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海上明灯
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
这一点灯光的确是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已急,浪虽已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楚留香看了白猎一眼,沉声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 ——我总认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条件。”
英万里道:“不错,有句话楚香帅说的最好,人非但没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权杀死自己!”
船很大。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团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一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这条船的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些,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己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嘎然而止
这少年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困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札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皱皱的。
文皱皱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棉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膘着了舱内桌上摆着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皱皱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极,也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蛮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往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眼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蝴蝶花”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吝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话也多了起来——一个人又累又饿时,酒量本已要比平时差多的。
这时大家部已通过了姓名。只有英万里说的名字还是“公孙劫余”,做了几十年捕头的人,疑心病总是特别重些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的盗贼比好人多,所以无论对任何人部带着三分提防之心,说的假话总是多。
少年笑道:“原来各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抢着道:“若说像阁下这样的人,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英万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只。”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大家全部怔住,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要与他争一日之长短的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 “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饮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樱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来,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
只固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部怔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才?不随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关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关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一笑,说道:“各方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的说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要回答这句话更难,大家都在等着让别人说。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英万里忽然也说话了,含笑道:“在下本觉九城名捕英万里耳力之聪。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见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随云道:“不敢,阁下莫非认得英老前辈?”
英万里居然能声色不动,道:“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原随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辈‘白衣神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下早已想请示教益,他日若有机缘,还得烦阁下引见。”
英万里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效劳。”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面上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意思分徊还*英万里在故弄玄虚,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却觉得这番话里仿佛暗藏机锋,说话的两人也都别有居心。
只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时间还未能猜透。
原随云话风一转,突然问道:“张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帅据说也久已浮宅海上,以两位之能,又怎会有些海难?”
张三和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抢着道:“船若要沉,他两人又有什么法子?”
原随云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活。
原随云笑了,慢慢的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己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会窝’的蝙蝠岛?”
原随云拊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也藏不住的。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拊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皱皱、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天,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这两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部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膘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人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己。”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三爷真的越来越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是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了——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髂咐匣⒌摹!?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无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芋,只轻轻的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拳,“波”的,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向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稍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舱?
金灵芝转一圈,再折回。
胡铁花还是呆呆的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金灵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她是谁?”
胡铁花摇了摇头。
金灵芝道:“你一定认得她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好像……”
他只说了两个字,文刻又改口,道:“我也没有看清。”
金灵芝瞪着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说话的声音倒不难听,只可惜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话。”
胡铁花道:“哦,是么?”
第十四章、人鱼
天已亮了。
那四间舱房的门,始终是关着,既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一直坐在楼梯口,盯着这四扇门。
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有些痴了,有时会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有时忽又会皱起眉,哺哺自语:“会不会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张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鱼一样,活动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所以起得总是比别人早。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要楼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还以为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还这么清醒,难得难得。”
胡铁花道:“哼。”
张三道:“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怔?”
胡铁花正一肚子气,几乎又要叫了起来,大声道:“你打起鼾来简直就像条死猪,而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受得了?”
张三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哺哺道,“这人只怕是吃错药了……有些女人听不到我打鼾的声音还睡不着觉哩。”
他手里提着脸盆,现在就用脸盆作盾牌,挡在面前,仿佛生怕胡铁花忽然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胡铁花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挡错地方了,为什么不用脸盆挡着屁股?我对你的脸实在连一点兴趣也没有。”
张三道:“你倒应该找样东西来把脸盖住才对,你的脸简直比屁股还难看。”
话未说完,他已一溜烟逃了上去。
跟着走出来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觉得惊讶,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胡铁花本已经火大了,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脸拉得更长,道:“你的脸好看?你真他妈的是个小白脸。”
楚留香反而笑了,摇着头笑道:“看起来我刚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却不知是谁又得罪了你,还是张三?”
胡铁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为那条疯狗生气,他反正是见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沉声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么事?”
胡铁花用力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舱后,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来偷听。
胡铁花说话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不住又问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见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什么也没有瞧见,只不过瞧见了个鬼而已。”
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倒真像是撞见了鬼。
楚留香皱眉道:“鬼?什么鬼?”
胡铁花道:“大头鬼,女鬼……女大头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两天要撞见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铁花道:“但这次我撞见的女鬼是谁,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那女鬼难道我也见过?”
