱先生叹了口气,道:“这四字若是写在人身上的,这人的动作就实在太快了。”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猜得出他是谁么?”
  朱先生沉吟着,道:“放眼天下,身法能有如此快的人并不多,在下已想到了一个人,只不过……这人却又不可能是他。”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想到的是谁?”
  朱先生道:“楚香帅。身法如此还急诡异的人,除了楚香帅外,实在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蝙蝠公子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这人为何不可能是他?”
  朱先生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楚香帅,又怎会被人在身上写这么样的四个宇?”
  蝙蝠公子缓缓道,“也许这四个宇并不是人写的,而且是鬼魂显灵。”
  他声音突又变得说不出的虚幻空洞。
  朱先生似乎打了个寒噤,嘎声道:“鬼魂?谁的鬼魂?”
  蝙蝠公子道:“自然是被他钉死的人的鬼魂。”
  朱先生失声道:“楚香帅也杀人?”
  蝙蝠公子淡淡道:“他若真的从未杀人,又怎会有鬼魂缠身?”
  朱先生长长吸了口气,显然已相信了七分。
  因为活着的人,绝没有人可能不知不觉在楚留香身上写这么样四个字的,无论谁都知道楚留香的反应一向快得可怕。
  过了很久,朱先生才将这口气吐出来,道:“看情况,他现在好像正和人交手。”
  蝙蝠公子道:“看来好像是的。”
  朱先生道:“这人又是谁呢?他们现在至少已拆了一百五十招,能接得住楚留香百招以上的人,江湖中已不多,但这人直到现在还未落下风。”
  蝙蝠公子缓缓道,“也许他不是人。”
  朱先生似又打了个寒噤,道:“不是人是什么?”
  编蛹公子的声音更虚幻,道:“是鬼魂……来找楚留香索命的鬼魂。”
  这句话说出,呼吸声忽然轻了.
  有的人呼吸已停顿。
  鬼魂!
  这两个字本也是虚幻而空洞的,因为谁也没有真的见过鬼魂,但现在,在这种可怕的黑暗中,这两个宇却突然变得很真实。
  每个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现了个鬼魂,各式各样的鬼魂。
  每个人所见过的鬼魂都不一样,因为在人的想象中,鬼魂本就没有一定的形状,但无论是什么形状,却都是同样可怕的。
  只要有一点光,就可看出这些人怕得多么厉害,有的人额上冒着冷汗,有的人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动。
  有的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要有一点光,他们也就不会伯得这么厉害。
  因为鬼魂总是和黑暗一起来的,没有光的地方,才有鬼魂。
  “这黑暗中究竟隐藏着多少鬼魂?”
  坐在这里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大豪,他们能够爬上今日的地位,自然多多少少总杀过几个人。
  “现在,这些鬼魂是不是也在找人索命?”
  “鬼魂”这种事的确很奇妙,你若不去想,它就不在。
  只要你一去想,就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就越害怕。
  蝙蝠公子似已猜出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突然又道:“各位可看到这鬼魂是什么样子么?”
  谁都不因愿答这句话。
  过了很久,才有个人吃吃道:“看……看不到,谁都看不到鬼的!”
  蝙蝠公子悠然道:“谁说的,只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到。”
  他慢慢接着道:“这鬼魂看来好像是个女鬼,而且死了还没有多久,所以身上到处都是血,眼睛里也有血在慢慢的流出来……”
  黑暗中已有牙齿打战的声音。
  但说到这里,蝙蝠公子的语声突然在停顿。
  那点碧森森的鬼火已突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那女鬼要了他的命之后,还会要谁的命?
  每个人的心都在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蝙蝠公子突然拍了拍手,道:“下去瞧瞧。”
  一人道:“是。”
  这是丁枫的声音。
  大家只觉得一阵衣抉带风声很快掠出去,又很快的掠了回来。
  只听丁枫道:“下面没有人。”
  他声音中竞也充满了恐惧之意。
  蝙蝠公子道:“没人?第八十三次巡逻的人呢?”
