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传奇
   —古龙
第十三章、海上明灯

  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
  这一点灯光的确是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已急,浪虽已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楚留香看了白猎一眼,沉声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 ——我总认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条件。”
  英万里道:“不错,有句话楚香帅说的最好,人非但没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权杀死自己!”
  船很大。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团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一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这条船的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些,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己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嘎然而止
  这少年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困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札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皱皱的。
  文皱皱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棉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膘着了舱内桌上摆着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皱皱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极,也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蛮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往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眼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蝴蝶花”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吝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话也多了起来——一个人又累又饿时,酒量本已要比平时差多的。
  这时大家部已通过了姓名。只有英万里说的名字还是“公孙劫余”,做了几十年捕头的人,疑心病总是特别重些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的盗贼比好人多,所以无论对任何人部带着三分提防之心,说的假话总是多。
  少年笑道:“原来各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抢着道:“若说像阁下这样的人,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英万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只。”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大家全部怔住,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要与他争一日之长短的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 “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饮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樱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来,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
  只固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部怔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才?不随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关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关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一笑,说道:“各方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的说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要回答这句话更难,大家都在等着让别人说。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英万里忽然也说话了,含笑道:“在下本觉九城名捕英万里耳力之聪。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见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随云道:“不敢,阁下莫非认得英老前辈?”
  英万里居然能声色不动,道:“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原随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辈‘白衣神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下早已想请示教益,他日若有机缘,还得烦阁下引见。”
  英万里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效劳。”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面上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意思分徊还*英万里在故弄玄虚,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却觉得这番话里仿佛暗藏机锋,说话的两人也都别有居心。
  只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时间还未能猜透。
  原随云话风一转,突然问道:“张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帅据说也久已浮宅海上,以两位之能,又怎会有些海难?”
  张三和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抢着道:“船若要沉,他两人又有什么法子?”
  原随云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活。
  原随云笑了,慢慢的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己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会窝’的蝙蝠岛?”
  原随云拊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也藏不住的。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拊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皱皱、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天,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这两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部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膘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人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己。”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三爷真的越来越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是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了——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髂咐匣⒌摹!?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无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芋,只轻轻的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拳,“波”的,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向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稍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舱?
  金灵芝转一圈,再折回。
  胡铁花还是呆呆的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金灵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她是谁?”
  胡铁花摇了摇头。
  金灵芝道:“你一定认得她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好像……”
  他只说了两个字,文刻又改口,道:“我也没有看清。”
  金灵芝瞪着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说话的声音倒不难听,只可惜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话。”
  胡铁花道:“哦,是么?”

第十四章、人鱼

  天已亮了。
  那四间舱房的门,始终是关着,既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一直坐在楼梯口,盯着这四扇门。
  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有些痴了,有时会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有时忽又会皱起眉,哺哺自语:“会不会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张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鱼一样,活动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所以起得总是比别人早。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要楼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还以为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还这么清醒,难得难得。”
  胡铁花道:“哼。”
  张三道:“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怔?”
  胡铁花正一肚子气,几乎又要叫了起来,大声道:“你打起鼾来简直就像条死猪,而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受得了?”
  张三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哺哺道,“这人只怕是吃错药了……有些女人听不到我打鼾的声音还睡不着觉哩。”
  他手里提着脸盆,现在就用脸盆作盾牌,挡在面前,仿佛生怕胡铁花忽然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胡铁花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挡错地方了,为什么不用脸盆挡着屁股?我对你的脸实在连一点兴趣也没有。”
  张三道:“你倒应该找样东西来把脸盖住才对,你的脸简直比屁股还难看。”
  话未说完,他已一溜烟逃了上去。
  跟着走出来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觉得惊讶,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胡铁花本已经火大了,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脸拉得更长,道:“你的脸好看?你真他妈的是个小白脸。”
  楚留香反而笑了,摇着头笑道:“看起来我刚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却不知是谁又得罪了你,还是张三?”
  胡铁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为那条疯狗生气,他反正是见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沉声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么事?”
  胡铁花用力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舱后,目光不停的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来偷听。
  胡铁花说话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不住又问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见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什么也没有瞧见,只不过瞧见了个鬼而已。”
  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倒真像是撞见了鬼。
  楚留香皱眉道:“鬼?什么鬼?”
  胡铁花道:“大头鬼,女鬼……女大头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两天要撞见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铁花道:“但这次我撞见的女鬼是谁,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那女鬼难道我也见过?”
  胡铁花道:“你当然见过,而且还是很好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总不会是高亚男吧?”
  朝铁花道:“一点也不错,就是高亚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迟:“她怎会在这条船上?你会不会看错人?”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我会认错她?别的人也许我还会看错,可是她……她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
  楚留香沉吟着,道:“她若真的在这条船上,枯梅大师想必也在。”
  胡铁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们的船也沉了,说不定也都被原随云救上来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们的目的也正和原公子一样。”
  胡铁花道:“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会整天关着房门,不愿见人。”
  楚留香慢慢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原随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没有为我们引见。”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胡铁花道:“什么也没有说……不对,只说了一句话。”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胡铁花的脸居然也有点发红,道:“她说,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又怔了怔:“母老虎?母老虎是谁啊?”
  胡铁花苦笑道:“你看谁像母老虎,谁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惊讶,道:“难道是金灵芝?”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真的母老虎,她温柔的时候,你永远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着他,道:“昨天晚上,你难道跟她……做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道:“什么事也没有做,就被高亚男撞见了。”
  楚留香笑,摇头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铁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只怕不是我,是别人。”
  胡铁花眨着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话里的醋味,你难道还嗅不出来?”
  胡铁花也开始摸鼻子了。
  楚留香道:“她还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还没有忘记你。”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没有忘记她。”
  楚留香用眼角膘着她,淡淡道:“她也正是个母老虎,和你也正是天生的一对,只不过……”
  他叹息着,接着道:“一个男人同时见两个母老虎,若是还能剩下几根骨头,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胡铁花咬着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实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这出戏怎么收场。”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干什么?”
  胡铁花道:“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楚留香道:“怎么样解释?”
  胡铁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这种事越描越黑,你越解释,她越生气。”
  胡铁花点着头,喃喃道:“不错,女人本就不喜欢听真话的,我骗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来还是你替我去解释解释的好。”
  楚留香笑道:“这次我绝不会再去替你顶缸了。何况……枯梅大师现在一定还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们若去见她,岂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着,接道:“你知道,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铁花鼻子已摸红了,叹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金姑娘?还是高姑娘?”
  胡铁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该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难道还能替你选老婆不成?”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看这两人会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们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绝不会吃了你的。”
  胡铁花道:“可是……可是她们一定不会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现在当然不会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气,也不理她们,她们迟早会来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这就是女人的脾气,你只要摸着她们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原随云正站在楼梯上。
  船舱里有阵阵语声传来,声音模糊而不清,一千万人里面,绝不会有一个人能听得清这么轻微的人语声。
  但原随云却在听。
  他是否能听得清?
  楚留香果然没有猜错,胡铁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灵芝非但没有睬他,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无意间坐到白猎旁边的位子上,而且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居然还笑得很甜。
  白猎的魂都已飞了。
  等胡铁花一走进来,金灵芝居然向白猎嫣然笑道:“这螺蛳很不错,要不要我挟一点给你尝尝呀?”
  当然要,就算金灵芝挟块泥巴给他尝,他也照样吞得下去。
  金灵芝真的挟了一个给他,他几乎连壳都吞下肚。
  女人若要男人吃醋,什么法子部用得出的——女人着想故意惹那个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这道理胡铁花很明白。
  所以他虽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面看来却连一点酸意都没有。
  金灵芝的戏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猎回敬她一块皮蛋的时候,她忽然大声道:“你就算想替别人挟菜,至少也得选双你自己没有用过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赃,别人都会嫌你脏的,这规矩你难道不懂?”
  话未说完,她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猎傻了,一张脸变得比碟里的红槽鱼还红。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想笑,就在这时,突听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
  鱼汛。
  大家都拥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鱼群自北至南,银箭般自海水中穿过。
  船,正好经过带着鱼汛的暖流。
  胡铁花已看得怔住,喃喃道:“我一辈子里见过的鱼,还没有今天一半多,这些鱼难道部疯了么,成群结党的干什么?”
