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黄易
                  第四卷

第一章送君千里

  若要在南北武林各找一个代表人物,又或胡汉两族具有代表性的顶尖高手,入选者必为慕容垂和谢玄无疑。
  慕容垂外号“北霸”,他不单是占北方诸胡人数最多的鲜卑族中的第一人,且是诸胡公认,完全没有争议的首席高手。不论武功兵法,均无人敢与其抗衡。
  谢玄人称“九品名剑”,自二十三岁击杀上任的两湖帮帮主“刀魔”向在山,跃升“九品高手”上上品的宝座,十多年来未逢敌手。
  乱世出英雄,这一代南北汉人武林虽是高手辈出,可是北方武林翘楚如安世清、任遥、江凌虚之辈,夹杂胡人武技心法,而南方的孙恩,则被视为邪魔外道。所以能承先启後,继承汉族博大精深的武技者,舍谢玄外尚有谁有这个资格。
  两人年纪相若,均是武林和战场上纵横不败的盖乏豪雄,他们忽然相逢,进行事前没有人预料得到的决战,将直接影响到南北的盛衰。
  纵使江左政权在淝水之役大获全胜,可是若谢玄於此役落败身亡,南晋仍是得不偿失,主宰南晋军政大权的谢家亦要因而衰落;而慕容垂则成为最大的得益者,更将一跃成为最有资格领导北方诸胡的霸主。
  刘裕头皮发麻的瞧着两大顶尖高手,毫无插手之方,只能苦待结局的出现。
  慕容垂不愧北方第一明帅的称誉,随他来拦截谢玄的本族人马,实力与谢玄追杀苻坚的人数相若,这更教谢玄欲退不能。假如慕容垂尽率三万精骑来截击,谢玄可以立即掉头退走,事後没有人敢笑他没有胆量。偏是慕容垂摆出势均力敌的格局,营造出公平决战的形势,令谢玄不得不近身应战,只从这点,已可推知慕容垂的处心积虑和高明的地方。
  谢玄如输掉此仗,他谢家淝水之战赢回来的筹码,将由此输掉。南晋虽仍可暂保偏安之局,但以後只能坐看慕容垂取代苻坚,统一北方,再发动另一次南侵。
  龙吟声起。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手上颤动起来,起始时啸吟似有若无,转眼化作如龙行天际、低潜渊海,飘忽虚渺至极点的剑啸。
  九韶定音剑主动进击,最令对手和旁观者难测的,是剑啸声与剑势不但丝毫没有任何配合之处,且是截然相反,其中的矛盾不但令人难以接受,更令人无从相信。
  当从剑缘九孔发出的剑韵,变成重重叠叠的龙吟虎啸,笼罩著整个决战的草原方圆十多丈的空间,彷佛布下韶音的罗网,啸音反覆如波推浪涌,不断包裹、缠绕,令人欲离难去,有如永远走不出的啸音的迷宫。他的九韶定音剑,却化作青芒,在慕容垂的气墙外,硬生生凿开一道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化作耀人眼目的青芒,剑体以惊人和肉眼难察的高速振动冲剌,直捣慕容垂胸口。
  谢玄的动作潇洒飘逸,纵是在那麽剑枪锋刃相拚生死决於一瞬的时刻,仍然从容写意,又把一切矛盾统一起来,合成他独一无二的大家风范。
  以慕容垂的本领和自负,也不得不分出部分心神,以应付谢玄的奇功绝艺。
  要知,高手对敌,所有感官无不投入发挥,听觉更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往往不用目视,只从其兵刃破风或衣袂飘动的响音,可有如目睹的判定对方的招式、速度至乎位置的微妙变化。
  可是这一套听觉,用在谢玄身上却完全派不上用场,且必须把这心法完全甩开,否则必败无疑。如此充满音乐美感的可怕剑法,慕容垂仍是首次遇上。
  慕容垂大喝一声,把九韶定音剑的啸吟完全压下去,似若阳光破开层云,光照大地。手上北霸枪化为滚滚枪浪,一波一波缓慢而稳定地向敌剑迎去。如有实质,却又是实中藏虚;似是千变万化,又如只是朴朴实实的一枪之势。其中精微奥妙处,尽显北方第一宗师大家的骄人本领。
  刘裕看得目眩神迷,两人是场决战,他早晓得必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可是两人剑术枪法的高明神奇,仍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叹为观止之馀,更是大开眼界。
  “当”!
  剑枪交击,震慑全场的激响往四周扩散,彷如在平静的大湖投下万斤巨石,震撼激荡,直教人人耳鼓生痛。
  谢玄衣袂飘飞,借势脚不沾地御剑飞退,英俊无匹的脸容,犹挂著一丝满足的笑意,定音剑遥指对手,直退回原位,仰天大笑道:“果然是北方第一枪,谢玄领教!”
  刘裕忽然心中一动,吩咐左右道:“派人往四周放哨,然後向我报告情况。”
  左右虽不愿意错过眼福,然军令如山,不得不领命去了。
  慕容垂双目一瞬不眨的凝注谢玄,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天下间竟有这麽以音惑敌、克敌的剑法?谢兄是怎麽创出来的?慕容垂佩服,看枪!”
  说到最後一句,手上北霸枪弹上半空,虚划几下,就像书法大家,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疾舒胸臆,他却借枪画出心意。
  人人看得大惑不解,可是均能感到慕容垂的虚招,隐含无比深刻的後著,本身已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霸气。
  谢玄仍是那副潇洒从容的神态,而不论场内场外,亦只有他到达,能看破慕容垂心意的级数。当下不敢怠慢,剑吟再起。
  慕容垂虚挥的几枪,实是他接踵而来的攻势的起手式,不但把速度提升至极限,还把全身功力聚集在一击之内,整个人的精气神,升至枪道巅峰的境界,杀气全收束在枪锋之上,充满冰雪般冷凝迫人的气势,其威势直可在一枪之内与敌分出胜负。
  如此功法,天下间像慕容垂般轻轻松松便能施展出来,真是屈指可数。
  “飕”!
  北霸枪横过虚空,循著似早已安置在空间中,弯弯的弧曲线路,击向谢玄,不理天下间千般万样的诸般武术。他这一枪,已尽显臻达巅峰又是最本源的精粹,本身充满莫之能御的威力。
  剑啸声同一时间充盈场上,一改先前的气象万千、惑人心魄,此刻却是潇逸跳脱的清音,合形而成一种如诗似画,既浓郁又洒脱的意像,高低韵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被冷静精准的安置在空间内,本身亦似有种防御性的作和魔力。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身前数尺之地不断改变位置,忽然谢玄往侧移开,定音剑劲劈来枪。
  “铮”!
  两人同时剧震,旋身飘开,竟然交换了位置。
  慕容垂把枪收到背後,猛然立定,另一手竖掌胸前,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近十年来,谢兄尚是唯一能挡慕容垂此招的人,谢兄可知,此招有个很好听、又很伤感的名字?”
  谢玄站到敌军所在的一方,仍是那麽潇洒閒逸,转身立定,九韶定音剑斜垂身侧,欣然道:“请慕容兄赐示!”
  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淡道:“送君千里!”
  谢玄微一緛愕,竟还剑鞘内,接下去道:“终须一别!慕容兄下一个站头,该不会是洛阳或是长安吧?”
  刚才,两大宗师级高手仍是作生死决战;此刻,两人却忽然一派惺惺相惜的神态,教人完全摸不著头脑。但不论如何,双方人马都为之暗松一口气。
  谢玄举步往慕容垂走过去,全无戒备似的,从腰际掏出那载有燕玺的羊皮囊,慕容垂把北霸枪移到身侧,微一用力,枪柄插入泥土内,腾空左手,两手探前,恭敬接过谢玄以一对手奉还的旧燕瑰宝。
  慕容垂再没有半分敌意,微笑道:“你心知我心,一切尽在不言中。”接著哈哈一笑,取回长枪,一手捧玺,与谢玄错身而过,各自往已阵地走回去。
  刘裕心头一阵激动,想到当玉玺回到慕容垂手上的一刻,被苻坚亡国的大燕,就在那一刻复活过来。不论北方被冷裂为多少国,慕容垂的大燕国,肯定是最举足轻重的一国,是最有资格问鼎北方霸权的一股力量。而拓跋珪的代国,在现时形势下,根本尚未站得上边。
  手下回报,除前方敌人外,再无敌踪。
  刘裕终放下心来,对慕容垂舍单打独斗而改采群战伏击的恐惧,一扫而空。
  当谢玄潇潇洒洒的登上丘坡,慕容垂飞身上马,与手下呼啸而去,一阵旋风般卷入北面的疏林区,放蹄马去。
  刘裕慌忙迎上谢玄,众兵齐声欢呼,欢迎没有辱没威名的主帅安然归来。
  慕容垂的北霸枪,天下谁不畏惧,谢玄能与其平分春色,足使人人振奋腾跃。
  刘裕伴在谢玄身旁,道:“没有伏兵!我们是否该赶往边荒集?”
  谢玄压低声音道:“我们立即回寿阳,若非此乃非常时期,慕容垂不愿付出惨痛代价,我肯定要命丧边荒。”
  刘裕心头剧震,晓得谢玄已负了内伤,而慕容垂因要赶返北方争雄斗胜,毋明知力足以搏杀谢玄,可是自已亦难免同样受创,故悬崖勒马,放弃此念,“一切尽在不言中”,正是指此。
  谢玄接著微笑叹道:“好一把北霸枪。”
  翻身跳上手下牵过来的战马,领头朝南驰去。
  刘裕追在他马後,耳中还听到慕容垂部队不断远去的马蹄声,驰想著终有一天,胡马会再次南下,而不论谢玄发生甚麽事,只要他刘裕还在,他一定会尽一切力量与之争锋到底,永不言退。
  阴寒彻底消失,火热却像阴魂不散般复活过来,初期在气海积聚酝酿,然後逐渐扩散往全身大小经脉窍穴。
  燕飞虽没法动弹,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准确地掌握到自已此际的处境---他正步向死亡,且是练武修道者最惧怕的一种死亡方式。
  走火入魔的诸般情况,林林种种,千门万类,轻重不一,但大致上仍可分为阴阳两大类,而属阳刚性的走火入魔,最可怕和终极的便是“焚经”。
  可怕的“阳火”会焚烧每一条经脉,让遇大祸者,尝遍椎心裂脉的极度苦楚,且因脑内诸脉亦不能免祸,被焚者会经历逐渐变成发狂疯子的可怕感受,那种对心灵和肉体的摧残,实不足为外人道。
  焚经之祸,多发生在修天道丹法的高人身上,且是极为少有,百年不得一见。燕飞虽曾在道家宝典看过有关记载,却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从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已身上,他终於明白“丹劫”两字的含意。
  本来,只要他服下“丹劫”,此祸立即临身,幸而,他正遭受融合任遥和青媞两人,施诸於体内的冰脉阴劫,阴阳排斥下,斗个不亦乐乎,驱动他疾奔百里。
  到这一刻,阳劫大获全胜,阴劫消退,他也失去阴阳相激产生的惊人动力,只能等待焚经而亡的凄惨结局。
  蓦地,任遥的声音传入耳鼓,长笑道:“我的燕飞,在我看来,你是猪狗不如的蠢物!”
  一股力量,把他从地上扯得像牵线傀儡般,从地上立起来,接著两耳贯满劲气破空的呼啸声,任遥竭尽全力的以双掌重重击实他的背心。
  焚经的阳火,像遇上缺口的暴虐洪水般,朝任遥击背的手掌迎上去,而任遥的双掌,却送入千川百河般的冷流真气,投入他有如火炉似的大小经脉去。
  那种动人的感觉,怎样也没法描述出来。
  任遥一声惊呼,往後抛跌,燕飞也应掌前飞,“蓬”一声跌伏草原上,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在失去知觉前,大地像敲响战鼓,且是以千计的鼓槌以地为鼓的狂敲。
  谢玄和刘裕,首先策马驰上一座小丘之顶,眼前出现的景像,看得两人大为错愕。
  在平原上有两个人,於月照下,一人生死未卜的俯伏地上,另一人则盘坐其後方五丈许处,一身王侯装束打扮。
  刘裕定神一看,失声叫道:“是燕飞!”
  谢玄闻言立即腾空而起,往距离他们过千步外的两人凌空掠去。
  盘坐地上的任遥,也蓦然一震,朝住看过来,见到出现山头的北府骑兵,大喝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掣出御龙剑,往前飞跃,务要在谢玄抵达前,予燕飞致命的一剑。
  今趟他学乖了,只敢借助宝刃的锋利,置燕飞於死地。
  “铮”!
  谢玄拔出九韶定音剑,在半宁中奇异地加速,剑鸣大作,刹那间变成充天塞地的呼啸,像平野忽然刮起暴烈的狂风,以惊天泣地的威势,直击往燕飞扑去的任遥。
  任遥自信可肯定,自已可以在谢玄杀至前,取燕飞的小命,可是接踵而来的局面,却非是他所能应付。此时,谢玄的剑气,已遥遥把他笼罩锁紧,一旦被谢玄缠上,致陷身千军万马重围内,再多几个任遥也无法脱身。
  当机立断下,任遥猛提一口气,使个千斤坠,在离燕飞半丈许处落往地上,御龙剑化作漫天芒光,往谢玄激射而去。
  刘裕亦跃离马背,往燕飞伏处奔去,却比谢玄落後近两丈,眼睁睁的瞧著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有如一条青龙般,破入任遥的剑网里,发出一声响如霹雳的激爆巨音。
  任遥往後飞退,长笑道:“不愧上上品的高手,任遥领教了。”眨眼间消失在南面丘坡之外。
  谢玄落到燕飞身旁,凝立不动,英俊的脸容,红霞一闪而没,这才还剑鞘内。
  刘裕看不见谢玄异样的情况,扑到燕飞俯伏处,探手搭上他腕脉,好半晌後,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
  谢玄往他望来,讶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众手下纷纷奔至,不用吩咐,各自在四方布防。
  刘裕小心翼翼把燕飞翻身变成仰卧,後者脸色如常,只像熟睡过去的样子。刘裕摇头道:“真古怪!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谢玄半蹲下来,搭上燕飞的腕脉,闭目凝神,在刘裕和诸兵将的期待下,雄躯一震道:“真的非常古怪。”
  刘裕道:“他的经脉完全没有真气往来的迹像,口鼻呼吸之气断绝,若不是他的心脉仍有似有若无的动静,我会认为他生机尽绝。”
  谢玄双目睁开,射出慑人的异釆,沉声道:“有些超乎我们想像之外的怪事,已发生在你的好朋友身上,他目下的情况,类似道家修真之士,难能罕见的胎息状况。所以,千万不可以硬生生把他弄醒过来,怕亦没有人可以办到。我们目前可以做的,是把他运返寿阳,再让他自然醒过来。”
  刘裕心中一阵难过,垂首道:“他的内功劲气?”
  谢玄木然道:“他可以不变成废人,已是非常幸运。我们只好待他醒过来後,再为他想办法吧!”
  刘裕双目泪水涌出,忽然间,他深切希望燕飞永远不要醒过来,永远不用面对失去内功修为的残酷现实。
  
第二章劫後馀生

  燕飞的意识像在最黑深的海洋底下,逐渐往上浮升,飘飘荡荡,有如无根的浮萍,思想逐渐凝聚,身体由冰冷渐转暖和,到最後终於发出一声呻吟,睁开双眼。
  入目的幻境,彷如梦境般不真实。
  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布置高雅简洁,他由床上拥被坐起来,阳光从一边的窗子温柔的洒进来,外面的世界银白色一片,显是刚下过一场大雪。
  他此刻的感觉奇怪诡异到极点,因眼前置身处,与之前的世界没有半点可供联系的地方,虽然那亦只是残破的零碎记忆,模糊而不清。
  阳光并不强烈,可是他却生出承受不起的感觉,忙閤上眼睛,急速的呼吸著。
  自己为什麽会身在这里呢?
  他自然而然内察身体的状况,手足正在恢复气力,可是一样充盈著的真气,却似有若无般,完全无法凝聚。
  燕飞心头剧震,晓得已失去内功修为,变成一个平常人。
  足音自远而近。
  燕飞目光投往房门处,门外应是一个小厅,来人已步入厅堂,正向房间走过来。
  会是何人呢?
  一个小婢跨过门槛,现身眼前,虽算不上美丽,但五官端正,一对眼睛大大的,很惹人好感。她似乎没有想过,睡在帐内的燕飞会醒过来似的,轻松的走进来,迳自把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床头几上,热气腾升中,又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放进水里去。
  燕飞想叫一声“姑娘”,可是说话忽然变得无比艰难,声音到达咽喉处,变成一声呻吟。
  小婢浑体剧震,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朝帐内望进去,看到坐起来的燕飞,像见到鬼般猛退两步,捧著胸口,双目射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的神情。
  燕飞也呆看著她,对她剧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轻颤,似要说话,下边一对腿却不自由主的退开去,抵门旁时尖叫一声,掉头狂奔,穿过厅堂,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燕飞感到一阵软弱,躺回卧榻去,望著帐顶。
  天啊!究竟是什麽一回事?难道地府竟是这个样子,与死前的世界没有任何分别。假设进房来的不是别的人,而是他过世的母亲,那该有多好呢?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逐分的回到记忆的海洋里,背心还隐约有被任遥双掌全力重击的冰寒感受。
  蝶恋花呢?
  燕飞再坐起来,目光四处搜索,待见到蝶恋花安然无恙地挂在房间一边墙壁上,伴著它的还有庞义的斩菜刀,心底里升起暖意,旋则内心苦笑。对此刻的他来说,蝶恋花已失去应有的作用。
  难道任遥的双掌,竟震散自己自幼修行的内功?细想又不觉是那样?也可能是丹劫的遗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个人正朝他所在处急步赶来,换过以前,他肯定可从足音掌握来者的准确人数。
  燕飞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心忖,来的莫要是任遥或妖女青媞,否则老子便有难了。
  一把男声在门外道:“你们留在这里。”
  燕飞稍松一口气,因为并非任遥的声音。
  “燕兄醒来了吗?”
  燕飞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听到有人走近床头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一名四十岁许,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对眼睛射出欢喜恳切的神色,正仔细打量自己。
  燕飞坐起身来,两手搁到曲起的膝头上,摇头挥掉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沉声问道:“这处是什麽地方?”
  男子揭开睡帐,挂上帐钩,坐到床沿,亲切的道:“是建康城乌衣巷谢府。”
  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轻轻道:“燕兄在边荒集为任遥所伤,一直昏迷不醒,玄少爷把燕兄送往寿阳,然後再转送到这里来。幸好天公开眼,燕兄终於苏醒过来。”
  又犹豫的道:“燕兄目下情况如何?”
  燕飞心忖,那麽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问题,道:“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答道:“刚好是百天之数!”
  燕飞难以置信的道:“甚麽?”
  那人肯定的道:“真的刚好是一百日,玄少爷击退任遥,救起燕兄,燕兄便处於类似修道之士的胎息状态中,生机几绝,只有心脉缓缓跳动。百天内燕兄没有喝过半滴水,连精通医道和丹道的支遁大师,亦对燕兄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挪开锦帐,舒展筋骨,出奇地心头一片平和,并没有因为失掉内功而来的颓唐失意,往入门处看去,几个人正探头探脑的在看他,是府内护院婢仆一类人物,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内。
  那人又关心的问道:“燕兄感觉如何?”
  燕飞停止动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风,是安爷的随从。”
  燕飞微笑道:“原来是宋兄,在边荒集我早听过宋兄大名。”
  宋悲风谦虚道:“我并没有值得人提起的地方。”
  燕飞道:“宋兄过谦了。我现时情况很好,百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仍没有任何饥渴的感觉,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岂非已过春节?”
  宋悲风试探道:“燕兄可以运气行血吗?”
  燕飞淡淡道:“这方面却完蛋了,以後再与武功剑术无缘!”
  宋悲风剧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却欲言又止,最後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伤过重,真气乱行,致生散功之祸,那麽轻则走火入魔,瘫痪疯狂;重则焚经劫难而亡!怎会燕兄弟像似没事人一个的样子?而且眼内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有我们认知之外的微妙处。”
  燕飞从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费神去想,我虽失去武功,精神却非常好,有点死而复生的快慰感觉。很想到处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甚麽变化。”
  宋悲风对燕飞不把武功的存废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为南晋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游兴大发,宋某乐於尽地主之谊。不过,还请稍待片刻,我须立即通知安爷和高公子。”
  燕飞讶道:“高公子?”
  宋悲风道:“是高彦公子,自知你来到这里,两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来探望一次,风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汉,才交的上高公子这种朋友。”
  燕飞失声道:“竟是高彦那小子!他在这里干甚麽?”
  宋悲风像怕给站在门槛外的婢仆听到般,压低声音道:“高公子是个风流人物,兼且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所以在这里乐而忘去。不过他对你确是关心的,小琦还看到他,数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来呢。”
  燕飞愕然道:“这小子竟会为我哭?”又哑然失笑道:“或许是怕没人去保护他吧?”
  宋悲风怎弄得清楚两人间的糊涂账,拍拍燕飞肩头,起立道:“小琦会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过,刚才却差点给燕兄吓坏了。”
  哈哈一笑,离房而去。
  燕飞移往床沿,双脚触地,涌起大难不死的感触!虽不知是否必有後福,但已难作计较。更奇怪的发觉,自己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这样子的青媞和任遥在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设法适应失去武功後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飞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双足移往小琦那对射出战战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进来,留在门外候命。不禁报以微笑道:“还怕我吗?”
  小琦俏脸立告通红,拼命摇头,又拍拍胸口,一副娇憨少女的动人神态,垂首道:“婢子失礼,唉!这些天来,公子一直躺著不动,口鼻又没有呼吸,幸好身子还是软软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样说哩!”
  燕飞哑然笑道:“你是将我当作僵尸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胆小嘛!公子勿要见怪。公子真是平易随和,现在恢复健康,谢天谢地啦!”
  接著轻插著小蛮腰,别头娇喝道:“还不过来伺候公子!”
  一名府卫武士和两个健仆,慌忙扑进来,便要搀扶燕飞。
  燕飞打手势阻止,试著从床上站起来,就在他站直身体的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说不出来的受用。
  府卫吃惊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後,燕飞又打回原形,一阵虚弱,伸手搭上府卫的肩头,以支撑身体,道:“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轻的武士受宠若惊,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爷的徒弟。”
  另一府仆见燕飞性格随和可亲,胆子也大起来,哂笑道:“甚麽徒弟?宋爷从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显是和他们吵闹惯了,反唇相讥道:“怎麽不算?至少是半个徒弟,宋爷不当我是徒弟,怎肯传我上乘剑法?”
  小琦却欢天喜地的笑著道:“不要吵哩!还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则宋爷回来请公子去见安公爷,便有你们的好看。”
  燕飞仍在沉吟回味,适才站起来时那种古怪奇异的暖意。听他们閒话家常式的笑闹,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儿时方有的感觉。
  昏迷前的回忆,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脑海内,重整他似属前世轮回般的回忆版图,冲口问道:“谢玄是否打赢了仗?”
  这句话登时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赞谢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符坚大败而去,人人变成评论战争的专家,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总教燕飞明白,晋军於淝水之战大获全胜,同时记起宋悲风说的,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
  另一个令他惊怵的念头涌起,问道:“刘裕有没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对,显然从未听过刘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说的该是刘副将?是他亲自送公子来乌衣巷的!然後又匆匆离开。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还是他把高公子找来的呢。”
  燕飞心忖,那定是刘裕无疑,还升官为副将,这可是至少两个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况仍是疑问。唉!尚有生死未卜的庞义,而自己再帮不上忙,只可尽通知警告之责。忽然间,那对神密美丽的眼睛,浮现心湖。今次的距离更遥远了!但那并不是实质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距离。因为燕飞再不属於刀头舐血的世界。
  谢安负手立在东院的望淮阁,凭栏俯视下方永不言倦、缓缓流动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却颇有力尽心疲的感觉!
  淝水之战带来的喜悦,已被朝廷於今尤烈的剧斗取代。司马曜变得很厉害,自两个月前,他把司马道子献上的美女纳为贵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胁,不但荒废朝政,晚晚在内殿与此女饮宴狂欢,沉溺酒色,权柄遂逐渐落入司马道子手上,开始倾轧他谢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国宝,夥同司马道子不断向司马曜说他坏话,败坏他的名声,令司马曜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势急转直下。
  足音传来,宋悲风的声音在身後响起道:“燕公子到!”
  谢安抛开心事,欣然转身,双目倏的亮起来,打量著眼前步衣儒服,仍没有掩盖其飞扬神采的年轻小子。
  燕飞也在打量他,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飞扬,一身仙风道骨,状如仙人。
  谢安长笑道:“高峰入云,清溪见底,燕飞长空,燕小弟贵体康复,可喜可贺。”
  燕飞心头涌起一阵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动,苦笑道:“多谢安公关心,安公的赞誉,却是愧不敢当。燕飞武功尽失,对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没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过馀生。”
  谢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牵拖直抵栏旁,让燕飞与他并肩凭栏远眺,这才放开手。宋悲风静静退下,心中充满对燕飞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绪。他刚才把过燕飞的脉搏,清楚晓得,燕飞内气尽消,已变成一个普通的平常人。
  燕飞并没有因当朝名相的特别眷爱,而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一向独来独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权势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却不由对谢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谢安的身分名位,竟对寒门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摆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气魄,而他高雅的谈吐举止,更是令他心折。
  谢安悠然神往的道:“据说黄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於日落时分来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惊鸿,婉婉如游龙,远看皎如初升朝阳,近看则有若芙蕖出绿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举起琼杯相奉,且邀其会於深渊,瞬即不见,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无由交往,曹植徘徊终夜,不忍离去,遂作下名传後世的“洛神赋”。”
  燕飞凝望秦淮河对岸,被白雪净化的纯美天地,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耳边听著谢安忽然大发思古幽情,向自己这个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个人神相恋的凄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别有一翻滋味在心头。
  谢安不愧风流名士,燕飞隐隐感到,他是要借述说此一故事,以倾诉心内积郁的情怀,亦可说对他燕飞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个值得深谈的对象。
  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於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离骚”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赋”描述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人神苦恋,也暗喻著曹植本身对家族皇朝的眷恋,是一种壮志难酬,备受压抑的情怀。美丽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徵,可惜,理想飘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谢安目前的写照。
  燕飞轻叹一口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既是事与愿违,安公何不重归东山,不是远胜在一个再没有希望的地方,苦干著力不从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诗文,来自曹植的“七哀诗”,充分显露出他文武双全的才华,比之擅於清谈的谢安毫不逊色,更为谢安提出他认为恰当的解决方法。
  谢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觉,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飞一震失声道:“甚麽?”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珪,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发生在淝水之战後百日之内,拓跋珪会否因尚未站稳阵脚,被乱世兴起的巨浪所淹没呢?

