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传奇
   —古龙
第五章、死客人

  四热炒,四冷盘还没搬下去,一尾“清蒸鲥鱼”已摆上夺,海阔天请客的菜,是从来不会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鲥鱼”正是三和楼钱师傅的拿手名菜,胡铁花觉得它虽不如张三烤的鲜香,但滑嫩处却仿佛犹有过之。
  但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一个人若是满肚子别扭,就算将天下第一名厨的第一名菜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现在大家心里头显然都别扭得很。
  云从龙自从坐下来,就一直铁青着脸,瞪着武维扬,看到这么样的一张脸,还有人能吃得下去?
  “神龙帮”与“凤尾帮”为了抢地盘,虽曾血战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早已成了过去。
  近年来江湖中人都以为两帮早已和好,而且还谣传武维扬和云从龙两人“不打不相识” 如今已成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两人还像是在斗公鸡似的。
  胡铁花实在想不通海阔天为何将这两人全都请到一个地方来?难道是存心想找个机会让这两人打一架么?
  只听楼梯声响,又有人上楼来了,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
  了枫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海帮主还请了别的客人?”
  海阔天目光闪动,笑道:“客人都已到齐,若还有人来,只怕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了。”
  云从龙忽然长身而起,向海阔天抱了抱拳,道:“这两入是在下邀来的,失礼之处,但望海帮主千万莫要见怪!”
  海阔天道:“焉有见怪之礼?人越多越热闹,云帮主清来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贵宾,只不过……”他大笑着接道:“规矩却不可废,迟来的人,还是要罚三杯的。”
  云从龙又瞪了武维扬一眼,冷冷道:“只可惜这两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阔天笑道:“无论谁说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骗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见过。”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真正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个死人。”
  云从龙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冷冷道:“这两人正是死人!”
  这人居然我了两个死人来做陪客!
  难道他还嫌今天这场面太热闹了么?
  海阔天面上阵青阵白,神情更难尴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样的客人在下都请过,能有死客来赏光,今天倒还真是破题儿第一遭,云帮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总算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脸色一沉,厉声道:“但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无论是死是活,都请进来吧!”
  云从龙似乎全未听出他话中骨头,还是面无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谢海帮主了!”
  他缓缓走了出去,慢慢的掀起门帘。
  门口竟果然直挺挺站着两个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会自己走上楼的,后面自然还有两个活人扶着。但大家看到这两个死人,就谁也不去再去留意他们背后的活人。
  只见这两个死人全身湿淋淋的,面目浮肿,竟像是两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水鬼,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屋子里的灯火虽然很明亮,但大家骤然见到这么样两个死人,还是禁不住倒抽了凉气。
  胡铁花和勾子长的面色更都已变了。
  这两个死人,他居然是认得的。
  这两人都穿着紧身黑衣,腰上都系着七色的腰带,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门才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两具尸体。
  楚留香本要将这两具尸首埋葬的,但张三和胡跌花却认为还是应该将“他们”抛回江里。
  张三认为这件事以后一定会有变化。
  他倒真还没有猜错,这两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捞起来了。
  但这两人明明是“凤尾帮”门下,云从龙将他们送来于什么呢?
  海阔天的确也是个角色,此刻已沉住气了,干笑两声,道:“这两位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贵客,云帮主就该为大家介绍才是。”
  云从龙冷冷道:“各位虽不认得这两人,但武帮主却一定认得的。”
  他目光一转,刀一般瞪着武维扬,厉声道:“武帮主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武维扬道:“请教。”
  云从龙一字字地续道:“他们是向武帮主索命来的!”
  死人索命,固然谁也不会相信,但云从龙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连别的人听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一阵寒意。
  门帘掀起,一阵风自门外吹来,灯火飘摇。
  问动的灯光照在这两个死人脸上,这两张脸竞似也动了起来,那神情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择人而噬。
  武维扬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云帮主若是在说笑话,这笑话就未免说得太不高明了。”
  云从龙冷冷道:“死人是从来不说笑的。”
  他忽然撕开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们左肋的伤口来,嘶声说道:“各位都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们这致命的伤口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所伤的?”
  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云从龙道:“在下纵然不说,各位想必也已看出这是‘神箭射日’武大帮主的大手笔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脏,武大帮主的‘风尾箭’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两人却瞬?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了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哺哺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是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虽没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托,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 ‘神龙帮’三千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违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咽哽道:“君君子之生前,为我之敌,君君子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君子遗托,以示哀思……”
  说完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百次,死者更以千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错,这本是他们两帮的私事,别人还是少管些好。”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丁枫道:“如今云帮主虽不幸战死,但神、凤尾两帮,经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这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铁花冷冷道:“有这么样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备要庆祝一番呢?”
  丁枫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消之意,反而笑道:“正该如此。我们既然都不是‘神龙帮’属下,自然也不必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只不过……”
  他目光闪动,接着又笑道:“此间自然已非饮宴之地,幸好海帮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鲸帮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终年不缺的,却不知海帮主可舍得再破费一次么?”
  海阔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将在下看得大小气了,却不知各位是否肯赏光……”
  胡铁花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楚留香就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里的酒喝得实在有点不上不下的,若能以海帮主座船上去作长夜之饮,实足大快生平,海帮主就算不请,我也要去的。”
  丁枫拊掌笑道:“长夜之饮虽妙,若能效平原君君于十日之饮,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兴,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枫道:“胡兄呢?”
  楚留香抢着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还觉得不过瘾,最好来个大醉三千年。”
  胡跌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气。”
  勾子长忽然笑道:“我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到了那条船上后,恐怕就要变成死人了。”
  海阔天皱了皱眉,道:“阁下难道还怕我有什么恶意不成?”
  勾子长淡淡笑道:“我倒并没有这意思,只不过若真连喝十天,我若还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阔天展颜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赏光么?”
  到现在为止,金灵芝居然一直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现在她居然还不说,只点了点头。
  胡铁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实,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无妨。”
  金灵芝非但未开口说话,也未喝过酒,不认识她的人简直以为她的嘴已缝起来了。
  但这次胡铁花话未说完,她眼睛已瞪了过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不会喝酒?”
  胡铁花也不理睬她,却哺哺自语着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会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却大有分别了。”
  金灵芝冷笑道:“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酒量好?”