  丁枫道:“也不在。”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第二次拍卖开始。”
  楚留香和那“鬼魂”竟全都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他们已结伴人了鬼域?
  呼P吸声终于渐渐正常。
  蝙蝠公子缓缓道:“我不远千里,将各位请谈到这里未,虽然未必能令各位全都满载而归,至少也得要各位觉得不虚此行。”
  那位朱先生立刻陪笑道:“无论如何,在下等的确都已大开眼界。”
  其实这句客气话说得一点都不高明,他根中什么都没有看到,却偏偏要说“大开眼界”。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在方才第一次拍卖中,我已卖出了黄教密宗‘大手印’的秘策,蜀中唐门所制的十三种毒药和五年前‘临城大血案’凶手姓名。我希望这些货物全都能令买主满意。”
  几个人同时陪笑道:“满意极了,江湖中谁都知道公子绝不会令人失望的。”
  蝙蝠公子道:“永远不让顾客失望,这正是我做生意的原则。而且,我这里的货物从来不滥卖,货物只卖一次,绝不会再卖给另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买下‘临城血案’凶手姓名的人,若就是凶手自己,也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再将这秘密泄露。”
  突然有人问道:“却不知是谁买下这秘密的?”
  蝙蝠公子冷冷道:“永远替顾客保守秘密,也是我做生意的原则,各位无论在这里买下了什么,都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黑暗中似乎有人松了口气。
  蝙蝠公子又道:“而且,各位现在虽然共处一堂,但谁也瞧不见谁,我对各位的称呼,也是事先约定的假名,所以各位只管放心出价,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只要银货两讫,以后就绝不会再有别的麻烦。”
  有人问道:“却不知在这二次拍卖中,公子你准备售出的是什么?”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这次我出售的东西,比平时要特别些。”
  又有人忍不住问道:“特别么?什么特别?”
  蝙蝠公子道:“这次我要卖的是人!”
  那人失声道:“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蝙蝠公子道:“死活悉听尊意,只不过活人有活人的价钱,死人有死人的价钱。”
  他又拍了拍手,道:“好,现在拍卖立刻开始,请各位准备出价吧。”
  人。
  这一次蝙蝠公子要出售的竟是人。
  世上还有什么比人更有趣的货物呢?
  ——他要卖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天仙般的美女?还是忠诚的女人?
  ——美丽和忠诚这两件事,是很难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发现的。”
  “也许他要卖的是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替你想出于百种计谋的智者,还是可以为你去拼命的勇士?”
  大家心里都在猜测,都觉得好奇。
  越好奇,就越觉得有趣。
  只听丁枫道:“第一个名叫勾子长,底价是十万两。”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问道:“勾子长是什么人?我连他名字都未听说过,也能值十万两。”
  丁枫道:“几个月前发生了一件贡品被盗案,各位想必还记忆犹新吧。”
  有人道:“是不是熊大将军的贡品被盗?”
  丁枫道:“不错,勾子长就是做案子的人,也就是一夜间连伤七十余命的凶手,无论谁若能将他擒拿归案,不但立刻就可名动九城,而且花红赏金也绝不会少的。”
  于是就有人开始出价了。
  “十万五千两。”
  “十一万。”
  “十二万。”
  出价并不踊跃,因为这件事一定很烫手,而且一定要和官府打交道,无论什么事只要和官府打交道,麻烦就多了。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十二万五千两。”
  丁枫道:“好,十二万五千两,阁下交钱之后,随时都可特人带走。”
  得主突然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将他送去归案?”
