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传奇
   —古龙
第一章 燃烧的大江

  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白“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末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师就是饮雨大师的衣钵弟子,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少女时为了要投入华山门下,曾在华山之颠冒着凛别雪长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饮雨大师答应那时,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几乎返魂无术。
  那时她才十三岁。
  七年后,饮雨大师远赴南海,枯梅留守华山,“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竞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将枯梅大师称为“铁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要和饮雨大师决战于泰山之额,饮雨若败了,华山派使得投为罗刹帮的届下。
  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但饮雨大师却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华山既不能避而不战,枯梅就只有代师出战。
  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冷面罗刹”敌手,去时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罗刹同归于尽。
  冷面罗刹自然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出题目,划道儿”,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冷面罗刹立即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迹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自此一役后,“铁仙姑”枯梅师太更是名动江湖,是以二十九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师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若说她这样的人也会蓄发还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楚留香却非相信不可,因为这确是事实……
  黄昏。
  夕阳映着滚滚江水,江水东去,江湾处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仿佛是个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显得分外突出,这不但因为船是崭新的,而且因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船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船舱正中紫檀木椅。
  她右手扶着根龙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张干枯瘦削的脸上,满是伤疤,耳朵缺了半个,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视。
  她脸上绝无丝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桓古以来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咸严,无论谁人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都会压低些.
  这位老妇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人,何况她身夯带有两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另一个却是英气勃勃,别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别人两眼。
  崭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绝美的少女……这些无论在哪里都会显得很特出,楚留香远远就已瞧见了。
  他还想再走近些,胡铁花却拉住了他,道:“你见过枯梅大师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贝。过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儿她们去游华山时远远瞧过她一跟。”
  胡铁花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胡铁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边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模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铁花知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难道也有毛病了吗?达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胡铁花一直觉得很好玩,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总还有一样比楚留香强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还了俗,只不过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铁花道:“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居然会下华山,自然是为件大事。”
  胡铁花道:“这见鬼的地方,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何况枯梅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一辈子怕过谁?她可不像你,总是喜欢易容改扮,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说不出话不了,他望着那满面英气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亚男倒还是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了,看来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地道:“在我看来,她简直已像个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伯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却像是好了,否则不会嗅到一阵阵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这时,突见一艘快艇急驶而来。
  艇上只有四个人,两人操桨,两人迎风站在船头,操桨的虽只有两人,但运桨如飞,狭长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间使已自暮色中驶入江湾,船头黑衣大汉身子微微一揖,就窜上了枯梅大师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老天却并没亏待他,另外给了他很好的补偿,让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灵敏。
  他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出这大汉脸上带着层水锈,显然是终年在水上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稳如平地,此刻——展动身形,更显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轻功也有根基。
  楚留香见到他一跃上了江船,就沉声问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来的么?我们奉命前来迎……”
  他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走入船舱,说到这里,“接”字还未说出来,枯梅大师的拐杖一点,他的人就凌空飞起,像个断线的风筝般的飞出了十几文,“扑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个人立刻变了颜色,操桨的霍然抡起了长桨,船头上另一个黑衣大汉厉声道:“我兄弟来接你们,难道还接错了吗?”
  话未说完,突见眼前寒光一闪,耳朵一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顿时就变得面无人色。
  剑光一闪间,他耳朵已不见了。
  但眼前却没有人,只有船舱中一位青衣少女腰畔的短剑仿佛刚入鞘,嘴角仿佛还带着冷笑。
  枯梅大师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为她低诵着一卷黄经,根本连头都未曾抬起。
  船舱中香烟缭绕,静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快艇已被吓走了,去时比来时还要快得多。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想不到火气还是这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胡铁花道:“但枯梅大师船泊在这里,显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约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约来接她,她为何却将人家赶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只因那些人对她礼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师虽然修为功深,但却最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无礼。”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枯梅大师的脾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却偏要来自讨苦吃,如此不识相的人例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皱眉道:“那些人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约好她在这里见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去问谁?”
  胡铁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楚香帅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当没听到他的话,悠然道:“几年不见,想不到高亚男不但人更漂亮了,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气。”
  胡铁花板起脸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让给你好了。”楚留香失笑道:“她难道是你的吗?原来你……”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发现方才那快艇去而复返,此刻又箭一般急驶而来。
  船头上站着身长玉立的轻衫少年,快艇迎风破浪,他却像钉子般在船头,动也不动。
  胡铁花道:“原来他们去找救兵去了,看来这人的下盘功夫倒不弱。”
  快艇驶到近前,速度渐缓。
  只见这轻衫少年袍袖飘飘,不但神情很潇洒,人世长得很英俊,脸上更永远都带着笑容,远远抱拳道:“不知这里可是蓝太夫人的座船么?”
  他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楚留香都听得很清楚。
  枯梅大师虽仍端坐不动,却向青衣窄袖的高亚男微一示意,高亚男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是谁?来于什么?”
  少年赔着笑道:“弟子丁枫,特来迎驾,方才属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蓝太夫人及两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话说得婉转客气,笑容更可亲。
  高亚男的脸色不觉也和缓了些,这少年丁枫又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高亚男也回答了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都很轻,连楚留香也听不到了,只见丁枫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师行过礼,问过安。
  枯梅大师也点了点头,江船立刻启淀,竟在夜色中扬帆而去。
  胡铁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师怎会变成蓝太夫人了?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约的本是蓝太夫人,但枯梅大师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冒蓝太夫人之名而来赴约。”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她自己的名难道还不够大?”
  楚留香道:“也许就因为她名声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别人的名1但以枯梅大师的脾气,竟不惜冒名赴约,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铁花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达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她是为了替高亚男招亲来的,这位丁鲍子少年英俊,功不弱,倒也配得过我们这位清风女剑客了。”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道:“滑稽,你这人真他妈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们休息、喝酒、聊天、补网的时候,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的,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总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时候,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去买了一大壶酒。
  胡铁花这个人可以没钱、没有房子、没有女人,甚至连没有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远远望去,枯梅大师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点灯光,半片帆影,但行驶轻还是很快,楚留香他们的轻舟几乎已使尽全速,才总算勉强跟住它。
  胡铁花高踞在船头上,眼睛瞬也不解的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居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人平时话最多,今天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铁花想装作没听见,憋很久,还是憋不住了,大声道:“我开心得很,谁说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没有心事,为什么不说话?”
  胡铁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说话?”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这人平时看到酒就连命也不要了,今天却连一口酒都没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说话,哪有空喝酒?”
  胡铁花忽然放下酒壶,转过头,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又香又嫩,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是不是7”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你们旁边过去,船上有三个人,其中有个人你觉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觉得面熟的人,原来就是高亚男,你已有很久没有贝到她了,就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就像没瞧见,你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又不敢,因为枯梅大师在那条船上,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师却是你万万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铁花这次连“是”字都懒得说了,直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遁迹已有二十八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竟下山来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惊,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既然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何又要来问我?你活见了鬼,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亚男嫁给你的时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现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
  胡铁花抢着道:“只不过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个特大号的贱骨头,总觉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板着脸道:“这些话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这件事。”
  胡铁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虽然是个贱骨头,但高亚男还是喜欢你的,她故意不理,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现在正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虽不了解她,她却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险,自然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宁可让你生她的气,也不肯让你去为她冒险。”
  胡铁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说来,她这么做难道全是为了我?”
  楚留香道:“当然这是为了你,但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会生她的气,只会在这里喝你的闷酒,只希望快点喝醉,醉得人事不知,无论她有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左手括了自己个耳刮子,右手将那壶酒抛入了江心,涨红着脸道:“你老臭虫说的不错,是我错了,我简直是个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要有大事要发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颜道:“这才是好孩子,难怪高亚男喜欢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为她戒酒,一定也开心得很。”
  胡铁花瞪眼道:“谁说我要戒酒,我只不过说这几天少喝些而已……头可断,血可流,酒是不可成的!”
  楚留香笑道:“你这人虽然又懒、又脏、又喜欢喝酒、又喜欢打架,但还是个很可爱的人,我若是女的,也一定会喜欢你。”
  胡铁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欢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会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一生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险了。
  每逢他们知道有大事发生时,一定会想法子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轻松,尽量让自己笑一笑。
  他们能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笑得出。
  不知何时,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来,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已渐渐缩短,雾虽更浓,那大船的轮廓却已清楚可见。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般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将两船间的距离再拉远,忽然发现前面那条大船竞已停下,而且像是浙渐在往下沉落。
  胡铁花显然也瞧见了,道:“前面船上的灯火怎么越来越低了?船难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好的。”
  胡铁花变色道:“船若已将沉,高亚男他们怎会没有一点动静7”
  这时两条船之间距离已有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转,已跃上那大船的船头。
  船已倾没,船舱中已入水。
  枯梅大师、高亚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枫和操船摇橹的船夫竟已全都不见了。
  夜色凄迷,江上杏无人影。
  一阵风吹来,胡铁花竟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嘎声道:“这条船明明是条新船,怎么会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吞吃了么?”
  他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的,但一句话未说完,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掌心似已泌出了冷汗。
  他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又发觉江风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气,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没有嗅到,却发现江水上流下一片黑腻腻的油光,将他们这般小船和已将沉没的大船全都包围住了。
  胡铁花的语声已被一阵急箭破空之声打断,只见火光一闪,一根火箭自远处射入了江心。
  接着,就是“蓬”的一响,刹那之间,整条江水都似已被燃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洪炉。
  楚留香他们的人和船转瞬间就已被火焰吞没.
  水,热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流着汗。’
  他们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里并不是燃烧着的大江,只不过是个大浴池而已。
  胡铁花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同样是水,但泡在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里不同,这正如同样是人,有的很聪明,有的却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闭着的,随口问:“谁是呆子?”
  胡铁花道:“你是聪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了?”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却也没法子不承认,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烧成了一把次,哪里有到这里来洗澡的福气。”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实说,那时我简直已吓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会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来还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还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胡铁花道:“是呀……那时我忘了你鼻子不灵,还在问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没有鼻子时,火已起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2”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问你2”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铁花笑了,道:“你方才没有让我被烧死,只算是你倒霉,无论你救过多少次,我不是一样要臭骂你的。”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又道:“这次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我虽然没有嗅出那是什么味道,却看到了。”
  胡铁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油。”
  胡铁花道:“油?什么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以前听说过藏边一带,地下产有—种黑油,极易点燃,而且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我也觉得那味道有点油腥,但长江上怎么有那种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着道:“你无论将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还是可以燃着,但他们却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没有火,只要你有胆子往火里跳,就一定还是可以跳到水里去。”
  胡铁花笑道:“若有人想烧死你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但这些人能将藏边的黑油运到这里来,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见他们绝不是寻常人物,一定有组织、有力量、有财源,而且很有胆子。”
  胡铁花道:“我们竞没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许是丁枫,但他却绝不会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首脑是谁,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胡铁花皱着眉,沉吟着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就不惜将自己那条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来烧死我们……这些人究竞是想干什么的呢?”
