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黄易
第二十八卷

第一章 反目决裂
 
  刘裕和宋悲风忽见谢琰的热情和亲切,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外,两人正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之际,仍是一身官眼的谢琰已挽起两人臂膀,把两人带回偏厅裹,欣然道:“你们见过韫姊吗?”
  此时八个亲卫始拥进厅内,分立各方,可见谢琰知得两人在厅内,一马当先赶进来,把其它人抛在后方。
  宋悲风像首次认识谢琰般呆瞪着他,在谢家这么多年,他尚是首次得到谢琰如此善待。
  刘裕朝谢混瞧去,后者一脸惊讶神色,看来连他也不明白老爹为何如此重视两人,神情非常尴尬。刘裕心感快意,目光落往刘毅身上,只见这位同乡兼战友垂下头去,避过自己的目光。登时心中一动,涌起不安的感觉,意会到这小子是厅内除谢琰本人外,唯一明白谢琰为何改变态度的人。
  宋悲风狠瞪谢混一眼后,答道:“我们仍未向大小姐请安。”
  谢琰此时才放开挽着两人的手,正要说话,谢混忙道:“韫姑母已就寝。”
  谢琰现出错愕神色,显然是晓得谢混在撒谎,偏又不能揭破他:遂放开挽着两人的手,转向宋悲风道:“明早见韫姊吧!我有些事和小裕商量。”
  又向谢混道:“混儿给我好好款待宋叔。”
  说毕不容宋悲风答话,向刘裕微一点头,径自向偏厅后门走去,八名亲卫高手连忙随行。
  刘裕向宋悲风传了个无奈的眼色,再向刘毅打个招呼,不理谢混,追在谢琰身后去了。
  谢琰穿廊过院,直抵中园的忘官轩,着手下在门外把守,领刘裕入轩坐下,还亲自煮茶待客。
  谢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在盐城的情况,刘裕二答了,心中不妥当的感觉不住增长,隐隐猜到谢琰是有事求自己,否则以他一向的作风,绝对不会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的。
  敬过茶后,谢琰缓缓放下杯子,神色转为凝重,沉声道:“我定要杀了刘牢之那奸贼。”
  刘裕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任他如何猜想,仍想不到谢琰脑袋内转的是这个主意,心叫糟糕。在这一刻,他猛然醒悟刘毅因曾在旁煽风点火,所以神情如此古怪,谢琰充满怒火的眼睛朝他望来,狠狠道:“没有大哥的提拔,这奸贼怎会有今天一日?想不到他竟是狼心狗肺的人,竟敢以下犯上,以卑鄙手段杀害王大人,又暗中勾结司马道子父子,戕害同袍,我绝不容他如此作恶下去。”
  刘裕更肯定是刘毅搞鬼。在某一程度上,他谅解刘毅急于为何谦复仇的心态,可说是情有可原,但却非常不明智。
  谢琰不但不是个军事家,更绝非政治家,对两方面都是一窍不通,遇上司马道子这擅于玩弄权术的阴谋家,备受摆布仍没有丝毫自觉,还自以为是建康高门大族的捍卫者。他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而是要维持高门的利益和现状。
  谢琰可以接受司马皇朝的祸国殃民,因为司马皂朝与高门大族的利益息息相关,难以分割;可是却接受不了刘牢之以布衣的出身,杀害高高在上的高门重臣王恭,因而令他对眼前国亡在即的形势视若无睹,只求去刘牢之而后快。这样做一方面可对愤怒的建康高门作出交代,大有清理门户的意味;更希望除掉刘牢之后,他可以完全控制北府兵,承继谢玄的不世功业。
  剎那之间,他完全掌握谢琰的心意,更明白谢琰因何对他改变取?
  谢琰要利用他,至乎牺牲他。
  这个念头刚于脑海内形成,谢琰的声音传人他耳内道:“我要你为我杀死刘牢之,在此事上,除小裕外,实不能作第二人想,你不但武功高强,且是能接近刘牢之的人,我相信小裕必可把此事办妥。”
  刘裕头脑一阵模糊,那是因失望而来的沮丧感觉,令他感到心力交瘁。过去的所有奋力求存、艰苦奋斗,都尽付东流,只能落于夹在刘牢之和谢琰权力斗争的隙缝裹残喘。任何一方面都可把他压成碎粉,他更感到失去了奋斗的力量,只余下怨愤。
  不论自己做了多 了不起的事,但在谢琰眼中,他彻头彻尾地是个奴才,是一枚可牺牲的棋子。
  他记起谢玄的忠告,就是在掌握实权前,千万勿要插手谢家的事,可是到此刻他才真正掌握到谢玄这个忠告背后的用心良苦。
  今次到建康来,他是要投靠谢琰,助谢琰平定天师军之乱,结果却得到这样的对待?
