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传奇
   —古龙
第九章、朱砂掌印

  薄暮。
  满天夕阳,映照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海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那景色真是说不出的豪美壮丽,气象万千。
  楚留香和张三倚着船舷,似已瞧得出神。
  张三叹道:“我没有到海上来的时候,总觉得江上的景色已是令人神醉,如今来到海上,才知道江河之渺小,简直不想回去了。”
  楚留香微笑着,悠然道:“这就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
  忽然发现丁枫从船头那边匆匆赶了过来,神色仿佛很惊惶,还未走近,就大声呼唤道: “两位今天可曾看到过海帮主么?”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自从今晨分手,到现在还未见过。”
  张三道:“他累了一天,也许睡过了头,丁鲍子为何不到下面的舱房去找找?”
  丁枫道:“找过了,他那张床铺还是整整齐齐,像是根本没有睡过。”
  楚留香动容道:“别人难道也没有见到他么?”
  丁枫脸色灰白,那亲切动人的笑容早已不见,沉声道:“我已四处查间过,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钱风。”
  楚留香又皱了皱眉,道:“钱风?”
  丁枫道:“据钱风说,他中午时还见到海帮主一个人站在船头,望着海水出神,嘴里还不停的念着向二爷的名字,钱凤请他用饭,他理都不理,自从那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楚留香道:“那时甲板上没有别的人?”
  了枫道:“那时船上的水手大多数在膳房用饭,只有后艄两个儿掌舵,左舷三个人整帆,舵艄上还有个人在了望。”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但这六个人却部未瞧见海帮主在船头。”
  张三道:“难道钱风是在说谎?”
  丁枫道:“但我却想不出他为何要说,也许别人都在忙着,所以没有注意海帮主走上甲板来,海帮主站在船头的时候也不久。”
  张三道:“那么,他到哪里去了?难道跳下海了么?”
  丁枫黯然道:“我只怕他心中悲悼向二爷之死,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楚留香断然道:“海帮主绝不是这样的人,钱风呢?我想问他几句话。”
  丁枫道,“今天不是他当值,正在底舱歇着,”
  楚留香道:“我们去找他。”
  底舱的地方并不大。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舱房里,自然又脏、又乱、又臭。
  钱风的铺位就是右面一排的第三张床,他的人正向在床上,用被盖着脸,蒙头大睡,却一双脚露在被子外,还穿着鞋子,像是已累极了,一躺上床,连鞋都来不及脱,就已睡着。
  鲁长吉却没有睡,听说有人找他,就抢着要去将他叫醒。
  叫了半天,钱风还是睡得很沉,鲁长吉就用手去摇,摇了半天,还是摇不醒,鲁长吉失笑道:“这人一喝酒,睡下去就跟死猪一样。”
  张三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这人的毛病倒和小胡差不多。”
  他笑容突然冻结。鲁长吉掀起棉被,他就发觉不对了。钱风躺在床上,神情看来虽很安祥,但脸色却已变得说不出的可怕,那模样正和他们在货舱门外发现的两个死尸一样。
  鲁长吉两腿发软,再也站不稳,“噗”地坐倒在地上。
  无论谁都可看出,睡在床上的已不是个活人。
  楚留香一步窜了过去,拉开钱风的衣襟,他的前胸果然有个淡红色的掌印!是左手的掌印!
  钱风也已遭了那人的毒手!
  丁枫耸然道:“这是朱砂掌”
  张三冷冷瞅了他一眼,道:“丁鲍子果然好眼力,想必也练过朱砂掌的了。”
  丁枫似未觉出他这话中是有刺的,摇头道:“近年来,我还未听说江湖有练朱砂掌的人!”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不知这船舱刚才有谁进来过?”
  鲁长吉满头冷汗。颤声道:“我也是刚下来的,那时钱风已睡着了……这里的人全睡着了,像我们这种粗人,一睡着就很难吵醒。”
  他说的不错,张三将正在睡觉的九个人全部叫醒一问,果然谁也没有瞧见有外人进来过。
  楚留香淡淡道:“但丁鲍子方才明明是到这里来问过钱风话的,你们难道也没有瞧见么?”
  大家都在摇头。
  丁枫也还是神色不变,道:“我方才的确来过,但那时钱风还是活着的,而且我问他话的时候,金姑娘也在旁边,可以证明。”
  他接着又道:“然后我就到膳房中去问正午时在甲板上的那六个人,再去找楚香帅和张兄,前后还不过半个时辰。”
  张三忍不住问道:“金姑娘呢?”
  了枫道:“金姑娘和我在楼梯上分了手,去胡兄,勾兄和那位公孙先生那里,也不知找着了没有?”
  楚留香沉吟着,道:“不知那膳房在哪里?”
  膳房就在厨房旁,也不大,那两张长木桌几乎就已将整个屋子都占满了,水手们不但睡得简陋,吃得也很马虎。桌上摆着三只大海碗,一碗装的海带烧肥肉,一碗装的是大蒜炒小鱼,还有一碗汤,颜色看来筒直就像是洗锅水。饭桶却很大——要人做事,就得将人喂饱。现在碗中的菜已只剩下一小半,饭桶也几乎空了。
  吃饭的六个人,两个伏在桌上,两个倒在椅子下,还有两个倒在门口,竟没有一个活的。
  他们致命的伤痕,也全都是一样,是个淡红的掌印,又是朱砂掌?
  伏在桌上的两个人,死得最早,旁边两个人刚站起来,就被击倒在椅子下,还有两个已逃至门口,却也难逃一死!这六个显见在一刹那间就全都已遭了毒手!
  张三咬着牙,恨恨道:“看来这人的手脚倒真快得很!”
  楚留香叹道:“如此看来,海帮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的了。”
  丁枫也长叹道:,‘不错,海帮主被害时,钱凤和这六人想必已发觉,所以那凶手才不得不将他们杀了灭口!”
  他摇着头,惨然道:“他们方才若将秘密对我说出来,只怕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那凶手是用什么法子能令这些人守口如瓶的呢?”
  张三冷冷道:“也许他们还没有机会说。”
  他眼角瞟着丁枫,冷冷接着道:“丁鲍子一问过他们,他们就死了,这岂非巧得很。”
  丁枫还是面不改色,黯然道:“不错,我若不问他们、他们也许还不至于死得这么快……这件事发生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中,有谁可能下此毒手呢?”
  张三冷冷道:“每个人都有可能。”
  丁枫目光闪动,道:“在这半个时辰中,两位可曾看到过公孙劫余和勾子长么?”
  现在,所有的人都聚齐了。
  胡铁花失声道:“我可以证明,勾子长一直和我在聊天,绝没有出去杀人的机会。”
  丁枫道:“公孙先生呢?”
  公孙劫余道:“我们师徒一直在屋子里,胡兄总该知道的。”
  胡铁花冷笑道:“不错,我的确和你隔着墙说过两句话,但那以后呢?”
  公孙劫余道:“以后我们还是留在屋子里,直至到金姑娘来找我们……”
  金灵芝道:“不错,我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在屋里。”
  胡铁花沉着脸道:“但在我和你们说过话之后,金姑娘去找你们之前的那段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那段时间已足够杀几个人了。”
  公孙劫余道:“今日我们师徒根本就未出过房门一步。”
  胡铁花冷笑道:“但勾兄却明明瞧见你们出来过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公孙劫余目光一闪,瞪着勾子长,一字字道:“阁下几时瞧见我们师徒走出去过的?”
  勾子长脸色变了变,道:“我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走出去看,正好看到一个人在上楼梯,我以为就是公孙劫余先生。”
  公孙劫余冷冷道:“原来阁下只不过是‘以为’而已,并没有真的看到是我。”
  勾子长勉强笑道:“当时那人已快走上楼了,我只看到他的脚,实在也不能确定他是谁。”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也只好闭上了嘴。忽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船舱中忽然静得如同坟墓,只听外面传来“噗通”一响。
  隔了半晌,又是“噗通”一响。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必定是水手们在为他们死去的同伴海葬,这一声声“噗通”之声,听来虽沉闷单调,却又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之意,就像是阎王殿前的鬼卒在敲击着丧钟。
  还不到一天,船上就已死了九个人。别的人还能活多久?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凶手明明就在这个船舱里,大家却偏偏猜不出他是谁!
  楚留香本想等他每二次下手时,查出些线索来的,谁知他出手一次比一次干净,这次竟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大家眼睛发直,谁也没去瞧别人一眼,仿佛生怕被别人当做凶手,又仿佛生怕被凶手当做下一次的目标。
  桌上不知何时已摆下了酒菜,却没有人举箸。
  又过了很久,胡铁花忽然道:“一个人只要没有死,就得吃饭……”
  他刚拿起筷子,张三已冷冷道:“但吃了之后,是死是活就说不定了。”
  胡铁花立刻又放下了筷子。
  淮也不敢说这酒菜有没有毒?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不吃也要被饿死,饿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毒死至少要比饿死好。”
  他竟真的拿起筷了,将每样菜部尝了一口,又喝了一杯酒。
  勾子长失声赞道:“好,楚香帅果然是豪气如云,名下无虚!”
  胡铁花笑道:“你若以为他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你就错了,他只不过有种特别的本事,能分辨食物中有毒无毒,连我也不知道他这种本事是从哪里来的。”
  公孙劫余叹了口气,道:“和楚香帅在一起,真是我们的运气。”
  胡铁花又沉下了脸,道:“你若是凶手,只怕就要自叹倒霉了。”
  公孙劫余也不理他,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不知道胡铁花今天为什么处处找公孙劫余的麻烦,但几杯酒下肚,大家的心情已稍微好了些。
  丁枫忽然道:“事际非常,大家还是少喝两杯的好,金姑娘和胡兄虽约好今日拼酒的,也最好改期,两位无论是谁醉倒,都不太好。”
  他不提这件事也还罢,一提起来,金灵芝第一个沉不住气,冷笑道:“喝不喝都没关系,但醉倒的绝不会是我。”
  胡铁花也沉不住气了,也冷笑着道:“醉倒的难道是我么?”