第三章挣扎求存

  狂暴的风雪,毫不留情地鞭鞑着大草原,把一切树木房舍掩盖,视野模糊不清,人畜不见。
  拓跋珪一人独坐帐内,神情冷漠地喝着手上的羊奶,好象帐外的大风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倘越过秀丽山脉的乌伦隘道,便抵锡拉木林河旁的牛川,他本部族人聚居的草原,并将见到久违了的母亲。可是,这三十多里的路程,却象天人之隔,无法逾越。
  他和手下将士,在这里设营立帐已有个多月,却不敢轻举妄动,越乌伦隘道雷池半步。
  一向觊觎他代主继承之位的叔父拓跋窟咄,率领近万战士,布军于隘道前的平原高地,向外则宣称欢迎他回来。拓跋珪却心知肚明,他是要凭人数在他三倍以上的优势兵力,把他当场擒杀。再尽收他的战士和从中原带回来的粮草物资。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咯!咯!”
  羊皮靴踏入雪深至膝的声音由远而近,帐门揭开,长孙普洛高大的身形挟着寒风飞雪,进入帐幕。
  拓跋珪差点认不出他这位头号猛将,一头一脸俱是雪粉,吐出一团团冷凝如实质的白气,以他的内功底子,仍冷的直打哆嗦,从他这幅样子,已可全无隔阂地领教到帐外风雪的威力。
  长孙普洛脱掉铺满雪粉的御寒羊皮斗篷,在羊皮毯坐下,接过拓跋珪递过来仍然温热的羊奶,“咕嘟,咕嘟”地连喝三大口,喘着冷气道:“这场风雪真厉害,照我看,还要持续多一、两个时辰,打后的几天,天气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拓跋珪沉声道:“窟咄按兵不动的原因我有没有猜错?”
  长孙普洛佩服地道:“果如少主所料,窟咄派人到贺兰部,游说贺染干前后夹攻我们,不过,贺染干怕令慕容垂不快,对此仍是犹豫不决,未肯出兵配合窟咄。”
  拓跋珪露出一个充满凶狠味道的笑容,神态却非常冷静,道:“窟咄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叔侄之情断绝,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冷哼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贺染干,他现在顾虑的是窟咄而非我拓跋珪,所以乐于坐山观虎斗,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我拓跋部四分五裂,那他贺兰部便可乘机吞并我们。”
  贺染干是拓跋珪的死敌,一向对拓跋部怀有野心,因为拓跋部所占的牛川河原,盛产优质战马,慕容垂亦因此对拓跋珪另眼相看。
  贺兰部除贺染干外,另一大酋帅贺纳是拓跋珪的舅舅,他娘亲的亲弟,对拓跋珪非常看重,早年曾收留他们母子,对拓跋珪复国一事更鼎力支持,这才是贺染干犹豫的真正原因。
  拓跋窟咄素知拓跋珪智勇双全,手下儿郎更是骁勇善战,作战经验丰富,又惯于打打逃逃,似马贼式的游击战术,更怕他不战而迂回绕道,所以在返牛川的必经之路张开罗网,又欲说动贺染干,希望前后夹攻下,围歼他的精锐部队,至不济也可以阻止他返回本部去。
  长孙普洛低声道:“我们是否该趁风雪突袭窟咄,硬闯隘口?”
  拓跋珪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冷然道:“你看这有多少成把握?”
  长孙普洛满布须髯的粗犷脸容现出苦笑,道:“只有几分成数,窟咄并非蠢人,否则这几年不会扩张的这么快,他当会猜到我们要趁风雪强闯隘道,他正是以逸待劳,占尽各方面的优势。”
  拓跋珪微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贺染干的大军已离开阴山,向我们后背绕过来。表面他是拒绝了窟咄的出兵夹击,事实上却是希望窟咄就此挥军攻击我们,当我们两败俱伤,那狗娘养的便可收渔人之利,乘势入侵我部,我拓跋珪怎会如他所愿?”
  长孙普洛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贺染干如此阴险狡诈。”
  拓跋珪断然道:“我们走!”
  长孙普洛失声道:“甚么?”
  拓跋珪冷静地道:“这是摆脱腹背受敌的唯一方法,我们移往达桑干河的上游地带,引窟咄追来。另一方面,我们遣人通知慕容垂,着他派出援军,与我们在高柳会师,今次轮到我们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长孙普洛道:“确是上上之计,不过却有两个疑问,首先是窟咄会否真个追来,其次是慕容垂肯否派出援军。”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窟咄难道不怕我投靠慕容垂吗?他不但会追来,且是在准备不足下匆匆追来。慕容垂方面更不须担心,他大燕刚告立国,极需我为他守稳西边,供应战马。而他更一向与窟咄不和,所以他定会支持我们。就是这样吧!谁还有更好的主意呢?”
  长孙普洛长身而起,恭身施礼道:“领命!”出帐去了。
  一卷风雪照头照脸向拓跋珪吹来,冰寒的感觉,使他感到非常痛快。燕飞常说自己是爱走险着和爱冒险的人,而这亦是他成功的原困。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否则他会就此一铺把辛苦赚回来的所有老本赔掉。
  谢安徐徐道:“慕容垂是北方诸胡第一个自立为王的人,苻坚败返长安,立即遣骁骑将军石越率骁卒三千戍邺城,骠骑将军张虹率羽林军五千戍并州,又留兵四千配镇军毛当守洛阳,都为防备慕容垂,可见有坚对慕容垂的恐惧。”
  燕飞叹一口气道:“苻坚淝水一战后的本族氐兵已所余无几,现在又大部份分派出去防备慕容垂,怎镇压得住关中的京畿重地呢?”
  谢安微笑道:“想不到小飞你刚苏醒过来,已弄清楚苻坚在淝水惨败后的情况。”
  燕飞听他唤自己作小飞,涌起亲切的感觉,点头道:“百日梦醒,世上人事已翻了不知几翻,教人感慨!”
  谢安仔细打量他,正容道:“我不是故意拿话来开解你,若论观人之术,我谢安若认第二,怕没有人敢争认第一,小飞你绝非福薄之相,且眼内神光暗藏,不似失去内功修为之象,所以眼下的虚弱极可能是暂时的情况。”
  燕飞记起适才体内的暖流,问道:“安全试过看错人吗?”
  谢安想起王国宝,颓然道:“人怎会没有出错的时候呢?”
  燕飞听得大生好感,亦出于对拓跋珪的关心,知道在一段时问内,幕容垂的成败与拓跋珪息息相关,忍不住问道:“苻坚岂肯坐看慕客垂称王,自须立加打击,以免其它异族领袖纷起效尤。”
  谢安从容道:“这个当然,可惜苻坚再无可用之兵。而慕客垂最聪明处,是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苻坚余势犹在,故舍洛阳而取荣阳,另一方面兵逼邺城。苻坚身在长安,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燕飞心中暗叹,在自己昏迷前,苻坚仍是威慑天下,不可一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竟落至如此田地!世事的风云变幻,确教人无法预测。道:“苻坚既奈何不了慕容垂,大秦危矣!”
  谢安道:“正是如此,鲜卑族另一大酋慕容泓知道慕容垂公然叛秦攻击邺城,牵制着氐秦在关东的重兵,遂趁火打劫,起兵叛苻坚,还把苻坚派往监视他的军队打个落花流水。苻坚盛怒下竟迁怒姚苌,杀掉他的儿子,今姚苌盛怒起兵反击,动乱像波起浪涌,一浪高于一浪,苻坚大势已,去能捱过今年已相当不错。”
  对慕容泓,燕飞比谢安更为熟悉。慕容部是鲜卑的大族,于魏明帝时入驻昌黎棘城,至晋武帝时部族渐盛,到音室南渡,慕容部乘机攻占辽东,更为壮旺,以蓟为都城,又夺下邺城,立国为燕,势力空前强大。桓温曾率兵五万讨伐之,给慕容垂奋力抵御,卒退桓温。慕容垂亦因此役声名大盛,招燕主之忌,阴谋加害,慕容垂遂投奔苻坚。燕至此大势已去!不久即亡于苻坚之手。
  慕容晖、慕容泓、慕容文、慕容冲和慕容永五兄弟,是燕国国君幕容侨之于,慕容晖更是旧燕最后一任国君,被回来复仇的慕容垂俘虏,五兄弟同向苻坚俯首称臣。
  五兄弟一向对拓跋部的燕代非常仇视,认为若非燕代与慕容氏的燕国分裂,该不会招来亡国之恨。所以慕客文怂恿苻坚,一于对拓跋部赶尽杀绝,不但令拓跋珪和燕飞自少流离失所,还害得燕飞痛失慈母。
  所以后来燕飞矢志报仇,勤修剑术,斩杀慕客文于长安街头。纵使他现在失去武功,他却晓得慕容晖四兄弟绝不会放过自己。
  慕容垂舍洛阳而取荣阳与邺城,不但因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不宜立足,更因该区是慕容燕国一向的根据地,乃祖庙在处之乡。
  慕容垂与慕容晖等虽是堂兄弟,但因旧燕事实上是亡于幕容垂之手,从幕容泓等的角度去看,不论慕客垂如何有道理,仍是个叛族的人,双方嫌隙极探,没有和解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垂更要扶植幕容泓诸兄弟的死敌拓跋珪,以之为西面的屏障,抗拒以关中为据地,势力不在他之下的慕容泓兄弟。
  想通此点,燕飞再不那么担心拓跋珪的处境,且他深明拓跋珪的为人,为挣扎求存,拓跋珪会比任何人都有办法。
  燕飞道:“北方由治归乱,从统一走向分裂,安公会否乘此千载一时之机,发动北代?”
  谢安凝望河水,默然片刻,忽又哑然失笑,继而则摇头叹息,却没有说话。
  燕飞想起拓跋珪对南晋的批评,陪他叹一气,淡淡道:“是否朝廷并不热心北代呢?”
  谢夫夷然道:“想不到我和小飞你一见如故,倾心相谈,更因这两个月来,我愈来愈感寂寞。小飞你识见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像你那么通谙时局的人,在江南也罕得一遇。”
  燕飞道:“安公休要夸奖我,只因我长期留落边荒集,道听途说得多了,故比一般人多点认识。”
  谢安呼出一口气,双日射出憧憬的神色,淡然道:“听说边荒集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虽被姚苌放火烧掉大部分房子,不过两方退兵后,荒人已纷纷回到边荒集,进行重建的工作。小飞打算回去吗?”
  燕飞苦笑道:“我回去可以干甚么呢?恐怕还得找人来保护我才成。”
  谢安微笑道:“事情或不会如你想家般的不堪。我总隐隐感到你失去内功的事或有转机,此正是小玄把你送来健康的原因。支遁正设法寻找一个人,请恕我不能在此刻透露他的名字。此人架子极大,且生性孤僻,不过若天下间有一个人能请得动他,必是支遁无疑。”
  燕飞心中浮起“丹王”安世清的名字,却不说破,心忖若谢安晓得“丹劫”一事,又知“丹劫”是由葛洪这丹道的前辈大宗师“泣制”出来,几可肯定连谢安也要对安世清失去信心。
  拥有那对神秘美眸的美女,又会否随她父亲出现?
  谢安见他默然不语,大讶道:“小飞像一点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燕飞悠然道:“担心不来的事,我总不愿费神去想的。安公多月来的照顾,燕飞铭记不忘。请安公不用再为我费神,明早我会离开建康,随便找个可落脚的地方,静静渡过下半生算了。”
  谢安摇头失笑道:“小飞来去自如,我谢安既羡慕得要命,也不敢强留。只希望你体谅我的苦衷,因我曾受小玄所托,若你回醒过来,立即以飞鸽传书通知他,若他和你的朋友刘格赶回来,却见不到你,是会非常失望的。小飞可否期以十天,方才离开。”
  燕飞记起必须警告刘裕,暗责自己疏忽,心想多十天少十天没有甚么大不了,点头笞应。
  谢安倒没想过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更添对他毫不作伪的欣赏,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恕我谢安多事,小飞你怎会与逍遥教的任遥结上梁子?给他全力一击后,又会进入胎息的奇异状态中,整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待要答他,忽然想到此事牵涉到太平王佩,而他和刘裕曾因形势所逼,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立下不泄出此事的誓言。如今他说出来不打紧,横竖妖后青提并没有遵守承诺背后的精神,可是却不晓得刘裕有否向谢玄透露天地佩合一的秘密,自己一时鲁莽,说不定会今刘裕惹上向上级隐瞒秘密的罪咎,事情可大可小。遂避重就轻的道:“此事一言难尽,我在边荒遇上任遥与太乙教妖道的恶斗,更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当时任遥该是护送他一位叫曼眇夫人的妃子到建康来,不知有何图谋?总之不会是好事。安公须小心在意。”
  谢安感到他言有未尽之处,更似有难言之隐,当然不会逼他,心中一动,隐隐感到曼妙夫人与建康城眼下发生的某事有关,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是那一件事。便道:“以任遥的为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小飞须出入小心,若要在城内闲逛浏览,须有悲风的安排才妥当。”
  燕飞虽不情愿,但知道谢安是一番好意,且明白谢安会在此事上坚持不让,只好同意道谢。
  谢安沉吟片响,苦笑道道:“若在淝水之战前,我反有对付任遥的办法,现在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当夜小玄从任遥手上把你救起,曾与他全力硬拚一招,小玄说此子的剑术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内功心法诡秘邪异,即使在公平决斗下,小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对他万勿掉以轻心。”
  燕飞还以为因司马曜对谢安猜疑,所以在淝水之战后使他大感有心无力,却想不到惹起谢安感触的实是大江帮的龙头老大江海流。竺雷音两个月前已潜离建康,江海流方面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江海流还避往他方,显然是桓玄在其中作梗,致令他有负谢安所托。
  此时未悲风神色凝重的来到,道:“悲风有要事向安爷报上!”
  谢安眉头一皱,向燕飞道:“小飞你今晚陪我共膳如何?”
  燕飞心忖谢安这中书今真不易当,烦恼不绝。难怪他生出对洛神的憧憬,点头答应,也不由涌起对谢安知遇的感激。
  宋悲风道:“高公子刚到,正在燕公子下榻的迎客轩等候燕公子大驾,定都会为公子引路。论剑法,我府护院里除我外便轮到他,他会负责公子在建康的安全。”
  燕飞早见到梁定都在不远处恭候,遂施礼告退,心中想到能令宋悲风如此担心的事,必是非常棘手头痛,只恨自己变得无拳无勇,再帮不上任何忙。
  