  胡铁花还是不睬她,哺哺道:“男人也许还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的脸已气红了,道:“好,我倒要让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铁花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灵芝大声道:“若喝不过你,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但你若喝不过我呢。”
  胡铁花笑了,道:“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这句话女人家万万不可随便说的,若则你若输了,那岂非麻烦得很?”
  金灵芝脸更红了,咬着牙道:“我说了就说了,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胡铁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我若先醉了,也随便你怎么样。”
  金灵芝道:“好,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铁花道:“我说出来的话,就好象钉子钉在墙上,再也没有更可靠的了。”
  丁枫忽然笑道:“胡兄这次只怕要上当了?”
  胡铁花道:“上当?”
  丁枫道:“万福万寿园中,连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学渊源,十二岁时就能喝得下一整坛陈年花雕;胡兄虽也是海量,但若以两杯换她一杯,只怕就难免要败在娘子军的手下了。”
  胡铁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胜败何足论,醉死也无妨。”
  勾子长叹了口气,哺哺道:“看来死人又多了一个了。”
  紫鲸帮主的座船,自然是条好船,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染,就像是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与名马一样,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不饮自醉。
  但无论是好船,是美人,还是良驹名马,也只有楚留香这样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赏。
  胡铁花就只懂得欣赏酒。幸好酒也是佳琅。
  岸边水浅,像这样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离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也难飞越。
  楚留香他们是乘着条小艇渡来的。
  胡铁花一上甲板,就喃喃地:“在这里烤鱼倒不错,只可惜张三不在这里,这条船也不是金灵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铁花眨眼道:“这条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赔给张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随便她怎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胡铁花瞪起了眼上,道:“我一定要叫她‘随便我怎么’,然后再叫她嫁给你,要你也受受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气,能不被气死,就算你运气。”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就算受些气,也是开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时,又舍不得了。”
  只听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胡铁花用不着口头,就知道是勾子长来了。因为别人的脚步没有这么轻。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总也舍不得将自己的老婆让人的。”
  勾子长道:“胡兄原来已成家了,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头上也不会挂着招牌,怎会一眼就看得出来。”
  勾子长日光上下打量着胡铁花,像越看越有趣。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一朵花么?”
  勾子长的脸似乎已有些红了,呐呐地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有了家室的人,绝对不会像胡兄这样……这么样…”
  他眼睛瞟着胡铁花,似乎不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楚留香却替他说了下去,笑道:“你觉得有老婆的人,就绝下会像他这么脏,是不是?”
  勾子长脸更红了,竟已默认。
  楚留香大笑道:“告诉你,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还舍不得洗澡,他常说一个人若是将身子洗干净了,就难免大伤元气。”
  勾子长虽然拼命想忍注,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铁花板着脸道:“滑稽滑稽,像你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妈的找不出第二个来。”
  丁枫、金灵芝、向天飞,本都已入船舱,听到他们的笑声,大家居然又全部退了出来。
  金灵芝此刻像是又恢复“正常”了,第一个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呀?聊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们正在聊这位胡兄成亲的事。”
  金灵芝瞪了胡铁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所以大家都开心得很。”
  金灵芝头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舱,嘴里还冷笑道:“居然有会嫁给这种人,倒真是怪事,想来那人必定是个瞎子。”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不但是个瞎子,而且鼻子也不灵。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气,但我宁愿要这种人,也不愿娶个母老虎的。”
  金灵芝跳了起来,一转身,已到胡铁花面前,瞪着眼道:“谁是母老虎?你说!你说!你说!”
  胡铁花昂起头,背负起双手,道:“今天的天气倒不错,只可惜没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边,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见而已。”
  金灵芝本来还想发脾气的,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怎的,脸突然红了,狠狠跺了跺脚扭头走入了船舱。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亲了,倒是件喜事,却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说起新娘子么……人既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错,酒量更不错,听说能喝得下一整坛……”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老臭虫,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居然也红了。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就在这时,突见一条小船,自江岸那边飘飘盈盈的摇了过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双手张着块白布。
  自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友。”
  董永“卖身葬父”多千古传为佳话,但“卖身葬友”这种事,倒真还是古来所无,如今少有,简直可说是空前绝后。
  勾子长失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居然要将自己卖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够义气的人,我们要交上他一交。”
  胡铁花道:“你若想交个朋友,还是将他买下来的好,以后他若臭,你至少还可将他再卖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脏、不赖、不拼命喝的人,总有人要的,怎会卖不出去?”
  胡铁花还未说话,只听小船上那人已大声哟喝道:“我人既不臭,也不脏,更不懒,酒喝得不多,饭吃得比麻雀还少,做起事来却像条牛,对主人忠心得又像家狗,无论谁买了我,都绝不会后悔,绝对是货真价实,包君满意。”
  哟喝声中,小船渐渐近了。
  但胡铁花却连看也不必看,就已听出这人正是“快网”张三。
  他忍不住笑道:“这小子想必是穷疯了。”
  张三站在船头,正色道:“船上的大爷大奶奶们,有没有识货的,把我买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有条船可卖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儿一个,不买自己卖什么?”
  丁枫道:“却不知要价多少?”
  张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等着急用,这价儿我还不卖哩。”
  丁枫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只因我有两个朋友,眼看已活不长了,我和他们交友一场,总不能眼见着他们的尸体喂狗,就只好将自己卖了,准备些银子,办他们的后事。”
  丁枫瞟了胡铁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呀。”
  张三叹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两个朋友,活着时就是酒鬼,死了岂非要变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还要在他们坟上倒些酒,否则他们在阴间没酒喝,万一活回来了,我可真受不了了!”
  他竞指着和尚骂起秃驴来了。胡铁花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长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将他买下来了吧。”
  丁枫微笑道:“买下也无妨,只不过……”
  突听一人道:“你不买,我买。”
  语声中,金灵芝已又自船舱中冲了出来,接着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张三却摇头,笑道:“只是姑娘买,就得要五千两。”
  金灵芝瞪眼道:“为什么?”
  张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烦却多了,有时还说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灵芝想也不想,大声道:“五千两就五千,我买下了。”
  张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买?”
  金灵芝道:“谁跟你说笑?”张三目交四转,道:“还有没有人出仍比这位姑娘更高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还像狗,岂非活脱脱是怪物,我脑袋又没毛病,何必花五千两买个怪物。”
  金灵芝又跳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怪物?你说!你说!”