  张三道:“搬家。”
  胡铁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张三笑了笑,道:“刚说你有学问,你又没学问了……鱼也和人一样怕冷的,所以每当秋深冬至的时候,就会乘着暖流游。”
  他接着又道:“这些鱼说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变成特别结实鲜美,海上的渔夫们往往终年都在等着这一次丰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对鱼懂得的的确不少,只不过可惜却连一点人事也不懂。”
  原随云一直远远的站着,面带着微笑,此刻忽然道:“久闻张三先生快网捕鱼,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开眼界。”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瞧不见,却能将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张三还在犹疑着,已有人将渔网送了过来。
  捕鱼,下网,看来只不过是件很单调,很简单的事,一点学问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许只有鱼才能体会得到。
  这正如武功一样,明明是同样的一招“拨草寻蛇”,有些人使出来,全无效果,有些人使出来,却能制人死命。
  那只因他们能把握住最恰当的时候,最好的机会。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机会,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还要有点运气——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要有点运气。
  但“运气”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若是每次都能将机会把握住,他的“运气” 一定永远都很好。
  船行已渐缓。
  船梢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
  船打横,慢慢的停下。
  张三手里的渔网突然乌云般撒出。
  原随云笑道:“好快的网,连人都未必能躲过,何况鱼?”
  只听那风声,他已可判断别人出手的速度。
  张三的脚,就像钉子般钉在甲板上,全身都稳如泰山。
  他的眼睛闪着光,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人,现在却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采,就好像猛然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真不懂,为什么每次张三撒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他可爱多了。”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好像王琼一样。”
  胡铁花道:“王琼是谁?”
  楚留香道:“是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剑客,但江湖中知道他这人的却不多。“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这人又脏、又懒、又穷,而且还是残废,所以从不愿见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肯拔剑。”
  胡铁花道:“拔了剑又如何呢?”
  楚留香道:“只要剑一拔出,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变了,变得生气勃勃,神采奕奕,那时绝不会有人再觉得他脏,也忘了他是个残废。”
  胡铁花想了想,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他这一生,也许就是为了剑而活着,他已将全部精神寄托在剑上,剑,就是他的生命。”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解释虽然不太好,但意思已经很接近了。”
  这时张三的呼吸已渐渐开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脚底也发出了磨擦的声音。
  已在收网。
  这一网的份量显然不轻。
  原随云笑道:“张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网就已丰收。”
  胡铁花道:“来,我帮你一手。”
  网离水,“哗啦啦”一阵响飞上船,“砰”的,落在甲板上,每个人都怔住。
  网中竟连一条鱼都没有。
  只有四个人,女人。
  四个赤裸裸的女人。
  四个健康、丰满、结实、充满野性诱惑力的女人。
  虽然还蜷曲在网中,但这层薄薄的渔网非但未能将她们那健美的酮体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几分诱惑。:
  船上每个男人的呼吸都急促——只有看不见的人是例外。
  原随云面带着微笑,道:“却不知道一网打起的是什么鱼?”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鱼。”
  原随云也有些吃惊,失声道:“人鱼,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鱼。”
  楚留香道:“不是人鱼,是鱼人——女人。”
  原随云道:“是死是活?”
  胡铁花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绝没有这么好看的死人。”
  他嘴里说着话,已想赶过去放开渔网,却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发现金灵芝正远远的站在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大家心里虽然都想去,但脚下却像生了根;若是旁边没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抢着去了,但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滋味并不很好受的。
  有的人甚至已连头都扭过去,不好意思再看。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来还是由你动手的好。”
  原随云微笑道:“不错,在下是目中无色,香帅却是心中无色,请。”
  他虽然看不到,但动作却绝不比楚留香慢。
  两人的手一抖,渔网已松开。
  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扭过头的人也忍不住转回。
  初升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皮肤看来就像是缎子。
  柔滑、细腻,而且还闪着光。
  皮肤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黄色,看来却更有种奇特的扇动力,足以扇起大多数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种。
  何况,她们的酮体几乎全无瑕疵,腿修长结实,胸膛丰美,腰肢纤细,每一处都似乎带着种原始的弹性,也足以弹起男人的灵魂。
  原随云却叹了口气,道:“是死的。”
  胡铁花道:“这样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将眼珠子挖出来。”
  原随云道:“但她们已没有呼吸。”
  胡铁花皱了皱眉,又想过去了,但金灵芝已忽然冲过来,有意无意间挡在他前面,弯下腰,手按在她们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灵芝道:“的确已没有呼吸,但心还在跳。”
  楚留香道:“还有救么?”
  胡铁花又忍不住道:“既然心还在跳,当然还有救了。”
  金灵芝口头瞪着他,大声道:“你知道她们是受了伤?还是得了病,你救得了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张三一直怔在那里,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钻到鱼网里去的?我那一网撒下去时,看到明明是鱼。”
  楚留香道:“这些问题慢慢再说都无妨,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英万里道:“却不知香帅是否已看出她们的呼吸是为何停止的?”
  楚留香苦笑道:“呼吸己停止,心却还在跳,这情况以前我还未遇见过。”
  英万里沉吟着,道:“也许……她们是在故意屏住了呼吸。”
  原随云淡淡道:“她们似乎并没有这种必要,而且,这四位姑娘绝不会有那么深的内功,绝不可能将呼吸停顿这么匀。”
  英万里皱眉道:“若连病因都无法查出,又如能救得她们?”
  原随云道:“能救她们的人,也许只有一个。”
  胡铁花抢着道:“这人在哪里?”
  原随云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铁花道:“是谁?”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
  胡铁花怔住了,过了半晌,才呐呐道:“却不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位蓝大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原随云道:“江左万氏,医道精绝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说过。”
  公孙劫余道:“但‘医中之神’蓝老前辈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听说他并没有传人。”
  原随云笑了笑,道:“蓝氏医道,一向传媳不传女,这位蓝太夫人,也是当今天下蓝氏医道唯一的传人,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铁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师的医道也很高明,忍不往脱口道:“我们大家一起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绝的。”
  只听一人缓缓道:“这件事家师已知道,就请各位将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呢。”
  胡铁花的人又怔住。
  说此话的人,正是高亚男。
  金灵芝瞟了她两眼,又瞪了瞪胡铁花,忽然转头,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处,仿佛又有一朵乌云飘了过来。
  这两排八间舱房,大小都差不多,陈设也差不多。
  但这间舱房,却令人觉得特别冷。
  因为无论谁看到了枯梅大师,都会不由自主从心里升起一般寒意。尤其是胡铁花,他简直就没有勇气走进去。
  现在枯梅大师穿的虽然是俗家装束,而且很华贵,但那严峻的神情,那冷厉的目光,还是令人不敢逼视。
  她目光扫过胡铁花时,胡铁花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哄。
  幸好那四位“人鱼”姑娘身上已覆盖着条被单,用木板抬了进来,躺在枯梅大师面前的地上。
  所以舱房里根本就站不下别的人了,胡铁花正好乘机躲在门外,却又舍不得马上溜走。
  高亚男虽然根本没有瞧他一眼,但他却忍不住要去瞧她。
  何况舱房里还有四条神秘而又诱惑的美人鱼呢?
  她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海底真有龙官,她们本是龙王的姬妾动了凡心,被贬红尘?
  还是海上虚无缥缈间,有个神秘的仙山琼岛,她们本是岛上的仙女,为了领略海水的清凉,却不幸在戏水时候落入了凡人的网?
  只要是男人,绝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件事不觉得好奇的。
  胡铁花怎么舍得走?既不舍得走,又不敢进去,只有偷偷的在门缝里窃望。舱房里没有声音,像是没有人敢说话。
  突然身后一人悄悄的道:“你对这件事倒真热心得很.”
  胡铁花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金灵芝。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来就很热心。”
  金灵芝冷冷道:“网里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没有这么热心了吧。”
  胡铁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话:“只要摸着女人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想到这句话,胡铁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冷道:“你若将我看成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金灵芝咬着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还是老时候,老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铁花答应,也不让他拒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去了;等胡铁花回头时,早已瞧不见她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哺哺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句话说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舱房里,唯一的温暖就是站在墙角的一位小泵娘。
  楚留香自从上次远远的见过她一次,就始终没有忘记。
  她虽然垂着头,眼角却也在偷偷的膘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目光接触到她时,她的脸就红了,头也垂得更低。楚留香只望她能再抬起头,可惜枯梅大师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说的话永远很简单,而且从不解释原因,她说的话就是命令。
  “砰”的,门关上。门板几乎撞扁了胡铁花的鼻子。
  张三又在偷偷的笑,悄俏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这么近呀?鼻子被压扁,岂非是得不偿失。”
  这两人似乎又要开始斗嘴了。
  楚留香立刻抢着道:“原公子,此间距离那蝙蝠岛,是否已很近了。”
  原随云沉吟着,道:“只有这条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岛的海路。据他说,至少还得要再过两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么,不知道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么无名的岛屿?”
  原随云道:“这里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会有什么岛屿。”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测,那四位姑娘是从何处来的呢。”
  原随云道:“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古老相传,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许多也正是人所无法解释的。”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我们莫非又遇见鬼了,而且又是女鬼。”
  张三说道:“她们若是女鬼,就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还未说话。
  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
  呼声很短促,很尖锐,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英万里动容道:“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声音。”
  原随云道:“不错。”
  他们两人的耳朵,是绝不会听错的。
  但高亚男又怎会发出这种呼声?她绝不是个随随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连胡铁花都从未听过她的惊呼。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难道那四条人鱼真是海底的鬼魂?此来就是为了要向人素命?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了,用力拍门,大声道:“什么事?快开门.”