第四章弥勒南来

  谢家在乌衣巷的庄园,规模只有对门的王家宅院可相比拟,分东、南、西、北、中五园,东南两园依秦淮河北岸建成,呈不规则形状,因可眺望秦淮河和两岸景色,观景最美。
  中园即四季园,其内的忘官轩,是谢安日常治事的地方,故在宅内有最崇高的地位,北园是大门入口广场所在,松柏堂是最主要和宏伟的建筑物,一般人客来访,均在北园的范围内接待。燕飞昏卧百天的宾客褛,便是位于北园西南角的一座四合院落的东厢,高彦等候他的迎客轩,是四合院北面的主厅堂。
  谢家上下数百人,加上二百多个府卫婢仆,多聚居于东、南、西三园,分房分系。
  因着谢安的喜好,占地数百亩的谢家大宅,充满追求自然的真趣的气氛。并利用山石林木与泉流池沼,创造出天然情趣,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尽显山、水、林、石间远近、高下、幽显等的关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有若天然。林树可以蔽云,悬蔓垂萝能令风烟出入。羊肠径道,似壅实通,峰嵘泉涧,盘纡复直,美景层出不穷。
  置身于如此园林胜景内,燕飞也不由抛开外面险恶人世的一切烦恼,但也更感受到,谢安肩头负着保持家族地位的重担子,不能学他般来去自如,难怪谢安会对他羡慕得要命。
  大雪把谢宅换上雪白的新装,当燕飞踏上贯通东北园的九曲迥廊,漫游横跨过东,北,中三园,谢家著名的忘俗池上,也桄如池之名,洗心去俗。
  梁定都显然是个爱说话的小伙子,燕飞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漫应着。忽然前方一阵笑语声传来,梁定都忙牵着燕飞移到一旁,低声道:“是秀小姐,我们先让路。”
  燕飞望往跨池九曲桥的另一端,四、五名男女正嘻嘻闹闹的迎头而来。
  出奇地,他的视力似乎没有受到失掉内功的影响,还似乎比以前看得更细致入微,超过十丈的距离,仍可有如咫尺面对的,看到一名清秀娇俏的美女,在四名年青男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过桥走来。
  到走得贴近,更晓得四男尽是高门大族的子弟,人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身穿奇装异服,披的是御寒在其次,以光彩耀眼为主的,鸟羽制成的各式轻裘,其中两人还腰佩紫罗香袋,一人腰掖花毛巾,充满纨绔子弟争相竞逐虚荣外观的习气。
  这跟他自己和梁定都两个伧人相比,彼此就像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少女外披枣红风氅,内里穿上襦衣,下着绛碧结绫复裙,头结由下而上,逐层缩小的盘髻,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凤姿绰约,确是不得多见的小美人。
  难怪四名青年男子争相讨好,名副其实地追逐裙边。
  几个男女不知捉着甚麽清谈的好话题,高议阔论,舆高采烈。女的只是含笑不语,小香唇角,褂着一丝带点不屑的高傲笑意。
  他们见到燕飞,或许是把燕飞也当作梁定都一类的府卫之流,男的只瞥上一眼,注意力便回到美女身上去。反是那美人看到艳飞,露出定神打量的神情,却终没说话或表示甚麽,头也不回的在梁定都施礼请安声中,裙裾飘飘婀娜去了。
  梁定都仍呆看着女子的动人背影,深吸一口气道:“秀小姐是我们玄少爷的女儿,我谢家数她最漂亮。”
  燕飞自长安之後,对任何美女也心如止水,打趣道:“你不是偷偷爱上你家小姐吧!”
  梁定都大吃一惊,到看清楚左右无人,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的求饶道:“千万勿要再说。我算甚麽脚色?在心内想想都不敢,若给人知道,轻则吃棍子,重则还会逐出府门呢。”
  燕飞有点儿没趣,粱定都的反应和说话,不单使他感到高门内主从之隔,更想到荒人和晋人的分别。不由又怀念起边荒集来,哪不但是无法无天的世界,还容许自由竞争,由本领而非名位身分去决定高下。
  在这方面,刘裕是比较接近荒人的。
  谢安的马车刚要驶出府门,遇上回来的谢石,後者慌忙下马,来到车旁,道:“二哥要到那里去?”
  谢安掀起帘子,露出双眉深锁带点疲倦和苍白的脸容,沉声道:“事情非常不妙,我要立即入宫见皇上。”
  谢石从未见过谢安如此有若大祸临头的凝重神色,舆他一向谈笑用兵的丰姿神采,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情况。骇然道:“发生甚麽事?”
  谢安摇头苦笑道:“竺不归刚抵建康,还是由范宁暗中遣人来通知我,我方哓得此事。皇上在兴建弥勒寺上没有经过舆我谘商,只暗中挪拨国库支付经费,我仍装作只眼开只眼闭,满以为可以另施手段对付竺不归,岂知江海流竟敢出卖我,使我错失一着,唉!当时怎想到大司马会忽然病逝?”
  范宁是朝廷的谏议大夫,是司马曜的近臣亲信,一向支持谢安,更为王国宝的舅父,为人正直,帮理不帮亲。
  谢石色变道:“二哥是要去见皇上?”
  谢安回复冷静,柔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石一震道:“哪二哥岂非正中桓玄的奸计?”
  谢安听得恒玄之名,冷哼道:“只从江海流的背叛,巳可知桓玄有谋反之心,他当然想我和皇上正面冲突,而我则正好将计就计,偏要让事势如此发展,利用桓玄独霸荆州的形势,让司马曜怍出选择,若司马曜认为,司马道子有足够力量应付桓玄,由今天开始,我谢安对朝廷的事将袖手不理。”
  谢石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安在此事上的坚持,确出乎他意料之外。
  谢安丛容一笑,似已下定决心,安详地道:“我是别无选择,司马曜也没有选择。找舆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看看能否避过此劫。自己知自已事,我谢安已馀日无多,希望能为你们作出最好的争取舆安排,以後家族便要靠你们哩!”
  言罢垂下帘子,着马车开出府门,剩下谢石呆立不语。
  高彦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讲任何礼数,以颇不自然的姿态半蹲半跪的坐於迎客轩一角,瞧着燕飞舆他隔几坐下,向粱定都笑嘻嘻道:“这位小哥子请帮帮忙,我和燕大哥有个私话要说。”
  梁定都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燕飞,见後者点头,没有办法,向高彦狠狠道:“我叫粱定都,不是甚麽小哥子。”说罢不情愿的退出轩外。
  高彦失笑道:“谢家当燕飞是甚麽呢?难道是坏鬼书生?竟要派个护院来保护你。他奶奶的,每次我来探望你这个只懂睡觉的混蛋,他都像吊靴鬼般跟着我,更只准我走侧门小径,累得我没有一次能碰上谢钟秀那著名的小美人。”
  听到他那以粗言秽语说话的习气,燕飞反生出亲切熟悉的感觉,道:“你好像不晓得我内功全失,连你这麽武功低微的人,也可以一把收拾我。”
  高彦“咭”的一声笑出来,又立即把发出怪声的口俺着,似是怕舆轩内寂静平和的气氛,有太大的不协调。吃吃笑道:“你不要诓我,要知我高彦是给人诓大的。只看你那对招子,神采更胜从前,刚才进来时仍是龙行虎步,不像我泡完妞子,一付脚步飘浮的样儿,哈!你当散功像逛青楼般轻松容易吗?即使死不去,也要变成半个废人。咦!你把手递过来干甚麽?我对男风毫无兴趣。”
  燕飞没好气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把手送给你摸上两下,而是让你把把脉,证实我确失去内功,那你以后再不用倚赖我,因为我已没本事赚你的子儿。”
  高彦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两眼,竟不敢把脉查探,道:“快拿开你的手,我们不再谈泄气的事。哈!大家一场兄弟,兄弟就是兄弟,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的,今时不同往日,我有很多好处可以给你。”
  燕飞心中一阵温暧,自己确没有看错高彦这小子的内心远比他摆出来的姿态善良。淡淡道:“为甚麽还不滚回边荒集去?”
  高彦立即兴奋起来,道:“还未把囊内的子儿花光,回去干啥?天下虽大,我却可肯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秦淮河,要美酒有美酒,要妞儿有妞儿,一场兄弟,你在这里的花费全包在老子身上。”
  燕飞虽不好色,却听得酒虫蠢动,心忖,自己虽曾来过建康,然从未试过到花舫听曲喝酒,不由有点心动。道:“此事今晚再说。有没有庞义的消息?”
  高彦讶道:“庞义不是来探过你吗?他见你像个活死人似的,还把随身之宝的切莱刀留下,准备作你的陪葬品,岂知竟派不上用场。”
  燕飞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高彦摊手投降道:“我似乎仍有些怕你,说笑也不行吗?这些所谓高门大族的人,大多不轻易说笑。嘻!我虽然身在此地,不过仍在干着老本行,对边荒的消息了如指掌。听说庞义是第一批返回边荒集的荒人,他正着手重建被烧成一堆黑炭的第一楼。他娘的,看他今趟是否还要用木材来建房子,边荒集现时的情况复杂多哩!人人争着在那里分一杯羹。”
  燕飞大舒一口气,庞义竟出乎他料外的没有出事,真值得还神作福,打断他道:“我对边荒集再没有兴趣,你在这里除了泡妞外,还干过甚麽?”
  高彦毫无愧色地耸肩道:“除了泡妞儿仍是泡妞儿,有甚麽事可以干的?”
  接着把身子挨过半边几子来,神秘兮兮的道:“大家兄弟,我每天都来探你,诚心一致的,实有一事相求,你千万勿要令我失望。”
  燕飞听得哑然失笑,瞥他一眼,高彦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在行动上表现出对他燕飞的关怀和情义,偏怕给他看破心事,把事情说得含含胡胡,以掩饰心内的感情。淡淡道:“说吧!但舞刀弄剑便不要找我,现在我拿起蝶恋花也感吃力。”
  高彦道:“有武功未必比没有武功好,谢安虽不谙武功,可谁敢不看他的脸色做人,司马曜虽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且谁懂武技,便给他赶上战场出生入死,唉!”
  最后一声叹气,却掩不住心内对燕飞痛失武功的惋惜,显示他只是在安慰燕飞,亦表示他开始相信燕飞功力尽散。
  高彦的说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绝不适用在燕飞身上。首先他已失去浪荡天下的护身本领,其次是他仇家遍地,如今变成一个提鸡无力的潺弱书生,以后的日子只能在躲藏中度过。
  燕飞微笑道:“生死有命,不用你这小子来安慰我,有甚麽事?快说出来!我忽然肚子饿得要命,想到外面找间馆子祭祭肚皮。”
  高彦忙赔笑脸,把声音再压低些道:“你听过纪千千吗?”
  燕飞摇头道:“从未听过,这名字很有诗意。”
  高彦干咳一声,坐直身体,先抱怨道:“在谢府想找张舒服点的胡椅也欠奉,终日席地而坐,坐得老子我脚都麻痹了,他奶奶的!”
  燕飞不满道:“快说!”
  高彦又凑过来,两眼放光的道:“纪千千是建安最著名的,两大青楼之一的,秦淮楼的首席名妓,卖艺不卖身。她所在的雨坪台,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英雄好汉梦寐以求能留宿一晚的地方。她的香闺,等若所有青楼浪子的圣地,纪千千色艺双绝当然不在话下。。。”
  燕飞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知道啦!总之她是艳压群芳。不过,我站在朋友立埸,只好劝你打消妄念。做人至紧要有自知之明,在建康事事动辄论财力,名望和地位,你高彦算老几?若我是你,不如乖乖的滚回边荒集,你是属于那里的。”
  又摇手道:“这种事我无法帮忙,即使有心也无力。”
  高彦不满道:“还算是兄弟吗?尚未听清楚是甚麽事,便一轮乱箭般射来,箭箭穿心裂肺,他娘的!我也算曾帮过你大忙,是谁给你把玉玺送到谢玄手上的?”
  燕飞哑然失笑道:“谢玄没有给你酬金吗?照我看,直至今天,你仍未被人狠揍几顿,也是全赖谢玄的朵儿呢,对吗?”
  高彦给击中要害,泄气的道:“好!不和你斤斤计较,你究竟肯不肯帮忙?”
  燕飞拿他没法,苦笑道:“说吧!你这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可怜虫!”
  高彦叹道:“不敢瞒你老人家,我的痴心妄想并非要一亲纪千千的香泽,只是希望回边荒集后,可以告诉别人,曾在雨坪台听过纪千千又弹又唱,大家碰过杯儿。如此,我高彦在青楼界中,立可身价百倍,明白吗?这要求岂是过分?”
  燕飞拗他不过,道:“我在洗耳恭听,虽明知是难以为助。”
  高彦见终说服燕飞,大喜道:“自司马元显那混蛋惹怒纪千千,她一直不肯见客,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招呼你在这里睡大觉的人。”
  燕飞愕然道:“谢安?”
  高彦道:“纪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谢安是她最欢喜见的人。”
  燕飞苦笑道:“你想我怎样帮忙?难道去对谢安说,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想拜会纪千千,不过还要领那叫高彦的小子一起去,希望安公你可玉成我的心愿云云麽?”
  高彦唉声叹气的苦恼道:“当然不是这样,怎可以这麽没有技巧的?谢安的手下有个叫宋悲风的,与纪千千关系很好,谢安有时要送点甚麽山珍海错给纪千千吃,又或须人传话,均由宋悲风一手包办,只要你笼络好他,说不定有办法领我去见上纪千千一面。”
  燕飞笑道:“只是一面?”
  高彦踩足道:“当然不止一面那麽简单,唉!他娘的!千万不要惊动谢安,他是高门头子中的头子,绝不容我们两大荒人去冒渎他的乾女儿。”
  燕飞道:“宋悲风是听谢安之命行事的人,他肯为我们荒谬的要求,去打扰纪千千的安宁吗?”
  高彦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只要你能打动宋悲风,他必可作出安排。”
  燕飞顺口问道:“纪千千肯见的另一个人是何方神圣?又有甚麽来头?”
  高彦叹道:“真羡慕那小子,只是与纪千千在街头偶然碰上,竟赢得纪千千的欢心,三次在雨坪台招呼他,不过,那小子确长得玉树临风,长相英俊,又武功不凡,二十来岁已是剑法高明,家底又厚。”
  燕飞心中一动,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高彦傲然道:“我是干那一行的,收买秦淮楼的人只是小事一件。”
  燕飞沉声道:“你见过那个人吗?”
  高彦道:“只是听人说的。这小子据称来自北方的望族,两个多月前才来建康活动。不要提那小子啦!提起我便有气。来吧,让我们到外面大鱼大肉吃他娘的一个痛快,顺道庆祝你重返人世。”
  燕飞的心神,却转到可能已夺得纪千千芳心的那个小子身上,在很多方面也与任遥吻合,难道竟真的是任遥?
  
第五章明争暗斗

  南晋宫城位於建康东城北部,又称为台城,所谓天子居处禁者为台,因以为名。
  台城背靠复舟、鸡笼一山,前望牛首山,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中。环城有壕,阔五丈,深七尺。外垣正中大门为“大司马门”,凡上奏者,均於此门跪拜待报,故又称为“章门”。
  大司马门遥对都城南大门宣阳门,以御道贯通,御道两侧开有御沟,沟岸植槐栽柳。由宣阳门南行,另有五里御道接通朱雀桥。七里长的御道,是为贯通都城的中轴大街,其他里巷横街,依此而扩展。
  南晋都城不论宫城或浮肮,以至其卫星城堡如石头城,均利用天然的山势或水道,达至最坚强的防御能力,此亦反映着南晋舆北万胡族的对峙,还有内部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社会动荡的混乱情况。
  司马曜所居的宫城,不仅是皇家的宫殿区,更是战争中可发挥庞大防守力的坚固堡垒。台城的安危,关系着整个政榷的舆亡。
  对桓玄来说,倘若能攻入台城,等若控制了南晋的天下,挟荆扬二州之力,谢玄的北府兵再不足惧。
  而在谢玄来说,他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止建康落入桓玄手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谢玄逆江攻打荆襄困难,桓玄顺流攻打建康则容易,所以自有南晋以来,主动总是操控在荆州的军阀手上,下游的建康却陷於被动的劣势。
  谢安的车乌队,长驱直入大司马门,他的地位尊崇,并不用在大司马门候命,自有人飞报司马曜。
  他眼看的虽是宫城内的重楼叠阁,心想的却是将来可见的两玄之争,心中百感交集。
  车队朝正殿太极殿驰去,此殿为建康宫内最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十二开间,象徵一年十二个月份,两旁有东、西二堂,本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宽十丈,前有方庭六十亩,整组以太极殿为主的建筑庭园,是司马曜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司马曜已连续三天取消早朝,自纳得新宠张贵人後,借口淝水之战后须休养生息,荒怠朝政。更美其名因谢安和王坦之劳苦功高,大幅削减他们的政务,转移到司马道子的尚书官署手上,所以兴建弥勒寺如此重大的事,亦跨越谢安,使他无从阻止。
  不过今趟谢安已狠下决心,决意不让司马曜含混过关,而司马曜必须在重臣分裂和团结两项上,作出选择。
  若要游建康,最佳的方式莫如泛舟于遍布城内的水道。
  建康城处於长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网地带,四面环水,城区依秦淮河发展,日益繁盛,工商业区和住宅区由长干里,大市向东面的秦淮诃两岸和青溪方向扩展,市区鳞次栉比,菲常熟闹。
  当时建康城的规模,巳成中原之冠,高楼大宅,连宇高甍,参差可见。
  最有特色处是河通港叉,舟樯往来,曲折进港;御道驰马,人来车住,川流不息。
  城内有四个商市,秦准河两岸市集更达百个以上。另一个特色是市场多建在佛寺附近,皆因佛事倡隆,寺院周围人流穿梭,故成为做买卖和交易的好场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建初寺前的大寺和归善寺前的北市。
  在常设的市场外,还有很多不固定的草市,显示经商谋生者日益增多,令建康成为天下最富饶,最繁华的大都会。
  在主御道和驰道之外,是蜘蛛网般探伸往城内里坊的次一级街道,至乎窄街小巷。房舍沿河伸展,深宅大院、粉墙黛瓦的民居、石板路、石拱桥、浮航、石河埠;江中则舟楫往还,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风光,加上大雪之后,处处披雪挂霜,美如梦境。
  比之燕飞五年前初游此地,眼下又是另一番盛况。
  对于江南水乡的特色,燕飞是情有独钟。对他来说,江南城镇那种依水而居的美景,犹如一幅梳密得当,虚实相生,充满诗情的画卷,在有限的空间中,展现无限的意境和情趣。
  燕飞转出乌衣巷,踏足御道,左右陪伴的是高彦和梁定都,后面还跟着四名谢家的府卫,均为府卫里的好手,是燕飞推不掉而由梁定都坚持下的安排。
  梁定都和高彦则像错贴的门神,互不相望,而不言则已,一说话便互不相让,斗嘴争拗,明嘲暗讽,令燕飞不胜其烦。
  燕飞只好也不说话,抛开一切烦恼,挤身於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投入建康城的生活情趣中。
  御道两旁各类店铺林立,沿街店面招幌,不乏菜馆、酒楼、茶馆、酒铺、还有贩子摆地摊卖各式杂货。单是在御道舆乌衣巷附近便有两间佛寺一所道观,不论寺前观外,均人如潮涌,巷信以女性居多,似乎淝水之胜带来的欢乐气氛,仍未消退。
  最令燕飞感到兴趣盎然的是城外四方的农民,渔民从各条水道以船运来新鲜的蔬菜、水果、鲜活鱼虾,就在桥底水堤处摆摊出售,又或沿河叫卖。
  燕飞一众人等沿秦淮河北岸蜿蜒曲折的长街漫步,离开笔直的御道,又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感受。
  不论是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又或南晋之都建康城,人总是要生活的,现实的情况本是大同小异,但前者却远及不上後者的悠闲。
  高彦凑到燕飞耳旁道:“前面的高朋楼,最出名的是烤羊肉,自称“上风炊之,五里闻香”,不容错过。”
  梁定都正竖起耳朵运功窃听,闻言哂道:“燕公子百日未进粒米滴水,今餐宜淡不宜浓,再多走百步便是有名的素菜馆净心斋,肯定较适合燕公子。”
  高彦生气道:“你怎会懂我们荒人无肉不欢的饮食习惯,百日没吃东西,醒来后还要去吃令人淡出鸟来的素菜,算那一门子的道理!哼!现在是谁请客?”
  梁定都待要反唇相讥,前面忽然一阵骚动,人人争相走避。
  梁定都身负保护燕飞安全的重责,吓了一跳,扯着燕飞避往一旁,後面的府卫立即扑上来筑成人墙,保卫燕飞。
  燕飞看过去,只见一人冲出驰道,险险的在一辆马车前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往对街,令得马儿人立而起,驾车御者则破口大骂。不过当御者看到追在那人身后的五,六名青衣武装壮汉,立即噤若寒蝉,不敢骂下去。
  被追者和追人的迅即没入一道横巷去,街上情况转瞬复常,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梁定都颓然道:“又是宝姑爷的人。”
  高彦讶道:“宝姑爷?”
  梁定都白他一眼,没好气的不答他。
  燕飞怕高彦难下台,代问道:“谁是宝姑爷?”
  对燕飞,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宝姑爷是安公爷的女婿,中书监大人的儿子王国宝,他现在是建康城最有财势的人,专放高利贷,又深谙囤积奇之道,不住兼并别人田、宅、邸、店,敛聚惊人的财富,安爷很不欢喜他。”
  燕飞听得心中一阵烦厌,深感谢安真实的处境,远不如他表面的逍遥自在。
  高彦当然对放债食高息的吸血鬼没有兴趣,道:“现在究竟到那裹去?”
  燕飞向粱定都打个眼色,道:“谁请客谁话事,当然是吃烤羊肉去哩!”
  高彦高兴起来,一副胜利的神态,领路去也。
  司马曜或者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执着,有些时候却总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斡出非常率性狂熟的事情,甚至残酷无情地进行杀戮,但又有谨慎,善良的一面。
  在南晋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一直以来,他都战战兢兢的克承祖业,不敢荒怠政务,虽然在私下里他不断放纵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惧而来的警觉,使他在整体上仍算能尽上身为君主的责任。
  可是淝水之战的胜利,他在似乎去掉威胁的狂喜下,一向的自制力终告崩溃,露出他性格上好逸恶劳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岁,中等身材,脸色带点不健康的苍白,文质彬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举止文雅,外貌谈吐颇有名士的风采,实质上他是个内向的人,总爱依赖别人去干繁琐的事,又有点怕面对群臣,面对现实。
  以前北方威胁严峻,他倚赖的是谢安;现在享乐当前,他依赖的却是司马道子。
  眼前的头等大事,绝非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巩固他司马氏的皇权,让欢娱的皇室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接到谢安入宫的消息,他正舆司马道子两兄弟在共进早餐,且囚刚离开龙床,故仍是睡眼惺松,脑内仍满呈昨夜张贵人狐媚迷人的动人神态,宿醉未除。
  他有点神智不清的别头向右下首的司马道子皱眉道:“谢安来干甚麽?有甚麽事不可待至下次朝会说吗?”
  他们刻下置身处是太极殿东的青龙殿,由一众宫娥太监殷勤侍候。司马道子倒非为作乐而来,美其名是要来向他报告政务,事实上却是让他在奏章和皇谕上签押盖玺。说到底他终是第一流的剑手,深明酒色伤身之祸,即使陪司马曜饮宴,仍是适可而止。
  闻言双目闪过杀机,故作漫不经意的道:“军政方面我们必须抓紧,若他谈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须寸步不让,大战之后,我大晋自需一段长时期休养生息,不宜妄动干戈。其他的且看中书令大人有甚麽话要说。”
  他最明白司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北伐”两字,必可令他似刺猬般竖起保护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为司马曜找到反对北伐冠冕堂皇籍,教司马曜可从容应付谢安。
  司马曜果然脸容一紧,闷哼道:“大司马正用兵巴蜀,我们当然宜动不宜静。。。”
  “中书令大人到!”
  司马曜立即闭口,舆司马道子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往大门。
  把守大门的御卫肃然致敬,谢安高欣潇洒的身形出现两人眼下,步履轻松的直趋而来,唇角挂着一丝笑容,就像来赴清谈的友会,没有半点紧张的神态施礼参拜後,司马曜赐坐。若论天下间尚有他畏敬的人,谢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谢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马道子,从容笑道:“琅琊王福安,谢安今次见驾,是有关系到我大晋存亡兴废的大事,须向皇上私下面陈,请琅琊王勿要见怪。”
  司马道子勃然大怒,谢安这番话明着说要他避席,非常不给他面子,更是不留馀地。遂冷哼一声,往司马曜瞧去,看他如何回应。
  司马曜呆了一呆,往谢安看去,后者仍是一付从容洒逸的姿态,但他却清楚感到,谢安在向他下最後通牒,假若他坚持让司马道子留下,等若和谢安公然决裂。
  谢安直至此刻,仍是总揽南晋军政大权,其声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权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登时吓得酒意尽消。道:“安公要谈的是。。。”
  只听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来称呼谢安,可见谢安在朝廷的地位。
  谢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禀告的是有关建弥勒寺的事。”
  司马道子再冷哼一声,待要说话,给司马曜打个手势阻止,沉声道:“原来如此,便让朕亲自向安公解说,以释安公疑窦。”接着向司马道子颔首示意。
  司马道子没有办法,只好施礼告退,却不望谢安半眼,以示心中愤怒。
  到司马道子退出殿外,司马曜摒退所有侍候的太监宫娥,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人和远远把守大门的御卫,谢安长叹一声。
  司马曜皱眉道:“安公何用叹气。弥勒教乃北方新舆的佛门支派,教义新奇精辟,我朝对各类教派一向采取兼容并蓄的开放态度,且今次舆建弥勒寺,经费全由善信捐献,不会影响朝政开支,安公可以放心。”
  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经费是否来自国宝那畜牲?”
  司马曜大感愕然,自从他认识谢安以来,从未听过他任何骂人的话。此刻竟唤自已的女婿作畜牲,可见谢安心中满蕴怒火。而一向不易动怒的谢安,竟在自己这皇帝前大发脾气,更使他清楚事情的险恶严峻。出奇地他心中没有任何怒意,只有惊惧和不安。
  司马曜振起精神,摇头道:“此事由琅琊王处理,朕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谢安淡淡看着这位南晋天子,直至看得他心中发毛,缓缓道:“天下纷乱,人心思道,自古已然。当对现实感到绝望,便改而追寻精神上的解放,以摆脱置身的处境,更是人情之常。汉末世乱,道教异端起於民间,与乱民结合,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乱,遗祸至今未息,影响深远。多建一间佛寺,少建一间佛寺,本来并非甚麽了不起的一回事,不过若与竺法庆有关,此事万万不行,请皇上收回成命。”
  司马曜不悦道:“大活弥勒佛法高深,怎可与孙恩之流一概而论?”
  谢安柔声道:“皇上有就建弥勒寺之举,向佛门德高望重者如支循等征询意见吗?”
  司马曜想不到谢安竟敢如此对他不留余地,愤然道:“谁是谁非,朕懂得分辩,若事事要向人询问,还如何治理国家?”
  这番话说得非常严重,如谢安稍有微言,将变成谢安怀疑司马曜当皇帝的能力。
  谢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们托皇上鸿福,於淝水幸获全胜。不过此战胜来不易,且无力乘胜收复北方,更应谨慎朝事,不可让得来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竺法庆此人不但是沙门叛徒,且野心极大,对付佛门同道的手段更非常残暴。若给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门中必会出现激烈斗争,乱从内起,最是难防,桓温巳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则有孙恩虎视眈眈,势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见,一动不如一静,请皇上三思。”他虽是反对司马曜的看法,却说得非常婉转,绕一个大圈子来向司马曜痛陈厉害,说的均是铁铮铮的事实,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事实上,司马曜对竺法庆的认识,有些是通过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口述,舍此他亦早有耳闻,故对因“不守青规”的作风,早有不满,此时禁不住犹豫起来,道:“此事待朕想想。”
  谢安怎肯容他再与司马道子商议,摇头道:“此事已广传开去,弄至人心惶惶,否则老臣也不会得悉此事。皇上若认为老臣仍可当这个中书令,请皇上当机立断,授权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弥勒寺,把竺不归逐返北方,如此将可平息风波,否则晋国危矣!”
  司马曜一震往谢安望去,后者亦一丝不让的回望他。
  