胡铁花道:“你当然见过,而且还是很好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总不会是高亚男吧?”
朝铁花道:“一点也不错,就是高亚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迟:“她怎会在这条船上?你会不会看错人?”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我会认错她?别的人也许我还会看错,可是她……她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
楚留香沉吟着,道:“她若真的在这条船上,枯梅大师想必也在。”
胡铁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们的船也沉了,说不定也都被原随云救上来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们的目的也正和原公子一样。”
胡铁花道:“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会整天关着房门,不愿见人。”
楚留香慢慢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原随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没有为我们引见。”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胡铁花道:“什么也没有说……不对,只说了一句话。”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胡铁花的脸居然也有点发红,道:“她说,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又怔了怔:“母老虎?母老虎是谁啊?”
胡铁花苦笑道:“你看谁像母老虎,谁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惊讶,道:“难道是金灵芝?”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真的母老虎,她温柔的时候,你永远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着他,道:“昨天晚上,你难道跟她……做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道:“什么事也没有做,就被高亚男撞见了。”
楚留香笑,摇头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铁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只怕不是我,是别人。”
胡铁花眨着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话里的醋味,你难道还嗅不出来?”
胡铁花也开始摸鼻子了。
楚留香道:“她还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还没有忘记你。”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没有忘记她。”
楚留香用眼角膘着她,淡淡道:“她也正是个母老虎,和你也正是天生的一对,只不过……”
他叹息着,接着道:“一个男人同时见两个母老虎,若是还能剩下几根骨头,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胡铁花咬着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实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这出戏怎么收场。”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干什么?”
胡铁花道:“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楚留香道:“怎么样解释?”
胡铁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这种事越描越黑,你越解释,她越生气。”
胡铁花点着头,喃喃道:“不错,女人本就不喜欢听真话的,我骗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来还是你替我去解释解释的好。”
楚留香笑道:“这次我绝不会再去替你顶缸了。何况……枯梅大师现在一定还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们若去见她,岂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着,接道:“你知道,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铁花鼻子已摸红了,叹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金姑娘?还是高姑娘?”
胡铁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该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难道还能替你选老婆不成?”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看这两人会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们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绝不会吃了你的。”
胡铁花道:“可是……可是她们一定不会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现在当然不会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气,也不理她们,她们迟早会来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这就是女人的脾气,你只要摸着她们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原随云正站在楼梯上。
船舱里有阵阵语声传来,声音模糊而不清,一千万人里面,绝不会有一个人能听得清这么轻微的人语声。
但原随云却在听。
他是否能听得清?
楚留香果然没有猜错,胡铁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灵芝非但没有睬他,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无意间坐到白猎旁边的位子上,而且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居然还笑得很甜。
白猎的魂都已飞了。
等胡铁花一走进来,金灵芝居然向白猎嫣然笑道:“这螺蛳很不错,要不要我挟一点给你尝尝呀?”
当然要,就算金灵芝挟块泥巴给他尝,他也照样吞得下去。
金灵芝真的挟了一个给他,他几乎连壳都吞下肚。
女人若要男人吃醋,什么法子部用得出的——女人着想故意惹那个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这道理胡铁花很明白。
所以他虽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面看来却连一点酸意都没有。
金灵芝的戏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猎回敬她一块皮蛋的时候,她忽然大声道:“你就算想替别人挟菜,至少也得选双你自己没有用过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赃,别人都会嫌你脏的,这规矩你难道不懂?”
话未说完,她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猎傻了,一张脸变得比碟里的红槽鱼还红。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想笑,就在这时,突听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
鱼汛。
大家都拥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鱼群自北至南,银箭般自海水中穿过。
船,正好经过带着鱼汛的暖流。
胡铁花已看得怔住,喃喃道:“我一辈子里见过的鱼,还没有今天一半多,这些鱼难道部疯了么,成群结党的干什么?”