  金灵芝再也不说别的,大声道:“拿六壶酒来!”
  凡是在江湖中混过儿年的人都知道,是哪几种人最难应付,能不惹他们时,最好避开些。
  第一种是文质彬彬的书生秀才,第二种是出家的和尚道士,第三种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
  但最不好惹的,还是女人。
  这几种人若敢出来闯江湖,就一定有两下子。
  胡铁花打架的经验丰富得很,这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喝酒就不同了。
  一个人的酒量再好,上了年纪,也会退步的,至于女人,先天的体质就差些,后天顾虑也多些,喝酒更没法子和男人比。
  胡铁花喝酒的经验也丰富得很,这道理他自然也明白,他喝酒从来也不怕老头子和女人。
  但天下事都有例外的。
  这次金灵芝刚喝下第一杯酒,胡铁花就已知道上当了。
  江湖中人有句俗话:“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句话用来形容喝酒,也同样恰当得很。
  有经验的人,甚至只要看到对方拿酒杯的姿势,就能判断出他酒量的大小了——酒量好的人,拿起酒杯来当真有“举重若轻”的气概,不会喝酒的,小小一个酒杯在他手上也会变得像有几百斤重。
  只不过,金灵芝毕竟是个女人,喝酒至少还要用酒杯。
  胡铁花就没有这么斯文了。
  他拿起酒壶,就嘴对嘴住肚子里灌。
  在女人面前,他就是死也不肯示弱的,金灵芝第一壶酒还未喝完,他两壶酒已下了肚。
  勾子长拍手笑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单只这‘快’字,已非人能及。”
  胡铁花面有得色,眼晴膘着金灵芝,大笑道:“拼酒就是要快,若是慢慢喝,一壶酒喝上个三天三夜,就连三岁大的孩子都不会喝醉。”
  金灵芝冷笑道:“无论喝得多快醉倒了也不算本事,若是拼着一醉,无论谁都能灌几壶酒的……张三,你说这话对不对?”
  张三道:“对对对,对极了,有些人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只不过是敢醉而已,反正已经喝醉了,再多喝几壶也没关系。”
  他笑着接道:“一个人只要有了七八分酒意,酒喝到嘴里,就会变得和白开水一样,所以喝得多并不算本事,要喝不醉才算本事。”
  胡铁花板着脸,道:“我若真喝醉了,你第一个要当心。”
  张三道:“我当心什么?”
  胡铁花道:“我发起酒疯时,看到那些马屁精,就好像看见臭虫一样,非一个个的把它掐死不可。”
  他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又道:“但你却下必担心,你虽是个老臭虫,却不会拍马屁。”
  楚留香正在和丁枫说话,像根本全未留意他。
  张三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还未喝醉,就已像条疯狗一样,在乱咬人了,若是真喝醉了时,大家倒真得当心些。”
  丁枫就坐在楚留香旁边,此刻正俏声道:“金姑娘说的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像胡兄这样喝酒,实在没有人能不喝醉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喝醉了并不奇怪,不醉才是怪事。”
  丁枫道:“但现在却不是喝醉酒的时候,楚兄为何不劝劝他?”
  楚留香叹道:“这人只要一开始喝酒,就立刻六亲不认了,还有谁劝得住他?”
  他忽又笑了笑,眼睛盯着丁枫,缓缓接道:“何况,此间岂非正有很多人在等着看人喝醉时的模样,我又何必劝他?”
  丁枫默然半晌,道:“楚兄莫非认为我也在等着他喝醉么?”
  楚留香淡淡道:“若非丁兄方才那句话,他们此刻又怎会拼起酒来的?既已拼起了酒又怎能不醉?”
  丁枫道:“但……但在下方才本是在劝他们改期……”
  楚留香笑道:“丁兄不劝也许还好些,这一劝,反倒提醒了他们——丁兄与他相处已有两三天,难道还未看出,他本是个‘拉着不定,赶着倒退’的山东驴子脾气?”
  丁枫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楚兄现在想必对我还有些误解之处,但迟早总有一日,楚兄总可了解我的为人……”
  楚留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张三,那样东西你为何还不拿来给丁兄瞧瞧?”
  张三笑道:“只顾看着人们拼酒,我几乎将这件大事忘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入了后舱。
  丁枫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却不知楚兄要我瞧的是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这样东西实在妙得很,无论谁只要将它接了过去,他心里的秘密,立刻就会被别人猜到。”
  丁枫也笑了,道:“如此说来,这样东西莫非有什么魔法不成?”
  楚留香道:“的确是有些魔法的。”
  丁枫虽然还在笑着,却已笑得有些勉强。
  这时张三已自后舱提了包袱出来,并没有交给丁枫,却交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接在手里,眼睛盯着丁枫眼睛,一字字道:“丁兄若有什么心事不愿被别人知道,还是莫要将这包接过去的好。”
  丁枫勉强笑道:“楚兄这么说,难道还认为在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楚留香微笑不语,慢慢的将包袱递了过去。
  大家本在瞧着金灵芝和胡铁花拼酒的,这时已不约而同向这边瞧了过来,只有金灵芝和胡铁花两个人是例外。他们都已有了好几分酒意,除了“酒”之外,天下已没有任何别的事能吸引他们了。
  丁枫终于将包袱接了过去。
  他的手也伸得很慢,像是生怕这包里会突然钻出条毒蛇来,在他手上狠狠的咬一口。别的人心里也充满了好奇,猜不透这包袱究竟有什么古怪?
  这包袱实在连一点古怪也没有。
  了枫手里拿着包袱,又笑了,道:“楚兄此刻可曾看出在下的秘密么?”
  楚留香淡淡道,“多少已看出一些。,
  丁枫道:“看出了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发着光,道:“我已看出丁兄本来是用左手的。”
  丁枫面不改色,笑道:“不错,在下幼年时本连吃饭写字都用左手,因此,也不知被父教训过多少次,成年后才勉强改了过来,但只稍不留意,老毛病就已犯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丁枫的左手想必也和右手同样灵便了。”
  丁枫道:“只怕比右手还要灵便些。”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这秘密不该说出来的。”
  丁枫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何不该说出来?”
  楚留香正色道:“以我看来,这秘密关系却十分重大。”
  了枫道:“哦?”
  楚留香缓缓道:“别人只要知道丁兄的左手比右手还灵便,下次与了兄交手时,岂非就对丁兄的左手加意提防了么?”
  了枫知道:“楚兄果然高见,幸好在下并没有和各位交手之意,否则倒真难免要吃些亏了。”
  张三忽然道:“那倒也未必,反正了公子右手也同样可以致人死命,别人若是提防着丁鲍子左手,丁鲍子用右手杀他也一样。”
  丁枫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还是笑道:“张兄莫非认为在下杀过许多人么?”
  张三冷冷道:“我只不过是说,用两只手杀人,总比一只手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丁枫淡淡笑道:“如此说来,三只手杀人岂非更方便了?”
  张三说不出话来了。
  他就算明知了枫在骂他是个“三只手”,也只听着——一个人只要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就算挨一辈子的骂,也只有听着的。
  幸好丁枫没有骂下去。
  他手里捧着包,笑问道:“不知楚兄还看出了什么别的秘密?”
  楚留香道:“还有个秘密,就在这包袱里,丁兄为何不解开包袱瞧瞧?”
  丁枫道:“在下正有此意。”
  他解开包袱,脸色终于变了。
  包袱里正是金灵芝找到的那件血衣。
  楚留香的目光一直没有离过丁枫的脸,沉声道:“丁兄可认得这件衣服是谁的么?”
  丁枫道:“自然认得,这件衣服本是我的。”
  楚留香道:“衣服上的血呢?也是丁兄的么?”
  丁枫勉强笑道:“在下并未受伤,怎会流血?”
  勾子长忽然冷笑了一声,抢着道:“别人的血,怎会染上下公子的衣服?这倒是怪事了!”
  丁枫冷冷道:“勾兄只怕是少见多怪。”
  勾子长道:“少见多怪?”
  丁枫道:“若有人想嫁祸于我,偷了我的衣服穿上,再去杀人,这种事本就常见得很,有何奇怪?何况……”他冷笑着接道:“那人若是和我同屋住的,要偷我的衣服,正如探囊取物,更一点也不奇怪了。”
  勾子长怒道:“你自己做的事,反来含血喷人?”
  丁枫冷笑道:“含血喷人的只怕不是丁某,而是阁下。”
  勾子长霍然长身而起,目中似已喷出火来。
  了枫却是声色不动,冷冷道:“阁下莫非想将丁某的血也染上这件衣服么?”
  公孙劫余突然笑道:“了公子这是多虑了,勾兄站起来,只不过是想敬丁鲍子一杯而已!”
  他眼睛瞪着勾子长,淡淡道:“是么?”
  勾子长眼睛也在瞪着他,脸色阵青阵白,忽然大笑了两声,道:“不错,在下正有此意,想不到公孙先生竟是我的知己。”他竟真的向丁枫举起酒杯,道:“请。”
  丁枫目交闪动,瞧了瞧公孙劫余,又瞧了瞧勾子长,终于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道: “其实,这件衣服上的血,也未必就是向天飞的,说不定是猪血狗血也未可知,大家又何苦因而伤了和气。”
  说到这里,他身子忽然一震,一张脸也跟着扭曲了起来。
  楚留香耸然道:“什么事?”
  丁枫全身颤抖,嘎声道:“酒中有……”
  “毒”字还未出口,他的人已仰面倒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间,他脸已由惨白变为铁青,由铁青变为乌黑,嘴角已沁出血来,连血都是死乌黑色的。
  只见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狠狠的瞪着勾子长,厉声道:“你……你……你好狠!”