第六章士庶之别

  高朋楼高两层,下层为大堂,摆设三十多张桌子,仍一点不觉挤逼,却是座无虚席,客似云来,不少人已在门外排队轮候。可见高彦确没有为高朋楼的烤羊肉吹牛皮。
  高彦见到如此情况,洩气道:“我的肚子可以等,我们燕大公子的肚子却一刻也等不下去。算哩!吃斋菜便吃斋菜吧!”
  梁定都把胸挺起,一副豪情壮气的道:“我们到楼上去!”
  燕飞讶道:“楼下这般情况,难道楼上竟有空桌子?”
  高彦道“楼上确没有空桌子,只有席坐的厢房,专供高门大族的宾客使用,我每次来,只许在楼下用膳,我才没兴趣到楼上去,楼下坐得不知多麽舒服。”
  燕飞恍然,原来楼上是寒伧人止步的禁区,所以不论高彦如何一掷千金,也没有资格到上层去,阶级分明。最有趣是楼下采胡风坐式,楼上则是汉人传统的席坐,充满汉胡混合的风情。同时使人看到,汉胡生活习惯的分别。当建康世族仍在坚持传统的当儿,下面的寒伧人已放开怀抱,去迎接北下的胡风胡习。
  梁定都道:“腿子要紧还是吃羊肉要紧,高公子请赶快决定。不过,像高朋轩般设有桌座的食馆并不多,最接近的一间也要多走一刻钟的路。”
  另一叫张贤的府卫,帮腔怪笑道:“高公子只要吃下一条羊腿子以形补形,必可腿酸尽去,两条腿子变得像羊腿子般气血畅通兼有力。”
  张贤摆明是助梁定都戏弄高彦,其它三名府卫和梁定都齐声哄笑起来。
  高彦落在下风,脸也胀红起来。
  燕飞心中奇怪,以前高彦在边荒集,整天嬉皮笑脸,脸皮厚至刀枪不入,怎会随便脸红?旋则恍然,晓得问题所在,是因高门寒门之别。在建康都城,寒人处处遭受歧视,诸多限制。而高彦这荒人,更是寒人中的寒人。虽是囊内有金子,在某些情况下,仍难免受到排挤。而他亦因荒人的身份而自卑自苦,分外受不起别人的嘴脸。
  梁定都等虽因谢玄跟自己的特别关系,对他燕飞非常敬重客气,可是心底里却是看不起高彦这个荒人。
  连忙为高彦解围道:“梁兄既有办法到楼上去,便让我们一起去吃羊腿子!”
  高彦立即乘机反击,笑道:“小梁你至少是半个名士的身分,当然比我们有办法。”
  梁定都给高彦刺中要害,登时色变,却给燕飞一把搭着肩头,踏进高朋楼的大门,心中虽恨得牙痒痒的,却知自己做战在先,又不得不给燕飞面子,虽明知高彦讥讽自己是高门的奴材,亦只好把这口气便吞下肚子里去。
  高彦一副胜利姿态追在两人身后,张贤等闹哄哄随着,均有点历险之感。以前他们虽有随主人踏足寒门的禁地,可是凭自己的力量闯关,尚属破题儿第一遭。
  两名把守登楼木阶的大汉认得梁定都,却摸不清燕飞的底细,见他的衣着,像个寒门文士,而高彦反是一派世族名士的打扮,注意力移到他身上去,客气问道“这位公子是……”
  梁定都赶前一步,凑到其中一名大汉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汉立即肃然起敬,朗声道“欢迎公子大驾光临,请登楼!”
  梁定都一脸得意之色的别头,向众人示威和邀功,待要作出眨眼或扮鬼脸的佻皮神情,忽然脸色大变,呆若木鸡。
  燕飞和高彦等亦听到后方有男女笑语声,别头瞧去,与来自身后正欲往上登台的七、八个男女打个照面,张贤等也学梁定都般,立时吓得容色转白,噤若寒蝉。
  高彦则双目放光,狠瞪着眼前两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燕飞一看下明白过来,也心叫不妙,却完全想不出为梁定都解困的良方。
  来的竟是谢玄之女谢钟秀,与她手牵着手的少女更是百媚千娇,天生丽质,令人倾倒,比之她未遑多让。簇拥着他们的是六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人人华衣丽服,其中四个正是燕飞曾在谢府遇上,争着向谢钟秀献媚的男子。
  谢钟秀显是一时仍未弄清楚眼前是甚么一回事,她首先看到的是正饱餐她秀色的高彦,俏脸泛起不悦的神色,接着目光移到燕飞处,眉头轻蹙该是认出他来,神情动人至极点。
  “不要阻路!”
  两女身旁有个较其它人高大英武的年青男子,不耐烦的向燕飞等叱喝,不过比起燕飞,他仍要矮上两、三寸,仅与高彦和梁定都相若。
  谢钟秀的目光终寻到梁定都,愕然道:“小都!你在这里干甚么?”
  张贤非常乖巧,见头子梁定都哑口无言,忙施礼道:“禀告孙小姐,我们奉宋爷之命,侍奉燕飞公子和高彦公子。”
  谢钟秀聪慧过人,已明白梁定都在玩甚么手段,秀眉再蹙一下,梁定都和张贤等忙拉着燕飞、高彦避往一旁,让出登楼通道。
  那出言叱喝的年青男子,更气焰迫人的冷哼一声,一副“尔等奴材,竟敢拦着本公子去路”般逼人的气焰神态,领先登楼,把守木阶的两名大汉忙打恭作揖,惟恐开罪他的样子。
  与谢钟秀手牵手的美女一直没有作声,神态温文淡雅,也没有刻意打量燕飞等人,一派名门望族的风范,亦使人感到她是高不可攀。
  谢钟秀狠狠盯高彦一眼,怪他仍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她,方与那美女携手登楼,众少男连忙簇拥着她们去了,留下梁定都等你眼望我眼,不知会否有后遗症。
  直至两女背影消失在梯阶尽处,高彦魂魄归位,吁出一口气道:“甚么翠红翠柳、大娇小娇,全要靠边站。”
  梁定都闻言怒道“你在说甚么?”
  高彦见梁定都张贤等,人人向他怒目而视,知道口不择言闯了祸,投降道:“没甚么!当没听到算哩!”
  把守台阶的大汉狐疑的道:“各位不是要上去吗?”
  梁定都忙摇头道:“下趟吧!”扯着燕飞逃命似的离开高朋楼。
  燕飞和高彦交换个眼色,均感好笑。
  高彦暗推燕飞一下,燕飞会意,知高彦想他出头,代问那另一少女的名字出身,微笑道:“那胡乱喝骂的小哥子是何方神圣?”
  众人此时来到街上,继续沿河而走,天上云层厚重,北风呼呼,仍没有丝毫影响到街上热闹的情况。
  高彦暗赞燕飞问得有技巧,若直接问有关人家闺女的事,将变成登徒浪子,更感到燕飞当他是朋友。否则以燕飞的性格,哪有空管你的娘。
  另一府卫冯华抢着道:“那小子是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错,侍着自己的老爹是皇上近亲,自号“纵横剑客”,在以司马元显为首的建库七公子中排行第三,真不明白,孙小姐因何肯与这种恶名昭彰的人混到一块儿去?”
  张贤苦笑道:“哪到我们这些下人来管孙小姐的事,回府后千万不要说出来,若孙小姐知道是由我们传开去,我们便吃不完兜着走。”
  梁定都仍是忧心忡忡,没有答话。
  高彦见燕飞似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忍不住亲身出马道:“其它的又是甚么人?”
  梁定都立即光火道:“都是你不好,贼眼兮兮的盯着孙小姐和真小姐,没有半点礼数,惹得孙小姐心中不悦,回去我定有一顿的好受。你拍拍屁股便可以脱身走人,只苦了我。”
  燕飞见他当着自己直斥高彦,显是梁定都因害怕受责,连他燕飞也不给面子,大感没趣。更想到,在梁定都这些高门大族的下人眼中,说到底,他和高彦只是两个卑微的荒人!根本得不到他们的看重,平时只因上头有命令,所以客客气气,有起事来,立即露出尾巴。
  打手势阻止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彦说话,微笑道:“若有甚么差池,可一概推在燕某人身上!梁兄不用担心。我们荒人一向是边荒野民,从来不懂规矩,也不理规矩。梁兄请和各兄弟先行回府,我和高彦自会去找地方填肚子。”
  高彦竖起拇指道:“说得痛快,一股脑儿把我在建康郁积的闷气全说出来。”
  梁定都大吃一惊,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连燕飞也惹翻,记起宋悲风要他好好招呼和保护燕飞的叮嘱,哪还敢与高彦这没关重要的小子计较,慌忙赔笑道:“我是一时卤莽、燕公子勿要见怪!”
  张贤帮腔道:“燕公子大人有大量,请原谅梁大哥一时失言。”
  燕飞岂会与梁定都一般见识!环目一扫,见来到一间饺子馆的大门外,微笑道:“就这间馆子如何?我再没有力气走路哩!”
  高彦道:“你们坐另一张桌子,我们两兄弟还有些密话说。”
  梁定都知他是有风驶尽哩,心中大骂。表面却不得不答应,垂头丧气的随高彦和燕飞入饺子馆去。
  桓玄傲立船上,重重吁出一口气,心中充满豪情壮志。今日的风光实得来不易。
  符坚败返北方,十二月已抵长安,可是北方再非过去的北方,手下胡族诸将,纷起叛秦,符坚已是时日无多。
  他和谢玄,则像竞赛似的,乘机收复北方大地,当谢玄攻克彭城,再攻梁州,直趋黄河,用兵河南大秦诸军事重镇,他则派赵统收复奕阳和附近诸城,兵锋直逼洛阳。
  现在他正为攻打洛阳作好准备,先率领万五千精兵,乘水师船逆江西进,攻打巴蜀,以去荆州西面的威胁,同时扩展势力。巴蜀一向是粮米之乡,资源丰富,有此作后盾,他桓玄进可攻退可守,那时还用惧怕谢玄吗?
  江风迎脸吹来,桓言衣衫飘扬,握刀柄而立,确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侯亮生此时来到他身后,报告道:“北方刚有消息到,符坚继处死姚苌之子后,又把慕容晖处死。”
  桓玄动容道:“此适足显示符坚已是日暮途穷,所以再不顾后果。”
  慕容晖是亡燕最后一任君主,反秦的慕容泓、慕容仲、慕容永等人的亲兄,未能及时逃出长安,被符坚迁怒下斩杀。
  侯亮生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符坚是犬入穷巷,发疯了!”
  侯亮生三十七岁,是荆州本土的名士,文质彬彬,儒雅不凡,极具谋略智计,被桓玄倚之为心腹谋士。
  桓玄默思片晌,沉声道“扫平巴蜀,对我桓玄只像举手般容易,可是接着的一步该怎么走?”
  侯亮生胸有成竹的答道:“此事亮生近数月内反复思量,终想出一个可一石二鸟的万全之计。”
  桓玄大喜道:“快说出来参详。”
  侯亮生轻描淡写的道:“就是对大司马一职推辞不受!”
  桓玄大感错愕失声道:“什么?”
  侯亮生重复一次。
  桓玄目光灼灼的打量侯亮生,一头雾水的道:“弟继兄业,天公地道,且一向以来,大司马一职,均是我桓家世代居之,谁敢说半句闲话,我真看不出推掉此位对我有何好处?”
  侯亮生从容道:“好处是数之不尽,首先可蛊惑司马氏的心,让司马曜那胡涂虫,以为南郡公你对大司马之位并没有野心,防你之心再没有以前般激烈。”
  桓玄犹豫道:“此位我得来不易。苦司马道子乘机怂恿司马曜削我的兵权,岂非白招烦恼。”
  侯亮生淡淡道:“名是虚,权是实。而权力上又没有比兵权更重要。现今,荆州军权正牢牢掌握在南郡公手上,谁敢来削南郡公兵权?当不当大司马是无关痛痒,最妙是南郡公不当大司马,仍没有人敢坐上这个位子。唯一有资格的是谢玄,你道司马曜兄弟肯让谢玄坐上这位子吗?我包保谢安提也不敢提出来。”
  桓玄给说得意动,点头道:“司马曜既减低对我的顾忌,自然会把顾虑转移到谢安和谢玄身上去,这该是一石二鸟的第二乌。哈!第二鸟!”
  侯亮生好整以暇的分析道:“司马皇朝有一个永远驱之不去的心魔,也永远活在这心魔的阴影里,就是,他们的得国来自威逼魏朝曹氏禅让皇座。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权臣不单可指鹿为马,更力能窃国。若他们再不用防备南郡公,防备心将转移到谢安叔侄身上,他们一个备受朝野爱戴,一个军功盖世,司马曜兄弟岂会任他们坐大,如此,南郡公即可兵不血刃的除去最大的障碍。”
  桓玄扼腕叹道:“这番话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
  候亮生不慌不忙的答道:“因为时机未至,南郡公先坐上这个位置,再推辞不受,如此方可显出南郡公的高风亮节,可为南郡公争取人望。推辞的籍口,应是尚未立下足够军功,如此,等若逼朝廷须虚位以待。而南郡公是由谢安亲自向司马曜推荐,而得坐此位的,现在南郡公忽然推辞不受,将会令谢安难以交待,也会使司马曜怀疑谢安在弄鬼,以此保持谢家在朝廷的重要性,教司马曜不敢削谢玄的兵权,好抗衡南郡公。”
  桓玄叫绝道:“这已不是一石二乌,而是无数鸟。即使我推掉大司马之位,为对付谢安叔侄,司马曜必须安抚我,不但不敢动我的兵权,还要封我另一个不会太低的爵位。”
  侯亮生微笑道:“大司马一向兼荆州刺史,领两湖诸州军事,南郡公只是推掉大司马一职,其它权位当然保留下来。南郡公只须在辞受信中,自称愿为荆州刺史,司马曜便拿你没法。现在北府兵气势如虹,我们绝不宜撄其锋锐。争霸天下岂在乎朝夕,只要有三、五年时间,到南郡公打稳根基,天下还不是南郡公囊中之物吗?”
  桓玄仰天一阵长笑,连道几声“好!”,接着道:“谢安叔侄若去,亮生应记首功。一于这么办吧!亮生你给我写好这封事关重大的辞官参牒。”
  侯亮生道:“亮生立即去办。还有一件事,就是边荒集这个地方,实为肥水之战胜败关键,若其控制权能落入我们手上,不论将来北伐又或对付建康,均非常重要。”
  桓玄皱眉道:“边荒集现时落在谢玄北府兵的势力范围内,岂容我染指?”
  侯亮生道:“边荒集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以前是那样,现在仍是如此。除非天下统一,否则仍会那样继续下去。倘若南郡公派出智勇兼备、武功高强兼又心狠手辣的人,以江湖帮会的形式入主边荒集,边荒集将变成我们最前线的要塞。”
  桓玄双目闪过寒芒,沉声道:"若有一人可以办到此事,那一定是屠奉三。在荆州芸芸高手中,我实在想不到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听到屠奉三之名,侯亮生闪过一丝畏惧的神色。

 

 