  楚留香道:“我早已说过,这必定是件很惊人的大事。”
  胡铁花道:“可是枯梅大师和高亚男,会不会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道:“绝不会的。”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难道就为的是要将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接走?”
  楚留香道:“喂,也许——”
  胡铁花道:“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有恶意,枯梅大师怎么会跟着他们走呢?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没有恶意,又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问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似乎根本不听楚留香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这地方叫“逍遥池”,是个公共浴室,价钱并不比单独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洗澡,却别有一种情调;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苏浙一带的男人们,无论贫富,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达泡上一两个时辰。
  浴池里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何况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是为‘丁自己的享受,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谁也不愿理会到别人,也不愿别人理会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边,还有两三个人在洗脚、搓背,另外有个已泡得头晕,正在旁边的清水槽前冲洗。
  这几个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留意到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赤条条的相会,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王侯将相,是名士高人,一脱光了,就和贩夫走卒全没有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很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脱光了,泡在水里的时候,才能够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还有许多大商人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谈生意,因为他们也发现彼此肉帛相见时,讥诈之心就会少些。
  那边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其中有个楚留香仿佛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冲完了,一面拧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这人的两腿很细,很长,上身却很粗壮,肩也很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的轻功极高,所使的兵器份量却一定很重,显见也是位武林高手。
  轻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的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上并不多.
  楚留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泡在水池里观察别人的举动,分析别人身份,猜测别人的来历,也是到这里来洗澡的许多种乐趣之一。
  那长腿人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神情很惶张,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一冲进来,就“扑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水花四溅,溅得胡铁花一头都是。
  胡铁花瞪起眼睛,正想开口骂了,但一瞧见了这人,满面的怒容立刻变做了笑意,笑骂着道:“你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网,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想在这混水里摸几条鱼么?”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快网’网了去。”
  从外面冲进来的人,原来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刚刚还谈超过的“快网”张三,这人不但水性高,鱼烤得好,而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眼皮杂,交的朋友也多,对朋友当然也很够义气。
  这人样样都好,只有一样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黄金白银、翡翠玛瑙,样样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他只爱珍珠,就好像胡铁花看到好酒一样。
  但现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却像是比看到珍珠还高兴,仰面长长出了口气,笑道:“救苦救难王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
  胡铁花笑骂道:“看你没头没脑的,莫非撞见鬼了么?”“快网”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撞见鬼也许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还凶,我倒想瞧瞧。”
  张三道:“你……”
  他刚开口,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惊吵声。
  那长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门口,此刻突又退了回来。
  只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道:“姑娘,达地方你来不得的。”
  另一人道:“别人来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
  声音又急又快,但却娇美清脆,竞像是个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着急道:“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进去?”
  那少女道:“你说不能进去,我就偏要进去,非进去不可。”
  她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本姑娘就不敢来了么?告诉你,你逃到森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阎罗王。”
  胡铁花伸了伸舌头,失笑道:“这小泵娘倒真凶得紧……”
  他膘了张三一眼,就发现张三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忽然一头扎进又热又混的洗澡水里,竟再也不伸出头来。
  胡铁花皱着眉笑道:“有我们在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脚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欢遇到有趣的人,外面的小泵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撞到这里面来。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越吵越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话未说完,只听“拍”的一声,这人显见是被重重的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接着,外面就冲进两个人来。
  赫然竞真的是两个女人。
  谁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那长腿的人身子一缩,也跳入水里,蹲了下去。
  只见这大胆的女人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美极了,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这么亮的星星。’她打扮得更特别,穿的是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一双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骤然一看,正活脱脱像是个刚从靶场射箭下来的王孙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这么美的男子。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圆圆脸仿佛吹弹得破,不笑时眼睛里也带着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都已看出这少女金冠上本来是接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现在珍珠却已不见了。
  珍珠到那里去了呢?“快网”张三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网”张三非但水性精纯,陆上功夫也绝不弱,轻功和暗器都很有两下子,为什么会对这小泵娘如此害怕?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水池里的每个男人都被她瞪过几眼,胡铁花已被瞪得头皮发痒。
  赤条条的泡在水池里,被一个小泵娘瞪着——
  这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头脑已早红了,躲在红衣少女背后,仿佛不敢往外瞧,却又不时偷偷的往楚留香这边瞄一眼。
  楚留香觉得有趣极了。
  红衣少女忽然大声道:“方才有个猴子一样的男人逃进来,你们瞧见没有?”
  水池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
  红衣少女瞪着眼道:“你们只要说出来,我重重有赏,若是敢有隐瞒,可得小心些。”
  胡铁花眨了眨眼下,忽然道:“姑娘说的可是个有点像猴子的人么?”
  红衣少女道:“不错,你看到了?”
  胡铁花悠然道:“若是这么样的人,我倒真见到了一个。”
  水里的张三一颗心几乎已将从腔子里掉了出来,心里恨不得把胡铁花的嘴缝起来,叫他永远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知道胡铁花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过是想妥张三吃些小苦头,把那毛病澳一改。
  那红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G那人在哪里?你说,说出来有赏。”
  胡铁花道:“赏什么?”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随手抛出了样东西,抛入水里,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锭黄澄澄的金子。
  这小泵娘的出手倒一点也不小。“能随手抛出锭黄金来的人,来头自然不小。”
  楚留香觉得更有趣了。
  胡铁花从水里捞起了那锭金子,像是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仔细瞧了瞧,才眉开眼笑道:“多谢姑娘。”
  红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里?”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么……”.
  他也知道这时浴池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每个人都带着一脸看不起他的神色,为了一锭金子就出卖朋友的人,毕竟还是惹人讨厌的。
  但胡铁花还是不脸红,不着急慢吞吞的伸出手来,往楚留香鼻子上指了指,笑嘻嘻道:“人就在这里,姑娘难道没瞧见么?”
  这句话说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白了,怒道:“你……敢开我的玩笑!”
  胡铁花笑道:“在下怎敢开姑娘的玩笑,唠,姑娘请看这人;岂正活脱脱像是个猴子……姑娘我的难道不是他么?”…’
  红衣少女瞪了楚留香一眼,看到楚留香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目中也不禁现出一丝笑意。
  那小丫头早已掩着嘴,吃吃的笑个不停。1l.
  胡铁花更得意了,笑着道:“这里像猴子的人只有他一个,姑娘找的若不是他,那在下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红衣少女沉着脸,显然也不知该怎么样对付达人才好。
  她究竟还年轻,脸皮这么厚的男人,她实在还没见过。’。
  那小丫头又膘了楚留香一眼,忍不住笑道:“姑娘,咱们不如还是走吧。”
  红衣少女忽然“哼”了一声,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定?”
  她说得又急又快,常常一句话得重复两次,像是生伯别人听不清,她一句话说两次,比别人说一次也慢不了许多。
  那小丫头道:“那小偷好像真的不在这里……”
  红衣少女冷笑了几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来找他的,普天之下,什么地方找都见识过,只有这种地方没来过,我就偏要到这里来瞧瞧,看有谁敢把我赶出去!”
  胡铁花抚掌笑道:“对,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像姑娘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像姑娘这样的人,在下一向是最佩服的了。”
  红衣少女道:“哼!”
  胡铁花道:“只可惜姑娘的胆子还不够大。”
  红衣少女瞪眼道:“你说什么?”
  胡铁花笑嘻嘻道:“姑娘若敢也跳到这水池来,才算是有胆子、有本事。”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黄了,突然伸手一拉腰上束着的紫金带,只听“呛”的一声,她手里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长剑。
  这柄剑薄而细,正是以上好的缅铁打成的软剑,平时藏在腰带里,用时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
  这种剑刚中带柔,柔中带软,剑法上若没有很深造诣,要想使这种剑并不容易。
  浴池里已有两个面上露了惊讶之色,像是想不到达骄纵泼辣的小泵娘,竞也能使这种软剑。
  只见她脚尖点地,一闪身就跃上了浴池的边缘,反手一剑,向胡铁花的头顶上削了过去。
  达一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
  胡铁花“哎哟”一声,整个人都沉入水里。别人只道他已中剑,谁知过了半晌,他又从水池中央笑嘻嘻的伸出头来,笑道:“我只不过要了姑娘一锭金子,姑娘就想要我的命么?”
  红衣少女眼睛里似将冒出火来,厉声道:“你若是男人,就滚出来,滚出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是男人,只可惜没穿裤子,怎么敢出来呢?”
  红衣少女咬着牙,跺脚道:“好,我到外面去等你,谅你也跑不了。”
  她毕竟是个女人,脸已有些泛红了,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酌定了出去,像是已气得发抖。
  那小丫头笑眯眯地膘了楚留香一眼,道:“你这朋友玩笑开得太大了,你还是赶紧替他准备后事吧!”
  说到“准备后事”四字,她的脸也沉了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她倒真不是说笑了,我只有破费两文,去买棺材了。”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棺材,把我烧成灰,倒在酒坛里最好。”
  清了清喉咙,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开她玩笑的,只不过这小姑娘实在太凶、太横、太不讲理,而且动不动就要杀人,我若不教训教训她,以后怎么得了?”
  楚留香淡淡道:“只怕你非但教训不了她,还被她教训了。”“快网”张三忽然悄悄从水里伸出头来,悄悄道:“一点也错,我看你还是快些消了吧。”
  胡铁花瞪眼道:“溜?我为什么要溜?你以为我真伯了那小泵娘?”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胡铁花道:“她是谁?难道会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不成?”
  他接着又道:“看她的剑法,的确是得过真传的,出手也很快,但仗着这两手剑法就想欺人,只怕还差着些。”
  张三道:“你也许能惹得了她,但她的扔奶你却是万万惹不起的。”胡铁花道:“她奶奶是谁?”
  张三的眼角无缘无故的跳了两下,一字字道:“她奶奶就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她就是金大夫人第三十九孙女‘火凤凰’金灵芝。”胡铁花怔住了。
  胡铁花是个死也不肯服输的人,但这位“金太夫人”他倒的确是惹不起的——非但惹不起,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
  若以武功而论,石观音、“水母”阴姬、血衣人……这些人的武功也许比金太夫人高些。
  但若论势力之大,江湖中却没有人能比得上这金太夫人了。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挠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后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一个女儿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媚门下,传了峨媚“若因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儿孙女也大都成名立万,“火凤凰”金灵芝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金老太太最喜欢的一个。
  最重要的是,金老太大家教有方,金家的子弟都是正路,绝没有一个为非作歹的,是以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来,大家都尊敬得很。
  这样的人,谁惹得起?’
  胡铁花怔了半响,才叹了口气,瞪着张三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了?”