张三道:“搬家。”
胡铁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张三笑了笑,道:“刚说你有学问,你又没学问了……鱼也和人一样怕冷的,所以每当秋深冬至的时候,就会乘着暖流游。”
他接着又道:“这些鱼说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变成特别结实鲜美,海上的渔夫们往往终年都在等着这一次丰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对鱼懂得的的确不少,只不过可惜却连一点人事也不懂。”
原随云一直远远的站着,面带着微笑,此刻忽然道:“久闻张三先生快网捕鱼,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开眼界。”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瞧不见,却能将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张三还在犹疑着,已有人将渔网送了过来。
捕鱼,下网,看来只不过是件很单调,很简单的事,一点学问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许只有鱼才能体会得到。
这正如武功一样,明明是同样的一招“拨草寻蛇”,有些人使出来,全无效果,有些人使出来,却能制人死命。
那只因他们能把握住最恰当的时候,最好的机会。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机会,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还要有点运气——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要有点运气。
但“运气”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若是每次都能将机会把握住,他的“运气” 一定永远都很好。
船行已渐缓。
船梢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
船打横,慢慢的停下。
张三手里的渔网突然乌云般撒出。
原随云笑道:“好快的网,连人都未必能躲过,何况鱼?”
只听那风声,他已可判断别人出手的速度。
张三的脚,就像钉子般钉在甲板上,全身都稳如泰山。
他的眼睛闪着光,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人,现在却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采,就好像猛然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真不懂,为什么每次张三撒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他可爱多了。”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好像王琼一样。”
胡铁花道:“王琼是谁?”
楚留香道:“是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剑客,但江湖中知道他这人的却不多。“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这人又脏、又懒、又穷,而且还是残废,所以从不愿见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肯拔剑。”
胡铁花道:“拔了剑又如何呢?”
楚留香道:“只要剑一拔出,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变了,变得生气勃勃,神采奕奕,那时绝不会有人再觉得他脏,也忘了他是个残废。”
胡铁花想了想,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他这一生,也许就是为了剑而活着,他已将全部精神寄托在剑上,剑,就是他的生命。”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解释虽然不太好,但意思已经很接近了。”
这时张三的呼吸已渐渐开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脚底也发出了磨擦的声音。
已在收网。
这一网的份量显然不轻。
原随云笑道:“张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网就已丰收。”
胡铁花道:“来,我帮你一手。”
网离水,“哗啦啦”一阵响飞上船,“砰”的,落在甲板上,每个人都怔住。
网中竟连一条鱼都没有。
只有四个人,女人。
四个赤裸裸的女人。
四个健康、丰满、结实、充满野性诱惑力的女人。
虽然还蜷曲在网中,但这层薄薄的渔网非但未能将她们那健美的酮体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几分诱惑。:
船上每个男人的呼吸都急促——只有看不见的人是例外。
原随云面带着微笑,道:“却不知道一网打起的是什么鱼?”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鱼。”
原随云也有些吃惊,失声道:“人鱼,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鱼。”
楚留香道:“不是人鱼,是鱼人——女人。”
原随云道:“是死是活?”
胡铁花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绝没有这么好看的死人。”
他嘴里说着话,已想赶过去放开渔网,却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发现金灵芝正远远的站在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大家心里虽然都想去,但脚下却像生了根;若是旁边没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抢着去了,但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滋味并不很好受的。
有的人甚至已连头都扭过去,不好意思再看。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来还是由你动手的好。”
原随云微笑道:“不错,在下是目中无色,香帅却是心中无色,请。”
他虽然看不到,但动作却绝不比楚留香慢。
两人的手一抖,渔网已松开。
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扭过头的人也忍不住转回。
初升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皮肤看来就像是缎子。
柔滑、细腻,而且还闪着光。
皮肤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黄色,看来却更有种奇特的扇动力,足以扇起大多数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种。
何况,她们的酮体几乎全无瑕疵,腿修长结实,胸膛丰美,腰肢纤细,每一处都似乎带着种原始的弹性,也足以弹起男人的灵魂。
原随云却叹了口气,道:“是死的。”
胡铁花道:“这样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将眼珠子挖出来。”
原随云道:“但她们已没有呼吸。”
胡铁花皱了皱眉,又想过去了,但金灵芝已忽然冲过来,有意无意间挡在他前面,弯下腰,手按在她们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灵芝道:“的确已没有呼吸,但心还在跳。”
楚留香道:“还有救么?”