  胡铁花悠然道:“我只知有个人不但是母老虎,还是个怪物,却不知谁?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灵芝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抢银子、抢钱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抢着要挨骂,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远远的溜了。
  张三干咳两声,道:“若没有人再出价,我就卖给这位姑娘了。”
  突听一人道:“你就是‘快网’张三么?”
  张三道:“不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两。”
  江心中,不知何时又荡了一艘小艇。
  出价的这人,就坐在船头,只见他身上穿着件灰朴朴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帽,帽沿低压,谁也看不到他的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飞冷冷道:“何况,这还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条海盗船!”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副想要找麻烦的神气。
  船头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对各位没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枫道:“我们对别人也许会不放心,但对阁下却放心得很。”
  船头的人道:“为什么?”
  丁枫笑道:“一个若像阁下这样身怀巨盗,防范别人正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去打别人主意?”
  船头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冷冷道:“原来一个人只要有钱了就是好人,就不会打别人坏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快下船吧。”
  丁枫笑道:“酒还未喝,胡兄自动地就要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身上非但没有巨资,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说不定随时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坏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膘了金灵芝一眼,冷冷地接着道:“但这也怪不得各位,有钱人对穷鬼防范些,原是应该的。”
  丁枫道:“胡兄这是说笑了,两位一诺便值千金,侠义之名,早已轰传天,若有两在身旁,无论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况……”
  金灵芝忽然截口道:“何况他还没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世上竟有那样的奇境,在下确实也动心得很。”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只剩下我这个孤魂,方才大家还抢着买的,现在就已没人要了。”
  胡铁花道:“别人说的话若不算数,只好让我将你买下来吧。”
  金灵芝板着脸,道:“我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你还要买他?”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逍:“还是出那么多银子。”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现金交易?”
  金灵芝“哼”了一声,扬手就将一大叠银票甩了过去。
  张三突然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个跟斗,将满天飞舞的银票全部抄在手上里,这才飘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谢姑娘。”
  海阔天拍手:“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这么样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银子,也值得的。”
  丁枫长长向金灵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得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处想必极多了,在下先在此谢过。”
  他不谢张三,却谢金灵芝,显然已将张三看做金灵芝的奴仆。
  胡铁花冷笑道:“张三,看来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这样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过得很。”
  张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鸣呼哀哉,至少我总有钱为他收尸了。”
  胡铁花道:“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还是第一个。”
  张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交有钱的奴才总比穷光蛋朋友好,至少他总不会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

第六章、白蜡烛

  胡铁花和张三在这里斗嘴,楚留香和丁枫却一直在留意那边船上的动静。
  那条船虽比张三乘来的瓜皮艇大些,却也不太大。船上只有两个人。除了船头戴大帽,身穿灰袍的怪客外,船尾有个摇橹的梢公,也就是方才将那一箱黄金提到船头来的人。
  这时他又提了三只箱子到船头来,那大灰袍的怪客正在低声嘱咐着他,他只是不停的点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个哑巴。
  两船之间,距离还有五六丈。
  海阔天和丁枫并没有叫人放下搭的绳梯,显然想考较考较这两人,看看他们用什么法子将那四箱黄金弄过来。只见那船夫已将四口箱捆住,又提起团长索,用力抡了抡,风声呼呼,绳头显然还系着件铁器,仿佛是个小铁锚。
  只听“呼”一声,长索忽然间横空飞出,接着又是“夺”的一响,铁锚己钉入大船的船头,入木居然很深。
  那船夫又用力拉了拉,试了试是否吃住劲,然后就将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小船头的横木上。
  海阔天笑了笑,道:“看样子他们是想从这条绳子走过来。”
  丁枫淡淡道:“只望他们莫要掉到水里去才好。”
  海阔天笑道:“若真掉了下去,倒也有趣,麻烦的是我们还要将他捞起来。”
  其实索上行人,也并不是什么上乘的轻功,就算走江湖卖艺的绳妓,也可以在绳子上走个三五丈。
  但这时丁枫和海阔天都已看出这灰袍人的气派虽不小,武功却不高,他自己能走得过来已是运气了,他手下那船夫只怕就要他用绳子提过来,再提那四口箱子时候,他是还有气力,更大成问题了。
  绳子一系好,那灰衣人果然就飞身跃了上去,两个起落已掠出四五丈,再跃起时,身形已有些不稳,一口真气似已换不过来。
  连楚留香手里都为他捏着把汗,担心他会掉到水里去。只听“咯”的一声,他居然落到船头上了,就好像是从空中摔下一袋石头似的,震得舱门口的灯笼都在不停的摇荡。
  看来这人非但内力不深,轻功也不高明,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敢带着四箱黄金走上紫鲸帮帮主的船上来,胆子倒真不小。
  海阔天背负着双手,笑眯眯的瞧着他,那眼色简直就像是瞧着一条自己送上门的肥羊。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这位仁兄这下子可真是‘上了贼船了’。”
  “上了贼船”本是北方的一句俗话,正是形容一个人自投虎口,此刻用来形容这人,倒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绝妙好辞。
  海阔天笑眯眯道:“原来阁下也是位武林高手。”
  灰衣人低着头,喘着气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海阔天道:“那边船上还有一人,不知是否也要和阁下同行?”
  灰衣人道:“那正是小徒,在下这就叫他过来拜见海帮主。”
  海阔天笑道:“好说好说,令高徒的身手想必也高明得很。”
  灰衣人居然并没有谦虚,只是高声呼唤道:“白蜡烛,你也过来吧,留神那四口箱子。”
  他摇着头,又笑道:“我这徒弟从小就是蜡烛脾气,不点不亮,我从小就叫惯他“白蜡烛”了,但望各位莫要见笑。”
  勾子长忍不住道:“要不要我过去帮他一下?”
  他虽想乘此机会将自己的轻功露一露,却也是一番好意。
  谁知灰衣人却摇头道:“那倒不必,他自己走得过来的。”
  海阔天又笑了。师傅险些掉下水,徒弟还能走得过来么?