  勾于长似已吓呆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出手如凤,点了了枫心脏四周六处要穴,沉声说道:“丁兄先沉住气,只要毒不攻心,就有救药。”
  丁枫了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太迟了……太迟了……我虽已知道此事迟早会发生,想不到还是难免遭了毒手。”
  他语声已含糊不清,喘息了半晌,接着道:“香帅高义,天下皆知,我只想求楚兄一件事。”
  楚留香道:“丁兄只管放心,凶手既在这条船上,我就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丁枫黯然道:“这倒没什么?一个人若已快死了,对什么事都会看得淡了,只不过…… 老母在堂,我已不能尽孝,只求楚兄能将我的骸骨带归……”
  说到这里,他喉头似已堵塞,再也说不下去。
  楚留香亦不禁为之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明自,你托我的事,我必定做到。”
  丁枫缓缓点了点头,似乎想笑一笑,但笑容尚未露出,眼帘已闺起,他那亲切动人的微笑,竞是永远不能重见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目光缓缓转到勾子长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勾子长。
  勾子长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忽然嘶声大呼道:“不是我!下毒的不是我!”
  公孙劫余冷冷道:“谁也没有说下毒的是你。”
  勾于长道:“我也没有想向他敬酒,是你要我敬他这杯酒的!”
  公孙劫余冷笑道:“他已喝过几杯酒,酒中都无毒,我的手就算再长,也无法在这杯酒中下毒的。”
  他坐得的确离丁枫很远。
  勾子长嘎声道:“难道我有法子在这杯酒中下毒么?这么多双眼晴都在瞧着,他自己也不是瞎子。”
  楚留香手里拿着酒杯,忽然叹了口气,道:“两位都没有在这杯酒中下毒,只因为无论谁都不可能在这杯酒中下毒。”
  张三皱眉道:“但壶中的酒并没有毒,否则我们岂非也要被毒死?”
  楚留香道:“不错,只有他最后喝的这杯酒中才有毒,但毒却不在酒里。”
  张三道:“不在酒里在哪里?”
  楚留香道:“在酒杯上。”
  他缓缓放下酒杯,接着道:“有人已先在这酒杯里涂上了极强烈的毒汁,丁枫先喝了儿杯酒都未中毒,只因那时毒汁已干,酒都是冷的,还未将毒溶化。”
  勾子长这才透了口气,喃喃道:“幸亏有楚香帅在这里,能和楚留香在一起,的确是运气。”
  公孙劫余道:“但无论如何,毕竟总有个人下毒的,这人是谁?”
  楚留香道:“人人都知道酒杯在厨房里,谁也不会对空着的酒杯注意,所以无论谁要在酒杯里涂上毒汁,都很容易。”
  勾子长道:“可是……那凶手又怎知有毒的酒杯必定会送到丁枫手上呢?”
  楚留香道:“他不知道,他也不在乎……无论这酒杯在谁手上,他都不在乎。”
  勾子长想了想,苦笑道:“不错,在他眼中看来,我们这些人反正迟早都要死的,谁先死,谁后死,在他来说都一样。”
  张三捡起了那件血衣,盖在丁枫脸上,喃喃道:“十人上这条船,现在已死三个,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
  突听“噗通”一声,胡铁花连人带椅子都摔倒在地上。

第十章、第八个人

  最有可能练过“朱砂掌”的人是丁枫。
  左右双手都同样灵活的人是丁枫。
  最有机会下手杀人的是丁枫。
  血衣也是丁枫的。
  凶手简直非是丁枫不可。
  但现在丁枫却死了。
  胡铁花躺在床上,就像死猪。
  他唯一和猪不同的地方,就是死猪不会打鼾,他的鼾声却好像打雷一样,远在十里外的人都可能听到。
  张三揉着耳朵,摇着头笑道:“这人方才倒下去的时候,我真以为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我真忍不住吓了一跳。”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却早就知道他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张三笑道:“我虽然没想到他会死,却也没想到他会醉得这么快,更想不到那位金姑娘喝起酒来倒真有两下子。”
  楚留香道:“你以为她自己就没有醉?连丁枫死了她都不知道,还直着眼睛到处找他来作裁判。”
  张三叹道:“这两人醉的可真不是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选这时候喝醉,简直选得再好也没有了。”
  张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现在一醉,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操心,凶手也绝不会找到他头上,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在旁边守着的。”
  张三失笑道:“一点也不错,我还以为他是个呆子,其实他真比谁都聪明。”
  楚留香道:“奇怪的是,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偏偏死了。”
  张三道:“你是说丁枫本不该死的?”
  楚留香道:“我算未算去,不但只有他的嫌疑最大,而且也只有他才有杀人的动机。”
  张三道:“动机?”
  楚留香道:“没有动讥,就没有理由杀人。”
  张三道:“丁枫的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他不愿我们找到海上销金窟去。”
  张三道:“他若不愿意,为什么又要请这些人上船呢?”
  楚留香道:“固为知道这些人自己也有可能找得去的,所以将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再一个个杀死。”
  张三道:“但现在他自己却先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全都等于放屁。”
  张三沉默了半晌,道:“除了丁枫之外,难道别人全没有杀人的动机?”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只有几种,大多数是为情、为财、为了嫉恨,也有的为要灭口 ——丁枫的动机就是最后一种。”
  他接着又道:“现在丁枫既已死了,这理由就不能成立,因为这些人彼此并不相识,谁也不会知道别人的秘密,可见那凶手绝不是为了灭口而杀人的。”
  张三道:“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情?不可能,这些人谁也没有抢过别人的老婆,为了财?也不可能,除了公孙劫余,别人都是穷光蛋?”
  他想了想,接着又道:“金灵芝和海阔天虽是财主,却井没有将钱带在身上,那凶手杀了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楚留香叹道:“不错,我算来算去,除了丁枫外,简直没有一个人有杀人的理由,所以我本来已认定了丁枫是凶手”
  张三道:“公孙劫余呢?我总觉得这人来路很有问题。”
  楚留香道:“这十个人中,也许有一两个和他有旧仇,但他却绝没有理由要将这些人全部杀死。”
  张三道:“但事实摆在这里,凶手不是他就是勾子长,他的嫌疑总比勾子长大些。”
  刚说到这里,已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人正是公孙劫余。
  船舱中已燃起了灯。
  公孙劫余的目中仿佛带着种很奇特笑意,望着楚留香,缓缓道:“有件事香帅一定很奇怪。”
  楚留香道:“哦?”
  公孙劫余道:“在下这次到江南来,除了要找那海上销金窟外,还要找一个人。”
  楚留香道:“哦?”
  还没有明白对方说话的目的时,楚留香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公孙劫余接道:“在下查访这人已很久了,一直都得不到消息,直到昨天,才知道他原来就在这条船上!”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说的莫非是勾子长?”
  公孙劫余道:“正是他。”
  张三抢着问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和你有旧仇?”
  公孙劫余道:“在下以前也从未见过此人,又怎会有什么仇恨?”
  张三道:“那么,你苦苦找他是为了什么?”
  公孙劫余笑了笑,神情似乎很得意道:“香帅直到现在还未认出在下是谁么?”
  勾子长就站在楼梯口,满面都是惊恐之色,左臂鲜血淋漓,还有把短刀插在肩上。
  楚留香眉道:“勾兄怎会受了伤?”
  勾子长右手还紧紧的抓着那黑箱子,喘息着道:“我刚走下来,这柄刀就从旁边飞来了,出手不但奇快,而且奇准,若非躲得快,这一刀只怕早已刺穿了我的咽喉。”
  楚留香道:“下手的人是谁?勾兄没有瞧见?”
  勾子长道:“我骤出不意,大吃了一惊,只瞧见人影一闪,再追也来不及了。”
  留香道:“那人是从什么方向逃走的?”
  勾子长眼角瞟着公孙劫余,没有说话。
  其实他根本就用不着说。
  船上的人除了楚留香和胡铁花外,能刺伤他的就只有白蜡烛。
  公孙劫余冷笑道:“你莫非瞧见那人逃到我屋子去了?”
  勾子长道:“好……好像是的,但……我也没有看清楚。”
  公孙劫余再也不说第二句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子,拉开了门。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勾子长似乎怔住了。
  公孙劫余冷冷道:“白蜡烛是个傻小子,脾气又古怪,本来一定会留在这屋子里的,那么他的冤枉就很难洗得清了。”
  张三忍不住问道:“现在他人呢?”
  公孙劫余道:“金姑娘醉了后,他就一直在旁边守护着,但孤男寡女在一个屋子里,总得避避嫌疑,所以我又找了个人陪着他们。”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他说的话果然一个字也不假。
  白蜡烛的确一直在守护着金灵芝,陪着他们的水手已证实,他根本就没有走开过一步。
  张三皱眉道:“金姑娘和小胡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公孙先生又和我们在一起,出手暗算勾兄的人,会是谁呢?”
  他脸色变了变,缓缓接着道:“难道这船上除了七个人外还有第八个人?难道这凶手竞是个隐形的鬼魂?”
  船上其实不止七个人。
  除了楚留香、胡铁花、勾子长、金灵芝、公孙劫余、白蜡烛和张三外,还十几个水手,杀人的凶手难道是这些水手之一?
  楚留香、勾子长、公孙劫余、张三,四个人还未走出金灵芝的屋子,就又听到一声大呼。
  这次的呼声赫然竟是胡铁花发出来的。
  张三变色道:“不好,小胡已醉得人事不知,我们不该留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的。”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冲了回去。
  胡铁花正坐在床上,喘着气。他眼睛已张得很大,却还是布满了红丝,,手里紧紧抓着个面具——纸板糊成的面具,已被他捏碎。
  看到胡铁花还好好的活着,张三的火气反而来了,怒道:“你鬼叫什么?还在发酒疯?”