  他听到自己软弱的声音答道:“刘牢之是绝不会让我有刺杀他的机会,我根本没法下手。”
  谢琰沉声道:“只你一人之力,当然没法成功。幸而北府兵中,不乏支持你的人,像刘牢之宠信的何无忌,便是站在小裕一方的人,所以只要你肯想办法,谋定后动,非是全无机会,只要去掉刘牢之,北府兵的控制权会立即落入我们手襄,那时朝廷也要看我的脸色行事。”
  刘裕差点想立即去把刘毅狠揍一顿,他怎可以把自己和何无忌的关系泄漏予谢琰?
  倏忽间他清醒过来,虽然清楚明白以谢琰的个性和自恃身分,绝听不进他区区一个布衣小将的逆耳忠言,但为了报答谢家的大恩,仍不得不向他痛陈利害。
  迎上谢琰正向他注视的目光,刘裕捕捉到闪过的不耐烦神色,暗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刺史大人有没有想过假如刘牢之在建康遇刺身亡,北府兵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
  谢琰终按捺不住心中的不高兴,皱眉道:“当然想过每一种可能性,这方面不用你去担心,只要你依我的吩咐行事,一切自有我去担当,我们谢家在北府兵内,仍有足够的威信,足以镇着想借机滋事之徒。”
  刘裕心忖你一向高高在上,如何可以俯察北府兵的军情。所谓谢家的威望,只是谢安和谢玄的威望,对谢琰只是爱屋及乌,事实上北府兵内由上至下,没有人当谢琰是个人物。
  这番心里的话当然不可说出来。
  刘裕正容道:“刺史大人当然是思虑周详,不过刺史大人有没有想过?在刘牢之和何谦之间,司马道子因何选取刘牢之而放弃与他关系密切的何谦呢?”
  谢琰脸色一沉,差点光火,但又勉强把情绪强压下去,但仍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显示出失去了耐性,不悦的道:“这还不简单,论实力,是刘牢之比何谦强,何况只要成功拉拢刘牢之,王恭和桓玄的联盟立即实力大减,而事后亦证明于司马道子当时的情况来说,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刘裕平心静气的道:“假如我真的成功刺杀刘牢之,大人下一步怎么走呢?”
  谢琰沉声道:“当然是全力讨伐天师军。
  刘裕心中苦笑,谢琰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道:“司马道子会这么好相与吗?这将是他整顿北府兵千载一时的良机。一方面他可以借此置我于死地,株连所有与我有关系的人,来个斩草除根;另一方面他可以提拔刘牢之派系的将领作北府兵的统领,甚或直接委任他的儿子掌管北府兵,如此我们岂非弄巧反拙?”
  谢琰显然没有为他的生死设想过,呆了一呆,才道:“当我军权在握,岂到司马道子胡作妄为,更何况他还要倚仗我去应付天师军。”
  刘裕道:“在北府兵内,刘牢之从来都是玄帅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淝水之战后他的权力更巩固,所以玄帅也不得不因应形势把兵权交卸予他。刘牢之比之何谦更工于心计,他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这正是司马道广不得不舍弃何谦的原因。今次他到建康来,不会不防司马道子一手,兼且有何谦的前车之鉴,对他自己的安全应作出了最妥善的安排。假如他在建康遇上不测之祸,由他嫡系将领把持的广陵,必会起兵作反为他复仇,值此天师军作乱之时,我们大晋先来个内讧,并不明智。”
  心忖现在的自己,等于代替了当日王国宝的位置,刘牢之变成何谦,司马道子则换作谢琰,只是形势却迥然有异,因为谢琰根本控制不了北府兵。
  谢琰双目喷出怒火,沉声道:“说到底,你是不愿去做这件事。”
  刘裕尽最后的努力道:“我当然支持刺史大人,只不过眼前非是适当的时机,现在首要之务,是同心协力去应付势力日趋庞大的天师军,愈快平定祸乱,桓玄便无机可乘,待一切稳定后,我们才想办法把刘牢之扳倒。”
  谢琰冷笑道:“孙恩算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个小毛贼,他比得上苻坚吗?以苻坚的百万大军,还不是饮恨淝水?孙恩只是在找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心想谢琰除了清谈外,还懂什么呢?只听他这番邈视孙恩的话,便知他不但轻敌,沉湎于淝水之战的光辉里,且不明白民情,不明白天师军崛起的背后原因,不明白天师军代表着民怨的大爆发。
  他大可欺骗谢琰,诈作答应他,只要拖延至北府兵大军出征便成。可是他却不愿这般做。他曾向谢玄隐瞒自己的事,令他至今仍感内咎,所以再不想欺骗谢家的人。
  此时他更多了一件事要担心,就是谢琰过于轻敌而招致败亡。
  刘裕颓然道:“小裕不是长他人的志气,荒人曾和天师军在边荒集交手,天师军绝非乌合之众,徐道覆更是智勇双全的明帅。这么多支占领边荒集的侵略军,只有他们能全身而退。”
  “砰”!