胡铁花又忍不住道:“既然心还在跳,当然还有救了。”
金灵芝口头瞪着他,大声道:“你知道她们是受了伤?还是得了病,你救得了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张三一直怔在那里,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钻到鱼网里去的?我那一网撒下去时,看到明明是鱼。”
楚留香道:“这些问题慢慢再说都无妨,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英万里道:“却不知香帅是否已看出她们的呼吸是为何停止的?”
楚留香苦笑道:“呼吸己停止,心却还在跳,这情况以前我还未遇见过。”
英万里沉吟着,道:“也许……她们是在故意屏住了呼吸。”
原随云淡淡道:“她们似乎并没有这种必要,而且,这四位姑娘绝不会有那么深的内功,绝不可能将呼吸停顿这么匀。”
英万里皱眉道:“若连病因都无法查出,又如能救得她们?”
原随云道:“能救她们的人,也许只有一个。”
胡铁花抢着道:“这人在哪里?”
原随云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铁花道:“是谁?”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
胡铁花怔住了,过了半晌,才呐呐道:“却不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位蓝大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原随云道:“江左万氏,医道精绝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说过。”
公孙劫余道:“但‘医中之神’蓝老前辈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听说他并没有传人。”
原随云笑了笑,道:“蓝氏医道,一向传媳不传女,这位蓝太夫人,也是当今天下蓝氏医道唯一的传人,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铁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师的医道也很高明,忍不往脱口道:“我们大家一起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绝的。”
只听一人缓缓道:“这件事家师已知道,就请各位将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呢。”
胡铁花的人又怔住。
说此话的人,正是高亚男。
金灵芝瞟了她两眼,又瞪了瞪胡铁花,忽然转头,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处,仿佛又有一朵乌云飘了过来。
这两排八间舱房,大小都差不多,陈设也差不多。
但这间舱房,却令人觉得特别冷。
因为无论谁看到了枯梅大师,都会不由自主从心里升起一般寒意。尤其是胡铁花,他简直就没有勇气走进去。
现在枯梅大师穿的虽然是俗家装束,而且很华贵,但那严峻的神情,那冷厉的目光,还是令人不敢逼视。
她目光扫过胡铁花时,胡铁花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哄。
幸好那四位“人鱼”姑娘身上已覆盖着条被单,用木板抬了进来,躺在枯梅大师面前的地上。
所以舱房里根本就站不下别的人了,胡铁花正好乘机躲在门外,却又舍不得马上溜走。
高亚男虽然根本没有瞧他一眼,但他却忍不住要去瞧她。
何况舱房里还有四条神秘而又诱惑的美人鱼呢?
她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海底真有龙官,她们本是龙王的姬妾动了凡心,被贬红尘?
还是海上虚无缥缈间,有个神秘的仙山琼岛,她们本是岛上的仙女,为了领略海水的清凉,却不幸在戏水时候落入了凡人的网?
只要是男人,绝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件事不觉得好奇的。
胡铁花怎么舍得走?既不舍得走,又不敢进去,只有偷偷的在门缝里窃望。舱房里没有声音,像是没有人敢说话。
突然身后一人悄悄的道:“你对这件事倒真热心得很.”
胡铁花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金灵芝。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来就很热心。”
金灵芝冷冷道:“网里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没有这么热心了吧。”
胡铁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话:“只要摸着女人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想到这句话,胡铁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冷道:“你若将我看成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金灵芝咬着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还是老时候,老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铁花答应,也不让他拒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去了;等胡铁花回头时,早已瞧不见她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哺哺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句话说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舱房里,唯一的温暖就是站在墙角的一位小泵娘。
楚留香自从上次远远的见过她一次,就始终没有忘记。
她虽然垂着头,眼角却也在偷偷的膘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目光接触到她时,她的脸就红了,头也垂得更低。楚留香只望她能再抬起头,可惜枯梅大师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说的话永远很简单,而且从不解释原因,她说的话就是命令。
“砰”的,门关上。门板几乎撞扁了胡铁花的鼻子。
张三又在偷偷的笑,悄俏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这么近呀?鼻子被压扁,岂非是得不偿失。”
这两人似乎又要开始斗嘴了。
楚留香立刻抢着道:“原公子,此间距离那蝙蝠岛,是否已很近了。”
原随云沉吟着,道:“只有这条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岛的海路。据他说,至少还得要再过两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么,不知道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么无名的岛屿?”