第七章飞来横祸

  “当”
  高彦和燕飞举杯互敬,把酒喝得一滴不剩,有点酒意下肚,整个世界顿然改观。他们七个人分两组在馆内一角席地坐下点好菜式,高燕两人谈笑甚欢,梁定都等却是默默喝闷酒。
  燕飞见高彦放下酒杯后,呆看着他笑道:“看甚么?唉!若我冒险返回边荒集去,定是为了庞义的雪涧香。”
  高彦道:“我是怕你空着饿了百天的肚子喝酒,会抵不住吐出来。”
  燕飞感受着因酒而来,那种懒洋洋的暖意,哂道:“我喝酒的功力仍在,怎会哪么丢人现眼。”
  高彦见他一脸陶然神色,放下心来笑道:“你可知,若早十天醒来,现在便可能没有酒去喂你肚内酒虫,以前只青楼有酒奉客,十天前朝廷才开放酒禁,同时增加税米,每口五石。”
  燕飞讶道:“打胜仗开放个禁不稀奇,因何反要加税呢?这些事不是谢安管的吗?”
  高彦压低声音道:“据我听口来的消息,现在朝廷揽权的人是司马道子,一切施为全为增加国库税捐,以供司马曜挥霍享乐。他狗X的!幸好我们是荒人,辛辛苦苦赚回来的不用给他们剥削,变成冤大头。”
  燕飞劝道:“回边荒集吧!你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在边荒集,你哪有闲情和别人呕闲气。”
  高彦立时双目放光,点头道:“对!在边荒集是惯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要看那个娘儿便那个娘儿,娘儿们只会怕你没兴趣去看她。不过此事还须你老哥帮忙,没见过纪千千,我是不肯心息的。”
  燕飞苦笑道:“你不怕失望吗?纪干千若像谢钟秀般对待你,又或如那真小姐般没兴趣看你半眼,你便是自讨没趣。”
  高彦笑道:“若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我只好死心立即回边荒集去。你奶奶的,勿要找籍口,而没有尽力玉成我对秦淮河最后一个心愿。”
  燕飞拿他没办法,苦笑无语。
  高彦忽然脸色黯淡下去,有点怕开腔地低声道:“你有什么打算?”
  此时伙计奉上两碗清汤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碟热气腾升的饺子,放在方几上,燕飞立即动箸,吃个不亦乐乎。
  高产皱眉道:“你还未答我的话?”
  燕飞没好气的道:“你何时改行不再作荒人?荒人哪有向另一个荒人问长问短的?荒人不但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这是边荒集的奉行规条。甚么朋友、兄弟、生死之交只是拿来说说的门面话,从来没有实质的涵义。立即给我滚回边荒集去,继续你发财风流的生活。”
  高彦一对眼睛红起来,却说不出话来。
  燕飞见到他的模样,知他是因自己变成废人而难过,禁不住英雄气短,颓然道:“原来边荒集通吃八方的高彦小子,是这麽容易哭的!算啦!待我为你好好想个办法。不过,见到纪千千后,你须立即离开建康,我再不想你在这里遭人白眼。”
  高彦很想说:“你和我一道走”,不过想起燕飞仇家遍地,只是汉帮的祝老大已可令他吃尽苦头,回去边荒集,岂非要他去送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终无法说出来。当想到燕飞或要从此寄人篱下,变成高门望族一个闲人食客,那种感觉令他难过至极点。
  燕飞强作欢颜,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将来的事要担心也担心不来,今天有酒便对酒当歌。来!我为你添一盅,祝边荒集早日恢复往昔的繁荣。咦!”
  高彦见他脸色大变的朝入门处瞧去,他身为荒人,在边荒集每天都在刀锋口讨生活,下意识地往怀内摸去,方发觉因要进青楼,而今早又是直接从青楼到谢府,所以将一向藏身自卫的匕首也没有携带,骇然别头望去。
  梁定都等五人早弹起身来,人人拔出佩剑。大门一下子涌进十多人来,个个黑布袋罩头,只露出闪着凶光的双目,一式手持长达六尺黑黝黝的重木棍,不怕刀砍剑劈,且是专门克制刀剑的长武器。
  馆内近四十名男女宾客和伙记登时鸡飞狗走,乱成一团。
  梁定都往后门方向瞧去,另十多个同样装扮,手持武器的大汉,蜂拥而入,进退之路全被封死。
  燕飞方面没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何事?在光天化日、健康繁荣的街道上,忽然冒出三十多名蒙头蒙脸的持棍恶汉,更弄不清楚他们是针对梁定都又或是燕飞和高彦而来。
  其中一汉戟指梁定都等喝道:“冤有头债有主,其它闲人给我滚!”宾客伙记们如获皇恩大赦!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一窝蜂的从蒙脸汉让出的大门去路,奔到馆外去。
  梁定都喝道:“尔等何人?可知我们是谢安的家将!”
  领头大汉一言不发,长棍在天画出一个圆圈,接着脚踏奇步,棍头照梁定都的鼻子捣去。
  前后门的一众蒙脸大汉齐声叱喝,如狼似虎朝他们扑过来,一时整间饺子馆尽是棍影飞舞,敌我悬殊至不成比例。
  燕飞武功虽失,眼力仍在,看那该是头子的大汉出手,立知糟糕,此人不但内功深厚,取位刁钻,最厉害是临敌从容,一派高手风范,其气势完全把梁定都锁紧笼罩,迫得他无法抽身助伙伴御敌。
  “当”!
  梁定都不愧宋悲风手下家将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剑出如风,准确命中对方棍头,且用劲巧妙,把对方直捣而来的长棍,劈得横荡开去,正要抢入对方空档,一招毙敌,对方长棍往后回拖,又再扫来,心中大懔,无奈下横移檔格。
  张贤等已陷入重围,众敌虽在混战中,仍是进退有序,清楚显示出丰富的群战经验,先乱棍把四人冲散,然后几个招呼一个的全力围攻。
  余下的七、八名大汉把守各方!不时抢入战圈帮手,杀得梁定都等汗流浃背,险象横生,只挨捱揍的分儿。
  燕飞和高彦这边亦告急,起先全赖梁定都等以他们为中心拦阻敌人,到人人自顾不暇,五名大汉便往他们扑去。
  高彦高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不懂武功,不关他的事!”
  那些人怎会理会他,五枝重棍分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向退到墙角的两人动粗。
  “砰”!(缺)其中一名大汉的小腹,那人连人带棍往后抛跌,他同时劲贯左右双臂,硬以手臂挡开另两枝棍子。
  燕飞心中燃起从未燃过的怒火,更知,他和高彦均要饮恨于此。高彦一向擅长的是轻身功夫,若没有燕飞的牵累,即使在这样的劣势下,他仍大有脱身突围的机会,可是现在他为要阻止敌人伤害燕飞,不惜以血肉之躯档护燕飞,只能在固定窄小的空间作战,更兼没有武器,发挥不出平常三、四成的功夫,那能幸免?果然高彦勉强避开左方一棍,却给另一棍扫在右臂处,痛得他全身抖震,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硬抢进前方大汉的棍影里,一头撞中对方胸口,大汉惨嘶一声,拋跌开去,另数人又乱棍打至,哪还像高手过招?只像市井流氓打架般扭斗。
  张贤等人的痛哼不断传来,燕飞环目扫去,本是把守四方的大汉全加入战圈,张贤等不愧谢府家将,人人奋力作战,负伤顽抗。最了得的是梁定都,一个人接住对方七、八个人的攻势,包括领头的大汉在内,且不断有人被他刺伤。他采的是游斗战术,在食馆有限的空间内,滚地腾空,无所不用其极,大大减轻张贤等的压力,还力图往他和高彦这边杀过来施援,令燕飞生出希望。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着紧高彦的安危。
  “呀!”
  高彦踉跄后退,先撞入燕飞怀里,接着颓然软倒,也不知给人打中那里。
  燕飞一把从后将他抱紧,心中涌起说不尽的无奈酸苦,见漫空棍影打来,毫不犹豫的抱着高彦掉转身体,让背脊迎上敌棍。
  剎那间,不知给劈中多少棍、没有内功护体的肉身,脆弱得自己难以相信,燕飞发觉自己已倒跌墙角,压在高彦身上痛得痉挛起来。
  棍如雨下,专挑他的后脑袋和脊骨下手,手法狠毒,分明要把他打得不死也要终生瘫痪。
  在极度的痛楚中,他的神智反清明起来,隐隐中听到似是宋悲风的叱喝,更奇怪的是肉体的痛楚逐渐远离,似是事不关已,而全身则是暧洋洋的,棍子再不能令他痛苦,反象搔痒般使他说不出的受用,他生出想睡觉的强烈倾向,神智逐渐模糊。
  若死是这么的一回事,确没有任何事值得害怕。
  拓跋珪单人孤骑的沿洋河东岸策马疾驰,大雪早在两日前停止,不过北风呼呼,刮起雪粉令人颇不好受。
  洋河是桑干河上游的支流,由于天气稍为回暖,没有结冰。
  洋河两岸是起伏的山野平原,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东面地平尽处是连绵的山脉,眼所见的一切全被雪披霜结。
  马儿喷着白气,驮着他为拓跋部的命运而奋斗。
  拓跋窟咄果如他所料的挥军追来,由于他借大雪的掩护,比对方多走一夜路程,故可以沿途在避风处,让人马歇息回气,而肯定敌方不论人马均到了马疲人累的处境。
  他离开河岸,朝左方一处山丘奔去,横过积雪的草原。
  奔上斜坡,手下大将、谋士长孙嵩、长孙普洛、长孙道生、张兖、许谦等出现丘顶处。
  山丘后有个小谷,不但可以避风,还有水源,他的二千战士正在那处候命。
  长孙道生为他拉着马缰,拓跋珪跳下马背,拍拍爱马,向众人道:“来的幸好是慕容麟而非慕容宝。”
  众人齐声欢呼庆幸。
  慕容宝是慕容垂的长子,慕容麟是次子,慕容宝一向不满乃父看得起拓跋珪,与他关系不佳,慕容麟则和他关系不错。
  此战关键,在于是否有慕容垂的援军,那不但是窟咄意料之外的奇兵,且是生力军,战斗力自然比急追急逃的两支拓跋族战士强。
  拓跋珪凝望北方平野,知道窟咄的过万部队随时出现视线内,在夕照的余晖下,雪白的大地闪耀着诡异的色光,心中豪情奋起道:“我要亲自斩下窟咄的首级,带着去示众,以后谁若再反对我,将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张兖道:“此战不单须出其不意,事前更须令窟咄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否则,若他见我们败逃数百里,忽然回师反击,必生疑心。”
  拓跋珪一向对张兖、许谦两位出身汉族的汉人言听计从,荷坚得一王猛而令他统一北方,此事在他心中极为深刻,而张兖、许谦两人亦认为他是有为之主,故希望像乐毅扶助燕昭王,荀攸扶助曹操般,成就拓跋珪的大业。在如此心态下,主从间如鱼得水。
  张、许二人代表的正是北方汉人的心态,在以百年计的民族混融下,胡汉之别已非常模糊,兼且汉人对晋室的腐败非常失望,又长期置于北方诸胡的统治下,依附霸主豪强以谋出路,成为时代的大趋势,没有人会有背叛汉统的不安感觉。
  拓跋珪点头同意道:“说得对!我已和慕容麟击掌为誓,决定今晚夜袭窟咄,在天明前两个时辰,先由我们发动,牵制窟咄的主力,再由慕容麟从北方掩至,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长孙嵩沉声道:“慕容麟带了多少人马来?”
  拓跋珪道:“他虽只带得三千战士,却无不是精锐,以之正面与窟咄对撼稍嫌不足,作为突袭奇兵则绰绰有余。”
  长孙普洛皱眉道:“雪地行军难以隐藏,且以窟咄的为人,必时刻提防我们掉头掩袭,一旦我们吃不住他的反击,不能配合慕容麟的攻势,说不定会输掉这场仗。”
  拓跋珪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然自若道:“我们这几天长程奔跑的速度节奏,均是蓄意而为,总令窟咄感到差点点便可追上我们,故不敢松懈。
  只要在日落前,窟咄的先锋部队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此仗的胜利将属于我们,不会有任何其它的可能性。”
  若窟咄的人现身眼前,那将是逃遁以来,敌人最接近他们的一次。
  长孙道生在三兄弟中居幼,长得俊伟剽悍,不论智计武功都不在两位兄长之下。问道:“我们在那里伏击敌人?”
  拓跋珪微笑道:“就在这里!”
  众人齐感愕然,这里的形势利守不利攻,且不晓得窟咄一方会在何处扎营!而以窟咄的老练,必会派人过来查察,如发现他们的存在,立刻背河扎营,他们前后夹击的战术将派不上用场。
  张兖首先醒悟道:“少主是要让敌人进占此地。”
  拓跋珪欣然道:“我们装作因他到来,悄惶逃跑,还遗下粮草杂物,好令对方生出轻敌之意。此时天已入黑,窟咄又赶了整天的路,当然会留在小谷内扎营休息,好养精蓄锐,(缺)众人恍然。
  小山谷可容三千许人,窟咄的其它人马只好在山丘和谷口南面扎营,当兵将整顿好营地,饮够水吃饱干粮,战士都会入帐休息,待刚睡熟时,他们的偷袭将全面展开,先突击谷口外的营地,当惊动窟咄全军,奋起抵抗,那小谷反会成为调动军队的瓶口地带,大大阻缓北边山丘的战士向南边施援,此时慕容麟的军队将从北掩至,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谷北的窟咄部队。
  由于小谷的分隔,令窟咄首尾不能相顾,兼之在黑夜中,敌暗我明,纵然兵力胜过夹击的联军,亦发挥不出应有的战力。将倦兵疲,更是他的致命伤。
  众人登时士气大振。
  长孙嵩戟指道:“窟咄来哩!”
  拓跋珪大喜,极目远眺,北面远远疏林处,驰出十多名战士,望他们的方向奔来。
  拓跋珪大笑道:“天助我也。”
  又大喝道:“响号撤退!”
  撤退的号角声在丘野上方盘旋震荡,整装待发的战士,有秩序的从北面谷口撤出,拓跋珪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此战究竟是他争霸大业的起点还是终结,今晚将可清楚分明。
  
第八章切齿痛恨

  意识逐渐回到燕飞的脑海,宛如从原本没有光线的绝对黑暗中,看到一点芒光,接著芒光扩大,包容著他的是耀眼的灿烂采芒。但事实上他仍是紧闭眼睛。
  一时间他仍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似是只剩下魂魄,说不出是灼热还是冰寒,虚虚飘飘,既不难受也感不到特别舒畅。
  接著他终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寒於弹指间在腹下气海处集结,然後以电光石火的惊人高速,蔓延往全身每一道大小经脉,冲击著每一个窍穴,那种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燕飞心叫吾命休矣之时,另一团灼热气团,取代了先前寒气,迅即像先前寒气般扩展,把寒气驱散得一滴不剩。
  燕飞尚未有机会欢喜,热气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留半点痕迹。
  他亦完全清醒过来,体内仍是空无真气。猛地睁开眼睛。
  宋悲风坐在榻旁,一手拿著他的手腕,三指搭在他的腕脉处,正闭目苦思。
  室内一盏孤灯,竟已是晚上。
  宋悲风缓缓睁开双眼,不解的摇头道:“真古怪!”又向他微笑道:“你又醒过来哩!”
  燕飞拥被坐起来,问道:“我昏了多久?”
  宋悲风淡淡答道:“三天!”]
  燕飞苦笑道:“这麽少?我还以为会命丧黄泉呢。”
  宋悲风点头道:“你死不去确是奇迹,且没有折伤半根骨头,不到两个时辰,连瘀伤也消失不留,则更没有人肯相信。你的兄弟高彦现在仍躺在邻室,幸好有你给他挡著棍子,否则他肯定没命,现在多躺两天该可起来行走了。”
  燕飞道:“他们呢?”
  宋悲风平静的道:“定都伤得最轻,只是给打断臂骨,其他几处棍伤都没有大碍。张贤给打中额头,回来後捱了一晚,第二天便去了。其他三人,休养个十天半月,该可没事。”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燕飞却清楚感到他心内的悲痛,且感到他已下了报复的决心,一位超卓剑手的决死之心。
  沉声道:“谁干的?”
  宋悲风缓缓道:“我与安爷回来後,知道你们外出,放不下心,遂出来寻找你们,得路人指点,到那间饺子馆外已知道不妥,外面停著四辆马车,御者全以帷帽风罩掩著头脸,人人眼睛凶光闪闪,外面对街则聚满看热闹的閒人,个个神情惊惶,馆内更传出打斗声。”
  燕飞想起张贤这位精乖的年轻小夥子,就这麽遭奸人杀害,心中涌起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恨自己却全无为他复仇的能力。自己今後能否为此尽点力呢?忽然间,他记起荣智死前,托他把“丹劫”送往在建康那叫独叟的人。凭这独叟对“丹劫”的认识,能否令他恢复武功呢?
  宋悲风说得很慢,似像是回到当时的情景经历中,不但在说给燕飞听,还似在说给自己听,帮助自己重温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寻找敌人的漏洞破绽。
  燕飞江湖道上经验丰富,敌人可以用这样的势头,一下子封死逃路,再狠施辣手,不但需要精确的情报,且必是对谢府内的人事了如指掌,否则岂容四辆马车三十多个大汉,日夕在乌衣巷外等待机会?
  梁定都等是地头虫,对方也必是地头虫,所以对方是何方人马,宋悲风心里该有个谱儿。
  宋悲风续道:“我当时没有閒暇理会驾车的人,冲入馆子内,刚见到你被人乱棍痛打,张贤滚倒地上,定都等无不负伤,我立即出剑,连伤多人,对方匆忙撒走,当我追出门外,被另一没有参与馆内打斗的蒙脸人所阻,徒看著对方的人驾车离开。此人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直到行凶者从容离去,那人从另一方向脱身。”
  燕飞道:“那人竟是用剑的。”
  宋悲风点头道:“我因急於救人,难以分身追截。事後查得四辆马车给沉入秦淮河里,马儿给牵走,人也逃得无影无踪。敌人整个行动计划周详,不留下丝毫可供追寻的线索,摆明是针对我宋悲风而来,是特地做给我看的。只是没估我会及时赶到,否则你们没有一人可以活命。而定都身手的高明,亦大大出乎他们料外。”
  燕飞沉声道:“他们是谁?”
  宋悲风打量他好半晌,木无表情的道:“你动气啦?”
  燕飞苦笑道:“难道可以宽恕他们吗?”
  宋悲风叹一口气,徐徐道:“这些确是卑鄙小人,有甚麽事,该冲著我来,却找定都他们下毒手,还累及你和高彦。假设你有甚麽三长两短,我如何向玄少爷交代?”
  燕飞道:“不会是冲著我而来吗?”
  宋悲风肯定的道:“绝对不是!”又不眨眼地凝望他道:“燕飞,你肯定内功尚在,否则给人这般狠毒猛打,我自问也受不了。你只三天便完全复原过来。适才正查探你体内脉气,忽然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冒出气海,延往全身,然後又生出另一股灼热的真气,堪堪与寒气抵消,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最後消失得无影无踪。照我看,只要能把寒气的根源消除,你的武功立即可以恢复过来。如此异象,确是从未听过,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甚麽事?”
  燕飞不想和任何人谈及“丹劫”的事,更不愿重提被青媞加害的伤心往事。颓然道:“我本身的功法,出於自创,被任遥击伤後,便昏迷百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甚麽一回事。”
  宋悲风怎想得到其中会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巧合,没有生疑,点头不语,似在暗自思索别的事。
  燕飞呆看著他,宋悲风是个值得他敬重的剑手,以他的剑法,到外面去必可闯出名堂,大有作为。可是他却甘於在谢府当家将的头子,便知他淡泊名利,志行高洁。
  宋悲风忽然道:“你想知道对方是谁吗?”
  燕飞肯定的点头。
  宋悲风沉声道:“这个人在建康城没有多少人惹得起他,即使是安爷,也要对他无可奈何。”
  燕飞除对害母仇人外,很少会对人生出恨意。不过对策动此事者却是切齿痛恨,他最清楚记得,高彦受创倒入他怀内的痛心感觉。冷然道:“是谁?”
  宋悲风道:“你先答应我,此事须限於你我两人晓得,而在你武功恢复前,绝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燕飞大讶道:“你竟然没有告诉安公?”
  宋悲风叹道:“自淝水之战後,安公一直想归隐东山,重过当年与花鸟为伴的山林生活,若晓得是此人干的,肯定心灰意冷。建康已愈来愈不像话,若他离开,人民的苦难将会更大!”
  燕飞忍不住道:“他是谁?”
  宋悲风双目杀机大盛,一字一字的道:“是我们的姑爷王国宝。”
  燕飞并不清楚王国宝与司马道子的勾结,更不晓谢安与女婿关系恶劣至如此地步,闻言失声道:“甚麽?”
  宋悲风狠狠道:“他用的虽然不是惯用的佩剑,可是他的剑法怎瞒得过我。不须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只须知道是他干的便成。”
  燕飞心中思潮起伏,好一会後道:“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宋悲风出乎他料外地,露出今晚第一丝笑意,冰寒凄冷的,淡淡道:“我可以怎麽办呢?只好静心等候他来杀我宋悲风吧!”
  拓跋珪亲率二百战士穿过疏林,缓缓迫近窟咄谷口外的营地。窟咄怕被偷袭,营地暗无灯火,虽然必有人在营地边缘放哨,可是际此天寒地冻之时,警觉性亦将降至最低。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多少有轻敌之心,怎想到追人者竟会遭被追者反击。
  早在选择逃生路线,他已想到这座小谷,自代国灭亡后,他与燕飞和族人一直过差流亡的生活,不肯向符坚屈服,故对附近地理环境了如指掌,而他自少接受培养的知识,终在今夜派上用场,助他克敌取胜。
  今次数百里的远遁,不但令他逃离贺染干的威胁,又把窟咄诱入陷阱,与慕容麟会师此地,更是致胜的关键。
  马蹄踏在松软的白雪上,无声无息地绶绶向目标推进。
  拓跋珪抬头望天,深黑的夜空嵌满星斗。
  草原的野空最是迷人,少年时代,他和燕飞最高的享受,是一起躺在草野上,看着星空说心事话儿。燕飞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亦只他有资格明白他的大志。他拓跋珪不单要恢复代国,还要征服草原和所有相连的土地,完成先祖们的宏愿。
  旁边的张衮低声道:“是时候哩!”
  拓跋珪一言不发取出长弓,取起一支扎上脂油布的长箭,手下纷纷效尢。他们开始散开,二百多个战士平排推进,敌人的营地渐渐进人射程之内。
  拓政珪喝道:“点火!”
  多支火炬燃起,众人立即弯弓搭箭,对方营地的守卫终于警觉,先是发声示警,接着号角响起,不过一切已太迟了。
  手持火把的几名战士策马在阵前奔过,以熟练迅速的手法把挽弓待发的箭矢点燃,着火的劲箭立即离弓射上高空,画出美丽的红焰亮光,住敌营投去。
  火箭接连射出,敌营纷纷着火,烈火和白雪,对此强烈而诡异,敌营立即乱成一团,熟睡的战士惊醒过来,衣甲不整、兵器不齐地窜出焚烧的营帐。
  杀声蹄声在左右前后响起,是分由长孙普洛和长孙嵩率领各九百人的偷袭部队,从左右两翼突袭对方布于谷外的营地。
  拓跋珪把长弓挂回马背,掣出双戟大喝道:“随我来!”
  领头向敌营杀之。
  燕飞轻轻掩上房门,向在门外游廊等候的宋悲风低声道:“他仍在睡觉,睡得很香,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该没有甚么大碍。”
  宋悲风大讶道:“你并没有点灯,竟可以察辨他的容色?”
  燕飞给他提醒也大奇道:“确是古怪,在黑夜视物上,我似乎比以前看得更清晰分明。”
  宋悲风见他用眼睛扫视远近,一脸茫然道:“横竖快天亮哩!我们到亭子再聊两句。冷吗?”
  燕飞摇头,随他踏入四合院中园的方亭去,在石凳子坐下。
  宋悲风欣然道:“我敢肯定安爷的看法错不了,你失去武功只是暂时的现象。不用忧心,安爷正为你想办法。”
  燕飞道:“安公是怎样的一个人。”
  宋悲风沉吟片刻,低声道:“安爷是怎样的一个人,怎到我来评说。不过我晓得老弟有此一问,是心存善意。而我可以说的,是安爷一生人力求超脱于人世间的烦恼,可又不能不食人问烟火,置家族荣辱于不顾,心内的矛盾可想而知。”
  稍顿续道:“有时我真希望他是王敦、种温那种人,哪肯定司马曜再无立足之地,更不会像现在般被人步步进迫,喘息的空间愈来愈小。”
  见燕飞默然无语又道:“以前只得安爷独撑大局,幸好现在终有玄少爷继承他的事业,家族可保不衰,否则谢家的将来,谁也不敢想象。”
  燕飞欲言又止。
  宋悲风道:“你是否想问我如何看玄少爷,唉!他也不是王敦、桓温之流。可是勿要有人惹怒他,因为他是谢家自有族史以来最不好惹的人,他的剑在南方更是从来没有敌手。”
  燕飞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受!他虽寄居谢家两个多月,清醒的时问却不到半天六个时辰,较有亲近接触的只是谢安、宋悲风和梁定都、小琦等府卫婢女,谢钟秀则碰过两次头,却不知是否因谢安高尚的品格和风采,又或因宋悲风的重情义,他感到已对谢家生出深刻的感情,所以不由关心起谢家来。
  当晓得对付他们的人是王国宝,更使他为谢家的安危担心,他虽不清楚南晋朝廷的复杂情况,仍晓得王家在建康与谢家地位相若,王谢两家若出现争执,后果不堪想象。
  宋悲风道:“老弟现在勿要多想谢家的事。在建康城,没有人敢明目张瞻来惹安爷。我宋悲风更非任人宰割、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在朝廷上,支持安爷的人仍占大多数。目下你最紧要是恢复功力修为。”
  燕飞又想到那叫独叟的人,暗忖或该上门去采访他。
  宋悲风沉声道:“燕老弟若为你的好朋友着想,待他养好伤后便请他离开建康,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燕飞被他提醒关于高彦的心愿,硬着头皮道:“宋老兄是否熟识纪千千?”
  这句话不但问得劣拙,且立感后悔,坦白说,如非高彦因他而受伤,他绝不会在这事上尽任何力以作补偿。
  宋悲风愕然道:“原来老弟你也是纪千千的仰慕者,真想不出来!”
  燕飞老脸通红,差点要掘个地洞钻进去,语无伦次的应道:“不是!”
  见宋悲风一脸茫然的瞧着他,苦笑道:“是高彦那小子,他说要见过纪千千一面才能心息返回边荒集去。”
  换作平时,宋悲风肯定会呵呵大笑,现在却是心情沉重,恍然道:“这才合理,早听刘裕说过你在边荒集从不像高彦般经常沾花惹草。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易在只要我对千千小姐提出请求,她必肯俯允,难就难在我必须得安爷点头同意,不可瞒着他去进行。”
  燕飞尴尬道:“宋老哥不用为此烦恼,经过此劫后,怕高彦已失去仰慕纪千千的心。”
  宋悲风忽然道:“你肯否为高彦作点牺牲?”
  燕飞讶道:“作甚么牺牲?”
  宋悲风微笑道:“只要说成是你燕飞想见纪千千,以燕飞为主,高彦为副,安爷必肯同意。”
  燕飞大吃一惊道:“这样不太好吧?”
  宋悲风道:“所以我说你要作点牺牲。”
  燕飞犹豫道:“安公会否像你般生出怀疑呢?”
  宋悲风笑道:“安爷是风流坦荡的人物,又不是在为他的干女儿选干女婿,见见面乃等闲的风流韵事,他怎会当作一回事。”
  燕飞目光投向高彦养伤的厢房,颓然叹道:“好吧!我便舍命陪高彦那小子好了。”
  