  只见那“白蜡烛”已拿起船上的木梁,将四口箱子分别系在两头,用肩头担了起来,突然飞身一跃,跃上了长索。
  大家的一颗心都已提了起来,以为这下子他就算能站得住,这条绳子也一定要被压断了。
  四箱黄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几百斤重,能挑起来已很不容易,何况还要挑着它施展轻功。
  谁知这“白蜡烛”挑着它走在绳子上,竟如履平地一般。
  海阔天笑不出来了。
  勾子长也瞧得眼睛发直,他自负轻功绝顶,若要他挑着四口箱子,趟过六七丈飞索,也绝难不到他。但若要走得这么慢,他就未能做到了。这“走索”的轻功,本是越慢越难走了。
  只听灰衣人一声轻呼,白蜡烛竟然一脚踩空,连人带箱子都似已将落水中,谁知人影一闪,不知怎地,他已好好的站在船头上了——原来他适才是他露一手功夫给大家瞧瞧。
  大家本来谁也没有注意他,此刻却都不禁要多瞧他几眼。然后大家就知道他为什么被人叫做“白蜡烛”了。
  他的皮肤很白,在灯光下看来,简直白得像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脉骨骼,这种白虽然是病态,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奇异魅力。
  他的五官都很端正,眉目也很清秀,但却又带着某种惊恐痴呆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刚刚受过某种巨大惊骇的小孩子一样。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无疑也是白的,但现在却已脏得令人根本无法辨别它本不是什么颜色。
  这么延邪烁鋈朔撬啦豢桑液拖蛱旆闪饺烁阉蓝恕!?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至少还有两个人能活着回去,这两人是谁呢?”
  海阔天一字字道:“活着的人,自然就是杀死另外八个人的凶手!”
  张三瞧着这六口棺材,喃喃道:“我好像已瞧见有六个死人躺在里面。”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是哪六个人?”
  张三道:“一个是楚留香,一个是胡铁花,还有一个好像是女的……”
  他说得又轻又慢,目光凝注着这六口棺材,竟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胡铁花纵然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听得有些寒毛凛凛,直想打冷战,忍不住大喝道:“还有一个是你自己,是不是?”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我自己好像也躺在棺材里,就是这一口材!”
  他的手往前面一指,大家的心就似也跟着一跳。
  他自己竟也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心已泌出了冷汗。
  海阔天脸色苍白,嘎声道:“还有两个人呢?你看不看得出?”
  张三抹了抹汗,苦笑道:“看不出了。”
  楚留香道:“海帮主莫非怀疑公孙劫余和白蜡烛两人是凶手?”
  海阔天默然不语。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位丁鲍子和海帮主似非泛泛之交,此事海帮主为何不找人去商量商量?”
  海阔天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位张兄实未看错,在下也觉得只有三位和金姑娘不会是杀人的凶手,所以才找三位来商量。”
  楚留香淡淡道:“海帮主难道对丁鲍子存着怀疑之心么?”
  海阔天又沉默了起来,头上已见冷汗。
  楚留香却不肯放松,又问道:“看来海帮主与丁鲍子相交似已有很多年了。”
  海阔天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楚留香眼睛一亮,追问道:“既是如此,海帮主就该知道丁鲍子的底细才是。”
  海阔天眼角的肌肉不停抽搐,忽然道:“并没有怀疑他,只不过……只不过……”
  他嘴角的肌肉也抽搐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海阔天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话,目光凝注着前方,似乎在看着很远很远的一样东西。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也不知为了什么,自从云从龙云帮主死了之后,我时常都会觉得心惊肉跳,似乎已离死期不远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闪着光,道:“云帮主之死,和海帮主你又有何关系?”
  海阔天道:“我……我……我只是觉得他死得有些奇怪。”
  胡铁花皱眉道:“奇怪?有什么奇怪?”
  海阔天道:“武维扬帮主号称‘神箭射日’,弓箭上的功夫可说是当世无双,但是若论硬碰的武功,也未必能比云从龙云帮主高出多少。”
  张三抢着道:“不错,据我所知,两个拳掌兵刃,轻功暗器,可说都不相上下,只不过武帮主弓马功夫较高,云帮主水上功夫强些。”
  海阔天沉声说道,“但昨夜在三和楼上,武帮主云帮主交手时,两位都在场的,他们交手只不过片刻,最多也不会超过十招,云帮主便已死在武帮主的掌下……他岂非死得太怪,也死得太炔了?”
  胡铁花沉吟着,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莫非武帮主也和金灵芝一样,学了手极厉害的独门武功?”
  楚留香道:“这当然也有可能,只不过,武帮主已是六十岁的人了,纵在老当益壮,筋骨总已不如少年人之精健,记忆也要差得多,学起武功来,吸收自然也不如少年人快,是以无论修文习武,都要从少年时入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谁也无可奈何。”
  海阔天道:“不错,这一点我也想过,我也认为武帮主绝不可能忽然练成一门能在十招内杀死云帮主的武功。”
  胡铁花道:“那么依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和海阔天对望了一眼,眼色都有些奇怪,两人心里似乎都有种很可怕的想法,却不敢说出来。
  这一眼瞧过,两人竟全都不肯说话了。
  胡铁花沉思着,缓缓地道:“云从龙和武维扬交手已不止一次,武维扬功夫深浅,云从龙自然清楚得很。”
  张三点头道:“不错,天下只怕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了。”
  胡铁花道:“但昨天晚上在三和楼上,两人交手之前,云从龙的神情举动却很奇怪。”
  张三道:“怎么样奇怪?”
  胡铁花道:“他像是早已知道自己此番和武维扬一走出门,就再也不会活着走口来了,难道他也早已知道武维扬的功夫非昔日可比?”
  张三道:“就算武维扬真练成一种独门武功,准备要对付云从龙,他自己就绝不会告诉云从龙,云从龙又怎会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那么云从龙为何会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难道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发现的是什么秘密?”
  他目光转向楚留香,接着道:“他临出门之前,还要你替人喝了一杯酒,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以他的酒量,绝不会连那么小的一杯酒都喝不去的,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人不是酒鬼,自己觉得喝够了,就不愿再喝。”
  胡铁花摇头道:“依我看,他这么样做必定别有用意。”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什么用意?”
  胡铁花道:“他交给你的那杯酒里,仿佛有样东西,你难道没有注意?”