  胡铁花眼睛发直,瞪着对面的板壁,就好像那上面忽然长出几百朵花来似的,张三叫得声音那么大,他居然没有听见。
  张三冷笑道:“总共只喝了那么点酒,就醉成这副样子,我看你以后最好还是少逞逞能,少找别人拼酒的好。”
  胡铁花还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又发了半天呆,忽然在床上翻了个跟着斗,拍手大笑道:“凶手果然是这小子,我早知他总有一天要被我抓住小辫子的。”
  张三道:“你说凶手是谁?”
  胡铁花瞪着眼睛道:“丁枫,当然是丁枫,除了丁枫还有谁?”
  张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他几眼,才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酒还没有醒,否则又怎会见到鬼。”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你才撞见鬼了,而且是个大头鬼。”
  楚留香目光闪动,沉吟着,忽然道:“你方才真的瞧见了丁枫?”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你在哪里,这屋子里。”
  张三道:“你方才明明已睡得跟死猪一样,还能看得见人?”
  胡铁花道:“也许我就困为醉得太深,难受得要命,睡得好好的,忽然想吐,就醒了,虽然醒了,又没有力气爬起来。”
  喝到六七分醉时,一睡,就睡得很沉,但若喝到九分时,就可能没法子安安稳稳的睡了。
  楚留香点了点头,因为他也有这种经验。
  胡铁花道:“就在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时,忽然觉得有个人走到屋子,走我床前,仿佛还轻轻唤了我一声。”
  楚留香道:“你张开眼睛没有?”
  胡铁花道:“我眼睛本来眯着的,只看到一张自苍苍的脸面,也没有看清他是谁,他叫我,我也懒得答应,谁知他忽然来扼我的脖子了。”
  他手摸了摸咽喉,长长喘了口气,才接着道:“他的手很有力,我挣也挣不脱,喊也喊不出,胡乱往前面一抓,抓着了他的脸。”
  楚留香望着他手里的面具,道:“他的脸是不是就被你抓了下来?”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那时我才看清这人原来就是丁枫,他也似吓了一跳,我就乘机一拳打在肚子上。”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这拳头是很少有人能挨得住的。”
  楚留香道:“那么,他的人呢?”
  胡铁花道:“他挨了我上拳,手就松了,一跤跌在对面的床上,但等我跳起了要抓他时,他竟忽然不见了。”
  张三笑了笑,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铁花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他的人怎会忽然不见了的。”
  张三道:“我告诉你好不好?”
  胡铁花道:“你知道?”
  张三淡淡道:“因为你这只不过是做了场恶梦而已,梦中的人,常常都是忽未忽去……”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一把扭住他衣襟,怒道:“我的话你不信?你凭什么?”
  张三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嘎声道:“你若不是做梦,怎么会瞧见丁枫的?”
  胡铁花道:“我为什么不会瞧见丁枫?”一
  张三道:“也没什么别人原因,只不过因为了枫已死了!”
  胡铁花这才吃了一惊,失声道:“丁枫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张三道:“死了最少已有三四个时辰。”
  胡铁花道:“真的?”
  张三道:“当然是真的,而且是我跟勾子长亲手将他抬入棺材的。”
  胡铁花缓缓转过头,望着勾子长。
  勾子长道:“死人还在棺村里,绝不会假。”
  胡铁花脸色渐渐发白,手也慢慢松开,喃喃道:“那人若不是丁枫是谁?……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么?”
  瞧见他这种样子,张三觉得不忍了,柔声道:“一个人酒喝得大多,眼睛发花,做做恶梦,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喝醉了,还见过孙悟空和猪八戒哩,你信不信?”
  这一次胡铁花什么话都不说了,仰面倒在床上,用枕头盖住脸。
  张三笑道:“这就对了,喝了酒之后,什么事都比不上睡觉的好。”
  勾子长忽然道:“我知道凶手藏在哪里了。”
  梦留香道,“哦?”
  勾子长道:“那凶手一定扮成了个水手的样子,混在他们中间,只怪我们以前谁也没有想到这点,所以才会彼此猜疑,否则他也许还不会如此容易得手。”
  楚留香慢慢点了点头,道:“这也有可能。”
  勾子长道:“非但有可能,简直大有可能了。”
  他神情显得很兴奋,接着又道:“你想,谁最有机会接近那些酒杯?”
  楚留香道:“厨房里的水手。”
  勾子长拍手道:“一点也不错……还就因为他是个水手,所以向天飞和海阔天才会对他全没有提防。”
  张三道:“不错,的确有道理。”
  勾子长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现在我们将他查出来,还来得及。”
  张三道:“怎么样查呢?”
  勾子长沉吟着,道:“船上的水手,一定有个名册,我们先将这名册找出来,然后再一个个去问,总可以问出点名堂来。”
  这想法的确不错,人手却显然不足,所以大家只有分头行事。
  张三还是留守屋里,照顾胡铁花,白蜡烛还有守护金灵芝。
  两间屋子的门全是开着的,还可以彼此照应。
  本和白蜡烛在一起的那水手叫赵大中,是个老实人,他知道水手的名册就在金灵芝这屋里的衣柜中。
  固为这是船上最精致的一间屋子,海阔天本就住在这里。
  名册既已有了,勾子长提议:“现在我和楚留香、公孙先生分头去找,将船上的水手全都召集到这里来,最迟半个时辰内在这里会面。”
  这主意也的确不错,因为根本就没有第二主意。
  底舱中很暗,只燃着一盏灯。
  水手们都睡得很沉。
  楚留香叫了一声,没有回应,拉起一个人手,手已冰冷!
  底舱中所有的水手竟已全都变成死人!
  每个致命的伤痕赫然还是朱砂掌!
  楚留香的手也有些晾了,已沁出了冷汗。
  他一步步向后退,退出船舱。忽然转身,奔上楼梯,奔上甲板。
  甲板上也只有四个死人。
  星已疏,海风如针,船在海上慢慢的打着圈子。
  掌舵的水手尸体已冰冷,胸膛上也有个红色的掌印。
  勾子长呢?勾子长怎么也不见了?
  放眼望去,海天无限,一片迷茫,千里内都不见陆地。
  楚留香很少发抖。
  他记得有一次和胡铁花去偷人的酒喝,若非躲到大酒缸里去,险些就被人抓住,那天冷得连酒都几乎结了冰。
  他躲在酒缸里,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一直抖个不停。
  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七岁。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就没有再发过抖。
  但现在,他身子竟不停的颤抖起来,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天地之大,自身的渺小,第一感觉到世事的离奇,人智之有限。
  他拉紧了衣襟,大步走下船舱。
  公孙劫余已回来了,看他的脸色,就可知道他也没有找着一个活人。
  楚留香第一句就问:“勾子长呢?回来了没有?”
  张三道:“他不是和赵大中一起到甲板上去找人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不在甲板上。”
  张三耸然道:“莫非他也遭了毒手?”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活。
  他已用不着回答。
  公孙劫余神情竟也变了,道:“这人……”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揪住他衣襟,大喝道:“勾子长若死了,杀他的没有别人,一定是你!”
  公孙劫余神情又变了变,勉强笑道:“胡兄的酒莫非还没有醒?”
  张三也急着赶过去拉他,道:“现在可不是你发酒疯的时候,快放手。”
  胡铁花怒道:“你叫我放手?你可知道他是谁,可知道他的来历?”
  张三道:“你知道?”
  胡铁花大声道:“找当然知道,他就是在京城里连伤七十多条人命的大盗!贝子长却是关外熊大将军派来查访这件案的密使,他知道事机已败露,所以就将勾子长杀了灭口!”
  这次张三才真的怔住了。
  楚留香似也觉得很意外。
  自蜡烛本已赶了过来,一听这句话,反而停下了脚步。
  最奇怪的是,公孙劫余反而笑了。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也没有用,屁用都没有,还是老实招出来吧。”
  公孙劫余笑道:“幸好楚香帅认得我,还可以为我作证,否则这件事倒真是死无对证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披散着的长发拉下,露出他的秃顶和耳朵。一双合银铸成的耳朵。
  他不但头发是假的,竟连耳朵也是假的。
  假头发不稀奇,假耳朵却很少见。
  胡铁花失声过:“白衣神耳!”
  张三立刻接着道:“莫非是人称天下第一名捕,‘神鹰,英老英雄?”
  “公孙劫余”笑道:“不敢,在下正是英万里。”
  张三失笑道:“这下子可真的错把冯京当做了马凉,居然将名捕当做了强盗。”
  胡铁花的脸红了,道:“这惨跎摹#胖炙挡怀龅拿蛊?
  六口棺材还摆在那里。
  英万里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料事如神,秘道果然是直通货舱。”
  胡铁花道:“只是可惜货舱里非但没有人,简直连个鬼都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虽没有,至少鬼总有一个的。”
  胡铁花眼睛突然亮了,问道:“你说的莫非就是丁枫?”
  张三道:“但丁枫只不过是个死人,还不是鬼,我亲手将他放入这口棺材……”
  他就站在第一口棺材旁,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寒噤,道:“你……你莫非说他已复活?”
  楚留香叹了口,道:“死人复活的事,其实我已不止见过一次了……”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那‘妙僧’无花,也曾死后复活的。”
  白猎忍不住问道:“人死真能复活?”
  他自动生长在将军府,对江湖中的诡秘变化,自然了解得很少。
  楚留香道:“人若真的死了,自然不能复活,但有些人却能用很多方法诈死!”