第九章时不我与

  高彦睁眼见到燕飞坐在榻旁,大喜道:“直到此刻见到你这小子,我才敢真的相信你没折半根骨头。哈!你根本没有失去内功,否刚怎捱得住,至少该像我般仍躺着爬不起来。”
  燕飞苦笑道:“若我内功仍在,你道那班兔崽子仍能活命吗?不过我的情况确非常古怪,或者终有一天可以完全复元过来。”
  高彦忘记了自身的痛苦,欢大喜地道:“那就有救哩!我们又可以在边荒集纵横得意了。坦白说,没有了你燕飞的剑,我和庞义肯定在边荒集晚晚睡不安寝。”
  燕飞微笑道:“多点耐性吧!你的伤势如何?”
  高彦双目亮起深刻的仇恨,道:“只要打不死我,便没有甚么大不了,多躺两天该可以起来。知否是谁干的?”
  燕飞不忍骗他,道:“此事巳由宋悲风处理,这裹是建康而不是边荒集,不到我们逞强。”
  高彦呆了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对。若谢家解决不来的事,我们更是不行。宋悲风是个很不错的人,每天都来探望我的伤势,又以真气为我疗伤,现在我内伤方面好得七七八八,只是左臂和右脚仍有点痛。”
  又忍不住道:“谁敢来惹谢安呢?”
  燕飞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出头动手是我的责任。”为分散他的注意力,续道:“还想见纪干千吗?”
  高彦立即精神大振,不迭点头道:“当然想见她,还想得要命。”
  燕飞欣然道:“我已向老宋提出要求,他会代我们向安公说情,现在就要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宋悲风此时走进来,先摸摸高彦的额头,微笑道:“退烧哩!高兄弟的底子很好!”转向燕飞道:“安爷要见你。”
  燕飞同高彦打个眼色,随宋悲风离开房间。
  上一次他去见谢安,他感到谢家如日中天的威势气派,府内一片生气,由下至上安逸舒泰。可是今次所(此句看不清)脸色沉重,府内宏大的屋宇楼阁,似也失去先前予他牢固而不可折的印象,在在顶示谢家已到了盛极必衰的处境。
  谢安若去,乌衣巷最显赫的谢家府第,余下的将是没有魂魄的躯壳。
  燕飞随意问道:“为何不见小琦呢?”
  宋悲风道:“小琦前几天不眠不休的服侍你,以免你的情况有突变时,来不及通知我,到昨晚实在撑不下去,我遂着她去休息,现在该还在睡觉呢。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他固然感激小琦,对宋悲风的照顾更生出感触。他已是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废人,宋悲风仍整夜守候榻旁、不论如何,纵然遭尽谢家其他人的白眼,就凭谢安、宋悲风和小琦三个人,足令他对谢家生出深刻的感情。
  宋悲风领他进入中院四季园,忘官轩矗立其中心处,与中院的其他楼阁相媲,彷如鹤立鸡群。
  一位风姿优雅的中年美妇,双眉深锁的从忘官轩大门的长石阶拾级而下,该是刚见过谢安辞退出来。虽初次遇上,燕飞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
  宋悲风现出发自心底的敬意,与燕飞避道—旁,施礼致意。
  美妇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宋叔好!这位公子是……”
  宋悲风道:“是燕飞燕公子。”又向燕飞介绍道:“王夫人是玄少爷的姐姐。”
  燕飞见她不但没有架字,还态度谦和亲切,不由生出好感,慌忙施礼。
  谢道韫幽幽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原来是燕公子,我们家的事,累公子受灾,我们感到很抱歉,幸好公子吉人天相,贵体康复,我们叫以放下一桩心事。”
  燕飞不知说甚么话好。他一向不惯以甜口滑舌去安慰别人,偏是现在更不知从何接口。
  谢道韫向宋悲风道:“宋叔好好招呼燕公字。”施礼後离开。
  宋悲风道:“老弟!请!”
  燕飞收回投在谢道韫背影的目光,问道:“王家是否王国宝的家?”(缺)“高门对高门,即使安爷也无法改变这习气。道韫大小姐嫁的是王国宝堂叔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唉!”
  燕飞讶道:“她的婚姻不愉快吗?噢!我是不该问这种事的。”
  宋悲风道:“没有关系、除安爷外,此为人尽皆知的事,我们谢家不论男女,人人风流脱略,他王家却是另一派样子,王国宝和他弟弟王绪是利欲熏心之辈,王凝之则沉迷天师道,你说大小姐会开心吗?”
  燕飞的心情更沉重,高门大族绝不像表面的风光。居於乌衣巷豪门之首的谢家,则更面临内忧外患,饺子馆的事件只是个开始。
  忽然间,他醒悟到因何见到谢道韫会有似曾见过的感觉。娘亲在生时,常独自一个人躲在帐内幽思发怔,亦是谢道韫这般神情。
  谢安一人独坐轩内一角,点燃一炉檀香,令布置高雅、古色古香的斋轩更添书香韵致。
  谢安手持一张纸笺,正看得入神。
  宋悲风道:“安爷,燕公子到!”言罢默默退出轩外去。
  谢安把纸笺放在几上,另一手取书镇压好,朝他看过来微笑道:“小飞,你总是教人惊异,坐过来让我好好看你。”
  燕飞心中一热,以谢安的身份地位,把照顾他的事交由宋悲风去办,已算是关怀体贴之至。而谢安在他每次苏醒後,都抛开—切繁务立即见他,可见他对自己的垂爱,并非只是履行对谢玄的承诺,而是出於对自己真正的关怀。
  燕飞在他旁施礼坐下,迎上谢安的目光,谢安仍是那么逍遥自在,洒脱从容,可早燕飞却在他鬓边额角间发现十多根,上次见他时没有的白发。
  谢安欣然道:“我每次见到小飞,都心生欢喜,因为像小飞如此人物,世所罕见,不要以为我是故意哄你。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处,相人一术,由来久矣,是—种专艺,圣人则有游於艺之说。哈!我谢安—向不肯屈从於定见。技艺本身并没有大小之别,用於大则为风云龙虎之机,用於小则却有涉身处世之益。扩之展之,可广及冶乱兴衰、天道气候,人情社会,术简味深、不可轻视。”
  面对这可堪被推为清谈第一高手的谢安,燕飞大感应对不来,苦笑道:“安公勿要如此推许我,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从小没有甚么大志向。”
  (缺)自有不平凡的遭遇。小飞可以解释给我听,为何在失去内功後,任棍打棒击,仍可无恙呢?天命难测,你有没有大志并不重要,像我谢安便是个从来没有大志的人,看看我现在是坐在甚么位置?干着怎样的事?”
  燕飞汗颜道:“我怎能和安公相比?”
  谢安目光回到他脸上,精光闪闪,微笑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谢安这番眼力和说话。”一手取起书镇,把笺纸拿起来,递给燕飞道:“这是我侄女道韫,玄侄的姐姐,昨晚作的一首诗,让我品评,你也来看看。”
  燕飞对谢道韫有种自己也难以明白的好感,闻言双手接过。
  诗笺上的题目是《拟嵇中散咏松诗》,字体秀丽清逸。
  谢安道:“嵇康曾为中散大夫,所以又称嵇中散,道韫拟作的是嵇康的《游仙诗》,原作追求的是服药成仙,超脱令人沉沦的苦海。”
  燕飞心中一动,低头细看,诗文共八句,写着:“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原想游下息,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首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飘!”
  燕飞皱眉道:“王乔是谁?”
  谢安答道“王乔指的是仙人王子乔,道韫此诗与原诗不同处,非像原诗般歌颂王子乔成仙的韵事,只是想借助他白日飞升之术,去亲近可望而不可即卓立祟山之巅的青松。可是凡人当然没有王子乔的办法,所以只能无奈顿首。”
  燕飞放下诗笺,低声道:“王夫人是想安公引退哩!”
  谢安欣然道:“这方面我本心意已决,道韫更清楚我的心意,此诗只是表达她同意我的决定。但在建康我尚有一事未了,此事完成之日,便是我辞官退隐之时。”
  燕飞很想问他是甚么事?却晓得不宜由自己去问,若可以告诉他,谢安当然会说出来。
  谢安略一沉吟,道:“小飞昏迷期间,支遁大师曾两次来看你,对你忽(缺)支遁不但精于佛道,更是对丹道有研究的佛门高僧,这样的人在建康只有他一个,他想不通的,其他的人更是束手无策。”
  燕飞给牵起心事,道:“我想独自出去走一趟,请安公勿要派人跟随。”
  谢安仔细打量他,好一会没有说话,忽然微笑道:“支遁很想和你谈谈,我猜他是要亲自向你弄清楚一些事?我却一直没有答应他,你道是甚么原因呢?”
  燕飞愕然。
  谢安淡淡道;“因为我清楚你的性格,不爱谈论个人的私事,荒人都是没有过去的人,我们除了晓得拓跋与你有亲如兄弟的关系外,其他一切全无所知,你在边荒集除跟人拚斗外便是喝酒,想来应有一股沉重的伤心往事!甚至关乎到你现在奇异伤势的源起,你却一字不提,我为免你为难,又免支遁劳而无功,所以除非得你点头,我尚无意让你们碰头。”
  燕飞尴尬道:“事实上并没有甚么好隐瞒的,只是想到说出来没有什么用,且事情颇为曲折离奇,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所以不想安公你徒费精神而已!唉!”
  谢安笑道:“我也是大懒人,可惜身不由己。你现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又有像任遥这个可怕的敌人,孤身外出不怕太冒险吗?你是否还想见千千呢?”
  燕飞更感尴尬,老脸一红道:“习惯是很难改的。多年来我独来独往,也惯於独力为自己承担难题、解决难题、安公请不要再为我花费心力。至於千千小姐,唉!”
  谢安若无其事的道:“想见千千的是高彦而不是你吧?”
  燕飞一呆道:“是宋大哥告诉你的?”
  谢安哑然失笑道:“何用悲风说出来呢,听说在边荒集,你从来不涉足青楼,这次不单要见纪千千又指明带高彦同行,而高彦则终日流连青楼画舫,我谢安是过来人,怎会猜不中?”
  燕飞苦笑道:“高彦这小子威胁我,要见过千千小姐方肯心息回边荒集去,我见他受伤,只好厚颜向安公提出这般无礼的请求。好哩!安公既然清(缺)
  谢安截断他道:“你想置身事外吗?这个我可不容许。我可安排高彦见千千,不过你要作陪客。你要到那里也可以,不过悲风必须陪你同行,你也不想高彦错失见千千的机会吧!”
  燕飞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谢安道:“小玄已有回音,他和刘裕会在五天内返回建康,希望回来可以见到你。”接着微笑道:“不论你去干甚么,又或见任何人?悲风自会为你守密。若有危险,他更可以在外面为你把风的。”
  燕飞道:“多谢安公关心。”
  宋悲风此时进来道:“王恭大人求见!”
  谢安向燕飞道:“千千的事,我自有安排。一切待高彦康服再说。”又转对宋悲风道:“小飞有事外出,悲风你陪小飞走上一趟吧。”
  燕飞知他事忙,施礼告退。
  拓跋珪和慕容麟并骑立在山丘上,大地是无穷尽的白雪,细碎的雪粉漫天洒下,天气却不寒冷。这场小雪大有可能是最後一场在春天下的雪。
  同一座山丘,昨晚和今天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胜利的果实已牢牢掌握在拓跋珪手上。
  拓跋部唯一有资格反对他的力量,已被他彻底击溃,余子皆不足道、立国的道路则仍是遥不可及,在强邻环伺下,他还须默默耕耘,等待适当的时机。
  昨晚他与手下将士兵分三路,突袭窟咄在谷口南面的营地,当谷内的窟咄中计急谋反击,要把谷北的兵员调来参战,慕容麟依诺从北面夹击窟咄。窟咄军登时大乱崩溃,四散逃亡。拓跋珪领兵强攻入谷,却给窟咄从北面突围逃去。不过拓跋珪晓得窟咄已人困马亡,逃不得多远。
  现在两方人马在谷北山丘会师,全面的追捕巳在眼前雪茫萨的荒原展开,他们正在等候擒获窟咄的好消息。
  拓跋珪已暗下命令,若由己方战士逮着窟咄,便来个先斩后奏,绝此祸根,只许带回他的尸体。
  无毒不丈夫,拓跋珪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慕容麟神态傲慢,好象战胜的功劳全归他似的,杨起马鞭指着前方远处道:“看,拿到窟咄哩!”
  簇拥着两人的联军闻言齐声欢呼。
  拓跋珪定神—看,慕容族的战士正押着被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的窟咄朝他们趾高气扬的驰来,一颗心直沉下去。
  现在他要依赖慕容垂,要杀窟咄,尚须慕容麟点头才成。
  押解窟咄的战士驰上丘顶。
  “蓬”!
  睑如死灰的窟咄被解下缠缚於马背的牛筋索,给人从马背推下来,掉在拓跋珪和慕容麟马前雪地上。
  平时自诩高大威武的窟咄处处血污,须髯染满血渍,浑身雪粉,冷得他直打哆嗦,由於双手仍被反绑背後,仆倒地上再没法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两名战士把他从地上挟起,让他半跪地上,其中—人还掀着他的头发,扯得他仰望高踞马上的拓跋硅和慕容麟。
  慕容麟长笑道:“窟咄啊!你也有今天一日哩!”
  只从这句话,拓跋珪便晓得慕容垂私下曾联系窟咄,当然双方谈不拢,否则现在他拓跋珪将与窟咄掉转位置。
  窟咄目光投向拓跋珪,射出深刻的恨意,大骂道:“拓跋珪你不要得意,终有一天你会像我般下场。”
  拓跋珪淡淡道:“我如何下场,恐伯你没命见到!”探手身後,握上戟柄。
  慕容麟喝止道:“且慢!王父吩咐下来,若生擒此人,且把他带回去。”
  拓跋珪表面没有半丝异样神态,心中却翻起滔天怒火,暗忖,终有一天,我拓跋珪再不用看你慕容氏的脸色做人。点头道:“既是燕王的吩咐,我拓跋珪当然从命。”
  雪愈下愈密了。
  
第十章路转峰回

  燕飞和宋悲风联袂离开谢家,踏足乌衣巷。
  在燕飞的心中,大的是街,小的是巷,后者通常是相对的宅院间留出来的通道,宽不过一丈,窄至仅可容一人通过。
  他对大街的兴趣,远及不上小巷予他的情趣。由于宅院不同的部局,山墙夹峙下,使小巷有转折,收合,导引,归哦度的诸般变化,天空则呈现窄窄的一线,蜿蜒的巷道似别有洞天,有种说不出的况隐秘味。
  但乌衣巷却有不同于他想像和认识中的小巷,宽度介乎御街与一般街道之间,宽达两丈许,可容两辆马车轻轻松松地迎头往来。
  乌衣巷与御道交接处设有巷门,标示着乌衣巷的开端,由兵卫日夜把守,也是进出乌衣巷的唯一出入口。
  可是乌衣巷亦拥有窄巷所予人曲折多变,安静,封闭的感觉,高楼巨宅对外的檐,窗,侧门,台阶,照壁,山墙充满起伏节奏地排列两旁,白墙,灰砖,黑瓦,疏落有致的老槐树,无不显得安逸幽雅。
  燕飞听着左方秦淮河传来河水轻泊岸缘的声音。宋悲风道:“王恭是侍中大臣,是朝廷有实权的正二品大官,他在这时候来见安爷,极不寻常。”
  燕飞皱眉道:“他是否对面王家的人?”
  宋悲风答道:“他的宅院在乌衣巷尾,舆对面王家同姓而不同族系,一向支持安爷,你们在高朋楼遇上舆孙小姐同行的淡真小姐,便是他的女儿。”
  燕飞脑海立时浮现那风姿卓约的美女,心忖原来是侍中大臣王恭的女儿,难怪如此不把人放在眼内。
  两人穿过巷门,转入御道。
  秦淮河在左方蜿蜒曲折地缓缓流淌,一派怡然自得,对岸屋宇间炊烟袅袅,充盈着江南水城的特色。
  宋悲风止步道:“老弟要到那里去?”
  燕飞道:“宋老哥听过一个叫独叟的人吗?”
  宋悲风摇头道:“从没有听过,独叟是否你这位朋友的外号?”
  燕飞道:“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住在西南平安里阳春巷内,屋子南靠秦淮。”
  宋悲风欣然道:“那并不难找,我负责带路。”
  两人又沿左靠秦淮河的热闹大街漫步。三天前,燕飞等便是在这条名为“临淮道”的街上的饺子馆遇袭,旧地重游,感觉上并不好受。尤其当想到乖巧的张贤已命赳黄泉。
  宋悲风亦生出感触,沉默下去。
  燕飞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往他瞧来,自然而然往对街回望,见到一个形如大水筒,身穿黄袍的高大肥胖的僧人,正在对街目光灼灼地注视他们,见燕飞瞧过来,双目精光敛去,登时变成个似是慈眉善目笑嘻嘻的胖和尚,还合什向他们致礼,脚步不停的朝相反方向去了。
  宋悲风冷哼一声。
  燕飞感到胖僧先前的目光充满恶意,令他很不舒服,道:“是谁?”
  宋悲风边行边道:“是个佛门败类,叫“恶僧“竺雷音”,是城东明日寺的主持,得司马曜兄弟庇护,没有人能奈他的何。他本人亦武功高强,在建康佛门里亦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燕飞叹道:“建康城似乎比边荒集更家复杂险恶。”
  宋悲风苦笑道:“我想,问题在于边荒集没有一个人敢自认好人,不似这里的人愈是大奸大恶,愈是满楼仁义道德,戴着付假脸孔。像竺雷音平时一脸和气,可是下起手来,比谁都要毒辣。听说个多月前司马道子的手下走狗爪牙在边荒集逮着数十个荒人,男的便收作奴仆,其中几个较有姿色的女子,便送给竺雷音作使女,行淫取乐。”
  燕飞感同身受,愤怒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人管吗?”
  宋悲风颓然道:“安爷曾立法禁制。可是司马曜兄弟只是虚应故事。战乱之时,将领豪强四出抄掠“生口”,掳回江南充作豪族庄园的奴婢,已成一种习以为常的风气。因他们的猎物是荒人,又或从北方逃来避难的流民,故除安爷外没有人肯出头为他们说话。十多天前,关中千余流民因躲避战乱,南奔投晋,却被桓玄方面的将领诬为‘游寇’大肆屠戮,而其男丁妇女同样被剽掠为奴婢。”
  燕飞道:“这种事大失人心,难怪北方汉人厌恨南人。”
  宋悲风领他转入一条小街,道:“前面是平安里,我会在屋外为你把风,只要高呼一声,老哥我随传随到。”
  燕飞不由有点紧张,一来不知毒叟的为人,更怕是连他也爱莫能助,落得失望而回。
  支循在谢安对面坐下,接过谢安奉上的香茗,轻胛一口,道:“我刚才遇上王恭,聊了几句,他对司马道子权势日盛非常不满。”
  谢安轻叹一口气,点头道:“他今次来便是想外调,对建康眼不见为净。他该去向司马道子提出要求方是找对门路,尚书令专管官员调升之事,司马道子又视他如眼中钉,保证这边递入牒章,那边便批准出来。可是若由我提出,肯定司马道子硬压下去,以显示现在建康是谁在主事。”
  稍顿续道:“像朱序免除军籍,还为平民的申请,虽经我亲自向皇上提出请求,司马道子仍在拖延,使我无法向小玄交待,真个愧对朱序,幸好得他不予见怪。”
  支循沉声道:“他要迫你走!”
  谢安苦笑道:“此正是问题所在,我谢安早萌去意,可是若如此一走了之,人人都会以为是被他挤跑的。”|支循道:“自皇上把司马道子献上的张氏女子纳为贵人,大权便旁落於司马道子手上,若你离开建康,建康会变成甚麽样子呢?”
  谢安道:“皇上的圣谕发下来了吗?”
  支循点头道:“刚发下来,明言停建弥勒寺,可是对“小活弼勒”竺不归却只字不提,令人担忧。”
  谢安露出疲倦的神色,缓缓道:“我可以做的都做了!是我离开的时候啦。小玄这几天会回来,我将舆他一道离去。”
  支遁苦笑道:“若站在佛门的立场,我会恳求你为造福苍生留下来;但在朋友的立场,你是该回到属於你的山林去,过你向往多年的日子,”
  谢安道:“我去後,这里交由三弟主持,琰儿为副,不抬司马道子如何胆大包天,谅也不敢为难他们。”
  支循道:“我想去看看燕飞。”
  谢安道:“他昨晚才醒过来,没事人一个似的,刚与悲风出外去了。”
  支循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若有人告诉我像他般的情况,我肯定不会相信。”
  谢安回复潇洒从容,似正憧憬即将来临的山林之乐,随口问道:“有“丹王”安世清的回音吗?”
  支循道:“我正因此事而来,安世清那边没有消息,但他的女儿此刻正在建康,还来探望我。”
  谢安动容道:“又会这麽巧的。”
  支循道:“她得乃父真传,不但精通医术丹道,且剑法已臻上乘境界。
  我向她提及燕飞的情况,她似是晓得燕飞下和个人,还追问他的长相。其的性格有点像她的爹,对世事一付莫不关心的态度,今趟不知何事会令她远道来建康呢?”
  谢安皱眉道:“你身为她长辈,难道不可以问上一句吗?”
  支循哑然笑道:“长辈又如何?她有种不染一丝杂质,不沾半点俗尘的气质,令你感到若她不愿说,问也是白问,所以当她问及燕飞的长相外貌,我才会特别留意起来。”
  谢安笑道:“算你没有失职,若你不是这种人,怕她也不会来向你请安问好,言归正传,她对燕飞的情况有甚麽话说?”支循道:“她一句话也没说,只只道她有事须到丹阳,两天后回来会随我到这里见见燕飞。至於安世清,她说连她也没有把握可在短期内找到他。”谢安兴致盎然的道:“凭着是安世清女儿的身分,已足使我想见她一面,看看她如何脱俗超尘,不食人间烟火。”
  燕飞呆看紧闭的大门,这所没有传出任何声息的宅院,位於阳春巷尾,屋後就是长流不休的秦淮河。
  宋悲风回到他身旁,道:“我找人问过啦!屋内只有一个孤独的老头儿,终日足不出户,见到人也不会打招呼,“独叟”的名字起得相当贴切。”燕飞解释道:“我是受人所托来见他的,嘿!宋老哥。。。”宋悲风拍拍他肩头,道:“我明白的,你去敲门吧!我会躲起来哩!”言罢去了。
  燕飞踏前两步,拿起门环,结结实实的扣了两记,敲门声传进树木深深的宅院内去。
  苦待好一会後,燕飞见没有任何反应,正犹豫该再敲门,还是悄然离开,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道:“谁?”燕飞心中一懔,此人肯定武功高明,自己一点感觉不到他来到门子另一边。忙干咳一声以掩饰心内的紧张情绪,道:“老丈是否独叟呢?我是受人之托来见你老人家的呢!”隔门的人沉默片晌,沉声道:“谁托你来?”对方似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话的样子,惜话如金,口舌艰难干涩,平板无味。燕飞大感不是味儿,不过势成骑虎,硬着头皮道:“是太乙教的荣智道长。”那人立即破口大骂道:“竟是那猪狗不如的畜生,给我滚!”燕飞反感到轻松起来,因为“丹劫”已给他吞进肚子内去。荣智虽非甚麽好人,自己终是有负所托。假如独叟开口便问他有没有为荣智带东西来,自己当不知如何是好。在现今的情况下,能否问清楚“丹劫”的事已属次要,且说不定荣智只是想借“丹劫”来害独叟,他燕飞反替他受了此劫。
  燕飞耸肩道:“老人家请恕我打扰之罪。”正要掉头走,独叟又隔门叫道:“我和他早断绝情义,他还着你来干啥?”燕飞又走回头,隔门叹道:“此事一言难尽,荣智已作古人,临终前托我把一个小铜壶带来给。。。”“咿丫”!
  大门洞开,现出一个又矮又瘦,干枯了似的披着花白长发的老头,不过他满布皱纹的脸庞上,深陷下去的眼眶所嵌着一对眼睛,却是精芒电闪,他的高度只来到燕飞下颔处,可是却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使燕飞感到他绝不好惹。不知如何,燕飞更感到他浑身邪气,不像好人。
  独叟摊手道:“东西呢?快拿来!”
  燕飞不知该生出希望还是该自疚,对方显然清楚“丹劫”的事,所以只听到铜壶两字,立即晓得是甚麽一回事。
  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老丈可否听小可详细道来。”独叟双目一转,拍额道:“对!进来再谈。哈!这畜生倒收得紧密,临死前才肯还给我。”燕飞随他进入院内,心情更觉沉重,若他晓得“丹劫”给自己吞进肚内去,不知会有如何反应。他首次后悔来找这怪老头,但最不幸的是他却乃自己能想到的唯一希望。
  院内积满厚雪,屋宅三进相连,墙壁剥落,如不是晓得独叟住在这里,会以为是给荒弃多年的破宅。
  独叟喃喃道:“他是否把铜壶交了给你呢?有没有吩咐你不要拔去壶塞?”确是如此,不过。。。”独叟旋风般在宅前石阶转过身来,双目凶光大盛,厉声道:“不过甚麽?你竟没有听他的嘱咐吗?”燕飞慌忙止步,否则要和他撞个正着。在不到两尺的距离下,他嗅到独叟身带一种浓重古怪的气味,有点像刀伤药的气味。
  颓然道:“事情是这样的,荣智道长过身后,我带着小铜壶。。。”独叟双目凶光敛去,不耐烦的道:“我没有闲情听你兜兜转转,铜壶在那里?你究竟有没有打开来看过?”燕飞心忖丑妇终须见家翁,坦白道:“壶内的东西已给我服下。”出乎意料之外的,独叟并没有想像中的激烈反应,笑意在嘴角扩展,影响着他每一道深刻的皱纹,忽然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指着燕飞辛苦地喘息,道:“你这招摇撞骗的笨蛋,竟敢骗到老子的头上来。”燕飞大感不是滋味,道:“吞下去时差点把我烧熔,不过碰巧当时我中了逍遥教主任遥的逍遥寒气,两下相激,令我忽冷忽热,最后给人把我救回建康,昏迷了百天,醒来后内功全消,所以特来向老丈请教。”独叟的笑容立即凝止,脸上血色褪尽呆瞪着他。
  燕飞叹道:““丹劫”恰给我吞进肚内去,像一股火柱般贯入咽喉,接着漫延往全身经脉,若不是寒气相抵,我怕整个人会给烧成火烬,真奇怪!装着这麽烈火般的东西,小铜壶仍是凉浸浸的。”独叟直勾勾的瞧着他,眼神空空洞洞,像失去魂魄的走肉行尸般喃喃道:“真的给你吞了丹劫下肚!”燕飞见到他失落的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唤道:“老丈!你老人家没事吧?”独叟像听不到他的话般,自言自语道:“那我毕生研究的心血,岂不是白费工夫?”燕飞颓然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只是不想东西落在任遥手上。”独叟喃喃道:“他吞了丹劫!他吞了丹劫!”一边重复说着,双目凶光渐盛燕飞心叫不妙,试探着往后退开去。
  独叟像重新发觉他的存在,往他瞧来燕飞正犹豫应否召宋悲风来救驾,独叟倏地那披肩白发无风自动,双目杀机闪烁,冷冷道:“你吞掉我的丹劫!”燕飞知事情不能善罢,正要扬声向宋悲风示警,独叟闪电扑过来,两手捏着他咽喉。
  燕飞那还叫得出声来,登时眼冒金星,呼吸断绝,独叟人虽矮瘦,两手却是出奇地纤长,像铁箍般扼着他的颈项。
  燕飞全身发软,暗叫,今次肯定劫数难逃!凭对方的功力,足可把自己现在比常人还脆弱的小颈,活生生扭断。
  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独叟忽又放开手,改而抓着他肩头,焦急问道:“你没有事吧?老天爷!你千万要活着。”燕飞大感莫明其妙,比给他捏住颈项透不过气来时,更摸不着头脑。
  