  丁枫道:“不必,阁下无论将他如何处置都悉听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长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子,杀了他实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实在可惜。不瞒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联手做几件事,就算有人出得价更高,在下也绝不肯让的。”
  方才没有出价的人,已在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丁枫又道:“第二个叫英万里,号称‘神鹰’,中为九城名捕,底价也是十万两。”
  这一次他话刚说完,已有人出价了,而且价钱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万。”
  “十三万。”
  “十七万。”
  英万里平生捕获的盗贼不知有多少,结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二十万五千两。”
  丁枫道:“第三个人叫张……”
  他话还没说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铁花,底价五十万两。”
  “胡铁花”这名宇说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阵惊叹之声。
  “五十万两”这数目说出,惊叹声更大。
  有人道:“胡铁花?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称‘花蝴蝶’的胡铁花?”
  丁枫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来。
  了枫道:“各位为何还不出价?”
  还是没有人说话。
  胡铁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万两”这价钱太高了。何况,胡铁花当然要比勾子长还烫手得多。”
  丁枫道:“朱先生也不敢出价么?”
  朱先生于咳了两声,道:“并不是不敢,只不过…在下买他又有
  丁枫道:“不必,阁下无论将他如何处置都悉听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长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子,杀了他实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实在可惜。不瞒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联手做几件事,就算有人出得价更高,在下也绝不肯让的。”
  方才没有出价的人,已在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丁枫又道:“第二个叫英万里,号称‘神鹰’,中为九城名捕,底价也是十万两。”
  这一次他话刚说完,已有人出价了,而且价钱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万。”
  “十三万。”
  “十七万。”
  英万里平生捕获的盗贼不知有多少,结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二十万五千两。”
  丁枫道:“第三个人叫张……”
  他话还没说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铁花,底价五十万两。”
  “胡铁花”这名宇说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阵惊叹之声。
  “五十万两”这数目说出,惊叹声更大。
  有人道:“胡铁花?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称‘花蝴蝶’的胡铁花?”
  丁枫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来。
  了枫道:“各位为何还不出价?”
  还是没有人说话。
  胡铁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万两”这价钱太高了。何况,胡铁花当然要比勾子长还烫手得多。”
  丁枫道:“朱先生也不敢出价么?”
  朱先生于咳了两声,道:“并不是不敢,只不过…在下买他又有
  楚留香道:“哦?”
  蝙蝠公子道:“你的人却比他值钱得多。”
  楚留香道:“你若不要我的命,要什么?”
  蝙蝠公子道:“我只要你的眼睛!”
  他冷冷接着道:“刀就在这里,你只要过来将自己的两只眼珠子挖出来,我立刻就释放胡铁花。”
  楚留香道:“好,一言为定。”
  蝙蝠公子道:“你莫忘了,刀就在我手上,你若想玩什么花样,我就先杀了他!”
  楚留香道:“我已走过来,你就准备着吧!”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楚留香似乎故意将脚步声走得很重,一步步慢慢的走着…
  空气中仿佛突然发出了一种浓烈的酒香。
  但大家的呼吸似又停止了,根本没有人感觉到。
  脚步声越来越慢,越来越重。
  楚留香难道已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真的甘心去送死吗?
  蝙蝠公子突然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真敢玩花样!——来人呀!”
  喝声中,突听“蓬”的一声。
  火星一闪,再一闪。
  突然闪出了一片耀眼的火光!
  火!
  火在燃烧!
  第三层石壁的边缘,突然燃烧起一片火光。
  整个洞窟都已被照亮!
  谁也不知道火是从哪里来的,每个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只见无数条黑衣人影蝙蝠般自四面八方扑了过来,但一接近这片火光,就又惊呼着纷纷向后倒退。
  有的衣服已被燃着,惨呼着滚倒在地上。
  他们竟似完全看不到这片火光,就像是一群骤然扑上了烈火的蝙蝠,那种惊惶和恐惧简直无法形容。
  蝙蝠公子呢?
  一张巨大的虎皮交椅,就放在第三层石台的中央。
  方才他说话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但现在,搞子上却没有人!