  楚留香道:“他交给我那杯酒,我就喝了下去,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向用嘴喝酒,不是用眼睛喝酒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近来你的眼睛也越来越不灵了,我劝你以后还是远离女人的好,否则再过两年,你只怕就要变成个又聋又瞎的老头了。”
  张三笑道:“那倒没关系,有些女人就是喜欢老头子,因为老头不但比年轻人体贴,而且钱也一定比年轻人多。”
  胡铁花冷笑道:“喜欢老头子的女人,一定也一样,是天生的奴才胚了。”
  海阔天一直在呆呆的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看他面上的犹疑痛苦之色,他想的必定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直到此刻,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在下能与三位相识,总算有缘,在下只想……只想求三位答应一件事。”
  他嘴里说的虽是“三位”,眼睛瞧的却只有楚留香一个人。
  楚留香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也只不过是句很普通的推托敷衍的话,但从楚留香嘴里说出就不同了。
  楚留香一字之诺,重于千金,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海阔天长长松了口气,脸色也开朗多了,道:“在下万一遇有不测,只求香帅将这……”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檀香木匣。
  才说到这里,突听“咯咯”两声,似乎有人在用力敲门。
  海阔天面色变了,立刻又将匣子藏入怀中,一个箭步窜到门口,低叱道:“谁?”
  门已上栓,门外寂无应声。
  海阔天厉声道:“王得志、李得标,外面是什么人来了?”
  王得志和李得标自然就是方才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但也不知为什么,这两人也没有回应。
  海阔天脸色变得更可怕,一把拉开门栓,推门走了出去。
  楚留香跟着走出的时候,只见他面如死灰,呆如木鸡般站在那里,满头冷汗雨点般往下流个不停。
  守在门外的两个人,已变成了两具死尸。

 

 

第七章、死神的影子

  尸体上看不到血渍。两人的脸也很安详,似乎死得很平静,并没有受到任何痛苦。
  海阔天解开他们的衣服,才发现他们后心上有个淡红色的掌印,显然是一掌拍下,两人的心脉就被震断而死。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失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掌印一是左手,一是右手,杀死他们的,显然只是一个人,而且是左右开弓,同时出手的。
  但掌印深浅却差不多,显见那人左右双手的掌力也都差不多。
  楚留香道:“看来这仿佛是朱砂掌一类的功夫。”
  胡铁花道:“不错,只有朱砂掌留下的掌印,才是淡红色的。”
  楚留香道:“朱砂掌这名字虽然人人都知道,其实练这种掌力的心法秘诀早已失传,近二三十年来,江湖中已没听过朱砂掌的高手。”
  胡铁花道:“我只听说过一个‘单掌追魂’林斌,练的是朱砂掌,但那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林斌现在已死了很久,也没听说过他有传人。”
  楚留香道:“不错,‘单掌追魂’!昔年练朱砂掌的,大多只能练一只手,但这人却双手齐练,而且都已练得不错,这就更少见了。”
  海阔天忽然道:“据说练朱砂掌的人,手上都有特征可以看得出来。”
  楚留香道:“初练时掌心的确会发红,但练成之后,就‘返璞归真,,只有在使用时,掌心才会现出朱砂色,平时是看不出来的。”
  海阔天长哑道:“既是如此,除了你我中人外,别人都有杀死他们的可能了。”
  张三道:“只有一个人不可能。”
  海阔天道:“谁?”
  张三道:“金灵芝。”
  海阔天道:“何以见得?”
  张三道:“瞧这掌印,就知道这人的手很大,绝不会是女人的手。”
  胡铁花冷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灵芝买了你,钱倒花得一点也不冤枉。”
  海阔天道:“但女人的手也有大的,据相法上说,手大的女人,必定主富主贵,金姑娘岂非正是个富贵中人么?”
  张三冷冷道:“原来海帮主还会看相,据说杀人者面上必有凶相,只不知海帮主可看得出来么?”
  海阔天还未说话,突又听到一声惨呼。这呼声仿佛是从甲板上传下来的,虽然很遥远,但呼声凄厉而尖锐,每个人都的听得清清楚楚。海阔天面色又变了,转身冲了上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条船上倒真是多灾多难,要活着走下船去实在不容易。”
  楚留香忽然从王得志的衣襟中取出样东西来,沉声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的赫然竟是粒龙眼般大小的珍珠。
  张三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这就是我偷金姑娘的那颗珍珠。”
  楚留香道:“没有错么?”
  张三道:“绝没有错,我对珍珠是内行。”
  他擦了擦汗,又道:“但金姑娘的珍珠又怎会在这死人身上呢?”
  楚留香道:“想必是她不小掉在这里的。”
  张三骇然道:“如此说来,金灵芝难道就是杀人的凶手?”
  楚留香没有口答这句话,目中却还着沉思之色,将这颗珍珠很小心的收藏了起来,大步走上楼梯。
  胡铁花拍了拍张三的肩头,道:“主人若是杀人的凶手,奴才就是从犯,你留神等着吧。”
  胡铁花他们走上甲板的时候,船尾已拥满了人,金灵芝、丁枫、勾子长、公孙劫余、白蜡烛,全都到了。
  本在那里掌舵的向天飞已不见了,甲板上却多了滩血渍。血渍殷红,还未干透。
  胡铁花动容道:“是向天飞!莫非他已遭毒手?但他的尸身呢?”
  海阔天眼睛发红,忽然厉声道:“钱风、鲁长吉,今天是不是该你们两人当值掌舵的?”
  人丛中走出两人,躬身道,“是。”
  海阔天怒道:“你们的人到哪里去了?”
  钱风颤声道:“是向二爷令我们走远些的,我们不走,向二爷就瞪眼发脾气,还要打人,我们才不敢不走开。”
  鲁长吉道:“但我们也不敢走远,就在那里帮孙老三收拾缆绳。”
  海阔天道:“方才你们可曾听到了什么?”
  钱风道:“我们听到那声惨呼,立刻就赶过来,还没有赶到,又听到‘噗通’一响,再看向二爷,就已看不到了。”
  众人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已明白,那“噗通”一声,必定就是向天飞尸身落水时所发出的声音。
  大家都已知道向天飞必已凶多吉少。
  海阔天与向天飞相交多年,目光已将落泪,嘎声道:“二弟,是我害了你,我本不该拉你到这里来的……”
  丁枫柔声道:“海帮主不必太悲伤,尸身还未寻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死的谁,何况,向二爷武功极高,又怎会轻易遭人毒手?”