  张三点头道:“喂。”
  胡铁花道:“但你还是要偷她的珍珠……你莫非吃鱼吃昏了、喝酒喝疯了么?”
  张三苦笑道:“我本来也不敢打这主意,但那颗珠子……唉,那颗珠子实在不该戴在头上的,我只瞧了一眼,魂就飞了,不知不觉就下了手……唉,我怎么会想到她敢追到男人的洗澡堂来呢?”
  只听火凤凰在外面大声道:“你反正跑不了,为何还不快出来!”
  胡铁花皱了皱头道:“这位姑娘的性子倒真急。”
  他忽然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陪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对女,,、最有法子,这位姑娘也只有你能对付她,看来我也只有请你出马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我不行,我长得像猴子,女人一见就生气。”
  胡铁花道:“谁说你长得像猴子,谁说的?那人眼睛一定有毛病,他难道看不出你是天下最英俊、最潇洒的男人么?”
  楚留香闭上眼睛,不开口了。
  胡铁花笑道:“其实,这也是个好机会,说不定将来你就是金老太大的孙女婿,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以沾一点光。”
  楚留香像是已睡着,一个字也听不见。
  张悄悄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看,你还是……”
  胡铁花忽然湿淋淋的从水里跳了起来,大声道:“不管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也好,银老太大的孙女也好,总不能蛮不讲理,她若不讲理,无论她是谁,我都能比她更不讲理。”
  楚留香这才张开眼来,悠悠道:“从来也没有人说过你讲理。”
  胡铁花已围了块布巾,冲了出去。
  浴池里的人也立刻跟着跳出来,这热闹谁不想看?
  那长腿人走过时,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
  楚留香对他也笑了笑。
  长腿的人带着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尊驾想必就是……”
  他向后面瞧了一眼,忽然顿住语声,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出他后面的正是楚留香觉得很面熟的人。
  这人的脸红得就像是只刚出锅的熟螃蟹,也不知是生来如此,是被热水池红?还是看到楚留香之后才涨红的?
  他自始至终都没向楚留香瞧过一眼,和他同行的人眼角却在偷偷膘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望向他时,他就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快网”张三悄悄道:“这两人看来不像是好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他们。”
  楚留香似乎在想什么,随口道:“昭,我好像也见过他们。”
  张三道:“那个腿很长的人,轻功必定极高,派头也很大,想必也是个很有来头的人物,但我却从未见过他。”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未见过的人,就一定是很少在江湖走动的。”
  楚留香道:“嗯。”
  张三道:“这地方虽然有码头,但平时却很少有武林豪杰来往,今天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人,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话,只不过想拉着我在这里陪你,是不是?”
  张三的脸红了。
  楚留香道:“但人家为你在外面打架,你至少也该出去瞧瞧吧。”
  张三道:“好,出去就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哪里都敢去。”
  楚留香道:“人出去之前,莫忘了将藏在池底的珍珠也带去。”
  张三的脸更红了,摇着头叹道:“为什么我无论做什么事,总是瞒不过你……”
  逍遥池的门不大。
  浴室的门都不会大,而且一定挂着很厚的帘子,为的是不让外面的寒风吹进来,不让里面的热气跑出去。
  现在帘子已不知被谁掀开了,门外已挤满了一大堆人。
  居然有个大姑娘胆敢跑到男人的澡堂里来,已是了不得的大新闻,何况这大姑娘还拿着长剑要杀人。
  胡铁花正慢慢吞吞的在穿衣服。“火凤凰”金灵芝这次倒是沉住了气,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只要有人敢瞧她一眼,她就用那双大眼睛狠狠的瞪过去。
  胡铁花慢慢的扣好了扣子,道:“你难道真想要我的命?”
  金灵芝道:“哼。”
  胡铁花叹道:“年纪轻轻的小泵娘,为什么一翻脸就要杀人呢?”
  金灵芝瞪眼道:“该杀的人我就杀,为什么要留着?为什么要留着?”
  胡铁花道:“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金灵芝道:“一千个,一万个,无论多少个你都管不着。”
  胡铁花道:“你若杀不了我呢?”
  金灵芝咬着牙道:“我若杀不了你,就把脑袋送给你!”
  胡铁花道:“我也不想要你的脑袋,你若杀不了我,只望以后永远也莫要再杀人了,这世上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金灵芝叱道:“好——”
  一个字出口,剑光已匹练般刺向胡铁花咽喉。
  她剑法不但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杀手。
  胡铁花身形一闪,就躲开了。
  金灵芝瞪着眼,一剑比一剑快,转瞬间已刺出了十七八剑,女子使的剑法在多以“轻灵”为主,但她的剑法定的是“刚猛”一路,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哧哧”不绝,连门口的人都远远躲开了。
  这地方虽是让顾客们更衣用的,但地方并不大,金灵芝剑锋所及,几乎已没有留下对方可以闪避的空隙。
  只可惜遇着的是胡铁花。若是换了别人,身上只伯已被刺穿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胡铁花别的事沉不住气,但一和人交上手,就沉得住气了,只因他和人交手的经验实在丰富极了,简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别人一打起架来总难免有些紧张,在他看来却像家常便饭一样。
  就算遇见武功比他高得多的对手,他也绝不会有半点紧张。所以别人看不出的变化,他都能看得出,别人躲不开的招式,他都能躲开。
  只见他身形游走,金灵芝的剑快,他躲得更快。
  金灵芝第十九剑刺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来,瞪着眼道:“你为何不还手?”
  胡铁花笑了关,道:“是你想杀我,我并没有想杀你!”
  金灵芝跺了跺脚,道:“好,我看你还不还手,看你还不还手?”
  她一剑刺出,剑法突变。
  直到此刻为止,她出手虽然迅急狠辣,剑法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妙之处,“万福万寿园”的武功本不以剑法见长。
  但此刻她剑法一变,只见剑光绵密,如拔丝、如肃茧、如长江水河,滔滔不绝,不但招式奇幻,而且毫无破绽。
  就算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种剑法非寻常可比。
  要知世上大多数剑法本都有破绽的,若是没有破绽,就一定不知经过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改进。
  但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士既然肯不借竭尽智力来改进这套剑法,那么这套剑法的本身,自然也必定有非凡之处。“快网”张三躲在门后,悄悄道:“这好像是峨媚派的‘柳絮剑法’。”
  楚留香道:“不错。”
  张三道:“她七姑是峨媚基苦因师太的衣钵弟子,这套剑法想必就是她七姑私下传授给她的。”
  楚留香点了点头,还未回话。
  只听金灵芝喝道:“好,你还不回手……你能再不回手算你有本事1”
  喝声中,她的剑法又一变。
  绵密的剑式,忽然变得疏谈起来。
  漫天剑气也突然消失了。
  只见她左手横眉,长剑斜削而出,剑光似有似无,出手似快似慢,剑路似实似虚,招式将变未变。
  不识货的人这次已看不出这种剑法有什么巧妙了。
  有的人甚至以为这小泵娘心已怯,力已竭。
  但楚留香看到她这一招出手,面上却已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他已看出这一招正是华山派剑法“清风十三式”中的第一式“清风徐来。”

第二章 玉带中的秘密

  武林七大门派齐名,说起来虽以“少林”、“武当”为内外家之首,其实“昆仑”、“点苍”、“峨媚”、“南海”、“华山”,也各有所长,是以这七大门派互相等敬,却也绝不相让。
  只不过若是说起剑法来,无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都绝不敢与华山争锋,只因华山派这一套“清风十三式”的确是曼妙无侍,非人能及,连昆仑的“飞龙大九式“都自傀不如。
  达“清风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两字,讲究的正是:“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对手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架。
  高亚男号称“清风十三式”学全,只不过学会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亚男外,枯梅大师根本就未将这“清风十三式”的心法传授给任何弟子,华山派以外的人,自然更无从学起。
  但现在金灵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非但楚留香为之耸然动容,胡铁花更是吓了一大跳。
  只听“哧”的一声,他衣襟已被剑划破,冰冷的剑锋堪堪贴着他的皮肉划过,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以胡铁花的武功,本来是不会躲不开这招的,但他已不知见过高亚男使过多少次“清风徐来”了。
  这一招“清风徐来”的剑式,他也已学得似模似样,只不过其中的神髓,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高亚男自然也绝不会将心法传授给他,枯梅大师门规严谨,谁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将师门心法私下传授给别人,
  此刻金灵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而且神充气足,意在剑先,竞似已得到了“清风十三式”的不传之秘!
  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胡铁花却深知其中厉害,自然难免吃惊,一惊之下,心神大分,竟险些送了命!
  金灵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己跟着刺出。只见她出手清淡,剑法自飘忽到妙,如分花拂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指柳”!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她的手腕已被一个人捉住了!
  这人来得实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议。
  金灵芝眼角刚瞥见这人的影子,刚感觉到达人的存在,这人已将她的手腕门轻轻扣住。
  这人的出手亲切不劲,但也不知怎的,金灵芝被他一只手扣住,全身的力气,就连半分也使不出来。
  她大惊回头,才发现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里,被人骂做“活像只猴子”居然还面带笑容的人。
  他现在面上正也带着同样的笑容。
  金灵芝本觉他笑得不讨厌,现在却觉得他笑得不但讨厌,而且可恨极了,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你想干什么?想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不要脸!”
  楚留香等她骂完了,才微笑着道:“我只想问姑娘一件事。”
  金灵芝大声道:“我根本不认得你,你凭什么要问我?”
  楚留香淡谈道:“既是如此,在下不问也无防,只不过……”
  他说到达忽然就没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说不问,就不问。
  金灵芝等了半晌,却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姑娘说不定也想知道的。”金灵芝道:“你要问什么?”
  这句话她连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胡铁花暗暗好笑1这老臭虫对付女孩子果然有一手,他曾经说过:“女孩子就像人的影于,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远在你前面,你一转身,她就反而会来盯着你了。”这话看来倒真的是一点都不假。
  只听楚留香沉声道:“我只想请问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这‘清风十三式’,是从哪里学来的?”
  金灵芝的脸色突然变了,大声道:“什么‘清风十三式’?我哪里使出过‘清风十三式’的?你看错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只有撒赖,明明满嘴是糖,却硬说没有,明明知道大人不相信,还是要硬着头皮赖一赖。
  谁知楚留香只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金灵芝声音更大,瞪大眼道:“我问你,你是于什么的?八成也是那小偷的同党,说不定就是窝主,识相就快把我那珍珠还来!”