  只有了枫石像般怔在那里,呆呆的瞧着楚留香。
  每个人都在瞧着楚留香。
  这些人的衣着都很华丽,气派也都很大,但现在却像是一群呆于,只有坐在远处的一个人神情还很镇定,态度还很安详。
  这人就是原随云。
  胡铁花和高亚男他们本就倒在那虎皮交榜前,现在穴道都已被解开了,胡铁花的眼睛一直在狠狠的盯着丁枫,
  楚留香的目光却在移动着。慢慢的从每个人脸上移过,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果然都是名人,这里的名人倒真不少。”
  高亚男恨恨道:“但那蝙蝠公子却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并没有逃,只不过你看不到他而已。”
  高亚男征了征道:“若在这里,我怎会看不到?”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谁是蝙蝠公子……”
  他目光又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缓缓接着道:“这里每个人都可能是蝙蝠公子。”
  突见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道:“不是我,我绝不是蝙蝠公子。”
  这人又黑又壮,满脸麻子。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淡淡道:“阁下当然不是,阁下只不过是临城血案的凶手而已。”
  麻于的脸立刻涨红了,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血口喷人?”
  楚留香道:“阁下若不是那血案的凶手,方才蝙蝠公子保证为顾容保守秘密时,阁下为何要大大的松口气?”
  他悠然接着道:“阁下自然没有想到,那时我恰巧就站在阁下附近。”
  麻子目中突然露出了惊惧之意,四下瞧了一眼,突然凌空跃起。
  但他身子刚跃起,突又惨呼着跌了下来,再也爬不起来。
  原随云挥出去的袍袖已收回。
  楚留香笑道::“原公子出手果然非人所能及,多谢了。”
  原随云也微笑着:“楚香帅过奖了!”
  大家本来确都已有些猜到这人就是楚留香,但直到现在才能确定,眼睛不禁都瞪得更大,
  楚留香指着伏在地上的麻子,道:“这人是谁,各位也许还不知道。”
  一个面色苍白,身穿锦抱的中年人道:“我认得他,他就是‘遍地洒金钱’钱老三。”
  楚留香道:“不错,蝙蝠公子这次将他请来,为的就是要他自已买下那秘密,再确定他就是凶手,因为只有凶手自已绝不会让这秘密被别人买去。”
  一人叹道:“这就难怪他方才要拼命出价了。”
  楚留香道:“他买下了秘密后,一定认为从此可高枕无忧,却不知以后的麻烦反而更多。”
  一人道:“有什么麻烦?”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既已知道他就是凶手,以后若要他做什么事,他怎敢反抗?”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谁在这里买下了一样货物,以后就永远有把柄被蝙蝠公子捏在手中,就永远要受他挟制,这道理难道想不通么?”
  这句话说出,好几个人面上都变了颜色。
  一个紫面大汉失声道:“但我们讲明了银货两讫,以后就永无麻烦的。”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各位想必认为蝙蝠公子做这种事,为的只是钱了?”
  紫面大汉道:“他难道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道:“像他这样的人物,若只要钱,那还不容易,又何苦费这么多事?”
  那面色苍白的中年人道:“若不是为了钱,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野心!他这么样做,只为了要自己的野心实现。”
  紫面大汉道:“他先用尽镑种手段,收买各种秘密,使江湖中的人心大乱,然后再要挟他的‘顾客’做他的工具。”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么做,用不着几年,他就会变成江湖中最有权力的人,到那时各位只怕也要变成他的奴隶!”
  没有人说话了’。
  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过了很久,那紫面大汉才恨根道:“只可惜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否则,我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个教训!”
  楚留香道:“我若找到他,不知各位是否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道:“无论付什么事,香帅只管吩咐。”
  楚留香一字字道:“我若找到他,就免不了要和他一战,到那时我只望各位能让我安心与他一战。”
  群豪纷纷道:“香帅只管放心,我们绝不许任何人来插手的,无论是谁,若想来帮他的忙,我们就先要那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