  没有回应,却传出了痛哭声。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道:“是高亚男在哭。”
  高亚男虽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声胡铁花却是听过的。她为什么哭?舱房里还有别的人呢?
  胡铁花再也顾不得别的,肩头用力一撞,门已被撞开。
  他的人随着冲了进去。
  然后,他整个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顿。
  每个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无论谁都无法想象这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都无法描叙出此刻舱房中悲惨可怖的情况。
  而一一一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伯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胸体已妞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吐了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么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象。
  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突然间惨死?
  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拾起头,瞪着他,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日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难道他已默认,高亚男咬着牙,厉声道:“你赔命来吧!”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她身形已跃起,疯狂般扑了过来,五指箕张,如鹰爪,抓向原随云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华山派武功讲究的是清灵流动,谁也想不到她竟也会使出如此辣的招式。
  这一招的路数,和华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的?”
  高亚男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原随云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一个瞎子。
  胡铁花忍不住的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个字还未说出,高亚男已飞了出去。
  原随云的长袖只轻轻一弹,她的人已飞了出去,眼看已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身子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轻轻的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已出神人化。而且动作之从容,神情之潇洒,更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高亚男身子滑下,就没有再站起。
  她已晕了过去。、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一步窜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但你方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不过是不愿辩驳而已。”
  胡铁花道:“为何不愿辩驳?”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辩驳,岂非是在自寻烦恼?”
  他对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认为那件事是对的,你就算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她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的少女,已开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两只手,将一股内功送人了她心脉。
  她心跳渐渐加强了。
  然后,她眼睛张开,瞧见了楚留香;突然轻呼一声,倒人了楚留香怀里一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肮膛里。
  她身子不停的发抖,颤声道:“我怕……怕……”
  楚留香轻抚着她披肩的长发,柔声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过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们也休想活,我师傅临死前,已为自己报了抽“’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傅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觉得江湖中恶人越来越多,练这门武功,正是专门为了对付恶人用的。”
  原随云沉吟着道:“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玉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大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又不说话了。
  胡铁花却抢着道:“蓝太夫人本是华山枯梅大师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难道没听说过?”
  胡铁花居然也会替人说谎了。
  只不过,这谎话说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师从小出家,孤僻冷峻,连话都不愿和别人说,有时甚至终日都不开口,又怎会和远在江左的蓝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况,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门第高华的武林世家子,显然很少在江湖间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也没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练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她们逃走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别的武功,难道就杀不死她们?”
  楚留香道:“别的武功大半要以内力为根基,才能发挥威力,那时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她老人家才能借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
  原随云叹道:“香帅果然渊博,果然名下无虚。”
  胡铁花道:“纵然如此,她们还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惜,可是,她们身无寸缕,四个赤裸裸的女人突然冲出来,又有谁会去拉她们?”
  他苦笑着,又接着:“而且,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们身上又滑又腻,纵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铁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们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是通向邻室的,也正E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她们故意钻入渔网被人捞起,一开始用的就是惊人之举,已令人莫测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去动她们。”
  他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诡秘、太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道:“这计划最巧妙的一处,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点我却永远无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却不知是哪一点?”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都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如此说来,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铁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为何不早说?”
  原随云苦笑道:“这种事本非人所想象,在下事先实在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道:“她们又怎会知道蓝太夫人在这条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叹道:“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解释得了。”
  英万里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大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颞颥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自香道:“我想,蓝太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否则又怎会遭她们的毒手。”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动机!。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这秘密总有揭穿的一日,现在我只希望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远莫要发生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要揭穿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惨重,更不会想到以后这几天中所发生的事,比以前还要可怕得多!

 

 

第十五章、虚惊

  丧札筒单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虽然讲究的是火葬,但高亚男和那少女却并没有坚持,别的人自然更没有话说。
  楚留香现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华真真。
  华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过她的胆子太小,也太害羞。
  自从她离开楚留香的怀抱后,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脸就会立刻开始发红。
  他衣襟上还带着她的泪痕,心里却带着丝淡淡的惆怅。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能将她拥入怀里了。
  高亚男更没有瞧过胡铁花一眼,也没有说话。
  原随云也曾问她:“令师临死前可曾由下什么遗言么?”
  当时她虽然只是摇了摇头,但面上的表情却很是奇特,指尖也在发抖,仿佛有些惊慌,有些畏惧。
  她这是为了什么?…
  枯梅大师临死前是否对她说了些秘密,她却不愿告诉别人,也不敢告诉别人。
  天色很阴沉,似乎又将有风雨。总之,这一天绝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这一天简直闷得令人发疯。
  最闷的自然还是胡铁花。
  他心里很多话要问楚留香,却始终没有机会。一直到晚上,吃过饭,回到他们自己的舱房。
  一关起门,胡铁花立刻忍不住道:“好,现在你总可以说吧。”
  楚留香道:说什么?”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你难道没有话说?”
  张三道:不错,我想你多多少少总应该已看出了一点头绪。”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看出来的,你们一定也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为何不说出来听听?”
  楚留香道:“第一点,那些行凶的采珠女,绝不是主谋的人。”
  胡铁花道:“不错,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但主谋的人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却一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已看出他们要杀的本就是枯梅大师。”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和蓝太夫人一样,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走动,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铁花道:“所以最主要的关键还是原随云说的那句话——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不外几种,仇恨、金钱、女色——这几点和枯梅大师都绝不会有所牵涉。”
  胡铁花道:“不错,核梅大师既没有仇家,也不是有钱人,更不会牵涉到情爱的纠纷……”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这些动机外,剩下来的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因为这凶手知道他若不杀枯梅大师,描梅大师就要杀他!”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凶手就是出卖‘清风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岛上的人?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他们已发现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也知道枯梅大师此行是为了要揭穿他们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为强,不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让她活着走上蝙蝠岛去。”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他们想必也知道我们是谁了,就该将我们也一起杀了才是,却是为何没有下手?”
  张三淡谈道:“他们也许早已发现耍杀我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
  楚留香接着说了下去,道:“也许他们早已有了计划,已有把握将我们全都杀死,所以就不必急着动手。”
  胡铁花道:“难道他们要等我们到了蝙蝠岛再下手么?”
  楚留香道:“这也很有可能,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哪方面他们都占了绝对的优势,而我们……”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要知道那是个怎么样助地方。只有问一个人。”
  胡铁花忍不住道:“问谁?”
  张三道:“问你。”
  胡铁花征了怔,失笑道:“你又见了鬼么?我连做梦都没有到过那地方去。”
  张三眨了眨眼,笑道:“你虽未去过,金姑娘却去过,你现在着去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
  他话末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笑道:“我还有个约会,若非你提起,我倒险些忘了。”
  冲出门的时候,胡铁花才想起金灵芝今天一天都没有露面,也不知是故意躲着高亚男,还是睡着了。
  他只望金灵芝莫耍忘记这约会。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很看重这约会,所以才会忘记,但金灵芝若是也忘记了,他就一定会觉得很难受。
  男女之间,刚开始约会的时候,情况就有点像“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彼此都在防备着,都生怕对方会失约。
  有的为了怕对方失约,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铁花几乎已想转回头,但这时他已冲上楼梯。
  刚上了楼梯,他就听到一声惊呼。
  是女人的声音,莫非是金灵芝?
  呼声中也充满了惊惶和恐惧之意。
  接着,又是“噗呼”一响,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胡铁花的心跳几乎又停止——难道这条船也和海阔天的那条船一样,船上躲着个凶手?
  难道金灵芝也向天飞一样,被人先杀了,再抛人水里?”
  胡铁花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冲上甲板。…
  他立刻松了口气。
  金灵芝还好好的站在那里,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面向着海洋。
  她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潇洒。
  没有别的人,也不再有别的声音。
  但方才她为何要惊呼?她是否瞧见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胡铁花悄悄的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带着笑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金灵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东西掉下水了,是什么?”
  金灵芝摇了摇头。
  她的发丝拂动,带着一丝丝甜香。
  胡铁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说你有话要告诉我,为什么还不说?”
  金灵芝垂下了头。
  她的身子似乎在颤抖。
  海上的夜色,仿佛总是特别温柔,特别容易令人心动。
  胡铁花忽然觉得她是这么娇弱,这么可爱,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爱她,保护她。
  他忍不住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道:“在我面前,你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其实我和那位高姑娘连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
  “金灵芝”突然推开了他,转过身来,冷冷的瞧着他。
  她的脸在夜色中看来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甚至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她的嘴唇也在发抖,颤声道:“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也怔任了,整个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灵芝,而是高亚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总是容易令人心动,更容易令人心乱。
  胡铁花的心早就乱了,想着的只是金灵芝,只是他们的约会,竞忘了高亚男和金灵芝本就有着相同的长发,相同的身体。
  高亚男瞬也不瞬的瞪着他,用力的咬着嘴唇,又说了一句:“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已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到现在才吐出来,苦笑道:“朋友……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高亚男又转过身,面对着海洋。
  她再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她的身子却还是在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悲伤。
  胡铁花道:“你……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高亚男道:“嗯。”
  胡铁花道:“这里没有出事?”