  人家不问她,她反而问起人家来,这就叫“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心里有鬼的人,大多都会使这一套的。
  楚留香还是不动声色,还是带着笑道:“窝主倒的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我。”
  金灵芝道:“不是你是谁?”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的划着圈子,指尖在每个人面前都保是要停下来,经过胡铁花面前的时候,胡铁花心里暗道:“糟了。”
  他方才说楚留香“活像猴子”,以为楚留香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理他了,谁知楚留香的手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来。
  那脸色好像熟螃蟹一样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缎团花的袍子,腰上还系着根玉带。
  他身材本极魁传,脱得赤条条时倒也没什么,此刻穿起衣服来,紫红的缎袍配着他紫红色的脸,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派头之大,门里门外几十个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他本来已经想走了,怎奈门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只有站在旁边瞧热闹。
  只是仿佛对楚留香有什么忌惮,始终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只听楚留香将“是”字拖得长长的,到现在才说出一个“他”字。
  他发现每个人脸上都现出惊讶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着他,他也有些奇怪,忍不住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谁。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着他的鼻子!
  只听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窝主,而且还是主使,那颗珍珠就藏在他身上!”
  这紫袍大汉的脸立刻涨得比螃蟹更红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吃道:“这……这位朋友真会开玩笑。”
  楚留香笑着脸,正色道:“这种事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汉笑道:“这位姑娘的珍珠是因是方在下都未见过,阁下不是在开玩笑是什么?”
  这人显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了,骤然吃了一惊,神情难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恢复了从容。
  楚留香目光四扫,道:“各位有谁看到过方的珍珠?……这位朋友若说连珍珠是圆是方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开玩笑,简直是在骗小孩子了。”
  紫袍大汉看到别人脸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这番话打动,他就算再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有些发急了,冷笑着道:“阁卞如此血口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在事实俱在,我也不必再多作辩白……。”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似乎怒极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没拦他,只是放松了抓住金灵芝脉门的手。
  只见剑光一闪,金灵芝已拦住了这紫袍大汉的去路,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冷笑着道:“你想溜?溜到哪里去?”
  紫袍大汉的脸被剑光一映,已有些发育,勉强笑道:“姑娘难道真相信了他的话?”’
  金灵芝道:“我只问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汉用眼角膘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说珍珠是这人偷的,姑娘可相信么?”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无妨。”
  紫袍大汉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说来,珍珠难道在我身上么?”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点也不假。”
  紫袍大汉突然仰面大笑起来,道:“笑话……嘿嘿,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楚留香道:“若从你身上将那珍珠搜出来,那就不是笑话了。”
  他话未完,那小丫头在旁边叫了起来道:“对,只有搜一搜才知道谁说的话是真?谁说的是假?”
  紫袍大汉的脸色变了,跟着他来的那人,已忍不住冲了过来,反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厉声道:“你们真的要搜?”
  那小丫头眼睛笑眯眯膘着楚留香,道:“只要不做贼心虚,搜一搜又何防?”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汉反而将他的手拉住了,抢着道:“要搜也无妨,但若搜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赔不出珍珠,就贻脑袋。”
  紫袍大汉:“各位都听到,这句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楚留香沉下脸,道:“我说话一向言而有信,这点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汉竞还是不敢正眼瞧,转过头道:“好,你们来搜吧!”
  那小丫头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脱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浓在他束腰的那玉带里,只要他将那根玉带解下来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汉的脸色又变了,双手紧握着玉带,再也不肯放松,像是生伯被别人抢去似的。
  那小丫头道:“解下来呀,难道你不敢么?”
  金灵芝剑尖闪动,厉声道:“不解也得解!”
  胡铁花一直在旁边笑嘻嘻的瞧着,此刻忽然道:“他当真敢不解下来,我倒佩服他的胆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动手,但紫袍大汉又拦住了他,大声道:“好,解就解,但你自己方才说的话,可不能忘记。”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亲手检查检查,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好歹也只有一个脑袋……各位说是不是7”
  大家虽未点头,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汉跺了跺脚,终于解下玉带,道:“好,你拿去!”
  这玉带对他实在是关系重大,方才他洗澡时都是带在手边的,平时无论如何他也不肯解下。
  但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岂非显得无私有弊:何况金灵芝手里的剑尖距离他面目还不及一尺。更何况他早已知道楚留香是谁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连碰都没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没有别人沾过他身,他也不怕有人来栽脏。
  玉带解下来,他反倒似松了口气,斜眼瞪着楚留香,嘴角带着冷笑,好保已在等着要楚留香的脑袋了。
  他却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脑袋的人又何止他一个,但到现在为止,楚留香的脑袋还是好好的长在头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的手。
  只见楚留香双手拿着那根玉带仔细瞧了几眼,突然高高举起;手一扳,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玉带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接着就是“夺,夺,夺”一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顶,一闪一闪的发着惨碧色光芒。
  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颜色,显然还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别人与他交手时,怎会想到他腰带中还藏着暗器,自是防不胜防。
  旁边瞧的人虽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厉害却是人人都可以想到的,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金灵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带这种暗器的人,想必就不会是好人。”
  紫袍大汉脸色又发育,抗声道:“暗器是好是歹都无妨,只要没有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现在想必已看出这玉带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里面……喏,各位请留心瞧着……”
  他两手忽然一扳,“崩”的一声,玉带已断,里面掉下了一样东西,骨碌碌的在地上滚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见,从玉带里落下来的,赫然正是一粒龙眼般大小的,光采圆润夺目的珍珠!
  紫袍大汉几乎晕了过去,心里又惊、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这“玉带藏针”来得极不容易,二十年来已不知救过多少次命,帮他伤过了多少强敌。
  制造这条玉带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杀人灭口,如今玉带被毁,再想同样做一根,已绝无可能了。
  惊的是他明明没偷这珍珠,珍珠又怎会从玉带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带里,他再想不承认也不行了,这叫他如何不急?
  紫袍大汉情急之下,狂吼一声,就想去抢那珍珠。
  但别人却比他更快。
  胡铁花横身一拦,迎面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乱,竟未能避开,胡铁花这一拳正打在他的肩头上。
  只听“砰”的一声,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七八步去,若非那佩刀的人在旁边扶着,他就难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铁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他自己当然很明白自己拳头上的力量,这一拳虽然只用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床上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了,江湖中能挨得了他这一拳的人,只怕没几个。
  紫袍大汉挨了一拳,居然并没什么事,不说他的暗器弹毒,单说他这一身硬功夫,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头已乘机将珍珠捡了起来,送过去还给金灵芝。
  楚留香面带微笑,道:“不知道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么?”
  金灵芝铁青着脸,瞪着那紫袍大汉,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紫袍大汉还未说话,那佩刀人实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爷们就算拿了你一颗珍珠,又有什么了不起!成千上万两银子,大爷们也是说拿就拿,也没有人敢咬掉大爷的蛋去。”
  金灵芝怒极反笑,冷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未说完,剑已刺出。只见剑光飘忽闪烁,不可捉摸。
  她怒极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的使出是一招“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铁花交换了眼色,会心微笑。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自门外斜掠了进来!这人来得好快!
  金灵芝的剑早巳刺出,但这人竟比她的剑还快。
  只听“拍”的一声,金灵芝的剑竟被他的两只手夹住!
  这一来连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惊。
  这人身法之快,已很惊人,能以双手夹住别人的剑锋,更足惊人,但令楚留香吃惊的倒不是这些。
  金灵芝此刻所使的剑法,若不是“清风十三式”,倒也没什么,但她此刻用的正是“清风十三式。”
  这种剑法的变化谁也捉摸不到,连楚留香也无法猜透她的剑路,但这人出手就已将她剑式制住,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
  只见这人长身玉立,轻衫飘飘,面上的笑容更温柔亲节,叫人一见了他就会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铁花见了这人,又吃了一惊,他们绝未想到,这人竟是昨晚和枯梅大师同船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枫!
  金灵芝见了丁枫,也像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了。
  丁枫却微笑着道:“多日不见,金姑娘的剑法精进了,这一招‘柳絮飞雪’使得当真是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连还珠大师只怕也得认为是青出于蓝。”
  还珠大师正是金灵芝的七姑,“柳絮飞雪”也正是峨嵋嫡传剑法中的一招。旁边有几个练家子已在暗暗点头:“难怪这位姑娘的剑法如此高卓,原来是峨媚派门下。”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邦知道金灵芝方使出的明明是“清风十三式”中第八式“风动千铃”。“风动千铃”和“柳絮飞雪”骤眼看来,的确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微变化,却截然不同!
  这少年为何偏偏要指鹿为马呢?
  丁枫又道:“这两位朋友,在下是认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面,放过了他们吧。”
  金灵芝虽然满面怒容,居然忍了下来,只是冷冷道:“他们是小偷,你难道会有这种朋友?”
  丁枫笑道:“姑娘这想必是误会了。”
  金灵芝冷笑道:“误会?我亲眼看见的,怎么会是误会?”
  丁枫道:“这两位朋友虽然不及‘万福万寿园’之富可敌国,但也是拥资百万的豪富。像姑娘手里这样的珍珠,他们两位家里虽没有太多,却也不会太少。在下可以保证,他们两位绝不会是小偷。”
  一句话说得非但份量很重,而且也相当难听了。
  但金灵芝居然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板着脸在自己生气。
  她号称“火凤凰”,脾气的确和烈火差不多,见了这少年居然能将脾气忍住,更是别人想不到的事。
  佩刀人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否则……”
  紫袍大汉抢笑道:“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家全是误会,现已解释开了,在下今晚还是要摆酒向金姑娘赔礼。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紫袍大汉道:“不知金姑娘肯赏光么7”
  金灵芝“哼”了一声,还未说话,丁枫已代替她回答了,笑道:“不但金姑娘今夜必到,在场这几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大家既然在此相会,也总算是有缘,岂可不聚一聚。”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微笑道:“不知这两兄台可有同感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纵然不去,我这位朋友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在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挨几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突听一人说:“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请不请我?”
  这人站在人丛里,比别人都高着半个头,只因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很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个人。
  但此刻当然也穿上了衣服,衣着之华丽绝不在那紫袍大汉之下,手上还提着个三尺见方的黑色皮箱,看来份量极重,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大笑道:“兄台若肯赏光在下欢迎还来不及,怎有不请之理?”
  那长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谢了,却不知席设哪里?”
  紫袍大汉道:“就在对面的‘三和楼’如何7”
  长腿的人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含笑膘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出去。
  既然已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灵芝是和丁枫一起走的,她似乎并不想和丁枫一起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未拒绝。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刚才怎么能忍得下来的?就算那丫头是金老太婆的孙女,我兄弟难道就是伯事的人么?”
  紫袍大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没那么样做……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难道还会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汉沉着脸,一字字道:“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袍大汉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们虽对付不了你,但总有人能对付你的。你若还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本事!”
  楚留香胡铁花一转过街,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张三那小子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铁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将那颗珍珠吐出来的,这小于也奇怪,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语。
  胡铁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也太绝了。”
  楚留香道:“你不认得那人?”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认得你,所以虽然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出声,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可怜他了。”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东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
  胡铁花道:“紫鲸帮?”