  张三道:“尸身落水还没多久,我下去瞧瞧是否还可以将他捞上来。”
  这时船行已近海口,波涛汹涌。张三却毫不迟疑,纵身一跃,已像条大鱼般跃人水中。
  海阔天立刻大喝道:“减速,停船,清点人数!”
  喝声中,水手们已全都散开,紫鲸帮的属下,果然训练有素,虽然骤经大变,仍然不慌不乱。
  船行立刻就慢了下来。只听点名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半晌,那钱风又快步奔回,躬身道:“除了王得志和李得标,别人都在,一个不少。”
  别人都在,死的自然是向天飞了!
  海阔天忽然在那滩血渍前跪了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沉声道:“向二粝闾鞠⒆牛嘈Φ溃骸澳愕焱耍撞挠泻眉缚冢舨唤?材填满,只怕是绝不会住手的。”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想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谁呢?”
  楚留香道:“这就难说了……说不定是你,也说不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么你就快乘还没有死之前,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楚留香笑了,道:“这人倒真是有双贼眼,那杯酒里,的确有样东西。”
  张三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个蜡丸,蜡丸里还有张图。”
  胡铁花道:“什么图?”
  楚留香说道:“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张图画的究竟是什么
  图上画着的,是个蝙蝠。
  蝙蝠四围画着一条条弯曲的线,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黑点,左上角还画了圆圈,发着光的圆圈。
  楚留香道:“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仿佛是代表流水。”
  张三道:“嗯,有道理。”
  楚留香道:“这圆图画的好像是太阳。”
  张三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点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也许是水中的礁石……”
  胡铁花道:“太阳下、流水中、礁石间,有个蝙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真把人糊涂死了。”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极深的意义,自然也是个很大的秘密,否则云从龙也不会在临死前慎重的交托给我了。”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呢?为什么要打这哑谜?”
  楚留香道:“那时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胡铁花抢着涎:“不错,那天在三和楼上,我也觉得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而且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连‘骨鲠在喉’这四个字都用错了。”
  张三道:“怎么用错了?”
  胡铁花道:“‘骨鲠在喉’四字,本来形容一个人心里有活,不吐不快,但他却用这四上字来形容自己喝不下酒去,简直用得大错而特错。”
  张三失笑道:“云从龙又不是三家村里教书的老夫子,用错了典故,也没什么稀奇,只有像胡先生这么有学问的人,才会斤斤计较的咬文嚼字。”
  楚留香笑道:“这两年来,小胡倒的确像是念了不少书,一个人只要还能念得下书,就不至于变得太没出息。”
  胡铁花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每次我要谈谈正经事的时候,你们就胡说八道。”
  楚留香笑了笑,突然一步窜到门口,拉开了站,门口竞站着一个人。

第八章、谁是凶手

  楚留香一拉开门,她的脸立刻红了,双手藏在背后,手里也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胡铁花冷道:“我们正在这里鬼扯,想不到金姑娘竟在门口替我们守卫,这倒真不敢当。”
  金灵芝咬了咬嘴唇,扭头就走,走了两步,突又回头,大声道:“张三,你出来。”
  张三立刻跳下床,赶出去,陪着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胡铁花冷冷道:“这奴才倒真听话,看来金姑娘就算要他杀人,他也会照办的。”
  金灵芝也不理他,将藏在身后的一包东西拿了出来,道:“这包东西你替我收着。”
  张三道:“是。”
  金灵芝道:“这包东西是我刚捡来的,你可以打开来瞧,但你若替我弄丢了,小心我要你的脑袋。”
  张三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交到我手上,就算是天下第一号神偷也休想把它偷去。”
  金灵芝“哼”了一声,回头推开对面的房门走了进去,“砰”的,又立刻将房门重重的关上了。
  胡铁花道:“我们屋子里倒真有个天下第一神偷,可得将这包东西抱紧些,脑袋被人拿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话未说完,对面另一扇门忽然被推开了,了枫从门里探出头来。目光有意无意间瞧了张三手里的包袱一眼,笑道:“三位还未睡么?”
  楚留香笑道:“丁鲍子想必也和我们一样,换了个新地方,就不大容易睡得着。”
  丁枫日光闪动,俏声道:“在下有件事正想找楚香帅聊聊,不知现在方便不方便?”
  楚留香还未说话,隔壁的一扇门突也开了,从门里走出来的,不是白蜡烛,也不是公孙劫余,赫然竟是勾子长。
  只见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手里还是紧紧的提着那黑色的皮箱,忽然瞧见楚留香、丁枫他们都站在门口,立刻又吃了一惊。
  丁枫淡淡道:“我还以为勾兄真的又去解手了哩,正想替勾兄介绍一位专治肾亏尿多的大夫瞧瞧。”
  勾子长面上阵青阵红,呐呐道:“我本是去解手的,经过这里,忽然想找他们聊聊。”
  丁枫目光闪动,盯着他,缓缓道:“原来勾兄和他们两位本就认得,这我倒也没有想到。”
  他膘了楚留香一眼,带着笑道:“香帅你只怕也未想到吧。”
  勾子长干咳着,道:“我和他们本来也只不过见过一两面,并不熟……并不熟……”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从丁枫身旁挤进门去。
  楚留香道:“丁兄若有什么指教,清过来这边说话好么?”
  丁枫沉吟着,笑道:“大家累了一天,也该安息了,有什么事等到晚上再说也不迟。”
  他身子立刻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那边的门也关上了,公孙劫余和自蜡烛一直没有露面。
  胡铁花早已忍不住了,不等门关好,就叹着气道:“看来这年头倒真是人心难测,想不到勾子长也不是一个老实人,他明明是认得公孙劫余和白蜡烛的,但他们上船的时候,他却一点声色也不露。”
  张三道:“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初出江湖,除了楚留香外,谁都不认得,原来都是骗人,原来他认的人比我们还多。”
  胡跌花道:“我本还以为他真的什么事都不懂,又会得罪人,又会惹麻烦,谁知道他比我们谁都沉得注气。”
  张三道:“他那些样子也许全是故意装给我们看的,要我们对他不加防备,其实他说不定早已和公孙劫余串通好了……”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道:“不对不对,我得去瞧瞧。”
  张三道:“什么事不对?瞧什么?”