  高亚男道:“没有。”
  胡铁花迟疑着,喃喃道:“也没有别人来过?”
  高亚男沉默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那么我告诉你,她根本没有来。”
  胡铁花又犹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高亚男道:“什么声音?”
  胡统花道:“好像有东西掉下水的声音?还有人在惊叫。”
  高亚男冷笑道:“也许你是在做梦。”
  胡铁花不敢再问了。
  但他却相信自己的耳朵绝不会听错。
  他心里忍不住要问:方才究竟是谁在惊叫?
  那“噗通”一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也相信金灵芝绝不会失约,因为这约会本是她自己说的。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来?她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他仿佛看到了两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在互相争执,互相嘲骂。然后,其中就有一人将另一人推下海中。
  胡铁花拳心已泌出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亚男的手,奔回船舱。
  高亚男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铁花也不回答她的话,一直将她拉到金灵芝的舱房门口,用力拍门。
  舱房中没有回应。
  “金灵芝不在房里……”
  胡铁花的眼睛发红,似已看到她的尸体飘浮在海水中。
  他只觉胸,中一股热血上涌,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他又怔住。
  一个人坐在床上,慢馒的梳着头发,她不是金灵芝是谁?
  她的脸也是苍白的,冷冷的瞪着胡铁花。
  高亚男也在冷冷的盯着他。
  胡铁花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苦笑道,响呐道:“你…-你刚才为什么不开门。”
  金灵芝冷冷的道:“三更半夜的,你为什么要来敲门?”
  胡铁花就好像被人打一巴掌,脸上辣辣的,心里也辣辣的,发了半晌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你真的根本就是没有去。”
  金灵芝道:“到哪里去?”
  胡铁花也有些火了,大声道:“你自己约我的,怎会不知道地方?”
  金灵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我约过你么?……我根本就忘了。”
  她忽然站起来,“砰”的关起了门。
  门栓已撞断,她就拖了张桌子过来,将门顶住。
  听到她拖桌子的声音,胡铁花觉得自己就像是条狗,活活的一条大土狗,被人索着绳子走来走去,自己还在自我陶醉。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出来,否则他真说不一定会一头撞死在这里。
  他垂下头,才发觉自己还是在拉着高亚男的手。
  高亚男居然还没有甩开他。
  他心里又感激,又难受,垂着头道:“我错了……我错怪了你。”
  高亚男轻轻道:“这反正是你的老脾气,我反正已见得多了。”
  她的声音居然已变得温柔。
  胡铁花始起头,才发现她的眼彼也变得很温柔,正凝注着他,柔声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女孩子们说的话,本就不能算数,说不定她也不是存心要骗你,只不过觉得好玩而已。”
  她当然想安慰他,让他心里觉得舒服些。
  但这话听在胡铁花耳里,却真比臭骂他一顿还要难受。
  商亚男垂下头道:“你着还是觉得不开心,我……我可以陪你去喝两杯。”
  胡铁花的确需要喝两杯。
  到这种时候,他才知道朋友的确还是老的好。
  他觉得自己真的混帐加八级,明明有着这么好的朋友,却偏偏还要去找别人,偏偏还要伤她的心。
  他甚至连眼圈都有些红了,鼻子也有点酸酸的。
  “方才究竟是谁在惊呼?为什么惊呼?”
  “那‘噗呼’一声响究竟是什么声音?”
  “金灵芝为什么没有去赴约?是什么事令她改变了主意?”
  这些问题,胡铁花早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只要还有高亚男这样的老朋友在身旁,别的事又何必再放在心上?
  胡铁花揉着鼻子,道:“我……我想法子去找酒,你在哪里等我?”
  高亚男笑了,嫣然道:“你简直还跟七八年前一模一样,连一点都没有变。”
  胡铁花凝注着她,道:“你也没有变?”
  高亚男头垂得更低,轻轻叹息着,道:“我……我已经老了。”
  她颊上泛起了红晕,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竟比七八年前还要年轻。
  一个寂寞的人,遇着昔日的情人,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
  高亚男如此,胡铁花又何尝不如此?
  他甚至连刚刚碰的钉子全都忘了,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我们。。。”
  这两个字刚说出,突然“轰”一声大震。
  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大震!
  整条船都似乎被抛了起来,嵌在壁上的铜灯,火光飘摇,已将熄灭。
  高亚男轻呼一声,倒在胡铁花怀里。
  胡铁花自己也站不佳脚,踉跄后退,撞在一个人身上。
  张三不知何时已开了门,走了出来。
  他来得真快。
  莫非他一直都站在门口偷听?
  胡铁花百忙中还未忘记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看来你这小于真是天生的贼性难移,小心眼睛上生个大痔疮。”
  张三咧开嘴一笑,道:“我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
  话未说完,他已一溜烟般逃了上去。
  天地间一片漆黑。
  星光月色都已被乌云掩没,灯光也都被呼啸的狂风吹灭。
  船身已倾斜,狂风夹带着巨浪,卷上了甲板。
  甚至连呼声都被吞没。
  除了风声浪涛外,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谁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所有的人都已挤上了甲板,都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这天地之威,本就是谁都无法抗拒的。
  每个人都紧紧抓了一样东西,生怕被巨浪卷走,吞没。
  只有几个人还是稳稳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衣衫虽已被巨浪打得湿透,但神情却还是很镇定。
  尤其是原随云。
  他甚至比楚留香更镇定事实上,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谁也不知道他能听出什么!
  浪头卷过,一个水手被浪头打了过来。
  原随云一伸手,就捞佐了他,沉声着道:“出了什么事?”
  那水手用手挡住嘴,嘶声道:“船触礁,船底已开始漏水。”
  原随云到这时才皱了眉,道:“带路航行的舵手呢?”
  水手道:“没有瞧见,到处找都没有找到,说不定已被浪卷走。”
  楚留香一直站在原随云身旁,此刻突然道:“这条船还可以支持多久?”
  水手道:“难说得很,但最多也不超过半个时辰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到前面去瞧瞧。”
  他身形跃起,只一闪,似乎也被狂风巨浪所吞没一般…
  礁石罗列。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来,就像是上古洪荒怪兽的巨牙。
  船身几乎已有一半被咬住。
  楚留香忽然发现礁石上仿佛有人影一闪。
  如此黑夜,如此狂风,他当然无法分辨出这人的身形面貌。
  他只觉这人影轻功高绝,而且看来眼熟得很。
  这人是谁?
  在这种风浪中,他为何要离开这条船?他要到哪里去?
  远方也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从一排排兽牙般的礁石中望过去,仿佛已经到了地狱的边缘。
  这人难道甘心去自投地狱?
  只听一人沉声道:“香帅可曾发现了什么?”
  原随云居然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知道楚留香就在这里。
  他的眼虽瞎了,但心上却似乎还有另一只眼。
  楚留香沉吟着,道:“礁石上好像有个人……”
  原随云道:“人?在哪里?”
  楚留香遥视着远方的黑暗,道:“已向那边飞奔了过去。”
  原随云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我瞧不见。”
  原随云沉吟着道:“既然有人往那边走,那边想必就有岛屿。”
  楚留香道:“纵然有,也必事实上是无人的荒岛。”
  原随云道:“为什么?”
  焚留香道:“若有人,就必定有灯光。”
  原随云道:“香帅没有瞧见灯光?”
  楚留香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原随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那边至少比这里安全些,否则他为何要往那边走?”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他想必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我们却不知道。”
  原随云道:“所以我们至少也应该过去瞧瞧,总比死守在这里好。”
  胡铁花也跟了过来,立刻抢着道:“好,我去。”
  原随云笑了笑,道:“若是在平时,在下自然不敢与各位争先,但到了这种时候,瞎子能看见的,有眼睛的人也许反而看不见。”
  他身形突然掠起,双袖展动,带起了一阵劲几,等到风声消失,他的人也已消失在黑暗里。
  他就像是乘着风走了。
  大家仿佛全都怔住了,过了很久,张三才叹了口气,喃喃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这两句话来形容他,倒真是一点也不错……他们平时看到他那种斯斯文文的样子,又有谁能想到他的功夫竟如此惊人?”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天只准我选一个朋友,我定选他,不选臭虫。”
  张三冷冷道:“看来你倒比女人还要害新厌旧。”
  楚留香突也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只怕也要选他的。”
  张三皱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宁可和任何人为敌,也不愿和他为敌。”
  张三道:“你认为他比石观音、神水官主那些人还可怕?”