  白猎道:“诈死?用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内练到某一种候,就能闭住自己的呼吸,甚至可以将心跳停顿,血脉闭塞,使自己全身僵硬冰冷。”
  他接着又道:“但这种法子并不能维持很久,最多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且,有经验的江湖客,很快就会发觉他是在诈死。”
  白猎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据说世上还有三种奇药,服下去后,就能令人身上一切活动机能完全停顿,就好像毒蛇冬眠一样。”
  英万里道:“不错,我就知道其中有一咱叫‘西方豆寇’,是由天竺、波斯以西,一个叫‘基度山’的小岛传来的。”
  楚留香道:“但其中最著名的一种,还要算是逃情酒。”
  自猎道:“逃情酒?这名字倒风雅得很。”
  楚留香道:“只因制这种药酒的人,本就是位风流才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有关这‘逃情酒’的由来,也是段很有趣的故事。”
  白猎道:“愿闻其详。”
  楚留香道:“据说这位才子风流倜傥,到处留情,到后来麻烦毕竟来了。”
  白猎道:“什么麻烦?”
  楚留香道:“常言道:‘烈女怕缠郎’,其实男人最怕的也是被女人纠缠,尤其是像他那么样的风流才子,最好是一留过情,就‘事如春梦了无痕’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到了后来,却偏偏有三个女子都对他痴缠不放,他逃到哪里,这三个女子就追到哪里,他是个文弱书生,这三个女子却偏偏都有些本事,他打又了不过,逃也逃不了,简直波她们缠得快发疯了。”
  张三目光在楚留香和胡铁花面上一转,笑道:“这叫做:天做孽,犹可道,自作孽,不可活。”
  楚留香道:“幸而他博览群书,古籍中对毒药的记载也不少,他被缠得无可奈何时,就参照各种古方秘典,制出了一种药酒,服下去后,就会进入假死状态,那三位姑娘虽然痴心,但对死人还是没有多大兴趣,他总算逃脱了她们纠缠,孤孤单单,却安安静静、快快乐乐的过了下半辈子。”
  他微笑着,接道:“所以这种酒,就叫做‘逃情’酒。”
  胡铁花失笑道:“看来你也应将这种酒准备一点在身上的。”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香帅莫非认为了枫也是在诈死?”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将那口棺材的盖子掀了起来。棺材中哪里有了枫的尸体?”
  丁枫果然也“复活”了。

 

 

第十一章、凶手

  棺构里也不知是用鲜血,还是朱砂写了十个血红的字:“楚留香,这地方我让给你!”
  胡铁花跺了跺脚,将其他五口棺材的盖子也掀了起来。
  每口棺村里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胡铁花、金灵芝、英万里、白猎、张三。”
  英万里苦笑道:“他不但已将棺材替我们分配好,而且居然也早就看出了我们的来历。”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他并没有看出来,是勾子长告诉他的。”
  英万里道:“香帅认为勾子长也跟他串通了?”
  楚留香道:“勾子长有求于他,自然不能不跟他勾结在一起,他知道了勾子长的秘密,也正好利用勾子长的弱点来为他做事。”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这件事我虽已隐约有些明白了,却还是不大清楚。”
  楚留香道:“要弄清楚这件事,就得从头说起。”
  胡铁花道:“好,你一件件说吧。”
  楚留香道:“你有耐心听下去?”
  胡铁花道:“如此复杂诡秘的事,不把它弄清楚,我怎么睡得着觉,就算你要说三年,我也会听得很有趣的。”
  楚留香道:“这件事情的关键,就是那‘海上销金窟’。”
  他忽然向金灵芝笑了笑,道:“那地方的情形,金姑娘想必知道得比别人都多。”
  金灵芝垂着头,沉吟了很久,才咬着嘴唇道,“不错,海上的确是有那么一个地方,但那地方并没有琼花异草,更没有酒泉肉林。”
  楚留香道:“那地方有什么?”
  金灵芝道:“因为那些秘密不是价值极大,就是关系重大,所以那里的主人每年都会将一些有关系的人请去,要他们次购那些秘密,有时一件秘密有很多人都要抢着买,大家就要竞争,看谁出的价最高。”
  楚留香:“譬如说……‘清风十三式’?”
  金灵芝又用力咬了咬嘴唇,道:“不错,清风十三式的心法,就是他们卖给我的,固为华山门下有个人欺负过我,用的正是清风十三式,所以我不顾一切也要将这秘密买来,叫那人也在我手下栽一次筋头。”
  她接着道:“但那销金窟的主人却警告过我,千万不能将这种剑法公开使出,否则他就要将剑法追回呢?”
  金灵芝道:“他们……他们自然有法子的!”
  说到这里,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目中竟也露出了恐惧之意,显然对“他们”手段之毒辣,了解得很清楚。
  楚留香道:“但那天你一时气愤,毕竟还是当众将‘清风十三式’使了出来,恰巧又被丁枫瞧见,所以才被他所胁,做了一些你本不愿做的事。”
  金灵芝点了点头,眼圈儿已红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未,那地方金姑娘是去过的了。”
  金灵芝道:“嗯。”
  楚留香道:“那地方的首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金灵芝道:“不知道,我没见过,谁也无法看得到他!”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看不到他?难道他会隐身法?”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是为什么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也许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你为什么不先说来听听?”
  金灵芝道:“我不高兴。”
  胡铁花还想再问,但楚留香却知道像她这种女孩子若说“不高兴”时,你就算跪下来,就算把嘴皮都说破,她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因为她知道你若问不出,一定会生气。
  她就是要你生气。
  楚留香道:“现在,想必又到了他们出售秘密的会期,丁枫说是特地出来迎客的,但我们这些客人,他显然不欢迎。”
  胡铁花道:“但他又怕我们会找到那里去,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想法子将所有不受欢迎的客人全都聚在一个地方,然后再一个个杀死!”
  张三苦笑道:“最理想的地方,自然就是船上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跑也没地方跑,除非跳到海里去喂鲨鱼。”
  胡铁花道:“但他为什么要摆几口棺材在这里呢?难道生怕我们太马虎了,觉得下手太容易,所以特地要我们提防着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当然不是这意思。”胡铁花道:“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实在猜不透了。”
  楚留香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要我们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我们若彼此每个人都不信任,他才好从中取利,乘机下手。”
  他缓缓接着道:“而且,一个人若对任何事都有猜疑恐惧之心,就会变得疑神疑鬼,反应迟钝,判断也不会正确了。”
  英万里点点头,道:“不错,这种就是‘攻心’的战术,先令人心大乱,他才好混水摸鱼。”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样事。”
  胡铁花道:“算错了什么?”
  英万里道:“他低估了楚香帅,还是不能‘知已知彼’,他自以为这件事已做得天衣无缝,却未想到还是有破绽,被楚香帅看了出来。”
  张三道:“他自知有些事已瞒不下去了,所以就先发制人,自己诈死,他认为无论谁也想不到死人会是凶手!”
  楚留香昔笑道:“那时你怎么没有想到他是在‘诈死’?这种事你以前又不是没有遇见过!”
  楚留香叹道:“那时我的确该想到的,他为何要再三叮咛我,要我将他的骸鼻带回去?……”
  胡铁花冷笑道:“回为他并不是真死,生怕别人给他来个海葬。”
  楚留香道:“但一天内船上已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而且大家又部知道很快还会有人死的,所以他突然死了,别人才不会想到他是在‘诈死’,固为每个人心理都有种惰性。”
  胡铁花道:“惰性?什么叫惰性?”
  楚留香道:“譬如说,群羊出栏,你若将一根木头横挡在栏门外,羊自然就会从木棍上面跳过去。”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显然还不懂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道:“第一只羊跳了过去,第二只跟着跳了过去,第二十只羊也跳了过去,那时你若突然将木棍撤开,栏门外明明已没有东西挡着了,但第二十一只还是会照样跳着出去……”
  胡铁花打断他的话,道:“我们是人,不是羊。”
  楚留香道:“这就叫惰性,不但羊有这种惰性,人也有的。”
  胡铁花摸着鼻子很久,摇着头喃喃道:“这人说的话有时谁都听不懂,便却偏偏觉得他很有道理,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了枫的确将每件事都算得很准,只可惜到最后他又算错了一件事。”
  张三道:“他又算错了什么?”
  楚留香道:“他低估了胡铁花,认为小胡一醉就会醉得人事不知,所以才会乘机去向小胡下手,却未想到时常喝醉的人,醒得总比别人快些的。”
  张三道:“不错,醉得炔,醒得也一定快。”
  楚留香道:“他一击不中,虽然自翻板秘道中逃脱,但已被小胡认出了他的面目,虽还不能断定我们是否会发现他‘诈死’的秘密,但这种人做事绝不肯冒险的,所以才不得不使出了这最后一着!”
  英万里叹道:“不错,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已先留好了退路,‘诈死’就是他第一条退路,等到这条路也走不通时,就再换一条。”
  楚留香道:“他想必已和勾子长商量好,等到必要时,就由勾子长将我们引开,他才有机会逃走。”
  白猎忍不住道:“大海茫茫,能逃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甲板上本有一条危急时救生用的小艇,我方才到甲板上去时,这条小艇已经不见了。”
  白猎道:“那种小艇在海上又能走多远?遇着一个大浪就可能会被打翻。”
  英万里叹道:“以丁枫行事之周密,这附近想必有他们的船只接应。”
  白猎默然半晌,忽然笑道:“但他毕竟还是自己逃走了,毕竟还是没有杀死我们。”
  英万里突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却苦笑道:“他留我们在这里,因为他知道我们活不长的。”
  情况无论多么劣,楚留香也总是充满了希望。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绝望。
  但现在,“活不长”这三个字,竟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自猎动容道:“活不长?为什么活不长?”
  楚留香道:“大海茫茫,我们既无海图指示方向,也不知道哪里有岛屿陆地,他离船之前,将船上的水手全部杀死,就是想将我们困死在海上!”