  胡铁花道:“说不定他就是凶手,公孙劫余和白蜡烛就是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现在说不定已遭了他的毒手!”
  楚留香一直在沉思着,此刻才笑了笑,道:“勾子长出来后,屋里还有人将门关上,死人难道也会关门不成?”
  胡铁花怔了怔,自己也笑了,喃喃道:“看来我也被你们传染了,变得和你们一样会疑神疑鬼。”
  他瞧了张三一眼,又接着道:“你为什么还不将这包袱打开未瞧瞧?”
  张三道:“我为什么要把它打开来瞧瞧?”
  胡铁花道:“她自己说过的,你可以打开来瞧的。”
  张三道:“但我若不愿意呢?”
  胡铁花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包袱里是什么?”
  张三淡淡道:“我也许要等你睡着了之后才打开来呢!”
  胡铁花又怔住了,低着头怔了半晌,突然出手如风,一把将张三手里提着的包袱抢了过来,大笑道:“我不是楚留香,不会偷,可是我会抢……”
  他三把两把就将包袱扯开,笑声就立刻停顿。
  包袱里是件衣服。
  一件染着斑斑血渍的长衫。
  衣服是淡青色,质料很好,既轻又软,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前襟上却溅满了鲜血。
  胡铁花变色道:“我见过这件衣服。”
  张三忍不住道:“在哪里见过?”
  胡铁花道:“丁枫那天去接枯梅大师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张三脸色也变了,动容道:“衣服上的血呢?难道就是向天飞的?丁枫难道是杀死向天飞的凶手?”
  胡铁花恨恨道:“我早就怀疑他了,但金灵芝明明很听了枫的话,为什么要将这件衣服故意送到我们这里来呢?”
  张三沉吟着,道:“也许她还不知道是了枫的衣服,也许……”
  胡铁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也许这是金灵芝在故意栽赃。”
  张三道:“栽赃?”
  胡铁花道:“她知道我们已发现那尸身上的珍珠,知道我们已在怀疑她,所以,就故意偷了丁枫的衣服,弄上些血渍,来转移我们的目标。”
  他冷笑着接道:“你若穿了我的衣服去杀人,凶手难道就是我么?”
  楚留香道:“但这件事还有两点可疑。”
  胡铁花道:“哪两点?”
  楚留香道:“第一,金灵芝本是千金小姐,要她杀人,也许会杀,但若要她去偷别人的衣服,她只怕就未必能偷得到。”
  张三立刻道:“不错,她怎会知道丁枫的衣服放在哪里?一偷就能偷到?”
  楚留香道:“第二,她若真想转移我们的目标,就不会自己将这件衣服送来,做贼的人,终难免要有些心虚的。”
  胡铁花道:“你认为这件衣服本是别人故意放在金灵芝能看到的地方,故意要被她发现,好教她送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这当然也有可能,但丁枫也可能就是凶手,在杀人之后,时间太匆忙,所以来不及将血衣藏好……”
  张三接口道:“勾子长和丁枫住在一间屋子里,要偷丁枫的衣服,谁也没有他方便,所以我认为勾子长的嫌疑越来越大。”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那女主人,这件衣服她究竟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摇头,笑道:“我不敢,我怕碰钉子,你若想问,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难道你也不敢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冷笑道:“我为什么不敢?难道她还能咬我一口不成?”
  他一口气冲了出去,冲到金灵芝门口。
  但等到他真举起手要敲门时,他这口气已没有了。
  想到金灵芝手叉着腰,瞪着眼的样子,他只觉头皮有些发毛。
  “她也许已经睡着了,我若吵醒了她,她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别人吵醒我时我又何尝不会发脾气?何况敲女人房门,也是种很大的学问,那不但极技巧,还得要有勇气,决不是人人都能敲得开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大家反正今天晚上总要见面的,等到那时再问她也不迟。”
  大多数男人都有件好——他们若是不敢去做一件事时,总会替自己找到种很好的借口,绝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勇气。
  屋子里有两张床,另外还搭了个地铺。
  胡铁花回房去的时候,两张床上都睡着人了。
  张三跷着腿,正在喃喃自语着道:“奇怪奇怪,我怎么没听见敲门的声音呀,难道胡先生胆子也不比我大,嘴里吹着大气,到时候却也不敢敲门的?”
  胡铁花一肚子火,大声道:“这是我睡的床!你怎么睡在上面了?”
  张三悠然道:“你睡的床!谁规定这张床人睡的?总督衙门规定的么?”
  胡铁花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法子,冷笑道:“船上的床简直就像是给小孩睡的,又短又窄又小,像我这样的堂堂大丈夫,本就是睡在地上舒服。”
  他刚睡下去,又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倒真是得寸进尺,居然把我的枕头也偷去了!”
  张三笑道:“睡在地上既然又宽敞、又舒服,海阔天也许就怕你睡得太舒服,爬不起来,所以根本就没有替你准备枕头。”
  胡铁花气得直咬牙,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看来你也跟老臭虫一样,鼻子也不灵,否则怎会没有嗅到臭气。”
  张三忍不住问道:“什么臭气?”
  胡铁花道:“我方才就坐在这枕头上,而且还放了个屁……”他话未说完,张三已将枕头抛了过来。
  胡铁花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子也会上当的。“
  张三板着脸着道:“你说别的我也许不信,但说到放屁,你倒的确是天下第一,别人三十年所放的屁,加起来也没有你一天放的多。”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可怕了,而且还不知有多少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就在今天晚上……
  胡铁花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
  他听说睡不着的时候,最好自己数数字,数着数着就会不知不觉人睡的,这法子对很多人都灵得很。
  他准备拼着数到一万,若还睡不着就出去喝酒。
  他数到“十六”时就睡着了。
  胡铁花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敲门声很轻,“笃、笃、笃”,一声声的响着,仿佛已敲了很久。
  “这屋子的生意倒不错,随时都有客人上门。”
  胡铁花一骨碌爬了起来,脑袋还是昏沉沉的,用力拉开门,一肚子火气都准备出在敲门的这人身上。
  谁知门外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笃、笃、笃”,那声音却还是在不停的响着。
  胡铁花定了定神,才发觉这声音并不是敲门声,而是隔壁屋子里有人在敲着这边的板壁。
  “那小子干什么?存心想吵得别人睡不着觉么?”