  楚留香的神色很凝重,缓缓道:“老实说,我认为他比任何人都可怕得多。”
  胡铁花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幸好他不是我们的仇敌,而是我们的朋友。”
  张三悠悠道:“我只希望他也将我们当做朋友。”
  胡铁花忽又问道:“你刚才真的看到礁石上有个人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追过去瞧瞧?”
  楚留香道:“那人的轻功未必在我之下,等我要追过去时,已看不到他的人了。”
  胡锈花皱眉道:“轻功和你差不多的人,世上并没有几人,这人会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身形面貌,但却觉得他眼熟得很,仿佛是我们认得的人。”
  胡铁花道:“你连他的身形都没有看清,又怎会知道认得他?”
  楚留香道:“那只因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而且他的……”
  他突然顿注了语声,眼睛出亮了起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他的什么?”
  楚留香眼睛发着光,喃喃道:“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的腿。”
  胡铁花道:“他的腿怎么样了?”
  楚留香道:“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得多。”
  胡铁花的眼睛也亮了,道:“你说的莫非是……勾子长?”
  楚留香没有说话。
  还没有十分把握确定的事,他从来不下判断。
  他知道一个人的判断若是下得太快,就难免会造成错误。
  无论多少的错误,都可能造成很大的不幸。
  英万里脸上也变了颜色,抢过来,道:“如此说来,莫非勾子长本也在这条船上?莫非原随云一直在掩护着他?”
  张三立刻道:“不错,空着的舱房本有四间,枯梅大师她们住了三间,也还有一间正好给他……我早就知道这里面有毛病。”
  楚留香却笑了笑,淡淡道:“你的毛病,就是每次都将判断下得太早了。”
  张三道:“可是我……”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也许他不是从船上去的,而是从那边岛上来的呢?”
  胡铁花道:“是呀,也许他本就在那边岛上,听到这边撞船声音,自然忍不住饼来瞧瞧。”
  楚留香道:“何况,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究竟是谁,这世上腿长的人也很多,本就不止勾子长一个。”
  胡铁花接道:“再说,就算他是勾子长,就算他在这条船上又怎么样?那也不能证明原随云就是和他一伙的。”
  张三道:“真的不能吗?”
  胡铁花道:“当然不能。”
  他瞪着张三,接着道:“我问你,你若是原随云,看到有人飘流在海上,你会不会先问清他的来历,才救他上来?”
  张三想也不想,立刻道:“不会,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迟不得的。”
  胡铁花拍掌道:“这就对了,原随云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
  张三道:“可是,他至少也该对我们说……”
  胡铁花道:“说什么?他又怎知道勾子长和我们有什么过节?勾子长若不愿出来交朋友,他又怎能勉强?像他那样的君子,本就不会勉强任何人的。”
  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你这人唯一可取的地方,还有点自知之明。”
  一阵急风过处,原随云已又出现在眼前。
  他全身虽已湿透,但神情还是那么安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来就好像根本未移动过。
  胡铁花第一个抢着问道:“原公子可曾发现了什么吗?”
  原随云道:“陆地。”
  胡铁花喜动颜色,道:“那边有陆地?”
  原随云道:“不但有陆地,还有人!”
  胡铁花动容道:“人?多少人?”
  原随云道:“仿佛很多。”
  胡铁花更诧异,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原随云道:“我只听到人声脚步,就赶回来了。”
  英万里忍不住道:“原公子为何不问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原随云道:“因为他们本就是要来找我们的,现在只怕已经快到了。。。”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礁石上已出现了一行人影。
  七八个人一个跟着一个,走在如此黑暗中,如此险峻的礁石上,还是走得很快,很轻松,就仿佛白日里走在平地上似的。胡铁花特别留意,其中有没有一个腿特别长的人。
  没有。
  每个人的身材都很纤小,几乎和女人差不多。现在虽已走得很近,但还没有人能看得清他们的面貌。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脚步最轻灵,远远就停下,站在四五丈外一块最尖锐的礁石上。
  狂风带面巨浪卷过,他的人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噬。但两三个浪头打过,他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轻功也很高,而且必定是个女人。
  只听这人道:“来的可是三原原随云公子的座船么?”
  语声清越而娇脆,果然是女人的声音。
  原随云道:“在下正是原随云,不知阁下……”
  那人不等他说完,突然长揖道:“原公于万里闯关,总算到了这里,奴婢们迎接来迟,但请恕罪?”
  原随云动容道:“这里莫非就是蝙蝠岛?
  那人道:“正是!”
  这两个字说出来,每个人都长长吐了口气,却也不知是惊煌?还是欢喜?
  他们的目的地虽然总算到了,可是,在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
  远方仍是一片神秘。
  蝙蝠岛还是被笼罩在无边的神秘与黑暗中。
  谁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至少在人们的想象中,天堂总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只见礁石上那人身形忽然掠起,足尖夜船头上一点,已掠上船桅。
  大家这才看到她穿的是一个黑衣,黑巾蒙面。
  她手里还带着条长索,用绳头在船桅上打了个结。
  长索横空,笔直的伸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这长绳的另一端在哪里?
  黑衣人已带着笑道:“风浪险恶,礁石更险,各位请上桥吧。”
  原随云皱眉道:“桥?什么桥?”
  黑衣人道:“就是这条绳索。各位上桥后,只要不掉下来,就可一直走到本岛的洞天福地中,岛主就正在那边恭迎大驾。”
  她银铃般笑了笑,又接着道:“各位到了那里,就知道此行不虚了。。”
  胡铁花忍不注道:“若是从桥上跌下去了呢?”
  黑衣人淡淡道:“若是没有把握能走得过去的人,不如还是留在这里的好,这条桥虽可渡人至极乐,但若一跌下去,只怕就要堕入鬼域,万劫不复了。”
  原随云道:“能走得过此桥的并没有几人,阁下难道要我弃别的人于不顾?”
  黑衣人笑了笑,道:“当然还是另一条路,走不过这条桥的人,就请走那条路。”
  胡铁花又忍不住问道:“那是条什么样的路?”
  黑衣人悠然道:“等到天亮时,各位就会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路了。”
  天边没有亮。
  第一个上桥的,自然是原随云。
  他临去时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楚留香说,却又终于忍住。
  他仿佛相信楚留香能了解他的意思。
  高亚男也上了桥。华山门下,轻功都不弱。
  她一直守候在胡铁花身旁,临走的时候,还在问:“你呢?”
  胡铁花还没有说话,楚留香已替他回答:“我们走另一条路。”
  高亚男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已了解楚留香的意思。
  然后,就是华真真。
  她慢慢的走过去,已走过楚留香面前,突又回过头深深的凝注着他,仿佛也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没有勇气说出来。
  楚留香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我会去的,我想那条路至少比这条路安全得多。”
  华真真的脸似又红了。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有件事他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楚留香遇上的女孩子总是如此纯真,如此温柔?
  为什么他自己遇上的女孩子不是神经病,就是母老虎?
  绳桥在狂风中飘摇。
  桥上的人也在摇晃,每一刻都可能堕下,堕入万劫不复的鬼域!
  眼见着她们一步步的走着,慢慢的走过去,走向黑暗——
  每个人掌心都捏着把冷汗。
  就算她们能走得过,最后又将走到哪里呢?
  在绳桥那边等着他们的,也许正是个来自地狱的恶魔。
  胡铁花忽然道:“我本该跟他们一起去的,你为什么不肯?”
  楚留香道:“我们既没有请柬,更不会受欢迎,跟着他们走,只有连累他们,无论对谁都没有半点好处。”
  胡铁花道:“可是我们迟早总是要去的,你怎知另一条路比这条路安全?”
  楚留香道:“走那条路,至少不引人注意。”
  张三道:“不错,我们可以扮成船上的水手,混过去,然后再见机行事。”
  他忽然瞧见金灵芝远远站在一旁,忍不住道:“可是,金姑娘,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金灵芝板着脸,冷冷道:“我不高兴。”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金姑娘的意思,我们本该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她不走,只因为她要陪着我。”
  胡铁花几乎已想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幸好楚留香已接着道:“勾子长既已来了,丁枫想必也来了,已对金姑娘不满,金姑娘若是现在去了,也许就难免要有不测。”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别人都比他精明得多,现实得多。
  楚留香道:“我只有一件事想要请教金姑娘。”
  金灵芝冷冷道:“你们不是什么事都懂么,又怎么来请教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我们却实在猜不透这蝙蝠岛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张三立刻接着道:“不错,最奇怪的是,岛上既然有那么多人,为何看不到一点灯光,难道这岛上的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东西么?”
  金灵芝目中突然露出一种恐惧之色,什么话都没有说,掉头就走。只要提到“蝙蝠岛” 这三个宇,她的嘴就像是被缝住。
  胡铁花恨恨道:“我本来以为毛病最大的人是张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她。”
  楚留香沉吟着:“金姑娘不肯说出蝙蝠岛的秘密,想必有她的苦衷。”
  胡铁花道:“什么苦衷?”