  胡铁花道:“但我们至少还可以从原路回去。”
  楚留香叹道:“这是条很大的船,张三虽精于航行之术,我也勉强通晓一二,但以我们两人之力,总无法将这么大一条船操纵如意,何况……”
  胡铁花道:“何况怎样?”
  楚留香道:“最大问题是食物和饮水……”
  胡铁花接着道:“这倒不成问题,我已经到厨房后面的货舱去看过了,那里食物和饮水都准备得很是充足。”
  楚留香叹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丁枫是绝不会将那些东西留下来的。”
  胡铁花怔了怔,转身道:“我去瞧瞧,也许他忘记了……”
  英万里道:“用不着瞧,他没有忘!”
  胡铁花就像是突然被根钉子钉在地上。英万里长叹道:“我方才找人的时候,已发现所有的水箱都被打破,连一杯水都没有剩下来。”
  胡铁花道:“吃的东西呢?”
  英万里道::‘食物倒原封未动,因为他知道渴死比饿死更快,而且难受得多。”
  金灵芝忽然道:“没有水又何妨?海里的水这么多,我们喝一辈子也喝不完的。”
  这位姑娘的确是娇生惯养,什么事都不懂,连英万里都忍不住笑了。
  金灵芝瞪大眼睛,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说的不对。”
  胡铁花忍住笑道:“对,对极了。”
  他眼珠一转,接着道:“从前有位很聪明的皇帝,出巡时看到城里的人都快饿死了,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呀?’别人就说:‘因为连年旱灾,田里没有收成,所以大家都没饭吃。’这位皇帝更奇怪了,就问:‘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鸡,不吃肉呢?’”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的人,除了胡铁花,大概很难再找出第二个。
  金灵芝眼睛瞪得更大,居然还没有听懂。
  白猎望着她,目光立刻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海水是咸的,不能喝,喝了不但会呕吐,而且有时还会发疯。”
  金灵芝脸红了,咬着嘴唇,扭过头,忽又失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大家随着她目光瞧过去,才发现角落里有个黑色的箱子。
  那正是勾子长时时刻刻都提在手里,从未放开过的箱子。胡铁花第一个赶了过去,将箱子提了起来,他仔细地瞧了瞧,道:“不错,这的确是勾子长的箱子。”
  张三道:“他把这箱子看得比命还重,怎么掉在这里了?”
  白猎道:“莫非箱子是空的?”
  胡铁花用手掂了掂,道:“不是空的,还重得很,至少也有百把斤。”
  张三笑了笑,道:“我一见他的面就在奇怪,这箱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将这箱子看得那么珍贵?”
  他得意的笑着,道:“但现在,用不着打开来瞧,我也能猜出来。”
  胡铁花道:“哦?你几时也变得这么聪明了?”
  张三道:“这箱子装的,一定就是他抢来的那些珍宝,所以他才会说这箱子的价值比黄金还重。”
  白猎眼睛亮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接箱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只怕猜错了。”
  张三道:“怎么会猜错?”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口箱子里装的若真是无价之宝,就算勾子长自己忘记,丁枫也绝对不会忘记的。”
  英万里叹道:“不错,若没有那些珍宝,他根本就无法到那海上销金窟去。”
  白猎慢慢的缩回手,脸也已有些发红。
  胡铁花眼角膘着张三,笑道:“我还以为你变聪明了,原来你还是个笨蛋。”
  张三瞪了他一眼,道:“好,那么你猜,这箱子里是什么?”
  胡铁花道:“我猜不出,也用不着猜,箱子就在我手上,我只要打开来一看,就知道了。”
  箱子是锁着的,两把锁,都制作得很精巧,而且很结实。
  胡铁花喃喃道:“既然连箱子都留下来,为什么不将钥匙也留下来?”他正想用手去将锁扭开,突然又停了,笑道:“既然有位小偷中的大无帅在这里,我又何苦费劲?”
  楚留香淡淡一笑,接过箱子,也仔细瞧了几眼,道:“这锁是北京卷帘子胡同赵麻子制造的,我也未必打得开。”
  白猎忽然道:“让我来试试好不好?”
  他毕竟还是不放心将这箱子交在别人手里。
  楚留香道:“你最好小心些,有些箱子中也装着有机簧寿努,毒烟迷药,依我看,能不开,还是莫要打开的好。”
  白猎勉强一笑,道:“此间反正已是绝境,又何妨冒冒险?”
  他左手接着箱子,右手突然自靴中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无论谁一看,都可看出这必是柄削金断玉的利器。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刀!”
  白猎面有得色,道:“此乃熊大将军所赐,据说是千载以上的古物。”
  他正想用刀去削锁,谁知左时突然被人轻轻一托。箱子忽然间已到了楚留香手里。
  白猎面色变了变,道:“香帅莫非……”
  英万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香帅一向最谨慎,听他的话,绝不会错的。”
  白猎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神色看来显然还有些不服。
  楚留香道:“我总觉得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将箱子留在这里,纵然要看,也还是小心些好。”
  他嘴里说话,已将箱子放在远处的角落中。
  白猎冷冷道:“香帅莫非还会魔法,隔这么远就能将箱子打开?”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不知可否借宝刀一用?”
  白猎迟疑着,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匕首也递了过去。
  楚留香轻抚着刀锋,叹道:“果然是吹毛断发的宝刀!”
  “刀”字出口。匕首也已出手!
  寒光一问,只听“叮叮”两响,箱子上的两把锁已随着刀锋过处落下
  白猎耸然动容,失声道:“好……”
  他这“好”字才出口,突然又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大震。整个船舱都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那黑色的箱于竟突然爆炸了起来!
  船舱立刻被震破一角,海水汹涌而入!
  白猎已吓得呆住了,满头冷汗如雨。方才开箱子如果是他的话,此刻他早就已经身化劫灰,尸骨无存了。
  胡铁花恨恨道:“混帐王八蛋,他难道还怕我们死得不够快。”
  他还想再骂几句,但现在却已连骂人的时间没有了。海水人灌而入,片刻间已将淹没漆盖。
  英万里嘎声道:“快退,退上甲板!”
  张三苦笑道:“这条船不出一刻就要沉入海底,退上甲板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恨恨道:“这厮的心真毒,连那艘救生的小艇都不留下。”
  张三咬着牙道:“看来他乘那条小艇逃生,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英万里叹道:“此人当真是算无遗策,令人不得不佩服。”
  事变之后,楚留香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也呆住了,此刻突然道:“他还是算漏了什么?” 胡铁花抢着问道:“算漏了什么?”
  楚留香道:“棺材!”
  一口棺材,就好像一条小船。六口棺材很快就被抬上甲板,放下海。
  每个人恰巧都他分到一口棺材。
  坐在棺材里,瞧着那艘船渐渐的沉没--这种心情除了身历其境的人之外,只怕任谁也没法子体会得到了。
  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就只剩下了六口棺材。棺村里还坐着六个人。
  这种景象除了亲眼看到了的之外,只怕谁也无法想象。
  胡铁花突然笑了,道:“这六口棺材本是他准备来送我们终的,谁知却救了我们的命。”
  张三也笑了,道:“最妙的是,他好像还生怕我们坐得太挤,恰巧替我们准备了六口。”
  胡铁花大声笑道:“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
  张三笑道:“我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当面告诉他,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看,我也想象得出,那种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白猎瞧着他们,似已呆了。大海茫茫不辨方向,船已沉,饮食无着,只能坐在棺村里等死。
  但这两人居然还笑得出,居然还好像觉得这种事很有趣。
  白猎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却不知道: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表示他还有勇气!只要还有勇气,就能活下去!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强些,原固就在这里。
  楚留香忽然从棺村里拿出几捆绳子,道:“你们若已笑够了,就快想法子将这六口棺材捆在一起,大海无际,我们绝不能再失散。”
  胡铁花笑道:“你居然还带了绳子,真亏你能想得到。”
  张三道:“但这些棺材盖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也要我们带着?*
  楚留香道:“正午前后,阳光太烈,我们又没有水喝,被烈日一晒,哪里还能支持得住?所以只有盖起棺盖,躺在棺材里睡觉。”
  白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的确是思虑周密,非人能及,丁枫纵然心狠手辣,算无遗策,但比起香帅来,还是差了一筹。”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服了楚留香。
  胡铁花也叹道:“这老臭虫的确不是人,连我也有点佩服他了。”
  无论是谁,迟早总会佩服楚留香的。
  英万里叹道:“不到非常之时,还看不出楚香帅的非常之处,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才知道楚香帅毕竟是楚香帅,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坐在那里,他们说的话,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
  他心里只在想着一件事:要怎么样能活着踏上陆地!
  海天无际,谁知道陆地在哪里?旭日刚从东方升起,海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
  胡铁花揉了揉眼睛,苦笑道:“看来我们只有将这条命交给了海水了,我运气一向不太坏,说不定会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们看,这人还没有睡着,就在做梦了。”
  胡铁花瞪眼道:“做梦?这难道不可能?”
  张三道:“当然不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是问楚留香的,因为他知道张三非但不会为他解释,说不定反而会再臭几句。
  楚留香道,“海水不同江河,是顺着一定的方向流动的,所以我们若不是坐着不动,再过三个月,还是在这里兜圈子。”
  胡铁花怔了半晌,问道:“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海水不动,我们只有自己动了。”
  胡铁花道:“该怎么动?”
  楚留香道:“这棺材盖有第二样用处,就是用它来作桨,除了金姑娘外,我们五个人都要卖些力。”
  金灵芝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将我除外?”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胡铁花却忍不住道:“因为你是女人,他对女人总是特别优待些的。”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第一个拿棺材盖,用力划了起来。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这次你的马屁是拍到马脚上了,有些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男人还强,你就该将她们也当做男人才对,只不过……”
  他淡淡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福不会享,就算聪明,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像是又要叫了起来。
  白猎赶紧抢着道:“金姑娘就是位女中豪杰,我们本就不该视她为普通女子。”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们六人分为两班,金姑娘、白兄,和英老前辈是第一班,然后再由我和张三,小胡接下去。”
  白猎道:“朝哪边划?”