第十一章三天之约

  燕飞挣开独叟抓着他肩头的手,喘着气,瞧着眼前反复无常的怪老头,颈项的痛楚逐渐消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独叟双目的凶光,由一种兴奋狂热的神色取替,不眨眼地耵着他的颈,喃喃道:“看!你颈上的瘀痕消失哩!多麽奇妙!”燕飞再退三步,准备好,如独叟稍有异动,立即扬声召宋悲风来救,试探道:“我要走哩!”独叟瘦躯一颤,慌忙摇手道:“不要走!”燕飞续退两步,叹道:“虽说事非得已,不过,我服下荣智道长托我给老丈带来之物,仍是我不对。可惜事已至此,老天爷也没法改变过来。唉!”独叟两眼一转,回复冷静,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笑容,亦叹一口气,徐徐道:“事实上,你是救了我一命,荣智那家伙,着你送来“丹劫”,根本是不安好心!明知我必忍不住服用,而最後结果,必是焚经而亡。其实我该感激你才对。”
  燕飞听得目瞪口呆,这位遗世独立、不近人情的怪老头,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好相舆?如此地明白事理?
  独叟一对细眼又闪过兴奋的神色,迅即消去,哑声道:“你是否仍想内功得以恢复?哈!不是我向你夸口,天下炼丹之土虽众,能人辈出,却只我向独一人,有办法助你完成心愿…”
  燕飞心忖,原来他叫向独,怀疑地道:“老丈,你倘能不怪找服下“丹劫”,我已非常感激,那敢再奢望劳烦老丈。”
  独叟堆起一脸笑容,欣然道:“那里!那里!对我来说,助你得回失去的内功,等若把“丹劫”驯服,是我炼丹生涯中最大的挑战,我千万不能错过此唯一的机会。不是我危言耸听,现在,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显现出种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但终结也就是如此而已。没有我的帮忙,包保你的内功永远不能回复原状,甚至大胜从前。”
  燕飞对他是好人还是邪魔,仍分不清楚。不过却肯定,独叟对“丹劫”有深刻的认识,否则早前他的反应,不会如此激烈,且不信自己能服用丹劫而不死。
  他今次专诚来访,正是要恢复内功修为,恢复过去的生活方式,眼前极有可能是如独叟所说的唯一机会。
  独叟又道:“你可知“丹劫”的来龙去脉?”
  他这句话比任何苦言相劝,对燕飞更有吸引力,心忖,何碍一听,点头道:“愿闻其详!”
  独叟又忍不住露出奇怪的喜色,道:“随我来!”
  领头登阶进入屋内去。
  燕飞随他入宅,门内是个出奇宽敞的厅堂,却简陋得令人难以相信是有人居住的,“家徒四壁”是最贴切的形容。除角落有一张霉烂的地席,再无他物。
  在独叟的“邀请”下,两人在地席盘膝而坐。
  独叟乾咳一声,似是怕他因眼见的情况,对他失去信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不要看这里布置简陋,只是我掩人耳目的手法,事实上,屋下藏着,敢称天下设备最完善的炼丹房,因我所有时间均花在那里,所以,无遐理会其它地方。”
  燕飞心想,原来如此。看来,独叟已炼丹成痴,亦因此对服下“丹劫”的自己生出兴趣,等如医痴遇上奇难杂症,忍不住心痒手痒起来。
  独叟此刻只像个慈祥善心的小老头,沉吟片刻,道:“你看到壶身刻的字吗?”
  燕飞点头道:“在“丹劫”两字的下处,有“葛洪泣制”四个更小的字。”
  独叟一阵抖颤,似在克制某一种冲动,却迅即平复过来,眯着眼盯着他道:“若追源朔流,葛洪仙圣可算是我们丹道派的开山祖师爷,荣智则是我的师弟,我一直不晓得“丹劫”是藏在他那里。哈!他终於死掉!”
  燕飞知他对荣智恨意极深,不想听他咒骂一个死去的人,岔开道:“你的祖师爷葛洪,因何会用上“泣制”的古怪字眼?”
  独叟道:“在我道门之内,晓得“丹劫”者只寥寥数人,倘谓真正清楚其来龙去脉者,更只得我和荣智两人。长话短说,当年,与葛洪圣祖同时期的,还有一位被称为风道人的丹术大家,其内丹外丹之术,绝不在葛洪圣祖之下,只因性格孤癖,罕有与人交往,故不为世所知。葛洪圣祖是他唯一的知交好友,常切磋丹学,交换心得。”
  忽然记起某事般拍额道:“还未请教小兄弟的名字?”
  燕飞坦然答道:“老丈可唤我作小飞。”
  独叟乾笑两声,道:“我就倚老卖老,唤你作小飞。让我先解释一下所谓内丹、外丹,不外修身格物之法。天下之学问千门万类,惟丹学独尊,皆因丹学是唯一能使人超脱生死,成仙成圣之学。人身是一小天地,宇宙是一大天地,内丹练的是天人合一之术,是为内丹。”
  当他说及丹学之事,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连微拱的背脊也挺直了,脸上闪耀着令人不能怀疑其对丹道诚敬的光辉。
  燕飞开始相信他,确有助目己脱离眼前困境的诚意,否则不会这麽用心解说。
  独叟续道:“至於外丹,是基於对宇宙一个与别不同的看法,於我们丹家来说,天下无一物不蕴含某种秘不可测的神秘力量,宇宙的力量,问题在如何把它释放出来。小至微尘,大至山川,莫不如是。而外丹之术,正是把外在各物内含的精华提炼出来,再据为己有。内丹、外丹,相辅相乘,合为仙道之术,殊途同归,物我如一。”
  燕飞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解释丹道之学,老丈确是发前人之所未发。”
  独叟兴奋起来,道:“荣智在这方面远不及我,若非师傅偏心,怎会把“丹劫”传给他而不给我。”
  燕飞道:“令师或者不是偏心,而是为你着想,怕你忍不住贸然服下,致一命乌呼!”
  独叟显然从未试过朝这方向去想,一时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燕飞怕宋悲风等得心焦,催道:“哪风道人。。。”
  独叟醒过来道:“对!风道人毕生醉心炼丹之术,到五十岁时忽然绝迹人间,十二年后,当葛洪圣祖收到他托人带来的一封信,方知他觅地潜修一种自汉以来失传已久,名之为“火丹”的道术,且已接近成功阶段,故请葛洪去为他护法,见证他白日飞升的盛事。”
  燕飞对“丹劫”开始有点轮廓眉目,风道人当然升仙不成,故此遗下“丹劫”,葛洪又要说泣制。
  独叟露出缅怀可惜的神情,叹道:“当葛洪赶到风道人修真的福地,赫然发觉,风道人行功已到紧要关头,且有走火入魔之势,正要施以援手,风道人竟自动焚烧起来,眨几眼工夫已尸骨无存,可见丹火之猛烈,远非任何凡火可比。最奇妙是,风道人被丹火焚化处,留下一团拳头般大的火焰,正逐渐缩小。葛洪圣祖强忍火热,以绝世神功,隔空把丹火收入随身携带的异宝冻玉铜壶里,自此便没有拔开过铜壶塞,就在本门内传下去。”
  燕飞讶道:“没人有好奇心吗?又或壶内丹火早因年月久远而熄灭。”
  独叟傲然道:“丹火在蛰伏的状态中,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否则你便不会失去内功。葛洪圣祖留下戒语,谁若在未想出驯服丹火的方法前,鲁莽启壶,必立遭横祸。连圣祖也无计可施的事,谁敢涉险。好啦!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整个经历,不得有任何遗漏,否则,圣祖重生也帮不了你的忙。”
  燕飞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一点不漏的把整件事的经过说出来。
  独叟用心聆听,不时问上两句,句句有的而发,尽显他在丹学上的丰富知识,到燕飞说毕,独叟道:“我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助你复元,不过却须三天工夫作准备,届时一切依足我吩咐,勿要问无谓的问题。今天是二月初一,初四日辰时头你到我这里来,你只可以一个人来,施法的时间或要两三天之久。”
  燕飞还有甚麽选择?点头应允。
  独叟道:“这三天你也不能闲着,我传你一种引火的法门,是我门不传之秘,从来不传外人,今次因情况特殊,故破例一趟。”
  稍顿接道:“此诀名《子午阴阳诀》,修的是进阳火、退阴符之道。若单是引火,会害你一命呜呼,所以须以退阴符调和,子时进阳,午时退阴,子午刚好调转过来,水盛之时引火,火盛之时退阴。”
  燕飞本身也是行家,一听便知有道理,益发相信独叟的诚意,遂留心聆听。
  燕飞和宋悲风在茶馆子一角,品尝香茗和点心,此刻是未时中,馆子内除他们外,没有别的客人。
  他们脱掉鞋子,坐在厚软的草席上,挨着舒适的软垫子,充满悠闲的感觉。馆内燃着火炉,温暧如春。事实上春天早已来临,雪也逐渐消溶。
  宋悲风瞧着他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上酒馆去,岂知竟是来喝茶,出乎我意料之外,老弟不是每天无酒不欢的吗?”
  燕飞对他很有好感,不想瞒他,更相信他是个守口如瓶、一诺千金的人,道:“我是为自己着想,所以这几天须酒不沾唇。”
  宋悲风大喜道:“老弟去找这个叫独叟的人,原来是因他有办法令老弟恢复内功,对吗?”
  燕飞道:“还要请老哥帮一个忙,独叟性情孤僻古怪,喜怒无常,他会用三天时间作准备工夫,三天後,我须独自一个人到他那处去,施术的时间短则一天半昼,长则三数天。”
  宋悲风沉吟道:“看来你和他只是初识,这个老头儿是信得过的人吗?”
  燕飞茫然道:“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而他也是唯一能明白我处境的人,否则,即使“丹王”安世清亲临,也无计可施。”
  宋悲风讶道:“原来你早猜到,安爷请来为你疗治的是安世清。”
  燕飞道:“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遭遇的离奇,若对其他人说不说出来,并不会有任何分别,只有独叟一听明白。”
  宋悲风不悦道:“你仍不打算告诉我吗?安爷若晓得我答应你不把事情说出来,他是绝不会再追问半句的。”
  燕飞心知肚明,若得不到宋悲风的支持,谢安怎都不容许他单独行动,苦笑道:“好吧!”於是把如何得到“丹劫”,因何服食一五一十说将出来。
  听得宋悲风目瞪口呆,长吁一口气道:“世间竟有如许奇事,如非你活勾勾在我眼前,我真不会相信。”
  燕飞道:“生死有命,祸福有数,这个险我是不能不冒的。请老哥予我一个方便。”
  宋悲风道:“若我是你,也肯定毫不犹豫去冒这个险。一切没有问题,你放心吧!不过为安全计,我会使些小手法,把你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达独叟的炼丹室。”
  燕飞对他更添好感,笑道:“任遥该以为早把我击毙,即使他知我未死,也不会有那麽多空闲,不分昼夜的在乌衣巷外等我出现吧?”
  宋悲风摇头道:“小心点总是好的,现在建康形势险恶,你适才进入独叟处後,我曾在附近一带搜查,幸好没有发现。否则现在我早派人再去巡查,对独叟加意保护,不教你稍有闪失,更使你得完成希望。”
  燕飞道:“独叟的武功不在荣智之下,除非来的是任遥,自保,该是绰有裕余的。”
  宋悲风道:“是“小活弥勒”竺不归又如何呢?”
  燕飞一呆道:“怎可能是他呢?”
  宋悲风道:“你清楚这个人吗?”
  燕飞道:“他在北为是大有名堂的人,武功在弥勒教中,舆尼惠晖齐名,仅次於竺法庆,北方武林对他是谈虎色变,想来,他纵或及不上任遥,也是所差无几。”
  宋悲风叹道:“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的授意下,王国宝把竺不归请来建康,又要为他建弥勒寺,刻下竺不归正落脚於竺雷音的明日寺,这事可以令你产生甚麽联想呢?”
  燕飞喃喃道:“王国宝、竺不归、竺雷音。。。。。。一震道:“有阴谋!”
  宋悲风沉声道:“现在建康城内安爷是唯一一个敢反对司马曜建弥勒寺的人,其他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司马曜虽暂时让步,停建弥勒寺,不过事情并没有解决,还记得你们遇袭的时刻,刚好在安爷入宫向司马曜摊牌之后吗?”
  燕飞明白过来,点头道:“难怪老哥说,要等敌人来对付你。”
  宋悲风道:“突袭定都该是筹备已久,不是可急就章做得来的事。在你见独叟前,我们在路上遇上竺雷音,更非巧合,而是向我发出警告,更或可让暗中在旁窥伺的竺不归,看清楚我的样貌。”
  燕飞是老江湖,同意道:“路上这麽多马车往来,竺不归说不定是躲在其中一辆马车内。”
  宋悲风道:“一切都是冲着宋某人而来,且是布局周详,处心积虑,只从竺雷音会在我们眼前及时出现,事情便大不简单。”
  燕飞皱眉道:“老哥有否把此事告诉安公。”
  宋悲风苦笑道:“安爷要烦的事太多哩!我实在不想增添他的烦恼。而且他终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明白江湖的事。这些年来,我为他暗中做的事,舆帮会打交道,只让他晓得结果,过程从来只字不提。”
  燕飞心道只有谢安如此人物,方有如此手下。道:“老哥现在的处境非常险恶。我真不明白,王国宝他怎都是安公的女婿,因何会变到像有血海深仇的冤家般似的。”
  宋悲风颓然道:“晋室南渡,定都江左,开始时王家能者辈出,风头把谢家完全掩盖。王导、王敦均为权倾朝野的人,不幸王敦兴兵作反,虽被平定,司马氏已对王家生出戒心,转而扶谢抑王。安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朝廷的任命。”
  梢顿续道:“王谢两家关系密切,且因家势对等,故娉婷小姐嫁入王家,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时王国宝恶迹未显,安爷虽不看好王国宝,指他相格凉薄,仍不得不接受王家的提亲。岂知王国宝後来竟从事放贷,赚取暴利。此事惹来安爷不满,在朝廷任命处箝制他,令他对安爷含恨极深。娉婷小姐现在已返娘家,一直不肯回去,王国宝亦许久没有踏进谢家半步,你可想见,现在双方的关系,恶劣至甚麽地步。王阈宝是有野心的人,他想做的是另一个王敦,而安爷和玄少爷则是他最大的障碍。”
  燕飞心忖,若自己真能尽复武功,离开建康前,可顺手干掉王国宝,当作是报答谢安竭诚款待自己之恩。
  宋悲风道:“回家吧!免得安爷担心。”
  燕飞的心神,转往三天后舆独叟之约,希望他不是胡皱吧!自失去内功后,他从未试过有一刻,比这一刻更想恢复内功修为。
  