原随云道:“这里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会有什么岛屿。”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测,那四位姑娘是从何处来的呢。”
原随云道:“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古老相传,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许多也正是人所无法解释的。”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我们莫非又遇见鬼了,而且又是女鬼。”
张三说道:“她们若是女鬼,就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还未说话。
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
呼声很短促,很尖锐,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英万里动容道:“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声音。”
原随云道:“不错。”
他们两人的耳朵,是绝不会听错的。
但高亚男又怎会发出这种呼声?她绝不是个随随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连胡铁花都从未听过她的惊呼。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难道那四条人鱼真是海底的鬼魂?此来就是为了要向人素命?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了,用力拍门,大声道:“什么事?快开门.”
没有回应,却传出了痛哭声。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道:“是高亚男在哭。”
高亚男虽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声胡铁花却是听过的。她为什么哭?舱房里还有别的人呢?
胡铁花再也顾不得别的,肩头用力一撞,门已被撞开。
他的人随着冲了进去。
然后,他整个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顿。
每个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无论谁都无法想象这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都无法描叙出此刻舱房中悲惨可怖的情况。
而一一一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伯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胸体已妞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吐了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么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象。
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突然间惨死?
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拾起头,瞪着他,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日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难道他已默认,高亚男咬着牙,厉声道:“你赔命来吧!”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她身形已跃起,疯狂般扑了过来,五指箕张,如鹰爪,抓向原随云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华山派武功讲究的是清灵流动,谁也想不到她竟也会使出如此辣的招式。
这一招的路数,和华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的?”
高亚男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原随云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一个瞎子。
胡铁花忍不住的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个字还未说出,高亚男已飞了出去。
原随云的长袖只轻轻一弹,她的人已飞了出去,眼看已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身子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轻轻的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已出神人化。而且动作之从容,神情之潇洒,更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高亚男身子滑下,就没有再站起。
她已晕了过去。、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一步窜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但你方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不过是不愿辩驳而已。”
胡铁花道:“为何不愿辩驳?”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辩驳,岂非是在自寻烦恼?”
他对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认为那件事是对的,你就算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她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的少女,已开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两只手,将一股内功送人了她心脉。
她心跳渐渐加强了。
然后,她眼睛张开,瞧见了楚留香;突然轻呼一声,倒人了楚留香怀里一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肮膛里。
她身子不停的发抖,颤声道:“我怕……怕……”
楚留香轻抚着她披肩的长发,柔声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过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们也休想活,我师傅临死前,已为自己报了抽“’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傅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觉得江湖中恶人越来越多,练这门武功,正是专门为了对付恶人用的。”
原随云沉吟着道:“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玉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大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又不说话了。
胡铁花却抢着道:“蓝太夫人本是华山枯梅大师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难道没听说过?”
胡铁花居然也会替人说谎了。
只不过,这谎话说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师从小出家,孤僻冷峻,连话都不愿和别人说,有时甚至终日都不开口,又怎会和远在江左的蓝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况,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门第高华的武林世家子,显然很少在江湖间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也没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练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她们逃走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别的武功,难道就杀不死她们?”
楚留香道:“别的武功大半要以内力为根基,才能发挥威力,那时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她老人家才能借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
原随云叹道:“香帅果然渊博,果然名下无虚。”
胡铁花道:“纵然如此,她们还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惜,可是,她们身无寸缕,四个赤裸裸的女人突然冲出来,又有谁会去拉她们?”
他苦笑着,又接着:“而且,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们身上又滑又腻,纵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铁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们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是通向邻室的,也正E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她们故意钻入渔网被人捞起,一开始用的就是惊人之举,已令人莫测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去动她们。”
他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诡秘、太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道:“这计划最巧妙的一处,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点我却永远无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却不知是哪一点?”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都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如此说来,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铁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为何不早说?”
原随云苦笑道:“这种事本非人所想象,在下事先实在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道:“她们又怎会知道蓝太夫人在这条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叹道:“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解释得了。”
英万里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大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颞颥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自香道:“我想,蓝太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否则又怎会遭她们的毒手。”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动机!。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这秘密总有揭穿的一日,现在我只希望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远莫要发生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要揭穿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惨重,更不会想到以后这几天中所发生的事,比以前还要可怕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