  楚留香道:“也许……她已被人警告过,绝不能吐露这秘密。”
  胡铁花故意精着嗓子道:“若是泄露了秘密,就刺瞎你两只眼睛,割下你一根舌头…… 是不是这种警告?”
  楚留香道:“也许他们说得还要可怕些。”
  胡铁花道:“你以为她会怕?”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你说的,她当然不怕,但有些人说了就能做到!”
  胡铁花道:“就算她真的怕,现在船上又没有蝙蝠岛上的人,又怎知她说了没有?”
  楚留香淡谈道:“你能确定现在船上真没有蝙蝠岛上的人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很久,才叹出口气,苦笑道:“现在我只希望一件事。”
  张三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胡铁花道:“我只希望我们到了那岛上后,莫要被人变成蝙蝠。”
  他用力揉着鼻子,喃喃地道:“就算把我变成条狗,我也许还能够忍受,可是变成蝙蝠……唉,蝙蝠……”

第十六章、船舱中的蝙蝠

  东方,终于现出了曙色。
  蝙蝠岛的轮廓终于慢慢的出现了。
  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身水手的衣服,然后就又站在船头等着。
  “这蝙蝠岛究竟是个什么怪样了,岛上是不是整天都有成千成万只蝙蝠在飞来飞去?”
  就为了要等着瞧瞧,他简直已急得要发疯。
  现在,他总算看到了。
  他完全失望,完全怔住。
  岛上连半只蝙蝠都没有。
  非但没有蝙蝠,什么都没有。
  这蝙蝠岛竟只不过是座光秃秃的石山,没有花,没有树,没有草,没有野兽,没有生命。
  昨夜晚上那些人,也不知全都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叫了起来,大声道:“天呀,这就是蝙蝠岛?这就是销金窟,看来我们都活活的上了人家的当了。”
  楚留香看的神情也很沉重。
  胡铁花道:“还说什么看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美酒,简直全他妈的是放屁,这见鬼的岛上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张三道:“别的没有,至少鬼总有的。”
  胡铁花道:“你也见了鬼吗?”
  张三就道:“昨天晚上来的那几个,不是鬼是什么?跟着他们走的那些人,只怕都已被他们带人了地狱。”
  他当然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觉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勉强向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说那些人全都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不说话。
  在还没有弄清楚一件事之前,他从不开口。
  这件事他显然也弄不清楚。
  胡铁花却又忍不住要开口了,道:“也许,他们早已准备了别的船在那边等着,把人一带过去,立刻就乘船走了。”
  张三抚掌道:“有道理。”
  胡铁花道:“也许这里根本就不是蝙蝠岛,他们这样做,为的就是要将我们甩在这里。”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不管这里是不是蝙蝠岛,看来我们都得老死在这岛上了。”
  张三苦着脸道:“不错,这条船幸好被礁石嵌使,所以才没有沉,但谁都没法子再叫它走了,也没法子在船上住一辈子。”
  胡铁花叹道:“岛上若有树木,我们还可以再造条船,或建造木筏,只可惜这见鬼的岛上连根草都没有。”
  张三忽然道:“你等一等。”
  谁也不知道他要于什么,只见他飞也似的跑下船舱,又飞也似跑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个罐子。
  胡铁花皱眉道:“你替我找酒去了么,现在我简直连酒都喝不下。”
  张三打开罐子,道:“这不是酒,是盐。”
  胡铁花道:“盐?你弄这么大一罐盐来干什么?”
  张三道:“有人说,盐可以避邪,还可以除霉气……来,你先尝一点。”
  胡铁花半信半疑的瞧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尝了一点。
  张三道:“来,再来一点。”
  胡铁花皱眉道:“还要尝多少才能除得了我这一身霉气?”
  张三道:“最好能把这一罐子全都吃下去。”
  胡铁花又叫了起来,道:“你这小于是不是疯了?想把我咸死是不是?”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也许他想把你腌成咸肉,等将来断粮时吃你。”
  张三笑道:“他就算吃一麻袋盐,肉也是酸的,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胡铁花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三悠然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我也听人说过,老鼠吃多了盐,就会变成蝙蝠;我想试试人吃多了盐,是不是也和老鼠一样。”
  话未说完,胡铁花的巴掌已掴了过去。
  张三早就防到这一着了,跳开了三四尺,笑道:“我本来想自己试的,只不过我又不想老死在这里,所以就算真的变成蝙蝠,也没什么意思。”
  胡铁花的手忽又缩回去了,盯着张三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这地方就是蝙蝠岛?”
  张三道:“这里若不是骗蛹岛,我就不是张三,是土狗。”
  胡铁花道:“这里若是蝙蝠岛,昨天晚上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张三道:“山洞里。”
  胡铁花的眼睛亮了,失声道:“不错,石山里一定有秘窟,蝙蝠岛上的人一定全都任在山窟里,所以外面才瞧不见烟火。”
  他用力拍着张三的肩膀,笑道:“你小子果然比老子聪明,我佩服你。”
  张三已被他拍得弯下腰去,苦着脸道:“求求你莫要再佩服我好不好?你若再佩服我,我的骨头就要断了。”
  楚留香突然道:“英先生呢?”
  胡铁花道:“英万里……我好像已很久没有看到这个人了。”
  张三道:“也许他还在下面换衣服呢。”
  胡铁花道:“好像不在呀,我上来的时候,瞧见他的房门是开着的。”
  他笑了笑,又道:“老年人都饿不得,也许他到厨房去找东西吃了。”
  张三道:“也不在,我去拿盐的时候看过,厨房里没有人。”
  船上的水手都挤在后梢,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发征,到了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情吃东西。
  楚留香皱眉道:“你们最后一次看他是在什么时候?”
  胡铁花道:“好像是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
  张三道:“不对,船触礁之后,我还瞧见过他。”
  楚留香道:“以后呢?”
  张三皱着眉,道:“以后我就没有注意了。”
  那时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谁也不会留意别人。
  楚留香的神情更凝重,突然道:“他只要还在这条船上,就不会失踪,我们去找。”
  三个人奔到舱口,就发现金灵芝站在那里,挡住了门。
  张三陪笑道:“请金姑娘让让路好么,我们要去找人。”
  金灵芝道:“找谁?”
  她不等别人说话,又淡淡的接着道:“你们若要去找英万里,就不必了。”
  胡铁花忪然道:“不必?为什么不必?”
  金灵芝根本不理他。
  张三又陪着笑,道:“莫非金姑娘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金灵芝玲玲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只不过,我知道他已不在这船上。”
  胡铁花又叫了起来,道:“他已走了么?什么时候走了,我怎么没有瞧见?”
  金灵芝还是不理他。
  在她眼中,世上好像已根本没有胡铁花这个人存在。
  张三只好陪着笑再问一遍。
  金灵芝冷冷笑着道:“我也不比你们多一双眼睛,为何我瞧见了,你们瞧不见?”
  她觉得已出了些气,这才接着道:“他就在编幅岛的人来接原随云时走了,从船舷旁偷偷溜了下去,那时我就站在船舷旁。他走时还要我转告你们,说他已有发现,要赶紧去追踪,等到了蝙蝠岛后,他再想法子跟你们再见。”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有胆量,看来这老头子的胆量比我们都大得多。”
  楚留香沉吟着,道:“英先生乃天下第一名捕,耳力之明,更非常人能及;有些他能做得到的事,的确不是我们能做得到的。”
  张三道:“不错,昨天晚上那种情形,眼力再好也没有用,因为灯根本就点不着,无论什么事都得要用耳朵去听。”
  胡铁花道:“何况他既然号称天下第一名捕,追踪就自然有特别的本事,只可惜他无论听到什么,现在没法子告诉我们。”
  张三道:“我们是现在就到岛上去呢,还是等人来接?”
  胡铁花冷冷道:“既然已等了一个晚上,再等多会儿又有何妨,也免得被人注意了…… 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好像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了,忽然问道:“那位白猎兄呢?”
  胡铣花怔了怔,道:“对,我好像也已有很久没有看到他……”
  张三道:“吃过晚饭我就没有看到他。”
  胡铁花道:“莫非他也跟英万里一起定了?”
  张三道:“撞船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在甲板上。”
  金灵芝道:“不错,英万里是一个人走的。”
  胡铣花皱眉道:“那么他到哪里去了?难道躲起来不敢见人了么?”
  张三道:“我们去找,无论他在哪里,我们也得去把他找出来。”
  左边的第一间舱,本是原随云的居处。
  房中没有人。
  所有的陈设,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颜色却很零乱,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七拼八凑,看得人眼都花了。
  瞎子的房里,本就用不着色泽调合的,只有用手指摸着柔软,舒适就已经是他们的享受。
  第二间,就是楚留香他们佐的。
  现在房里自然没有人。
  金灵芝和英万里他们屋子自然也没有人。再找右边,最后一间的门还是接着的。
  张三道:“勾子长想必本就住在这里,会不会是他将白猎杀了,再将尸体藏在床下面?”