  楚留香道:“不错,那人就是紫鲸帮主海阔天!他一向很少在陆上活动,所以你才没有见过他。”
  胡铁花动容道:“但这厮的名字却早已听说过,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阔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谈淡一笑,道:“以后你总还有机会的,何必着急。”
  胡铁花忽又笑了道:“听说海阔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满载而归,可说是一等一的大强盗,今天却被你硬扣一顶‘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着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脱光时,我本未认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个机会。”
  胡铁花道:“但你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胡铁花沉吟着,道:“海阔天若是草,蛇是谁?……丁枫?”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点头道:“此人的确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师船上,船沉了,他却在这里出现;他本是去接枯大师的,现在枯梅大师却不见了。”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第一件觉得奇怪的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和华山派全无渊源,却学会了华山派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而且还死也不肯认帐。”
  楚留香道:“这是第二件怪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见了丁枫,却好像服气得很,她和丁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这是第三件。”
  胡铁花道:“紫鲸一向只在海上活动,海阔天却忽然也在这里出现了;丁枫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和他有些关系。他们怎会有关系的?”
  楚留香道:“这是第四件。”’
  胡铁花想了想,道:“丁枫一出手就能夹住金灵芝的剑,显然对‘清风十三式’的剑路也很熟悉。他怎么会熟悉华山的剑法?”
  楚留香道:“这是第五件。”
  胡铁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却硬要就说它是峨媚的‘柳絮剑法’,显然也在为金灵芝掩饰。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这是第六件。”
  胡铁花道:“他的双掌夹剑,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贺谷传来的‘大拍手’,轻功身法却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数相同,又对华山派的剑法那么熟悉;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有这么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的不传之授,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楚留香道:“这是第七件。”
  胡铁花揉着鼻子,鼻子都揉红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一天之内就遇着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难道还不够?”
  楚留香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七件事之间的关系?”
  胡铁花道:“我的头早就晕了。”
  楚留香道:“这七件事其实只有一条线,枯梅大师想必就是为了追查这条线而下山的。”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本是华山派不传之秘,现在却至少已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了,这秘密是怎么会走漏的?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掌门,自然不能不管。”
  胡铁花恍然道:“不错,枯梅大师下山,为的就是要追查‘清风十三式’和秘传心法是怎么会给外人知道的,她为了行动方便,自然不能以本来身份出现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枯梅大师自己当然绝不会泄露秘密……”
  胡铁花断然道:“高亚男也绝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道:“她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的心法秘笈已失窃了。”
  胡铁花长长吸了口气,道:“不错,除了这原因之外,枯梅大师怎肯轻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风十三式’既是华山派的不传秘,它的心法秘笈收藏得必定极为严密……”
  胡铁花抢着道:“能有法子将它偷出来的人,恐伯只有‘盗帅’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大本事。”
  胡铁花边苦笑道:“这件事简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窃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骤然一看,两件事的确仿佛有些大同小异,其实却截然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宫弟子极多,分子复杂,华山派却向择徒最严,枯梅大师门弟子一共也只不过有七个而已。”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本就是‘水母’的门下弟子保管,‘清风十三式’的剑谱却一定是枯梅大师自己收藏的……”
  胡铁花道:“不错,要偷‘清风十三式’的剑谱,的确比偷‘天一神水’困难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偷这剑谱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无花还要厉害得多。”胡铁花道:“你想这人会不会是……丁枫?”
  楚留香沉吟道:“纵然不是丁枫,也必定和丁枫有关系。”
  他接道:“枯梅大师想必已查出了线索,所以才会冒那‘蓝太夫人’的名到达城来和丁枫相见。”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只要抓住丁枫,岂非就可问个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师自然不会像你这么鲁莽,她当然知道丁枫最多也不过是条小蛇而已,另外还有条大蛇……”
  胡铁花道:“大蛇是谁?”
  楚留香道:“到现在为止,那条大蛇还藏在草里,只有将这条大蛇捉住,才能查出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无用的。”
  胡铁花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枯梅大师现在的做法,想必就是为了要迫出这蛇究竟藏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楚留香笑道:“你终了明白了。”
  胡铁花道。”但我们……”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已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师有关,也和很多别的人有关。”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师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人秘密也落在这条大蛇的手里,和这件事有牵连的更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
  胡铁花叹道:“不错,这件事的确比那‘天一神水’失窃案还是诡密复杂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无花盗取‘天下神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要用,这条大蛇盗取别人的秘密,却是为了出售I”
  胡铁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灵芝是怎么会得到‘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
  胡铁花也不禁动容道:“你难道认为她是向丁枫买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
  他接着又道:“这种交易自然极秘密,丁枫必早已警诫过她,不可将剑法轻易在人前炫露,便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来。”
  胡铁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见丁枫,就紧张得很,明明不能受气的人,居然也忍得气了,为的就是知道自己错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丁枫才会故意替她掩饰。”
  胡铁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无论怎样掩饰,纵瞒得了别人,也瞒不过我们的。”
  楚留香道:“丁枫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和华山派的关系,也许他还以为将我们也一起瞒过了。”
  胡铁花道:“但他迟早会知道的。”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他迟早总会知道,等到那时……”
  胡铁花变色道:“等到那时,他就一定要将我们杀了灭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确还不算太笨。”
  胡铁花冷笑道:“想杀我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枫是丁枫1”
  胡铁花道:“丁枫又怎样,难道能比石观音,比血衣人更厉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丁枫也许不足惧,但那条大蛇……”
  胡铁花大声道:“你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起来了?……那条大蛇又怎样,难道能把我们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声道:“甲贺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难见的绝技,‘清风十三式’更不必说了,他们能将这三种武功都学会,何况别的。一个人若能身兼数十家武功之长,这种难道不比石观音他们可怕?”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况,能学到这几种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见,那条大蛇的心机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铁花冷笑道:“阴险毒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们,只不过能小心总是小心好些。”
  胡铁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变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总是比别人活得长些,她若在三十三岁时就被人杀死了,又怎会变成老太婆?”
  胡铁花也笑了,道:“亏你倒还记得我年纪,我这个人能够活到三十三岁,想不倒也真还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对付的,无论谁也只要牵连进去了,再想脱身,只怕就很难。”
  楚留香道:“现在牵连这件事里来的,据我所知,已有‘万福万寿园’、华山派、紫鲸帮,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胡铁花沉吟着,道:“就算只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胡铁花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果然看一个人早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也看出来这人必定很有些来历。
  这是条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杂草丛生,四下渺无人迹——只有一个人。
  这人穿着件极讲究的软缎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崭新的,皮箱却已很破旧。
  他的人很高,腿更长,皮肤是淡黄色的,黄得很奇怪,仿佛终年不见阳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双阵子却很亮,和他的脸完全不相称,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别人的一双眼睛,嵌在他脸上。
  胡铁花笑了。若是别人在后面钉他们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对这人本来就没有恶感,此刻远远就含笑招呼着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缘,我们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更有缘了,为何不过来大家聊聊。”
  这人也笑了。
  他距离胡铁花他们本来还很远,看来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问,就已走时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们的面前。
  楚留香脱口赞道:“好轻功1”
  达人笑了笑,道:“轻功再好,又怎能比得楚香帅。”
  楚留香含笑道:“阁下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阁下,这岂非有点不公平。”
  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两位也绝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阁下太谦了。”
  胡铁花已沉下了脸,道:“这倒也不是太谦,只不过是不愿和我们交朋友而已。”
  这人抢着道:“我绝非故意谦虚,更不是不原和两位交朋友,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姓勾,名子长,两位可听过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住了。“勾子长。”
  这名字实在奇怪得很,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很少难忘记,他们非但没听过这名字,简直连这姓都很少听到。
  勾子长笑道:“两位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状了。”
  他接着又道:“其实我这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两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该很有名才是,只不过,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动过,两位自然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这人果然一点也不谦虚,而且直爽得很。
  胡铁花最喜欢就是这种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铁花,你既认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长:“不知道。”
  胡铁花笑不出来了。
  他忽觉得太直爽的人也有点不好。
  幸好勾子长已接着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气绝不会在楚香帅之下……”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还不算太小心眼。”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扳起了脸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时候比你多,所以风头都被你抢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铁花道:“虽然没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见你举起杯子,以为你要喝了,谁知你说几句话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例一点也不假。”
  勾子长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人斗起嘴来简直就像是个大孩子,却不知他们已发现路旁的杂草丛中有人影闪动,所以才故意斗起嘴。
  那人影藏树后,勾子长竞全未觉察。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都已知道这勾子长武功虽高,江湖历练却太少,他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这话显然不假。
  但他既然从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会认得楚留香呢?
  这时那人影已一闪而没,轻功仿佛也极高。
  胡铁花向楚留香汀了个眼色,道:“你说他可曾听到他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勾子长咳嗽了两声,抢着道:“我非但未曾听说过胡兄大名,连当今天下七大门派的掌门,我都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长道:“当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个人,就是楚香帅。”
  胡铁花道:“他真的这么有名?”
  勾子长笑道:“这只因我有个朋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帅,还说我就算再练三十年,轻功也还是比不上楚香帅一半。”
  胡铁花微笑道:“这只不过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长道:“我那朋友常说楚香帅对他思重如山,这次我出来,他再三叮咛,要我见到楚香帅时,千万要替他致意,他还伯我不认得楚香帅,在我临行时,特地将楚香帅的丰采描叙了一遗。”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我见到楚香帅时,还是未能立刻认出来,只因……”
  胡铁花笑着接道:“只因那时他脱得赤条条的,就像个刚出世的婴儿,你那朋友当然不会是女的,又怎知他脱光了时是何模样7”
  勾子长笑道:“但我一见到楚香帅的行事,立刻就想起来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想不通那颗珍珠是怎会跑到玉带中去的。”
  胡铁花道:“那只不过是变把戏的障眼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定是从住在天桥变戏法的‘四只手’那里学来的。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只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7”
  勾于长道:“这……我倒未听敝友说起。”
  楚留香笑道:“这人嘴里从来也未长出过象牙来,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胡铁花道:“你嘴里难道就长得出象牙来?这年头象牙可值钱得很呢,难怪有些小泵娘要将你当做个活宝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问道:“却不知贵友尊姓大名,是怎会认得我的?”
  勾子长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皱眉道:“王二呆?”
  勾子长笑道:“我也知道这一定是假名,但朋友贵在知心,只要他是真心与我相交,我又何必计较他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姓?”