第十二章天下孤本

  接着的两天,燕飞为免节外生枝,足不出户,每天子、午两个时辰,依独叟之言进阳火退阴符。起始两次,没有甚麽明显征象和效应,到第三次依诀法行功,进阳火竟丹田生寒气,退阴符时却长暧气,似乎与独叟预告的情况刚好相反,偏又不敢在三天之期前去打扰那正邪难分的怪老头,只好按捺着,届时好去问他,但对行功则不敢巯懒下来。
  这天早上起来,院子里人声沸腾,隐隐听到梁定都和高彦对骂的声音,不由摇头苦笑,自受伤醒来后,他尚是首次听到梁定都的声音,应以康复过来,却不知为何会到这里和高彦吵闹。
  侍婢小琦刚好进来,见到他便笑脸如花的欣然道:“公子今天的脸色很好,精神奕奕的,一对眼晴似是会放光,有点像宋爷那样。”燕飞心忖,极可能是独叟的子午诀见功,对明早的约会更添信心。边让小琦侍候他梳洗,问道:“外面发生甚麽事?”小琦没好气道:“小梁过来为高公子打气,偏只懂吵吵骂骂,高公子气不过来。”接着俏脸微红的吐舌道:“高公子说起粗话来,不但脸不红且语气流畅,真像训练有素,又快又羞人。”燕飞笑道:“不是训练有素,而是操练有素。在边荒集最斯文敌便是我,其它全是满嘴粗话的人,男女如是。哈!”含笑走出厅外。
  在房内为他执拾被铺的小琦娇声道:“甚麽男女如是?原来燕公子也会开人家玩笑哩!”跨过门槛,踏足环绕内庭园的回环半廊,出乎他料外地粱定都正扶着高彦,助他步行,十多名府卫婢仆则在一旁为高彦打气。
  粱定都左臂还缠着药布,骂道:“睡没两三天便不懂走路,你的腿子早好了哩!不用再有顾忌,跨前少许,下一步才稳妥。”高彦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又不是我,步子跨大点便浑身筋骨全给扯痛,你道我不想跨大点步子吗?你奶奶的龟孙子!”燕飞想不到两人忽然如此“相亲相爱”,或着是因曾共历生死。对高彦的“努力”却是心中莞尔,因自他告诉高彦,谢安已首肯带他去见纪千千,条件是高彦必须能起来走路,高彦便不辞痛苦,朝此方向努力不懈。
  燕飞向他们打个招呼,笑道:“放开他!”粱定都为难道:“我怕他立即摔倒,这小子上半身虽像男儿,下面却长着一对娘儿的软腿。”旁观者立时发出震庭哄笑。
  高彦给笑得脸也红了,大怒道:“去你的娘,快放开你老子我!”粱定都一脸占尽上风的得意神情,往旁移开。
  高彦一阵摇晃,终于站定,现出胜利神色,哈哈笑道:“看!顶天立地,是对甚麽腿自有公论。幸好梁小子你不是娘儿,否则定要亮点厉害要你求饶投降。不过若有娘儿长得像你那个丑样子,鬼才肯屈就你。”他的话非常不文,府卫男仆们固是起哄大笑,三个旁观的俏婢则听得啐骂连声。谢府那曾招待过像高彦这种粗野的人。
  粱定都笑道:“你的狗嘴爱说甚麽便甚麽,还不走两步来看看!我还要回去向宋爷作报告呢。哼!竟不懂好好巴结我!”燕飞明白过来,宋悲风是怕他明天的疗治时间或须废时三数日,所以希望安排他们今晚随谢安去见纪千干。
  高彦一听,立即换过另一副脸容,前倨後恭道:“梁小哥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多多包涵。”这些话登时又惹起另一阵笑声。
  高彦紧张的嚷道:“不要吵!”凝视着前方的地面,一步跨出果然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摇晃不稳的情况。
  高彦趾高气扬的向梁定都笑喝道:“看!老子在走路上还有甚麽问题吗?还不滚回去向宋爷报告,好安排今晚佳人之约?”
  今次连燕飞也忍不住笑起来,加上刚出来凑热闹的小琦娇笑声,庭院闹哄哄一片。
  粱定都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指着他的脚大声嚷道:“这能叫走路?高公子要走到那里去呢?”
  小琦显是和梁定都稔熟,不忍高彦受窘,帮腔道:“高公子比起昨天,确好了很多哩!”燕飞含笑来到高彦身旁,挽着他左臂,道:“今天到此为止,回房休息吧,免强挺来的有甚麽意思,你也不想千千小姐看到的高彦是个跛子吧?”小琦也道:“骨节驳好後再折断,手尾会很长的。”梁定都赶到另一边扶着高彦,歉然道:“我只是想激厉小高你的斗志,你康复的情况已比我想像中的好多呢。”燕飞心忖,粱定都虽一身大族人家奴材的习气,本身却是心地善良的人,那天在饺子馆更是奋不顾身来救援他们,又见高彦胀红脸低下头,知他在强忍痛楚的苦泪,不想让梁定都看到,忙支开粱定都道:“去告诉宋爷,待我办妥明天的事后,再决定何时适宜让小高去会佳人。”梁定都一声领命,迳自去了。
  燕飞向各人挥手告退,方扶着一拐一拐的高彦回厢房内去,在床沿甫坐下,高彦的泪水已珠串般洒下,却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只是哽咽。
  燕飞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暗下决心,不管王国宝是天王老子,只要有一天自己恢复武功修为,必找他为高彦算清楚这笔账。
  口上却道:“你不是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吗?怎可以这般软弱?动不动哭成个娘儿似的。”高彦挥拳捶榻痛心疾首的道:“我操那班人的十八代祖宗!此仇此恨,我高彦永不会忘记。”燕飞沉声道:“若你经不起屈辱挫折,怎有资格去报仇?”高彦以袖拭泪,呜咽道:“我从未试过这般凄惨!”燕飞苦笑道:“你是因为我才落得如此下场!幸好保得住小命,又没有被打成残废,总算不幸中的大幸。你是否气小梁嘲笑你呢?”高彦摇头道:“梁定都那小子的说话虽然难听,却没有恶意,那天若不是他不顾生死的苦撑大局,我们今天肯定没法坐在这里说话,我气的是燕飞你受到的折辱!换过在边荒集时的燕飞,他们休想有一人能活命。你抱着我任他们打,我可以感觉落在你身上的每一棍的力道,想起来我便想哭,我还以为你死定了。”燕飞心中感动,沉声道:“放心吧,再过几天我便可以肯定告诉你,我究竟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堂堂正正和你回边荒集去打天下。”高彦一震朝他瞧来。
  燕飞暗下决定,不论独叟提出的治疗方法如何荒谬危险,自己也要一试,大不了便赔上一命,总胜过看着自己的朋友受尽凌辱。
  忘官轩外弯月褂空,群星拱照,轩内只有谢安身旁的小几燃着一盏油灯,照亮轩堂一角,气氛宁静得有点异乎寻常。
  到达轩门,宋悲风请燕飞独自入内。燕飞直抵谢安身前,蓦地谢安抬头往他瞧来,眼神锐利之极,似一瞥下便可把他看通看透。
  接着谢安捋须笑道:“小飞气色凶中藏吉,此乃否极泰来的气象,明天之约虽有险厄,必可安然渡过。”燕飞一呆坐下,虽明知宋悲风必须先得谢安首肯放人,自己方可赴独叟之约。但给他当面揭破,仍颇感尴尬。
  坐下苦笑道:“安公着我来,竟是要给我看气色。”谢安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希望我宝刀未老,没有看错气色。”燕飞双手捧杯,让谢安把茶注入杯内。
  这时若有人问他,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谁?他的答案肯定是谢安无疑。
  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确非虚传,不论心胸气魄,才情学识,至乎一言一语,举手投足,均令人折服。
  谢安与他对碰一杯,欣然道:“坦白说,际此良辰美景,我实不惯以茶代酒,不过小飞情况特殊,老夫只好将就。”燕飞不好意思的道:“我们可以各喝各的。”谢安道:“哪岂是待客之道。今晚我还有一本奇书送绐你,要你万勿轻忽视之,你的性情较接近我,此书当对你有所裨益。”
  燕飞受宠若惊的道:“只怕我生性愚鲁,又学识肤浅,有负安公期望。”谢安哈哈笑道:“我谢安或会看错别人,却不会看错燕飞。”跟着,珍而重之地从怀内掏出一本己旧得发黄,薄薄的一本帛书,双手递给他,双目现出凝重神色。
  燕飞慌忙起身恭敬接过,只见书面写着《周易参同契》五个大字。
  谢安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你曾听过此书吗?”燕飞摇头道:“闻所未闻。”随手翻开,只见写着“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看得他吓了一跳,往谢安望去,嗫嚅道:“我对周易的认识很肤浅,肯定会看得一知半解。”谢安道:“没有关系。书内的蝇头小字是我的考释注解,你开始看时或会有点困难,很快你会沉迷其中,尽得精奥。你即使恢复内功,但亦大有可能须从头多下工夫,此书会对你有意想不到的帮助,若能因此有所成就,是否後无来者我不敢说,但可肯定是前无古人。”燕飞把书纳入怀内藏好,道:“此书能有此异能奇效,究竟出自那位大家之手?”谢安解释道:“此书是东汉末年,会嵇上虞人魏伯阳,穷毕生精力之作。”燕飞一震道:“原求是他,此人被推崇为两汉第一,丹法大家,更是当代道门第一高手,难怪安公说这是一簿奇书。”谢安道:“你既哓得魏伯阳是何方神圣,当知此书等若一个丰富的宝藏。书中包罗万有,以《周易》和道家思想为依托,广泛吸取先秦两汉天文历法、医学、易学、物候学、炼丹术等方面的精华,达成天地人三才合一的体系,并不限於武术。现你怀内所藏是天下唯一孤本,我亦希望通过你,把其内容发扬光大,流传下去。”燕飞知道推辞不得,且心中确实生出好奇和企望,肃容道:“燕飞绝不会让发公失望。”又讶道:“安公若要此书流传,何不教人抄写多本,再赠舆有识之士,岢非可轻易达到传世目的,至少该把正本留给自己。”谢安淡淡道:“不要再追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燕飞默然片刻,沉声道:“安公语调荒凉,是否。。。”谢安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微笑道:“我刚收到消息,桓玄正式奏请朝廷,要辞掉新加於他身上的大司马之位。”
  燕飞一呆道:“桓玄狼子野心,怎肯放弃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官职。”谢安欣然道:“你对桓玄确有很深的认识,却不知这正显示,他手下有非常出色的谋士,此是一石二鸟之计。在实权方面并无影响下,既可安朝廷之心,又可以令朝廷转而对付我谢家。淝水之胜的风光,已因此辞函,一去不返。我已决定待小玄回来後,舆他商量该在何时离开建康。”燕飞心中一叹,道:“恭喜安公!”谢安笑道:“你或者是唯一一个,会因此而恭贺我的人。去吧!悲风在门外等你,希望再见到你时,我的小飞已功力尽复。]宋悲风在前头默默领路,流水声从前方传来,转出林中小径,前方一座小码头临河水而建,秦淮河水缓缓淌流,在月华星斗竞相争妍里,繁星密密麻麻的填满深远无垠的夜空,对岸灯火点点,舟船画舫,往来不绝。
  燕飞到建康这麽久,还是首次感受到秦准河浪漫旖旎的气氛。以往虽曾到建康,却从没有目下的醉人观感。或者是因分享高彦对秦淮河第一名妓纪千千的仰慕,令秦淮河也河水添香。
  忽然间,此刻要到甚麽地方,至乎明天关系到他一生人的约会,似乎都变得无关痛痒。
  小码头上有四人守候,泊着一艘有帆的快艇,河水打上船身,发出“沙、沙”的响音。
  宋悲风领燕飞来到码头上,其中一人道:“没有可疑的船只。”宋悲风凝视经过的一艘小艇,点头不语。
  燕飞迎着河风,远眺对岸灯火,感受着秦淮两岸的繁华气象。
  这四个人穿的均是武士便服,面目陌生,年纪均在三十许间,人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闪闪,知道全是高手,且没有人显示半点紧张或不安。
  谢府曾受袭在前,敌人下一个目标甚至有可能就是谢安。可想像谢安若夜访纪千千,必从水道乘艇而去,所以宋悲风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风向燕飞微笑道:“燕老弟到建康后,尚未有畅游秦淮的机会,就借晚如何?”燕飞欣然点头,舆他跨步登艇,四名高手随之上船,解索开船。
  两人在船尾坐下,风帆快艇在其他四人操使下,望西而去。
  宋悲风道:“他们均是水道经验丰富的操舟好手,而我们这艘小帆船设计独特,速度疾快,在河面休想能跟上我们。”燕飞仰望夜空,道:“我们到那里去?”宋悲风道:“这是最好摆脱敌人跟踪的力法,比起明早大模厮样的走出乌衣巷,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今晚我们在朱雀航附近一所房子留宿,明早我再送你到阳春巷去。”燕飞皱眉道:“今晚贵府没有你老哥打点照顾,不是太好吧?”宋悲风微笑道:“若谢家没有宋悲风便不行,那就非常糟糕了!”又叹一口气。
  燕飞道:“老哥因何叹息?”宋悲风压低声音道:“我在担心安爷。他不单对司马氏心灰意冷,对自己的生命更不乐观。”燕飞吃了一惊,道:“老哥是指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吗?”宋悲风道:“你误会哩!我指的是,安爷近日常感到大去之期不远,所以很多时候像安排後事的样子。”
  燕飞一想到义赠奇书之举,确有点安排身后事的味道,心中一动,把怀内的帛书掏出来,对宋悲风解释清楚后,递给他道:“明天之约,吉凶难料,老哥请暂代我保管,若我过不了难关,请老哥代我退给安公,请他另觅有缘者。”
  宋悲风接过书藏好,眼中忧色更浓,苦笑道:“这本《参同契》数十年来舆他形影不离,他肯把此书赠你,当然是非常看得起你,也有了却心愿之意。”他虽没有明言,燕飞当然明白他是忧上加忧,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安公为何不把此书传给玄帅?”
  宋悲风叹道:“我跟了安爷数十年,从来不明白他的想法。很多出人意表的事,总在事後方晓得他是独具慧眼,高瞻远瞩。像他一直没有让三老爷和琰少爷出任朝廷要职,我便大惑不解,到今天方知是如何高明的一着。现在安爷一旦离京,谢家将失去对朝廷内政的影响力。而玄少爷仍牢握北府兵的兵权,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因安爷辞退,再没有舆朝廷正面抗衡的危险,反可令乌衣巷的谢家稳如泰山。”
  稍顿续道:“安爷把心爱的书送你,而不是传给玄少爷,其中玄机暗藏,大有深意,但事後你会发觉他是对的。”
  燕飞心中响起谢安的一句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第十三章不怀好意

  “笃!笃!笃!”
  燕飞叩响门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门已给拉开,露出“独叟”向独,那皱纹白发相映成趣的老脸,双目闪动着难以掩饰,似带点疯狂的喜息,—把扯着他的衣袖,拉他进去道:“快来!我已预备好一切。”
  燕飞对他过分的热情,不知该欢喜还是生疑,糊里糊涂的跨槛入院。
  独叟小心谨慎地把院门掩上,又上了门闩,斜兜他一眼道:“你是—个人来吧?”
  燕飞心忖,外面的宋悲风肯定没有跟踪在後,自会离开,摇头表示没有人跟随。
  独叟道:“你有没有斋戒三天,沐浴更衣才来呢?”
  燕飞暗叫糟糕,若这怪人着他回去再斋戒三天才回来,自己那还有此耐性,苦笑道:“沐浴倒是有的,这一身穿的却是旧衣,至於斋戒……哎!为何你不早提醒我?”
  独叟扯着他便行,道:“没关系!我斋戒沐浴过便成。”
  燕飞心情复杂的随他入屋,心付,独叟对他的太上道祖似乎有些敷衍了事,并不认真。不过,能与他胡混过了关,便上上大吉,难道蠢得还要出言相稽或反对。甚么斋戒沭浴,他燕飞本人是全不受这一套的。
  穿过前屋,前面是外进和中进间的大天井,中间摆着清酒、沉香、三个鸡头,上置白米饭三盘,还有个小香炉,炉上燃着三炷香,已烧至一半。
  燕飞一愕道:“要先拜道祖吗?”
  独叟道:“我已拜过了,你不用拜啦,你在这裹等一会,待我揭开丹房的入口。”
  说罢,绕过香火祭品,半蹲下去,双掌按往地面,轻轻松松吸起石盖少许,接着,另一手把石盖掀起,现出一道往下的石阶。
  燕飞反放下心来,换过以前的自己,要纯以吸劲提起如此重达十多斤的石盖子,不是没法办得到,而是无法像独叟般看似轻松得不费力气,所以,独叟若真要对他意图不轨,根本不用多费周章,又斋戒沐浴,又靳谷鸡头拜神。
  遂依独叟指示拾级下阶。
  十多级石阶转眼走毕,来到一个狭窄的空间,有道掩上的木门。
  独叟把石盖关上,燕飞立即生出舆世隔绝的感觉。即使宋悲风闯进来找他,要找到地室的入口,须费一番工夫和时间。
  独叟来到他身旁,“噗”的一声跪下去,连叩九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念咒语还是诚心祷告。
  他既没有指示,燕飞只好呆站不语。
  独叟终於站起来,道:“这是我道门入丹房的仪式,你既不是我道门中人,故可免了。
  燕飞直觉感到,他在砌词掩饰。不过这举动也没有甚么大不了,又心切疗伤,遂不放在心上。
  独叟毕恭毕敬的把门推开,气闷的感觉立即消失,显然,丹房有良好的通气管道。
  一阵灼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现在眼前是一间非常讲究的地室,四壁和地板均铺上泥板,光滑如镜。
  对正门口,是高起三层的月台,以底层最厚,顶层最薄,整座月台约高三尺,宽约五尺,上置丹炉,烈火正熊熊燃烧着,炉上的三足古鼎蹲立,炉旁还插着一把古剑,左壁则悬挂一方古镜,充满神秘和充盈宗教色彩的特异气氛。
  顶壁於炉火上的位置开有一洞,烟气从那小洞钻出去,附近的顶壁给薰黑一大片。
  独叟再三拜九叩的直抵坛前,招手着他进去道:“炉内用的药是取上等的丹砂,配以汞,黄金、玉、铅、银和雄黄,我先以文火炼之;到昨夜子时,改以武火,尚须一刻钟,便可炼成能蕴含太阳至精,金火正体的肠精火魄。”
  燕飞怀疑道:“二天时间足够吗,”
  独叟傲然道:“换了是其他人,三十年都不够,不过,我向独数十年的工夫岂是白费的;早炼成各种丹砂的元精,故合起来再稍加煅炼便成。脱衣吧!”
  燕飞愕然道:“脱衣?”
  独叟不耐烦道:“不脱衣怎给你施术。只可剩下内侉,我要借我的金针大法,刺激你全身窍穴,把潜藏的丹劫之火引发出来。”
  燕飞记起一事,边脱衣边道:“我依老丈所传的子午诀练功,情况却刚好与老丈所说的相反……”
  独叟不耐烦的道:“是否这阳火时反觉寒冻,退阴符反灼热起来。”
  燕飞暗忖,你既晓得有此情况,因何反说出另一套话来?
  独叟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不以为意的道:“这代表你内气不行,故受外气所感。没有问题的,放心吧,”
  燕飞自己也是大行冢,心想,自己确非受体外午热子寒的外气所感,而是由内气产生寒热的现象,试图解释道:“我……”
  独叟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耐性,喝道:“我明白啦,快给我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默守丹田,不论如何辛苦,千万不要说话或动何意念。”
  只剩下一条短侉的燕飞,无奈地对着丹坛盘膝坐下,炉火逐渐转弱,独叟却没有添柴催火的举动,独叟打开铁盒子,取出其中一束金光闪闪的灸针,绕着燕飞走了一个圈,最後来到他身後,沉声道:“我现在向你施用的是我向独压箱底,名为“飞升十二针”的独门手法,能引发你体内潜伏的阳火,不论你感到如何灼热难忍,也要咬牙忍下去,通得此关,便可服用阳精火魄,然後便要看你的造化。”
  燕飞凝起斗志,点头道:“请老丈下手吧!”
  独叟大叫一声“飞”,—根金针疚刺背上,注入一股灼热的真气,精纯无比,燕飞知他不惜损耗真元,以阳气刺激他的经脉,忙收摄心神,排除杂念,默守丹田。
  独叟接着不住吼叫,甚么“升”、“抽”、“伏”、“制”、“点”、“转”,每叫一声,便一针刺入燕飞身上,当十一支金针刺布全身,燕飞已冷得要命,与独叟预告的“热况”完全相反。
  原来,独叟每下一针,燕飞的丹田便生出一股寒气,到第十二针时,寒气已蔓延全身,就像妖女青缇害他时的情况历史重演。
  他很想告诉独叟情况有异,可是全身巳被寒气封凝,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惨不欲生。
  可是独叟仍不肯罢休,不断透过十二支金针(此句模糊不清!)阳气释放,而是引发出汇合任遥和青缇两大高手所加施的伤损阴毒的寒气。
  燕飞暗叫,我命休矣!
  在濒死前刹那间的清醒,他生出明悟。
  独叟实是不安好心,照他目前的施术方法,照道理确叫引发“丹劫”的火阳之气,若再喂他服下甚么阳精火魄,阳上添阳,火上加火,“丹劫”的威力将像火山熔岩般在他体内爆发,他不像风道人般自焚而死才怪。
  如此一来,他或会像当年风道人般只剩下一团丹火,哪独叟便等若透过他这“人药”,重新把“丹劫”“提炼”出来。
  故而,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斋戒沭浴,又或蚌祭道祖,至乎进阳退阴的情况,因为他燕飞只是炼丹的“活材料”。
  燕飞大骂自己愚蠢,却没有佯恼独叟,要怪只怪自己求痊心切,至忽略独叟破绽百出的阴谋诡行。
  迷糊间,一团火热塞进口内来,直灌咽喉而下。
  燕飞心叫不妙,对寒热交煎的苦况,他是犹有余悸,想不到死也不能安安乐乐的死,还要多受一趟这种惨绝人寰的可怕死亡方式。
  宋悲风搜遍独叟院落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放下心来,呜金收兵,打道回府。
  他很想潜入院落,偷窥燕飞的情况,不过又怕独叟高明至可以发觉有外人入侵,破坏燕飞的好事,遂打消此念。
  他刚转出阳春巷,踏足另一道窄巷,前方巷口处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慢慢向他走来,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宋悲风止步立定,手按到剑柄去,同时耳听八方,侦察附近是否另有埋伏。
  那人在离他丈许处停步,单掌竖前,另一手收在背後,淡淡笑道:“本佛尝闻宋悲风的玄阳剑,是“九品高手”外第一把剑,却不知传闻有否夸大,故今天特来印证。”
  宋悲风沉声道:““小活弥勒”竺不归!”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