  谢琰终于失去控制,一掌怒拍在身旁的小茶几上,声色俱厉地喝道:“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不要再多说废话。”
  茶杯被震得翻侧滚动,直转至几子边缘,只差分毫,便会朝地下坠下去,大半杯的茶倾泻几面。
  轩外守卫的亲兵,有几个已忍不住闻声透窗窥进来。
  刘裕心灰意冷的道:“希望大人你明白,我说一句你爱听的话,只是稍费唇舌之力,是绝没有困难的,但只会误导刺史大人。首先,在现今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杀死刘牢之,何无忌是绝不会与外人合谋取他亲舅之命。其次是如果不幸成功了,只会便宜了司马道子,又或孙恩和桓玄,更非谢家之福,我刘裕并不是忘本的人,我愿追随大人,为大人效死命,平定孙恩的祸乱,那时挟平乱之威,做起其它事来自然会得心应手,请大人明察。”
  纵使明知不会有用,刘裕仍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但以谢琰的高傲自负,怎听得进逆耳之言呢?
  果然谢琰气得脸色发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你给我滚,以后不准你踏入我谢家半步。”
  纪千千从噩梦里挣扎醒来,浑身冒汗。
  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因何事在这里,她不是在建康的雨枰台,有秦淮河温柔的水浪声伴她安眠吗?为何她一觉醒来,仿如被妖术移转到万水干山外的陌生国度,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纪千千不住喘息,意识逐渐凝众,然后她记起燕飞,各种思维亦向她袭来,可是不论她想什么,例如尚有几天便百日筑基期满;又或慕容垂攻破长子,亲手斩杀慕容永;慕容宝的远征盛乐,不论哪一方面的事,都难以分散她狂涌而来的失败感。
  她感到对不起燕飞,在过去的几天,她根本没法集中精神,依燕飞的指示筑基修行,而被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沮丧支配了。
  窗外星月无光,夜空密布云层,乌鸦凄切的哀啼声从远处传来,益添心中的忧思。
  带着秋意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只有睡在一角的小诗干和的呼吸声令她稍觉安心。
  如果没有慕容垂,她现在便应是安睡在燕飞怀内,这个想法令她倍觉孤寂,更使她身心受到巨大和无情的压抑。
  不!
  我绝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百日筑基已成她的唯一希望,不论是否成功,她也要奋战到底。
  纪千千把扰乱她思维的干头万绪慢慢收拢,逐渐平静起来,压下像烈火般焚烧她心灵的心魔。
  在这一刻,她记起燕飞传她筑基之术说过的话:气有清浊,浊则壅塞有碍,清则通达无阻。自己现在的情况,该属气浊了。
  这个念头升起,像明灯般照亮了她黑夜崎岖的前路,纪千千集中心神,依燕飞之法“凝神入气穴”,缓缓吐纳呼吸,晋人物我两忘的修真道境。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渡过道家修练的一个小劫,否则将会前功尽废。
  “砰砰”!
  仍在床上思念着小白雁的高彦惊醒过来,连忙跳下榻子,取外袍穿上,经侧门进入卓狂生的卧房,来到门前喝道:“谁?”
  拍门的人道:“是我!快开门!”
  高彦听出是庞义的声音,忙把门拉开,骂道:“有什么事非要来打扰老子不可的?”
  庞义探手进来,劈胸抓着他的衣服,硬把他扯出房外去,喝道:“不要说废话,我们的辛大侠要投河自尽哩!”
  高彦失声道:“什么?你在说笑吧!这里又不是汪洋大海,怎淹得死人?”
  庞义放开抓着他的手,领先沿廊道朝舱尾的出口走去,咕哝道:“说少两句行吗?我们的大侠醒来后便不理劝阻,硬要到船尾去,看他浑身哆嗦的发酒疯样子,谁敢保证他跳进河水里可以再浮出来呢?”
  高彦糊里胡涂地嚷道:“如此救人如救火,老卓他们是白吃饭的吗?”