  楚留香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别人不愿说的事,他就绝不多问。
  他们边谈边走,已快走到江岸边了。
  风中传来一阵阵烤鱼的鲜香。
  胡铁花笑道:“张三这小于总算还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鱼,在等着慰劳我们了。”“快网”张三的船并不大,而且已经很破旧。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这条船是张三花了无数心血造成的。船上每一根木头,每一根钉子都经过细心的选择,看来虽然是破旧,其实却坚固无比,只要坐在这条船上,无论遇着多么大的风浪,楚留香都绝不会担心。
  他相信张三的本事,因为他自己那条船也是张三造成的。
  船头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旁摆满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罐子,路子里装着的是各式各样不同的作料。
  炉火并不旺,张三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上涂着作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像“快网”张三也有如此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楚留香他们来了,张三也没有招呼。
  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的,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说。
  他常说:“鱼是人人都会烤的,但我却比别人都烤得好,就因为我比别人专心,‘专心’这两个字,就是我烤鱼的最大的诀窍。”
  楚留香认为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应该学学他的这诀窍。
  香气越来越浓了。
  胡铁花忍住不道:“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张三不理他。
  胡铁花道:“再烤会不会烤焦7”
  张三叹了口气,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鱼的滋味一定不对了,就绪你吃吧!”
  他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么能吃得到好东西。”
  胡铁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总比站在一边干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就大嚼起来。
  张三这才站起来招呼,笑道:“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里差点被我撞倒,我本该先烤鱼敬他才是……你们为何不替我介绍介绍7”
  勾子长道:“我叫勾子长,我不吃鱼,一看到鱼我就饱了。”
  张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这位朋友说得真干脆,但不吃鱼的人也用不着罚站呀……来,请坐请坐,我这条船虽破,洗得倒很干净,绝没有鱼腥臭。”
  他船上从来没有椅子,无论什么人来,都只好坐在甲板上。
  勾子长先将那黑皮箱放下,再坐在皮箱上。
  张三眼睛瞪着他的皮箱——这皮箱放下来的时候,整条船都似乎摇了摇,显见份量重得惊人。
  勾子长笑道:“我不是嫌脏,只不过我的腿太长,盘着腿坐不舒服。”
  张三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勾子长笑道:“你一定在猜我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你永远也猜不着的。”
  张三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里装的至少不会是鱼。”
  勾子长目光闪动,带着笑道:“我可以让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就将箱子送给你。”
  张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出。”
  他嘴里虽这么样,却还是忍不住猜着道:“份量最重的东西,好像是金子。”
  勾子长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将世上所有黄金堆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将这箱子换给他。”
  张三眼睛亮了,道:“这箱子竟如此珍贵?”
  勾子长道:“在别人眼中,也许一文不值,但在我看来,却比性命还珍贵。”
  张三叹口气,道:“我承认猜不出了。”
  他凝注着勾子长,试探着又道:“如此珍贵之物,你想必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看的。”
  勾子长道:“但你迟早总有看得到的时候,也不必着急。”
  他笑了笑,接着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东西的。”
  鱼烤得虽慢,却不停的在烤,胡铁花早已三条下肚了,却还是睁大了眼睛,在盯着火上烤的那条。
  勾子长笑道:“晚上‘三和楼’还有桌好菜在等着,胡兄为何不留着点肚子?”
  胡铁花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上哪有一样莱能比得上张三烤鱼的美味?”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道:“熊掌我所欲也,鱼亦我所欲也,若是张三烤的鱼,舍熊掌而食鱼矣。”
  张三失笑道:“想不到达人倒还有些学问。”
  胡铁花悠然道:“我别的学问没有,吃的学问却大得很,就算张三烤的鱼并不高明我也先吃了再说,能呼到嘴的鱼骨头,也比飞着的鸭子好。”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道:“你们以为今天晚上那桌菜是好吃的么7菜里若没有毒,那才真是怪事了。”
  楚留香忽然道:“这罐醋里怎么有条娱蚁?难道你也想毒死我?”
  醋里哪有什么蜈蚣?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要说话了,楚留香却摆了摆手,叫他闭嘴,然后就拿起那罐醋,走到船舷旁。
  谁也猜不出他这是在做什么,只见他将整耀醋全都倒了下去。“这人究竟有什么毛病了?”
  胡铁花这句话还未说出来,就发现平静的江水中忽然卷起了一阵浪花,似乎有条大鱼在水里翻跟斗。
  接着,就在个三尺多长,小碗粗细的圆筒从水里浮了起来。
  圆筒是用银子打成的,打得很薄,所以才会在水中浮起。
  胡铁花立刻明白了,道:“有人躲在水里用这圆筒偷听?”
  楚留香点了点头,笑道:“现在他只怕要有很久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水里听不见水上的声音,只有将这特制的银筒套在耳朵上伸出水面,水上的声音就会由银筒传下去。”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上面会灌下一瓶醋。
  胡铁花笑道:“耳朵里灌醋,滋味虽不好受,但还是太便宜了那小于,若换了是我,一定将这罐辣椒油灌下去。”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有辣椒油倒还无防,没有醋,全就烤不成了。”
  勾子长早已动容,忍不住说道:“香帅既已发现水中有人窃听,何不将他抓起来问问,是谁派他来的?”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问是绝对问不出什么的,但纵然不问,我也知道他是谁派来的了。”
  勾子长道:“是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突见两匹快马,沿着江岸急驰而来。
  马上人骑术精绝,马也是千中选一的好马,只不过这时嘴角已带着白沫,显然是已经过长途急驰。
  经过这条船的时候,马上人似乎说了两句话。
  但马驰太急一眨眼间就又奔出数十丈外,谁也没有这么灵的耳朵。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胡铁花自然知道这人是谁,问道:“老臭虫,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那有胡子的人说:‘帮主真在那条船上?’没胡子的人说:‘只希望……”
  胡铁花道:“只希望什么?”
  楚留香道:“抱歉得很,下面的话,我也听不清了。。
  胡铁花摇了摇头,道:“原来你的耳朵也不见得有多灵光。”
  但勾子长已怔住了。
  他简直想不通楚留香是怎么能听到那两人说话的,非但听到了那两说话,还看出了谁有胡子,谁没胡子,还能分辨话是谁说的。
  勾子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可看出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么?”
  胡铁花和张三同时抢着道:“自然是从‘十二连环坞’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胡铁花接着道:“奇怪的是,武老大怎会到江上来了?”
  勾子长又征住了,忍不住问道:“十二连环坞是什么地方7”
  胡铁花道:“十二连环坞就是‘凤尾帮’的总舵所在地。”
  勾子长道:“凤尾帮?”
  胡铁花道:“凤尾帮乃是江淮间第一大帮,历史之悠久,几乎已经和丐帮差不多了,而且行事也和丐帮差不多,正派得很。”
  勾子长道:“武老大又是谁呢?”
  胡铁花道:“武老大就是武维场,也就是凤尾帮的总瓢把子。”
  张三接着道:“此人不但武功极高,为人也极刚正,可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我若见到他,一定请他吃条烤鱼。”
  胡铁花道:“你要知道,想吃张三的烤鱼,并不容易,‘神龙帮’的云从龙己想了很多年,就硬是吃不到嘴。”
  勾子长道:“神龙帮就在长江上?”
  张三道:“不错,神龙帮雄踞长江已有许多年了,谁也不敢来抢他们的地盘,武维扬就因为昔年和神龙帮有约,才发誓绝不到长江上来。”
  胡铁花道:“但他今天却来了,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奇怪。”
  勾子长道:“可是……你们又怎知道那两骑一定是从‘十二连环坞’来的呢?”
  胡铁花问道:“你可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7”
  勾子长道:“好像是墨绿色的衣服,但穿墨绿色的衣服的人也很多呀。”
  胡铁花道:“他的腰带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条编成的,那正是‘风尾帮’独一无二的标志。”
  勾子长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眼睛好快……”
  张三淡淡的说道:“要在江湖中混,非但要眼睛快,还要耳朵长,单凭武功高强是绝对不够的……”
  突听马蹄声响动,两匹马自上流沿岸奔来。
  马上却没有人。
  这两匹马一花一白,连勾子长都已看出正是方才从这里经过的,现在又原路退回,但马上的骑士怎会不见了呢?
  勾子长忽然从船头跃起,横空一掠,已轻轻的落在白马的马鞍上,手里居然还提着那黑色的皮箱。
  只听耳畔一人赞道:“好轻功!”
  他转头一瞧,就发现胡铁花已坐到花马的马鞍上,笑嘻嘻的瞧着他。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勒住了马。
  这时楚留香才慢慢的定了过来,笑道:“两位的轻功都高得很,只不过勾兄更高一筹。”
  胡铁花笑道:“一点也不错,他手里提着个几十斤重的箱子,自然比我吃亏多了。”
  勾子长居然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翻身下马道:“香帅深藏不露,功夫想必更深不可测,几时能让我开开眼界才好。”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他真是深藏不露?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个天生的悚骨头而已,能躺下的时候,他绝不坐着,能走的时候,他绝不会跑。”
  楚留香笑道:“能闭着嘴的时候,我也绝不乱说话的。”
  勾子长目光闪动,忽然道:“香帅可知道这两匹马为何去而复返?马上的骑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道:“勾兄想必也已看出,他们只怕已遭了别人的毒手!”
  胡铁花动容道:“你们已看出什么?怎知他们已遭了毒手?”
  勾子长指了指白马的马鞍,道:“你看,这里的血渍还未干透,马上人想必已有不测。”
  马鞍上果然是血渍斑斑,犹带殷红。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学得倒真不慢,简直已像是个老江湖了。”勾子长苦笑道:“我只不过是恰巧站在这里,才发现的,谁知香帅谈笑之间就已看到了。”
  楚留香沉声道:“武维扬将手下无弱兵,这两人骑术既精,武功想必也不弱,两骑来去之羊,还未及片刻,他们就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抢着道:“去瞧瞧他们的尸体是不是还找得到……”
  一句话未说完,已打马远去。

 

 

第三章、推测

  江岸风急,暮色渐浓。
  胡铁花放马而奔,沿岸非但没有死人的尸首,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江上的船只也少得很。
  “还不到一顿饭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已去而复返,显然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已被人截击,他们的尸首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胡铁花终于还是想通这道理了,立刻勒转马头,打马而回,
  走了还没有多久,他就发现楚留香、勾子长、张三都围在岸边,那两个骑士的尸首,赫然就在他们的脚下。
  胡铁花觉得奇怪极了、来不及翻身下马,已大呼道:“好小子,原来你们找到了,也不招呼我一声,害我跑了那么多的冤枉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好久没有马骑,我还以为你想乘此机会骑骑马又兜兜风哩,怎么敢打断你的雅兴。”
  胡铁花只好装做听不懂,一掠下马,道:“你们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道:“就在这里。”
  胡铁花道:“就在这里?怎么会没有瞧见?”
  张三笑道:“你杀了人之后,难道会将尸体留在路上让人家看么?”
  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到这人活了三十多岁,还是这种火烧屁股的脾气。”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呀,连你这小子也来臭我了,你是什么东西?下次你偷了别人珍珠,看我还会不会替你去顶缸?”