  他说得逼真极了,就好像亲眼看到了似的。
  胡铁花的脸色已不觉有些变了,立刻用力撞开了门——屋子里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床都没有。
  胡铁花恨恨的瞪了张三一眼,张三只装作看不见。
  高亚男和华真真的房里仿佛还留着种淡淡的香气,只不过,幽香虽仍在,人已不在了。
  再过去就是枯梅大师的遇难之地。
  定到门口,张三就觉得有些寒毛冷冷,手心里也在下冒冷汗,勉强笑了笑,道:“这间屋子不必看了吧。”
  胡铁花道:“为什么?”
  张三道:“她老人家遇难后,里面已洗刷过,又有谁敢再进去?”
  胡铁花道:“为什么不敢?”
  张三勉强笑道:“她老人家死不暝目,鬼魂也许还等在里面,等人去为她超生。”
  说到这里,他自己又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要想吓人的人,往往都会先吓倒自己。
  枯梅大师活着时那么厉害,死了想必也是个厉鬼!
  金灵芝的脸色已有些发白,咬着嘴唇道:“这间屋子不看也好。”
  胡铁花心中也有点发毛;她若不说这句话,胡铁花说不定也要放弃了,但她一说,胡铁花就偏偏要看看。
  门是从外面锁着的。
  张三还在劝告,喃喃道:“门既然是从外面锁着的,别人怎么进得去?”
  他话末说完,胡铁花已扭开了锁,推开了门。
  突然间,门里响起了一种令人听了骨髓都会发冷的声音。
  难道这就是鬼哭?
  胡铁花刚想往后退,已有一样黑忽忽的东西飞扑了出来!
  扑向他的脸!
  蝙蝠!
  胡铁花挥手一击,才发现被他打落的只不过是只蝙蝠!
  但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什么恶鸟怪兽比这蝙蝠可怕的了,他仿佛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酸。
  这蝙蝠是哪里来的?
  怎会飞入一间从外面锁住的舱房?
  这蝙蝠莫非来自地狱?
  也许这舱房也已变成地狱,否则既已洗刷过了,怎会还有血腥气?
  张三突然失声惊呼,道:“血……你看这蝙蝠身上有血!”
  死黑色的蝙蝠,已被血染红!
  胡铁花道:“我打死了它,这本是它自己所流出的血I
  他虽然在解释,但声音已有些变了!
  张三摇着头道:“小小的一只蝙蝠,怎会有这么多血?听说……蝙蝠会吸人血的!”
  他一面说,一面打冷战。
  金灵芝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一步步往后退。
  楚留香忽然拦住了她,沉声道:“看来这船上也是危机重重,我们切不可分散。”
  金灵芝嘎声道:“可可。。。可是……这蝙蝠……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道:“我先进去看看。”
  既然有楚留香带路,大家的胆子就都大了些。
  船舱里很暗,血腥气更重。
  白猎就仰面躺在枯梅大师昨夜死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和枯梅大师差不多,只不过他胸口多了个洞!
  血洞!
  金灵芝又忍不住背转身,躲在角落里口区吐起来。
  唯一还能说得出声音的,恐怕也就只有楚留香了。
  但他也征了很久,才一宇宇道:“摘心手……他也是死在摘心手
  张三道。”是……是谁杀了他?……为的是什么?”
  胡铁花突然转身,面对着金灵芝。
  他脸色也已发自,看来竟是说不出的可怕,一宇宇道:“伸出你的手来!”
  金灵芝这次竟不敢不理他了,颤声道:“为……为什么?”
  胡铁花道:“我要看看你的手!”
  金灵芝却已将手藏在背后,咬着嘴唇道:“我的手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去看别人的吧。”
  胡铁花冷冷道:“别人早已走了,绝不会是杀人的凶手!”
  金灵芝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认为我就是杀他的凶手?”
  胡铁花厉声道:“不是你是谁?”
  金灵芝叫的声音比他更大,道:“你凭什么说是我是凶手?”
  胡铁花说道:“你先在上面挡住门,又不让我们到这房间里来,为说是怕我们发现他的尸体,是不是?”
  他不让金灵芝说话,接着又道:“何况,现在杜梅大师已死了,高亚男和华真真也都走了,这船上会摘心手的人,就只有你!”
  金灵芝全身都在发抖,道:“我……你说我会摘心手?”
  胡铁花道:“你既然能学会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就一定也学会了摘心手!”
  金灵芝气得嘴唇都白了,冷笑道:“狗会放屁,你也会放屁,难道你就是狗?”
  胡铁花蹬着她,很久很久,忽然叹了口气道:“你骂我也无妨,打我也无妨,因为我们总算是朋友;只不过朋友归朋友,公道归公道,无论如何,我也得要为死去的人主持公道。”
  金灵芝也瞪着他,眼眶已渐渐红了,眼泪慢慢的涌出,一滴滴流过她苍白的面颊,滴在她浅紫色的衣襟上。
  胡铁花心已酸了,却也只有硬起心肠,装作没有瞧见。
  金灵芝任凭眼泪流下,也不擦,还是瞪着他,慢慢的,一字字道:“你既然一定要认为我是凶手,我也无话可说,随便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她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胡铁花用力紧握着拳头,呆了半晌,才缓缓的转身。
  楚留香还蹲在自猎的尸体旁,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胡铁花咬了咬牙,道:“喂,你说我应该对她怎么办?”
  楚留香头也不回,缓缓道:“你最好快向她道歉,越快越好。”
  胡铁花失声道:“道歉?你要我道歉?”
  楚留香淡淡地道:“道歉还不够,你还得告诉她,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也是个自作聪明的大傻瓜,然后再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摸着鼻子道:“你是真的要我这么样做?”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就算这么样做了,金姑娘是否能原谅弥,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呐呐道:“你难道认为她不是凶手?”
  楚留香道:“当然不是。”
  胡铁花道:“你凭哪点这么样说?”
  楚留香道:“好几点。”
  胡铁花道:“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自猎的尸身己完全僵硬,血也早巳凝固,连指甲都已发黑。”
  胡铁花道:“这我也看到了,每个死人都这样子的。”
  楚留香道:“但一个人至少要等死了三个时辰之后,才会变成这样子。”
  胡铁花道:“三个时辰……你是说他是在昨夜子时以前死的。”
  楚留香道:“不错,那时正是船触礁的时候,金姑娘也在甲板上,而且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怎么可以下来杀人?”
  胡铁花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还有,以白猎的武功,纵然是枯梅大师复生,也不可能一出手就杀死他,除非是他已被吓呆了,已不能抵抗。”
  胡铁花嗫儒着,道:“也许他根本想不到这人会杀他,所以根本没有提防。”
  楚留香道:“但直到现在,他脸上还带着惊惧恐怖之色,显然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人,极可怕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谁也不会觉得金姑娘可怕,是么?”
  胡铁花又呆了半晌,忽然转身,向金灵芝一揖到地,呐呐道:“是……是我错了,我放屁,希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金灵芝扭转身,哭得更伤心。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也是个自作聪明的大傻瓜,我该死,砍我的脑袋一百八十次也不冤枉。”
  金灵芝忽然回过头道:“你说的是真话?”
  胡铁花道:“当然是真的。”
  张三立刻抢着道:“真的是真话?你有一百八十个脑袋吗?”
  胡铁花往后面给了他一脚,面上却带着笑道:“我的脑袋一向比别人大,就算砍不了一百八十次,砍个七八十刀总没有什么问题。”
  他只希望金灵芝能笑一笑。
  金灵芝的脸却还是挂得有八文长,咬着牙道:“我也不想砍你的脑袋,只想割下你这根舌头来,也免得你以后胡说八道。”
  张三膝盖被踢麻,一面揉着,一面大声道:“金姑娘若是没有刀,我可以到厨房去找把切肉的菜刀来。”
  金灵芝沉着脸,反手拔出柄匕首,瞪着胡铁花道:“你舍不舍得?”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能保住脑袋,我已经很满意了,区区一很舌头,有什么不舍不得的。”
  金灵芝道:“好,伸出你的舌头来。”
  胡铁花竟真的闭上了眼睛,伸出了舌头。
  金灵芝道:“再伸长些。”
  胡铁花苦着脸,想说话,但舌头已伸出,哪里还说得出。
  张三笑嘻嘻道:“金姑娘,要割就往根割,以后粮食断了,还可用这条舌头煮碗汤喝。”
  金灵芝道:”这根舌头还不够长,不如索性把他两个耳朵也一起割下来吧。”
  楚留香忽然道:“要割还是割鼻子的好,反正这鼻子迟早有一天要被揉掉了。”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们拿我当什么?猪头肉么?”