  胡铁花也在壁上用力敲了敲,大声道:“谁?”
  敲墙的不是公孙劫余就是白蜡烛,他根本连问都不必问的。
  隔壁果然有说话了。
  胡铁花耳朵贴在板壁,才听出那正是公孙劫余的声音。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字字道:“楚香帅么?请过来一叙如何?”
  原来是找楚留香的。
  胡铁花一肚子没好气,正想骂他几句,转过头,才发现两张床都是空的,楚留香和张三竟都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的人又在说话了,沉声道:“楚香帅也许还不知道在下是准,但……”
  胡铁花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但楚留香却不在这里。”
  隔壁那人道:“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道:“这人是属兔的,到处乱跑,鬼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那人道:“阁下是……”
  胡铁花道:“我姓胡,你要找楚留香干什么?告诉我也一样。”
  隔壁那人道:“哦——”
  他“哦”了这一声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胡铁花等了半天,越想越不对。
  公孙劫余和楚留香一点关系也没,忽然找楚留香干什么?而且又不光明正大的过来说话,简直有点鬼鬼祟祟的。
  他难道也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楚留香?
  “这老臭虫越来越不是东西了,自己溜了也不叫我一声。”
  胡铁花用力捏着鼻子,喃喃道:“昨天我又没有喝醉,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
  其实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只要有楚留香在旁边,他就睡得特别沉,因为他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楚窗香顶着,用不着他烦心。
  他很快的穿好鞋子,想到隔壁去问间公孙劫余,找楚留香干什么、还想问问他是怎么认得勾子长的?”
  但他敲了半天门,还是听不到回应。
  对面的门却开了,勾子长探出头来,道:“胡兄想找他们?”
  胡铁花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又没毛病,不找他们,为什么敲他们的门?”
  勾子长陪笑道:“但他们两人刚刚却到上面去了,我瞧见他们去的!”
  胡铁花霍然回头,瞪着他道:“看来你对别人的行动倒留意得很。”
  勾子长怔了怔,呐呐道:“我……我……”
  胡铁花大声道:“我自从认得了你,就一直拿你当做朋友,是不是?”
  勾子长叹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胡铁花道:“那么我希望你有什么话都对我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不要瞒我。”
  勾子长道:“我本来就从未在胡兄面前说过谎。”
  胡铁花道:“好,那么我问你,公孙劫余和那白蜡烛究竟是什么来路?你是怎么会认得他们的?”
  勾子长沉吟了半晌、叹道:“胡兄既然问起,我也不能不说了,只不过……”
  他压低了语声,接着道:“此事关系重大,现在时机却还未成熟,我对胡兄说了后,但望胡兄能替我保守秘密,千万莫在别人面前提起。”
  胡铁花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答应你。”
  勾子长道:“就连楚香帅……”
  胡铁花道:“我既已答应了你,就算在我老子面前,我也绝不会说的,我这人说话一向比楚自香还靠得住,你难道信不过我?”
  勾子长松了口气,笑道:“有胡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将胡铁花拉到自己屋子里,拴起了门。
  丁枫也出去了。
  勾子长先请胡铁花坐下来,这才沉声道:“两个多月前,开封府出了一件巨案,自关外押解贡品上京的镇远将军本来驻扎在开封的衙门,突然在半夜里失去了首级,准备进贡朝庭的一批东西,也全部失了踪。随行的一百二十人竟全被杀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胡铁花耸然道:“既然出这种大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勾子长叹道:“就固为这件案子太大,若是惊动了朝庭,谁也担当不起,所以只有先将它压下来,等查出了真凶再往上报。”
  胡铁花皱眉道:“做案的人既未留下一个活口,手脚想必干净得很,要查出来,只怕不大容易。”
  勾子长道:“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以为案子做得已够干净了,却不知老天偏偏留下了个人来做他们的见证,叫他们迟早逃不出法网。”
  胡铁花道:“是什么人?”
  勾子长道:“是镇远将军的一个侍妾,那天晚上,她本在镇远将军房中侍寝,本也逃不过他们毒手,但出事的时候,她正好在床后面解手,发现有变,就躺到床下去了,虽未瞧见做杂那两人的面目,却将他们说的话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失笑道:“看来女人的命,果然要比男人长些。”
  勾子长道:“据她说,做案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事成之后,就准备逃到海外去,找个 “销金窟”享受一辈子,我就是根据这条线索,才追到这里来的。”
  胡铁花讶然道:“听你这么说,你难道是六扇门里的人?”
  勾子长道:“在下倒并不是官家的捕头,只不过是关外熊大将军的一个贴身卫士,此次入关,正是奉了熊大将军之命,特地来追查这件案子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就因为在下幼年时便已人将军府,从未在外面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才陌生得很,倒令胡兄见笑了。”
  胡铁花已听得目瞪口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摇着头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为何不早说?害得我们险些错怪了你,抓贼的反而被人当做强盗,岂非冤枉得很。”
  勾子长苦笑道:“只因在下这次所负的任务极重,又极机密,所以才不敢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何况海阔天、向天飞、丁枫,又都不是什么规矩人,若知道我是来办案的公差,只怕也会对我不利。”
  胡铁花点了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就完全想通了……你是否怀疑公孙劫余就是做案的那个人?”
  勾子长道:“不错,这两人的嫌疑实在太大,所以今天早上我才会到他们房里,正是想要探探他们的口风。”
  胡铁花道:“你可探听出什么?”
  勾子长叹道:“像他们这样的人,自然守口如瓶,我去了一趟,显而易见但毫无结果,反而打草惊蛇,他们想必已看出我的身份,只怕……”
  他脸色变了变,住口不语。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既已看出你的身份,只怕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以后倒真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拍了拍勾子长的肩头,又笑道:“但现在我既知道这件事,就绝不会再容他们胡作非为,你只管放心好了。”
  勾子长道:“多谢多谢,有胡兄相助,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
  他又皱起了眉,沉声道:“这两人之毒辣奸狡绝非常人可比,我们现在又没有拿住他们的真凭实据,暂时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胡铁花点了点头,缓缓道:“但这两人并没有理由要杀死向天飞呀、难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将这条船上的人全部杀死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