  他刚受了楚留香的奚落,正找不着出气的地方。
  张三正是送上门来的出气筒。
  勾子长还不知道他们的交情,也不知道他们没事就斗嘴,只不过是为了松弛紧张的神经,也已抢着来解围了,道:“这两人的尸首,都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胡铁花道:“哦。”
  其实他也早已看到这两具尸首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又何偿不知道尸首必已被抛人江水中。
  勾子长又道:“那凶手还在他们衣服里塞满了沙上,所以一沉下去,就不再浮起,若非香帅发现地上的血渍,谁也找不到的。”
  胡铁花淡淡道:“如此说来,他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勾子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目光之敏锐,的确非人能及。”
  胡铁花道:“你对他一定佩服得很,是不是?”
  勾子长道:“实在佩服己极。”
  胡铁花道:“你想跟着他学?”
  勾子长道:“但愿能如此。”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什么人不好学,为什么偏偏要学他呢?”
  勾子长笑了笑,还没有说话。
  突见一道淡青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幕色中一闪而没。
  这时天还没完全黑,火光看来还不明显。
  但勾子长的面色却似已有些变了,突然拱了拱手,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香帅、胡兄,晚上‘三和搂’再见。”
  话未说完,身形已展动。
  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出几步,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见踪影,胡铁花就算还想拉住他也已来不及了。
  过了很久,张三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凭良心说,这人的轻功实在不错。”
  楚留香道:“的确不错。”
  张三道:“看他的轻功身法,似乎和中土各门各派的都不同。”
  楚留香道:“是有些不同。”
  张三道:“他这种轻功身法,你见过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没有见过的武功很多……”
  胡铁花忽然道:“我看他非但轻功不弱,马屁功也高明的很。”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以为他真的很佩服你么?”
  他冷笑着接道:“他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故意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想必对你有所图谋,我看你还是小心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真的佩服我呢?你又何必吃醋?”
  胡铁花哼了一声,摇头道:“千穿万
  胡铁花冷笑道:“但张碧奇就算胜了,也胜得不光荣。我着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大概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楚留香道:“怎见得?”
  胡铁花道:“这种法子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张碧奇夫妻那时总还是武林后辈,无论是用什么法子取胜的,轩辕野都无话可说,立刻就将离愁官拱手让人,他自己也就从此失踪,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江湖中简直就没有人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接着又道:“但自从那一战之后,张碧奇夫妇也很少在江湖露面了。近二十年来,更是绝迹红尘,后一辈的人,几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冷冷道:“他们只怕也自知胜得不光荣,问心有愧,所以才投脸见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金灵芝竟一直没打断他们的话,只因这两人口才极好,说的又是件极引人入胜的武林故事,当真是紧张曲折,高潮迭起,金灵芝已听得出神。
  直到两人说完,金灵芝才口过神来,大声道:“我到这里来,可不是听你们说故事的。我只问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楚留香苦笑道:“我说这故事,只为了要想姑娘知道,张碧奇夫妇对那玉蟠桃是如何珍视,我和他们素昧平生,毫无渊源,怎么能要得到?”
  金灵芝道,“我也知道你要不到,但要不到的东西,你就去愉。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天下再也没有‘盗帅”楚留香偷不到东西,是不是?”
  楚留香道:“但张碧奇夫妇在极乐官一住四十年,武功之高,想必已深不可测,这四十年来,江湖中也有不少人想去打他们那玉蟋桃的主意,简直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星宿海远在西极,迢迢万里,我又怎能在短短半个月里赶去赶回?姑娘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金灵芝大声道:“不错,我就是要强人所难!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他!”
  胡铁花闭上眼睛,苦笑道:“看来你不如还是快替我去买棺材吧,买棺材总比偷桃子方便得多了。”
  金灵芝冷笑道:“连棺材都不必买,我杀了你后,就抛你到江里去喂……”
  这句话还未说完,突听“轰”的一声,船底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江水立刻喷泉般涌出 ——船身震荡,金灵芝骤出不意,脚下一个踉跄,只觉手腕一麻,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手里的剑就再也拿不住了。
  这柄剑忽然间就到了楚留香手上。
  汹涌的江水中,竟然钻出个人来,正是“快网、张三。
  只听张三笑道:“姑娘在这里耽半天,想必也被熏臭了,也下来洗个澡吧。”
  笑声中,他竟伸手去抱金灵芝的腿。
  金灵芝脸都吓白了。
  船舱明明是开着的,她居然不会往外钻,只是大声道:“你敢碰我,你敢……”
  张三已看出她一定不懂水性,所以才会慌成这样子,笑道:“在地上是姑娘厉害,可是在水里,就得看我的了。”
  金灵芝惊呼一声,突然觉得有只手在她肘下一托,她的人就被托得飞了起来,飞出了船舱。
  只听楚留香的声音带着笑道:“下一次着想要人的命,就千万莫要听人说故事……”
  船在慢慢的往下沉。
  张三托着腮,蹲在岸边,愁眉昔脸的瞧着,不停的叹着气,好像连眼泪都已快掉了下来。
  胡铁花心里虽然对他有说不出的感激,嘴里却故意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条船反正也快报销了,早些沉了反而落个干净,你难受什么?”
  张三跳了起来,大叫道:“破船?你说我这是条破船?这样的破船你有几条?”
  胡铁花笑道:“一条部没有,就算有,我也早就将它弄沉了,免得看着生气。”
  张三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胡相公既然这么说,那不破的船胡相公想必至少也有十条八条的了,就请胡相公随便赔我一条如何?”
  胡铁花悠然道:“船,本来是应该赔的,应该赔你船的人,本来也在这里,只可惜……”
  他用眼角眯着楚留香,冷冷的接着道:“只可惜那人已被这位怜香惜玉的花花公子放走了。”
  楚留香笑了,道:“我放走了她,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服气,但我若不放走她,又当如何,你难道还能咬她一口么?”
  张三道:“一点也不错,以我看也是放走了的好。她若留在这里,少时若又掉两滴眼泪,胡相公的心就难免又要被打动了,胡相公的心一软,说不定又想去摸人家的大腿,若再被人家的剑抵住脖子,到了那时,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就算想再救胡相公,也找不到第二条破船来弄沉了。”
  胡铁花也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你两人一搭一挡,想气死我是不是?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气,我上了人家一次当,就不会再上第二次了!”
  张三道:“哦?胡相公难道是第一次上女人的当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鼻子似乎又有点发痒,又要用手去摸摸,楚留香这摸鼻子的毛病,他早已学得“青出于蓝”了。
  张三道:“据我所知,胡相公上女人的当,没有七八百次,也有三五百次,每次上了当之后,都指天誓言,下次一定要学乖,但下次见了漂亮女人时,他还是偏偏要照样上当不误,你说这是不是怪事?”
  楚留香笑道:“他上辈子想必欠了女人不少债,留着这辈子来还的,只不过……凭良心讲,他这次上当,倒也不能怪他。”
  张三道:“哦?”
  楚留香道:“那位金姑娘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若说她骑马上过房,闯过男人澡堂,甚至说她脱光了衣裳在街上走,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但若说她会奸计骗人,那就连我也是万万不想不到的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老臭虫虽然也是个臭嘴,但有时至少还会说几句良心话,我就因为再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上她的当。”
  张三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方才骗人的难道不是她么?”
  楚留香道:“我想,她方才那么样做,一定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胡铁花道:“不错,她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说不定还是被人所胁,否则……”
  张三道:“否则她一定不忍心来骗我们这位多情大少的,是不是?”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但像她那种脾气的人,又有谁能指使她?威胁她?”
  楚留香沉吟着,道:“说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胡铁花道:“不错,威胁她的人一定是了枫,你看她见到丁枫时的样子,就可看出来了。”
  张三道:“那也未必,她对那位丁鲍子事事忍让,说不定只因为她对他早已情有所钟,女人家对自己喜爱的,总是让着些的,你看那位丁鲍子,不但少年英俊,风流潇洒,而且言语得体,文武双全,我若是女人,见了他时,那脾气也是万万发作不出来的。”
  胡铁花眼睁睁的听着,忽然站来,向他长长作了一揖,道:“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张三也不禁怔了怔,道:“你想求我什么?还想吃烤鱼?”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求求你,不要再气我,我实在已经受不了了,等我发了财时,一定赔你一条船,而且保险和你那条船一样破。”
  张三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这人本来说的还像是人话,谁知说到后来又不对了……”
  他接着道:“你们若说她竟是受丁枫所胁,也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丁枫想要的本是楚留香的命,何苦要他去偷那玉蟠桃?”
  胡铁花道:“这你都不懂么?……这就叫做借刀杀人之计!”
  张三道:“借刀杀人?”
  胡铁花道:“丁枫想必也知道老臭虫不是好对付的,所以就要他去盗那玉蟠桃,想那极乐官岂是容人来去自如之地?老臭虫若真去了,还能回得来么?”
  张三拊掌道:“不错,想不到你居然也变得聪明起来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道:“还有什么?”
  楚留香笑道:“丁枫用的这本是一条连环计,一计之外,还有二计,你这位聪明人怎会看不出了。”
  胡铁花道:“还有第二计?是哪一计?”
  楚留香道:“那是三十六计中的第十八计,叫调虎离山。”
  胡铁花道:“调虎离山?”
  楚留香道:“不错,他在这里想必有什么勾当,生怕我们碍了他的事,所以就想将我们远远的支到星宿海去,这一去纵能回来,至少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摇着头叹道:“看来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破丁枫那种人的好计,我的确还差得远了,这种阴险狡诈的事,我非但做不出,简直连想也想不出。”
  楚留香失笑道:“但你骂人本事倒不错,骂起人来,全不带半个脏字。”
  胡铁花道:“这我也是跟你学的,难道你忘了?”
  张三道:“说来说去,那丁枫看来倒的确是个了不得的角色。”
  胡铁花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
  张三道:“他能算准你们对金灵芝不会有防范之心,能令金灵芝来做这种事,单凭这一点,已经很够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只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算。”
  张三道:“哪一算?”