  庞义道:“他们仍在下棋,哪有空管其它事,你是边荒游的最高主持人,客人出了情况,不找你找谁?何况你和大侠最有交情,至少喝过酒谈过心。”
  两人急步来到舱尾,沿木阶朝下走去。
  高彦拍额苦笑道:“我好像是好欺负似的,所有麻烦事都推到老广身上来,要老子去解决。唉!我不干哩!”
  庞义道:“你不干谁干呢?别忘记我本应在边荒集风流快活,部是因被你所累,所以才到这里来听你埋怨。”
  两人步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往船尾瞧去,入口的情况令两人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辛侠义弯着身体立在船尾处,双手抓着船栏,不住颤抖。
  六、七名荒人兄弟举着火把,看守着他,防止他跳河。
  姚猛则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说,但似乎不起丝毫作用,辛侠义这家伙只是死瞪着河水,不答他半句。
  高彦暗叹一口气,朝老家伙辛大侠走去。

第二章 最后一夜
 
  刘裕和宋悲风头也不回地横过广场,朝大门走去的当儿,刘毅从后追上,唤道:“宗兄请留步!”
  刘裕止步立定,却不问头瞧他,平静的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悲风只好陪他停下来。
  刘毅来到两人面前,苦笑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刘裕竟然现出一个笑容,乎静的道:“你该心中明白吧!”
  刘毅苦恼的道:“万事有商量,宗兄町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和人人说话。”
  刘裕淡淡道:“勿要白费唇舌了,我还有一个忠告,就是请刘兄你好自为之,而你以后的事,一切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刘毅一震道:“大人究竟向宗兄说厂些什么话呢?”
  刘裕微笑道:“你不是要在这里谈论可今我们抄家灭族的事吧?”
  刘毅错愕道:“宗兄肯定是误会了我,不如我们回府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宋悲风亦听得吃一惊,直到此刻,他仍不晓得谢琰和刘裕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刘裕气冲冲的走进偏厅,不理谢混、刘毅他们,只吐出“我们走”一句话,他当然和刘裕共进退。
  刘裕从容道:“是不是误会都无所谓,现在我根本没有心情和你说话,你回去吧!好好的想清楚,究竟该以大局为重,还是私人恩怨凌驾一切。”
  说毕向宋悲风打个眼色,两人绕过刘毅,继续朝大门走去。
  刘毅追着劝道:“外面正行戒严令,宗兄何不待明天再走?”
  刘裕应道:“大人着我立即滚蛋,如果你是我,还有留下来的颜脸吗?”
  刘毅一呆止步,然后道:“戒严的口令是天佑大晋,国运昌隆。”
  两人此时已来到大门前,府卫慌忙推开大门,让两人通过。
  踏足乌衣巷,华宅林立两旁,在一个接一个的门灯映照下,这道建康城最著名的街道,便像一个永远走不完的梦境。
  宋悲风向刘裕问道:“二少爷真的说过这般绝情的话?”
  刘裕苦笑道:“他还喝令我永远不准踏足他谢家半步。”
  一队巡兵迎面而来,两人以口令作招呼,走出乌衣巷,把守巷口的兵士更肃立致敬,表示对两人的尊重。
  宋悲风叹道:“他竟然说出这样的绝情说话,安公如泉下有知,肯定会很伤心。”
  刘裕沉声道:“他着我杀刘牢之,给我拒绝了。”
  宋悲风愕然道:“见有此事?”
  刘裕道:“我很担心他,他不但完全掌握不到现今的局势,更完全不把孙恩放在眼内,认为天师军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误判敌情是兵家大忌,会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刘牢之只会袖手旁观,希望借孙恩之手,为他铲除刺史大人和原属何谦派系的将领。”
  两人转入静如鬼域的大街,触景生情,更添心内的荒凉之意。
  宋悲风止步道:“我明天找大小姐说说,只有她能改变二少爷的决定。”
  刘裕停在他身旁,一边是通往宫城的御街,另一边则是建康最著名的浮桥——朱鹊桥。
  刘裕叹道:“没有用的,琰少爷自恃是淝水之战硕果仅存的谢家功臣,再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何况大小姐根本受不起刺激,老哥你忍心她再添压力和担忧吗?”
  宋悲风道:“难道我们便这样坐看谢家倾顽吗?”