  楚留香沉吟着,道:“东南。”
  白猎忍不住又问了句:“东南方现在正迎着日光,很刺眼,为什么不向西北?何况,我们岂非正是由西北方来的,那边一定有陆地。”
  楚留香道:“但我们船已走了两天,才来到这里,以我们现在的体力,绝对无法划回去。”
  白猎道:“但东南方……”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据说东南海面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岛,而且是往东流扶桑通商的海船必经之路,我们无论是遇到只海船,还是碰上了小岛,就都有救了。”
  白猎想了想,叹息着道:“香帅的的确确比我高明得多,我又服一次。”
  棺材盖方而沉重,很难使力,本不宜用来作桨。
  幸好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臂力自然比一般人强得多。三个人一起使力,居然将这六口棺材编成的“木筏”划得很快。最卖力的竟是金灵芝。她显然是存心要给胡铁花一点颜色看看。
  自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陪笑道:“看来金姑娘非但无论哪方面不输给男人,简直比男人还要强得多。”。
  胡铁花闭着眼睛,躺在棺村里,悠然道:“她的确很能干,只不过——太无用的女人男人见了固然头疼,太能干的女人,男人见了也一样受不了的。”
  他这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男人在女人面前本就喜欢以“保护人”和“强者”的姿态出现,有时他们嘴里虽在埋怨女人太无用,其实心里却在沾沾自喜。
  所以聪明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会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乐得将吃苦受气的事都留给男人去做。
  这次金灵芝居然没有瞪眼睛,发脾气,也没有反唇相讥。这只因她实在已累得没力气发脾气了,她的手已磨出了泡,疼得要命,手臂更是又酸又痛,几乎已将麻木。她纵然还是咬紧了牙关在拼命,但动作却已慢了下来。这位千金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胡铁花一直在用眼角膘着她,此刻忽然跳了起来,道:“该换班了吧。”
  白猎也瞟了金灵芝一眼,笑道:“换班也好,我的确有些累了。”
  英万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金灵芝,目中虽带着笑意,却又有些忧郁——这老狐狸的一双眼睛什么都见得多了,又怎会看不出这些少年男女们的事?
  他欢喜的是,白猎一向自视极高,现在居然有了意中人,忧虑的却是,只怕自猎这一番情意,到头来终要成空。他发现金灵芝就算在大发脾气,狠狠的瞪着胡铁花时,那眼色也和她在瞧别人时不同。
  他也很了解,女人的恨和爱,往往是分不开的。

第十二章、棺材里的灵机

  棺材盖一交到楚留香、胡铁花和张三的手,就大不相同了。
  六口棺材竞像是真的变成一艘轻舟,破浪前行。
  金灵芝垂头坐在那里,瞧着自己一双春笋般的玉手,已变得又红又紫,掌心还生满了黄黄的水泡。
  瞧着瞧着,她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但这罪本是她自己要受的,怨不得别人,有眼泪,也只好往肚里吞。
  胡铁花仿佛并没有在看她,嘴里却喃喃道:“女人就是女人,就和男人不同,至少一双手总比男人嫩些,所以女人若定要将自己看得和男人一样,就是在自讨苦吃。”
  白猎忽然跳了起来,瞪着胡铁花沉声道:“金姑娘莫要生气,有些人说的话,姑娘你最好莫要去听他。”
  他这倒的确是一番好意,谁知金灵芝反而瞪起眼,厉声道:“我要听谁说话,不听谁说话,都和你没半点关系,你多管什么闲事?”
  白猎怔住了,脸红得像茄子,简直恨不得跳到海里去。
  英万里干咳了两声,勉强笑道:“太阳太大,又没水喝,人就难免烦躁,心情都不会好,不如还是盖起棺盖来睡觉吧。有什么话,等日落后再说。”
  楚留香舔了舔已将干得发裂的嘴唇,道:“不错,若是再撑下去,只怕连我都要倒下了。”
  “砰”的,金灵芝第一个先将棺材上的盖子盖了起来。
  英万里刀拉着自猎躺下,道:“莫要盖得太紧,留些空透风。”
  张三打了个呵欠,喃喃道:“现在若有一杯冻透的酸梅汤,我就算将人都卖了,也没关系。”
  胡铁花也不禁舔了舔嘴唇,笑骂道:“你莫忘记,你已卖过一次了。”
  张三瞪眼道:“一次也是卖,两次也是卖了,有了开头,再卖起来岂非更方便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笑道:“谢天谢地,幸好你不是女人……”
  躺在棺村里,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想象中那么舒服。
  阳光虽然没有直接晒到他们身上,但烤起来却更难受。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了,推开棺盖,坐了起来。才发觉张三早已坐出来了,正打着赤膊,用脱下来的衣服去扇风。”
  胡铁花笑道:“原来你也受不了!”
  张三叹着气,苦笑道:“实在受不了,我差点以为自己也变成了条烤鱼。”
  胡铁花笑道:“烤人者自烤之,你鱼烤得大多了。自己本也该尝尝被烤的滋味。”
  他眼珠一转,又道:“老臭虫呢?”
  张三道:“只怕睡着了。”
  胡铁花道:“除了死人外,若说还有个活人也能在棺村里睡觉,这人就一定是老臭虫。”
  张三失笑道:“不错,这人就算躺在粪坑里,只怕也能睡着的。”
  胡铁花向四下瞧了一眼,还是连陆地的影子都瞧不见。
  但阳光总算已弱了些。
  张三忽又道:“我刚才躺在棺村里,想来想去,总有件事想不通。”
  胡铁花道:“你说吧,让我来指教指教你。”
  张三缓缓他说道:“丁枫要杀我们,都有道理,但他为什么要杀掉海阔天呢?海阔天岂非和他是一党的?”
  胡铁花摸着鼻子,正色道,“也许海阔天半夜里将他当做女人,办了事了。”
  张三笑骂道:“放你的屁,你这就算指教我?”
  胡铁花也不禁笑了,道:“你的嘴若还不放干净些,小心我拿它当夜壶。”
  突听一人道:“两张臭嘴加在一起,简直比粪坑还臭,我怎么睡得着。”
  楚留香也坐起来了。
  胡跌花忍不往笑道:“这人的耳朵真比兔子还长,以后要骂他,可得小心些。”
  楚留香伸手舀了捧海水,泼在上身,忽又道:“了枫要杀海阔天,只有一个理由。”
  胡铁花道:“什么理由?”
  楚留香道:“他们每年都有一次会期,接客送客,自然需要很多船只,海阔天纵然已被他们收买,但总不如自己指挥方便。”
  张三恍然道:“不错,他杀了海阔大,紫鲸帮的几十条船就都变成他们的了。”
  楚留香道:“向天飞是海阔天的生死之交,要杀海阔天,就得先杀向天飞!”
  胡铁花点着头,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紫鲸帮的活动范围只是在海上,他们的客人,却大多是由内陆来的,要到海上,势必要经过长江。”
  张三道:“不错。”
  楚留香道:“要经过长江,说得要动用武维扬和云从龙属下的船只,所以杀海阔天之前,还得先杀了他们。”
  胡铁花不懂了,道:“但武维扬非但没有死,而且还兼任了两帮的帮主。”
  楚留香道:“谁说武维扬没有死?”
  胡铁花道:“我们那天岂非还亲眼看到他杀了云从龙?”
  楚留香道:“那人是假的!”
  胡铁花愕然道:“假的?”
  楚留香道:“丁枫早已杀了武维杨,再找一个和武维扬相似的人,改扮成他的模样。”
  他接着又解释道:“他们故意以武维扬的箭,杀了那两个人,也正是要我们认为武维汤还没有死。”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那天在酒楼上,我们并没有看出武维扬是假的,因为我们和武维扬并不熟,但却有个人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云从龙。”
  他接着道:“正因为他已看出了武维是是别人易容假冒的,所以当时才会显得很惊讶。”
  胡铁花道:“可是……我们既未看出,他又怎会看出来的?”
  楚留香说道:“因为江湖中的传说并不假,这几年来,云从龙的确已和武维扬由仇敌变成了朋友,所以他才会在遗书中吩咐,将帮主之位传给武维扬,由此可见,他非但已和武维扬交情不错,而且还信任有加。”
  胡铁花又在摸鼻于了,苦笑道:“我非但还是不懂,简直越来越湖涂了。”
  楚留香道:“云从龙想必已知道丁枫他们有了杀他之心,所以才会预先留下遗书。”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那两个死在箭下的人,的确本是云从龙属下,只因他已和武维扬成为好友,所以才令他们投入十二连环坞。”
  胡铁花道:“你是说……武维扬本就知道这件事的?”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那天在酒楼上,那‘武维扬’指责他们是混入十二连环坞刺探消息的,云从龙就更认定他是假的了。”
  胡铁花道:“你再说清楚些。”
  楚留香道:“就因为这儿年来云从龙和武维扬时常相见,所以云从龙一进去就已发觉 ‘武维扬’的异样,因为易容术是很难瞒得过熟人的。”
  胡铁花道:“但英万里的易容术却瞒过了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只因他假扮的不是我们熟悉的人,而且又故意份得怪模怪样,他若扮成你,我一眼就可瞧出来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易容术岂非根本没有用?”
  楚留香道:“易容术的用处,只不过是将自己本来面目掩饰,令别人认不出他,并不能使他变成另一个人。”
  张三突然道:“但我却听说过一件事,以前有个人……譬如说是王二吧,王二假份成李四,混入李四家里,将李四家里大大小小几十个人都骗走了,居然没有一个认出他。”
  楚留香道:“那是鬼活。”
  张三道:“你说这绝不可能?”