  楚留香道:“他忘了金灵芝本不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忍不住要发发小姐脾气,否则她又怎会硬逼着你到臭水里去洗澡。”
  张三笑道:“逼我洗澡倒也罢了,那故事她却是万万不该听的,她若不听得那么出神,我任下面将船底弄破了那么大一个洞,她怎会连一点也不知道。”

第四章、心怀鬼胎

  三和楼自然有“楼”,非但有二楼,二楼上还有个阁楼。
  阁楼的地方并不大,刚好可以摆得下一桌酒。
  海阔天请客的一桌酒,就摆在这阁楼上。
  胡铁花走上这阁楼,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金灵芝。
  金灵芝居然还是来了。
  胡铁花在“逍遥池”里看到她的时候,她看来活脱脱就像个泼妇,而且还是有点神经病的泼妇。
  在那船舱里,她就变了,变得可怜兮兮的,像条小绵羊,但一眨眼,这条小绵羊就变成一条狐狸,一只老虎。
  现在,她居然又变了。
  她已换了件质料很高贵,并不太花的衣服,头上戴的珍翠既不大多,也不太少。
  她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看来既不刺眼,也绝不寒伧,正是位世家大宅中的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模样。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女人真是会变,有人说:女人的心,就像是五月黄梅天时的天气,说这话的人,倒真是个天才。”
  最高明的是,在她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时,居然还面不改色,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方才躲在船舱里的那个人,好像根本就不是她。
  胡铁花又不禁叹了口气:“我若是她,她若是我,我见了她,只怕早已红着脸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如此看来,女人的脸皮的确要比男人厚得多。”
  他却不知道,若说女人的脸皮比男人厚,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们脸上多一层粉而已,纵然脸红了,别人也很难看得出。
  也有人说:年纪越大的女人,脸皮越厚。
  其实那也只不过因为年纪越大的女人,粉也一定擦得越多。
  金灵芝左边两位子,是空着的,显然是准备留给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在酒席上,这两个位子都是上座。
  但胡铁花却宁可坐在地上,也不愿坐在那里。
  被人用剑抵住脖子,毕竟不能算是件很得意的事。
  胡铁花的脖子到现在还有点疼。
  金灵芝右边,坐的是个像貌堂堂的锦袍老人,须发都已花白,但一双眸子,却还是闪闪有光,顾盼之间,棱棱有威,令人不敢逼视。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这人的来头必定不小。可喜的是,他架子倒不大,见到胡铁花他们进来,居然起来含笑作礼。
  胡铁花立刻也笑着还礼。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的笑容很快就又瞧不见了。
  他一进来,就觉得这老人面熟得很,只不过骤然间想不起是谁了。等到他见到这老人绵袍上系着的腰带,他才想了起来。腰带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条编成的。
  这老人赫然竞是“凤尾帮”的总瓢把子“神箭射日”武维扬。
  胡铁花忍不住偷偷了楚留香一眼,意思正是在说:“你岂非已算定武维场死了么?他现在为何还好好的活着?”
  楚留香居然也面不改色,就像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似的,胡铁花常常都在奇怪,这人的脸皮如此厚,胡子怎么还能长得出来。
  勾子长居然也已来了,武维扬旁边坐的就是他,再下来就是丁枫、海阔天和那佩刀大汉。
  坐在那里,勾子长也比别人高了半个头。
  “但他的腿虽长,上身并不长呀。”
  胡铁花正在奇怪,勾子长也已含笑站了起来,胡铁花这才看出原来他竟还是将那黑皮箱垫着坐下,像是生怕被人抢走。
  等到人座后,胡铁花才发觉旁边有个空位子,也不知留着等谁的,这人居然来得比他们还迟。
  丁枫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已举杯道:“两位来迟了,是不是该罚?”
  楚留香笑道:“该罚该罚,先罚我三杯。”
  他果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也放心了。
  楚留香喝下去的酒,就绝不会有毒。酒里只要有毒,就瞒不过楚留香。
  丁枫又笑道:“楚兄既已喝了,胡兄呢?”
  胡铁花笑道:“连他都喝了三杯,我至少也得喝六杯。”
  他索性将六杯酒都倒在一个大碗里,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丁枫拊掌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果然是名不虚传。”
  胡铁花道:“原来阁下早已认得我们了。”
  了枫微笑道:“两位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下若说不认得两位,岂非欺人之谈了。”
  胡铁花瞪了海阔天一眼,道:“有海帮主在这里,阁下能认得出我们,倒也不奇怪,但我若说,我们也认得阁下,那只怕就有些奇怪了。是不是?”
  丁枫道:“那倒的确奇怪得很,在下既无两位这样的赫赫大名,也极少在江湖间走动,两位又怎会认得在下?”
  胡铁花笑道:“怪事年年都有的,我倒偏偏就是认得你,你信不信?”
  了枫道:“哦?”
  胡铁花道:“阁下姓丁,名枫……”
  他话未说完,丁枫的面色已有些变了,失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丁枫,却不知两位怎会知道?”
  他在枯梅大师舱上自报姓名时,当然想不到岸上还人偷听。
  胡铁花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其实阁下的大名我们已知道很久了,阁下的事,我们也都清楚得很,否则今日我们又怎会一请就来呢?”
  丁枫嘴里好像突然被人塞了个拳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察言观色,忽然仰天一笑,道:“丁兄若是认为自己的身份很神秘,不愿被人知道,那就只怪我多嘴了,我再罚六杯。”
  楚留香笑道:“这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你说什么,他总能找到机会喝酒的。”
  丁枫也立刻跟着笑了,道:“在座的人,只怕还有一位是两位不认得的。”
  那佩刀大汉立刻站了起来,抱拳道:“在下向天飞。”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就坐了下去,眼睛始终也没有向胡铁花他们这边看过一眼,方才那一肚子火气,到现在竟还是没有沉下去。
  楚留香笑道:“幸会幸会,‘海上孤鹰’向天飞的大名,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
  勾子长突然打断了他的活,淡淡道:“这名字我就不知道,而且从来也未听说过。”
  向天飞的面色变了,冷笑道:“那倒是巧得很,阁下的大名,我也从未听人说起过。”
  陆上的强盗大致可分成几种,有的是帮匪,有的是股匪,有的占山为王,有的四处流窜,有的坐地分赃,还有一种,叫独行盗。
  独行盗的武功通常都很高,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不要帮手,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不但行事较隐秘,而且也没有人抢着要和他们分肥,其中的高手,有的甚至真能做到“日行千家,夜盗百户”的。
  他们只要做成一宗大买卖,就能享受很久。
  但独行盗既然是独来独往从无帮手,所以冒的风险自然也比较大,是以他们大多身怀几种独门绝技,足以应变。
  也有的是轻功极高,一击不中,也能全身而退。总之,若非对自已武功有自信的人,就绝不敢做独行盗。在海上做案,遇险的机会总比陆上多,因为商船航行海上,必定有备,而且海上风浪险恶,也绝非一个人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海盗大都是啸聚成群,很少有独行盗。
  这“海上孤鹰”向天飞却正是海上绝无仅有的独行盗。此人不但武功高,水性熟,而且极情于航海术,一人一帆,飘游海上,遇着的若非极大的买卖,他绝不会出手。
  自东而西,满载而归的商船,常会在半夜中被洗劫,船上的金银珠宝已被盗一空,沉重的银两,却原封不动。那时船上的人纵未见到下手的人是谁,也必定会猜出这就是“海上孤鹰”向夭飞的手笔了。大家也只有自认倒霉。
  因为那时向天飞早已扬帆而去,不知所终,在茫茫大海中要找一个人,正好像要在海底捞针一般。
  独行盗大多都脾气古怪,骄横狂做,很少有朋友,而且下手必定心黑手辣,这向天飞自然也不例外。
  比起别人独行盗,这向天飞却有两样好处。第一,他手下极少伤人性命,而且一向只劫财,不劫色。
  楚留香总觉得这人并不太坏。
  但这人的脾气却坏极了,一言不合,好像就要翻桌子出手。
  这次勾子长倒很沉得住气,居然还是神色不动,淡淡道:“我本就是个无名小卒,阁下未曾听过我的名字,本不足为奇,但阁下既然号称“海上孤鹰”,轻功必是极高明的了。”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少不得总要谦谢一番。
  向天飞只是冷冷道:“若论轻功么,在下倒过得去。”
  勾子长大笑道:“好好好,原来阁下也是个直爽人,正投我的脾气。”
  他举杯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见识见识江湖中的轻功高手,阁下既然这么说,我少不了是要向阁下领教的了。”
  向天飞道:“向某随时候教。”
  勾子长淡淡一笑,悠然道:“我想你用不着等多久的。”
  胡铁花心里暗暗好笑:“想不到这勾子长也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角色,却不知为何偏偏找上向天飞,莫非他初出江湖,想找个机会成名立户?”
  丁枫忽然笑道:“勾兄的轻功,想必也是极高明的了?”
  勾子长膘了向天飞一眼,淡淡道:“若论轻功么,在下也倒还过得去。”
  丁枫道:“勾兄若真想见识见识当今江湖中的轻功高手,今天倒真是来对地方。”
  勾子长道:“哦?”
  了枫笑道:“勾兄眼前就有一人,轻功之高当世无双,勾兄若不向他请教请教可真是虚此一行了。”
  胡铁花膘了楚留香一眼,两人心里都已有数,“这小子在挑拨离间。”
  勾子长却好像听不懂,笑道:“在下正也想请丁兄指教指教的。”
  了枫笑道:“在下又算得了什么:勾兄千万莫要误会了……”
  勾子长目光闪动,道:“丁兄说的难道并不是自己么?”’
  丁枫大笑道:“在下脸皮虽厚,却也不敢硬往自己脸上贴金。”
  勾子长道:“那么,丁兄说的是淮呢?”
  了枫还未说话,勾子长忽又接着道:“了兄说的若是楚香帅,那也不必了,楚香帅的轻功,我的确自愧不如,但别人么……嘿嘿”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接着道:“无论是哪位要来指教,我都随时奉陪。”
  他这句话无异摆明了是站在楚留香一边的。
  胡铁花虽对他更生好感,却又不免暗暗苦笑,觉得这人实在是初出茅庐,未经世故,平白无故就将满桌子人全都得罪了。幸好这时那最后一位客人终于也已赶来。
  只听楼梯声只响了两响,他的人已到了门外。来的显然又是位轻功高手。
  胡铁花就坐在门对面,是第一个看到这人的。
  这人的身材不高,简直可说是瘦小枯干,脸上黄一块,白一块,仿佛长了满脸的白癣,一双眼睛里也布满了红丝,全无神采。
  他相貌既不出众,穿的衣服也很随便,甚至已有些破旧,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堂堂紫鲸帮的帮主,怎么会请了这么样的一位客人来?”
  但胡铁花却是认得他的。
  这人正是长江“神龙帮”的总瓢把子云从龙云二爷。水性之高,江南第一,据说有一次曾经在水底潜伏了三日三夜,没有人看见他换过气,他脸上黄一块、白一块的,并不是癣,而是水锈。
  他一双眼睛,也是因为常在水底视物,才被泡红了的。
  长江水利最富,船只最多,所以出的事也最多,“神龙帮”雄踞长江,只要在长江一带发生的事,无论大小,“神龙帮”都要伸手去管一管的。
  能坐上“神龙帮”帮主的金交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天也不知要解决多少纠纷,应付多少人。
  云从龙自奉虽俭,对朋友却极大方,应付人更是得体,正是个随机应变,八面玲珑的角色。
  但此刻这位八面玲珑的云帮主却铁青着脸,全无笑容,神情看来也有些愤怒、慌张,竟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神龙帮”里,莫非也发生了什么极重大的意外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