  金灵芝刀已扬起,突然“噗哧”一声,笑了。
  她脸上还接着泪痕,带着泪的笑看来更美如春花。
  胡铣花似已瞧得痴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最喜欢的女人还是她。
  她既不娇揉做作,也不撒娇卖痴。
  她既不小心眼,也不记仇。
  她又明朗,又爽直,又大方。
  她无论在多么糟糕的情况下,都还有心情来开开玩笑,让自己轻松些,也让别人轻松些。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简直就和他自已完全一模一样。
  胡铁花觉得她的好处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若是将这样的女孩子轻轻放过,以后哪里找去?”
  胡铁花下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对她,绝不再惹她生气。
  他痴痴的瞧着她,举已将别的人全忘得于干净净。
  张三忽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金姑娘末割下他的舌头来,却已将他的魂割了去。”
  胡铁花喃喃道:“不但魂,连心都被割走了。”
  金灵芝用刀背在他头上轻轻—敲,抿着嘴,笑道:“你还有心么,我还以为你的心早就喂了狗哩!”
  少女们哭泣的笑,就像是春雨连绵后的第一线阳光。
  大家的心情仿佛都开朗了许多。
  但在金灵芝看到白猎的尸身时,她的笑容就又消失了,黯然道:“他……他死得真惨,是谁这么狠心,下这样的毒手?”
  张三道:“昨夜船触了礁后,好像每个人都在甲板上。”
  金灵芝点头道:“那时我已发现白……白……行生没有上去,我还以为他……他不敢见我,所以才故意留在下面。”
  说着说着,她眼眶又红了,凄然道:“自从那天晚上,我让他很难受之后,他就一直躲着我,否则,他也许就……就不会死了。
  胡铁花大声道:“这绝不关你的事,杀他的人,一定就是勾子长和丁枫。”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因为只有勾子长才有杀他的理由,他忽然发现他们也在这里,自然会觉得很吃惊,很害怕,所以才会遭了毒手。”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很有道理,只可惜勾子长那时也早就走了。”
  胡铣花怔了怔,吃吃道:“也……也许,他是杀了人之后才逃走的,我们并不能确定白猎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是么?”
  楚留香道:“勾子长和丁枫却绝不会使这'摘心手'。”
  胡铁花道:“你怎么知道?”
  楚留香道:“因为桔梅大师练这‘摘心手’就是为了要对付蝙蝠岛上的人;由此可见, ‘摘心手’的绝技并没有外流。”
  胡铁花想了想,忽然额首道:“不错,听那位华姑娘的口气,枯梅大师也是最近才练成这‘摘心手’的。”
  张三道:“如此说来,会使‘摘心手’的人岂非只有三个?”
  胡铁花道:“一点不错,正是三个”
  楚留香道:“只有两个,只因枯梅大师已经死了。”
  胡铁花道:“我可以保证高亚男不是凶手,因为昨天晚上他一直跟着我,绝不可能分身去杀人。”
  金灵芝仿佛想说什么,但瞧了楚留香一眼,又忍注了。
  张三已叫了起来,说道:“对了,昨天晚上那位华姑娘是最后上甲板的,她上来的时候,我恰巧看到她,那时我就觉得她神情有些不对。”
  胡铁花蹬着眼,道:“你说是华真真?”
  张三道:“不是她是谁?”
  胡铁花摇头道:“不可能,你若说她是凶手,我绝不相信!”
  金灵芝用眼角膘着他,冷冷道:“你只相信我会杀人。”
  胡铁花苦笑着,购呐道:“但是……她一见了血就会晕过去,怎会杀人?”
  张三谈淡道:“有时我见了血也会晕过去的,要死也许很难,要晕过去还不容易?”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那温柔的小泵娘会杀人。”
  张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还记得那位‘无花’和尚么?”
  胡铁花道“当然记得。”
  张三道:“你有没有看到过比他更斯文、更温柔的男人?”
  胡铁花道:“他看来的确像是个小泵娘。”
  张三道:“他只要一听到杀人两个宇,就会赶紧掩住耳朵,但他自已杀起人,却是一刀一个,好像切豆腐。”
  胡铁花征了半晌,叹息着道:“她若真的是凶手,我想有人一定会难受的。”
  他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老臭虫,你说是么?”
  楚留香一个字也不说。
  金灵芝也叹了口气,道:“老实说,看到她那种娇滴滴的模样,我也不相信他能够杀得了自猎。”
  胡铁花道:“对了,你莫忘记,白猎的武功已可算是一流高手,连高亚男未必是他的对手,华真真年纪那么轻,入门一定比较晚,武功也绝不可能比高亚男高,怎么可能杀得了白猎这样的高手?”
  张三也怔了半晌,苦笑道:“其实我也没有说她一定是凶手,只不过觉得她有可能而已!”
  胡铁花道:“我却认为简直连一点可能都没有。”
  张三哺哺道:“凶手若不是她,是谁呢?难道真是枯梅大师的鬼魂么?”
  金灵芝的脸立刻又被吓白了,拉佐胡铁花,悄悄道:“这里好像真有点鬼气森森的,有什么话,上去再说吧。”
  胡铁花道:“不错,蝙蝠岛上的人,只怕已来接我们了。”
  等他们全出去了,楚留香忽然俯下身,用指甲在地上刮了刮,刮起一些东西,再找了张纸很小心的包了起来。
  他又发现了什么?
  不见了。
  方才还拥在甲板上的那一大群水手,此刻竞已全都不见了。
  金灵芝已怔在那里。
  张三失声道:“莫非蝙蝠岛上的人已来过,已将他们接走?”
  胡铁花恨恨道:“没有人来接,我们难道不能自已去么?”
  张三试探着道:“金姑娘至少总知道他们秘窟的入口吧?”
  金灵芝没有说话,脸色更苍白得可怕。
  胡铁花柔声道:“没关系,就算你不知道,我们也一样能找到。”
  他也笑了笑,道:“神水宫那地方可算是最秘密的了,还不是一样被我们找到了么?”
  金灵芝忽然拉着他的手,颤声道:“我们不要去好不好?”
  胡铁花愕然道:“为什么?”
  金灵芝垂下头,道:“没……没有什么……”
  胡铁花柔声道:“既已到了这里,怎么能不去?”
  张三道:“何况我们也根本退不回去,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金灵芝身子已在发抖,道:“可是……可是你们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可怕。”
  胡铁花笑了笑,道:“再可怕的地方我们都走过了——你听说过石观音没有?”
  金灵芝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石观音的秘窟简直可说已怕到了极点,好好的人,只要一进那地方就会变成个疯子、白痴。”
  想起“大沙漠”那件事,他们似乎还有余悸,长长吐出口气,才接着道:“每个人都说:‘只要走进去的人就永远休想活着出来了……',可是你看,我们还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用力摇着头,道:“那不同……那完全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的?”
  金灵芝又不说话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金姑娘既然这么样说,那蝙蝠岛想必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可怕之处,也许我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张三随着笑道:“求求你,金姑娘,你说出来吧,这见鬼的蝙蝠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可怕之处?”
  金灵芝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我不知道。”
  胡铁花笑了。
  金灵芝忽然大声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根本看不见。”
  胡铁花又征佐了,道:“看不见?怎么会看不见?怎么会看不见?”又怎么会觉得可怕?”
  金灵芝咬着牙,颤声道:“就因为看不见,所以才可怕。
  胡铁花皱眉道:“为什么?简直不懂。”
  张三道:“我懂。”
  胡铁花冷笑道:“你懂个屁。”
  张三也不生气,道:“我问你,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胡铁花想了想,道:“寂寞——我认为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寂寞。”
  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大少爷,我们现在不是在做诗,是在想法子,要怎么才能保住这条命。”
  胡铁花道:“那么,你说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张三目光遥注着远方,缓缓道:“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见!”
  他忽又长长叹了一气,接着道:“我现在才总算明白,‘蝙蝠岛’这三个字的意思了。”
  胡铁花道:“是什么意思?”
  张三道:“你知不知道蝙蝠这样东西身上缺少了什么?”
  胡铁花茫然的摇了播了头。
  张三道:“眼睛——骗蛹没有眼睛的,是瞎子!”
  胡铁花道:“你的意思是说——蝙蝠岛上的人都是瞎子?”
  张三道:“想必是的。”
  胡铁花皱皱眉道:“可是——瞎子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张三苦笑道:“瞎子当然不可怕,但自已若也变成瞎子,那就可怕了。”
  胡铁花脸色也有些变了,道:“你难到认为我们一到编幅岛,也会变成瞎子。”
  张三道:“嗯。”
  胡铁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手段能将我弄瞎,除非他们真有魔法。”
  金灵芝长长叹息一声,道:“他们用不着魔法,无论谁一到那里,自己就会变成瞎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