  楚留香道:“当然不可能,世上着真有这种事,就不是易容术,而是变戏法了。”
  胡铁花道:“云从龙既然已看出那武维扬是假的,为何不说破?”
  楚留香道:“因为那时丁枫就在他身旁,他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不过……”
  胡铁花道:“不过怎样?”
  楚留香道:“云从龙是用别的法子暗示了我们,只可惜那时大家全没有留意而已……”
  胡铁花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他故意用错成语,说出‘骨鳗在喉’四字,就要让我们知道,他心里有件事是‘不吐不快’的,只是无法吐出而已。”
  胡铁花道:“这你已说过了。”
  楚留香道:“后来,他又故意将那鱼眼睛抛出,弹到武维扬碟子里,也就是想让我们知道,那武维扬是‘鱼目混珠’,是假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暗示虽巧妙,却未免太难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很容易懂,也就不算暗示了,”
  他接着又道:“云从龙既已知道那武维扬是假的,所以在交手之前,他就已知道此去必无生望,所以才会作那些暗示,只要我们能明白,他的死,也总算多少有些代价。”
  张三叹道:“这就难怪他临出门前,会那么悲愤消沉了。”
  胡铁花也叹道:“我本来在奇怪,云从龙的武功本和武维扬相差无几,武维扬怎能一出手就杀了他?”
  楚留香道:“丁枫利用那‘武维扬’杀了云从龙,再让那‘武维扬’接掌‘神龙帮’,从此以后。凤尾、神龙两帮属下所有的船只他们都已可调度自如,长江上下游千里之地,也都在他们的控制下……”
  张三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了枫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一石二鸟’之计,实在用得妙透了。”
  楚民香沉吟着,道:“我若猜得不错,了枫只怕还没有这么高的手段,他幕后想必还有个更厉害、更可怕的人物!”
  胡花苦笑道:“无论这人是谁,我们只怕永远都看不到了。”
  张三忽又道:“我还有件事想不通。”
  楚留香道:“哪件事?”
  张三道:“既然连云从龙部认得出那‘武维扬’是假冒的,凤尾帮属下和他朝夕相处已有多年,又怎会认不出?这秘密岂非迟早还是要被人看破?”
  楚留香道:“你错了。”
  他接着又道:“武维扬为人严峻,执法如山,凤尾帮属下对他不但爱戴,而且还有敬畏之心,又有谁敢对他逼视?”
  张三想了想,叹道:“不错,本来说不通的事,被你一说,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这件事的确是诡秘复杂,其中的关键至少有七八个之多,只要有一点想不通,这件事前后就连不起来了。”
  胡铁花苦笑道:“这种事莫说要我去想,就算要我再重说一遍,都困难得很。”
  他盯着楚留香,道:“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你脑袋的构造和别人不同?”
  楚留香失笑道:“我本来也有几点想不通,刚才在棺材里想了很久,才点点滴滴的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拼凑了起来。”
  胡铁花笑道:“原来这是棺材给你的灵感。”
  楚留香正色道:“这倒不假,一个人若想找个地方来静静的思索一件事,棺材里实在是个好地方。”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因为一个人若是躺进了棺材,就会忽然觉得自己与红尘隔绝,变得心静如水,许多平时想不到的地方,这时都想到了,许多平时本已忘记了的事,这时也会一一的全都重现在眼前。”
  张三笑道:“如此说来,小胡就该整天躺在棺村里才对!酒实在喝得太多,想得太少了。”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才皱着眉道:“我的确也有件事还没有想通。”
  楚留香道:“是不是那张图?”
  胡铁花道:“不错,云从龙临死之前,郑重其事将那张图偷偷交给你,由此可见,那张图的关系必定很大,是不是?”
  楚留香:“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但那张图上却只画着个蝙蝠。”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蝙蝠想必也是个关键,其中的含意想必很深。”
  胡铁花道:“你想出来了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他这答复的确干脆得很。
  胡铁花笑了,看样子像是又想臭他两名。
  突听一人道:“那编幅的意思我知道。”
  说话的人,是金灵芝。
  张三笑了笑,悄悄道:“原来她的耳朵也很长。”
  胡铁花道:“女人身上本就有两样东西比男人长的,其中一样就是耳朵。”
  张三道:“还有一样呢?”
  胡铁花道:“舌头。”
  他声音说得很低,因为金灵芝已从棺村里坐了起来,自从她给白猎碰了个大钉子之后,胡铁花就好像对她客气多了。
  楚留香道:“金姑娘知道那图上蝙蝠的含意?”
  金灵芝点了点头,道:“嗯。”
  她眼晴红红的,像是偷偷的哭过。
  楚留香道:“那编幅是不是代表一个人?”
  金灵芝道:“不是,是代表一个地方。”
  楚留香道:“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蝙蝠岛,那‘销金窟’所在之地,就叫做蝙蝠岛。”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如此说来,那些曲线正是代表海水。”
  张三抢着道:“那圆圈就是太阳,指示出蝙蝠岛的方向。”
  胡铁花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要照着那方向,就能找到蝙蝠岛;只要能找到蝙蝠岛,一切问题就可解决了。”
  金灵芝冷冷道:“只怕到了蝙蝠岛里,你的问题早就全解决了!”
  胡铁花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灵芝闭着嘴,不理他。
  楚留香道:“人一死,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金姑娘是不是这意思?”
  金灵芝终于点了点头,道:“上次我们出海之后,又走了五六天才到蝙蝠岛,现在我们就算是坐船,也至少还有三四天的行程,何况……”
  说到达里,她就没有再说下去。
  但她的意思大家却都已很明白。
  就算航程很顺得,既没有遇着暴风雨,也没有迷失方向,就算他们六个人都是铁打的,也能不停的划——
  以他们最快的速度计算,也得要有七八天才能到了蝙蝠岛。
  他们还能支持得住七八天么?
  这简直绝无可能。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七八天不吃饭,我也许还能挺得住,但没有水喝,谁也受不了。”
  张三苦笑道:“莫说再挺七八天,我现在就已渴得要命。”
  胡铁花冷冷他说道:“那只怕是因为你话说得大多了。”
  张三板着脸,道:“渴死事小,憋死事大,就算渴死,话也不能不说的。”
  英万里仰面瞧着天色,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大家都不会渴死。”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的笑容又苦又涩,缓缓道:“天像越来越低,风雨只怕很快就要来了。”
  天果然很低,穹苍阴沉,似已将压到他们头上。
  大家忽然都觉得很闷,眉锁得更紧,道:“果然像是要有风雨的样子。”
  胡铁花道:“是风雨?还是暴风雨?”
  张三叹了口气,道:“无论是风雨,还是暴风雨,我们都很难挨过去。”
  大家呆了半晌,不由自主都垂下头,瞧了瞧自己坐着的棺材。
  棺材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做得很考究,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漏水。
  但棺材毕竟是棺材,不是船。
  风雨一来,这六口棺材只怕就要被大浪打成碎片。
  胡铁花忽然笑了笑,说道:“我们这里有个智多星,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有法子对付的,大家又何必着急?”
  他显然想到别人都会跟着他笑一笑,但谁都没有笑。
  此时此刻,就算他说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何况这句话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因为大家都知道楚留香毕竟不是神仙,对付敌人,他也许能百战百胜,但若要对付天,他也一样没法子。
  “人力定可胜天”,这句话只不过是坐在书房里,窗子关得严严的,火炉里生着火,喝着热茶的人说出来的。
  若要他坐在大海中的一口棺材里,面对着无边巨浪,漫天风雨,他就绝不要说这句话了。
  太阳不知何时已被海洋吞没,天色更暗。
  只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仿佛还在闪着光。
  胡铁花忍不注,又道:“你是不是已想出了什么主意?”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主意。”
  胡铁花喜道:“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是什么主意?”
  楚留香道:“等着。”
  胡铁花怔了怔,叫了起来道:“等着,这就是你的主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有这主意。”
  英万里叹道:“不错,只有等着,到了现在,还有谁能想得出第二个主意?”
  胡铁花大声道:“等什么?等死吗?”
  楚留香和英万里都闭上了嘴,居然默认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忽然睡了下去,喃喃道:“既然是在等死,至少也该舒舒服服的等,你们为何还不躺下来……至少等死的滋味,并不入人都能尝得到的。”
  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等死的滋味都不好受。
  但大家也只有等着,因为谁也没有第二条路走。
  楚留香一生中,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可怕的对手,但无论遇到什么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他的勇气都始终未曾丧失过。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绝望。
  遇着的敌人越可怕,他的勇气就越大,脑筋也就动得越快,他认为无论任何事,都有解决的法子。
  只有这一次,他脑中竟似变成一片空白。
  风已渐渐大了,浪头也渐高。
  棺材在海面上跳跃着,大家除了紧紧的抓住它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
  他们只要一松手,整个人只怕就会被抛人海中。
  但那样子也许反而痛快些——“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的那一段等待的时候。
  一个人若是还能挣扎,还能奋斗,还能抵抗,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可怕,但若只能坐在那里等着,那就太可怕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勇气。
  楚留香脸色虽已发白,但神色还是很镇定,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胡铁花居然真的一直睡在那里,而且像是已经睡着了。
  英万里低垂着头,金灵芝咬着嘴唇,张三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自言自语,仿佛在低低唱着一首渔歌。
  只有白猎,始终挺着胸,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瞧着金灵芝,满头大汗雨点般往下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猎突然站了起来,盯着金灵芝,道:“金姑娘,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的人突然跃起,竟似往海里跳。金灵芝惊呼一声,楚留香的手已闪电般抓住了他的腰带。
  就在这时,张三也叫了起来,大叫着:“你们看,那是什么?”
  黑沉沉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点星光。
  暴风雨将临,怎会有星光?
  胡铁花喜动颜色,大呼道:“那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