  刘裕摊手道:“我们可以作什么呢?现在谢家的主事者是谢琰,他的决定就是谢家最后的决定。”
  宋悲风颓然无语,好一会后低声道:“你眼前有两个选择,左走是朱鹊桥,小裕可以离开建康,逃往边荒集去,痛痛快快的过日子,再不用理南方的事,活得一天得一天。”
  刘裕微笑道:“右转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那我们就到支遁大师的归善寺借宿一宵,什么都不管的睡一大觉,明天醒来再想该怎么办。”
  刘裕轻松的道:“那宋大哥究竟认为我该左转还是右转呢?”
  宋悲风讶然瞧他眼,道:“若我是你,便往左转,从此永不回来,因为这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刘裕笑道:“宋大哥变得很快,刚才来时还斥责了我一顿,鼓励小弟要视建康为我的淝水,死守这道战线,现在却劝我有多远逃多远。”
  宋悲风终忍不住道:“你为何变得这 从容,是否已决定再不趟这浑水呢?”
  刘裕双目精光闪闪,平静的道:“恰恰相反,我已决定留下来,奋战到底,直至这伟大的都城,完全绝对地落入我的掌握襄。”
  宋悲风一呆道:“你该晓得在现时的情况下,形势对你是绝对的不利,城内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誓要置你于死地。”
  刘裕以行动表示决心,负手领先转右而行,仰望夜空,呼出一门气道:“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不过我已想好了,再不会走回头路。天若要亡我刘裕,悉遵老天爷的意旨。我完全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我会竭尽所能,向定好的目标迈进。留在这里,日子不会好过,可是我晓得如果我躲往边荒集苟且偷生,会更不快乐,且对不起拥护我的荒人兄弟,辜负了燕飞对我的期望。我试过一次真的想当逃兵,还不够吗?”
  高彦和庞义赶到辛侠义旁边,尚未有机会说话,这个老家伙猛地张口,向河水狂吐,一时船尾充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人人往外掩鼻避开去。
  辛侠义急促的喘息着。
  庞义和姚猛分别推了高彦一把,后者只好勉为其难移近少许,试着劝道:“辛大侠你千万别自寻短见,所谓好死不如歹活,没有事情是解决不来的。”
  辛侠义呆了一呆,似乎一时间仍末明白高彦说的话,站直身躯,别头朝他瞧来,吓得包括高彦在内的所有人,忙左闪右避,怕给他吐个正着,又或无辜被波及。
  辛侠义忽又弓着身躯,咳起来,然后沙哑着声音辛苦的道:一真痛苦,以后我都不喝酒了,你们给我把所有酒全倒进水里去。“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过总算放下心来,知他无意寻死。
  庞义试探道:“辛老不如返房休息吧!”
  辛侠义倏地像苍老了几年般,凄然笑道:“辛老?我很老吗?唉!的确老了,老骥伏栀,志在千里之外,只恨白头名将,有千里之志又如何呢?飞乌尽,良弓藏,敌国减,谋臣亡。现今皇上昏眨,奸佞当道,晋室将乱,大难即至,偏是我辈后继无人,是天要亡大晋耶?”
  众人都没法答他,却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
  比之硬闯上船时的他,眼前的辛侠义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再无复先前自命替天行道的大侠风范。酒醒了,他也从一个醉梦回到残酷的现实裹,明白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对当前局势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辛侠义摇头叹道:“想当年……”
  众人无不心中叫苦,若他又要数十年前的从头说起,岂非大家都要陪他在这裹吹风,不用睡觉。
  幸好辛大侠忽又沉默下来,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想呢?当年我击剑任侠,快意恩仇,现在又落得个什么田地?”
  说毕掉转头来,面向呆瞪着他的众人,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你们知道我为何卖田卖地也要筹足银两到边荒去?”
  高彦代各人茫然摇头。
  辛侠义没有道出原委,摇摇晃晃步履不稳地朝船舱走去,边行边唱道:“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
  歌声随他没入舱门内。
  姚猛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着两名兄弟追去好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就寝。
  一场闹剧,终告结束。
  高彦抓头道:“谁明白他唱什么呢?”
  卓狂生从三楼的舱厅传话下来道:“高小子确是胸无点墨,连袁宏落泊江湖时作的著名《咏史诗》也不晓得,这首诗的意思是没有名声者会像蝼蚁般被人践踏,有了名声又被人疑忌,中庸之道难以把握,过于极端则会被人唾弃。总言之是世途险恶,进退两难,明白吗?”
  高彦没好气道:“这种诗不知也罢,老子更没空去想。”
  卓狂生道:“快滚上来,我们须研究一下如何分配舱房给明天的贵客,你当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吗?”
  刘裕坐在客房黑暗的角落,思潮起伏。
  寺院的宁静,却未能令他的心境也随之安静下来。
  如果他明天没有应付司马道子和刘牢之的对策,他将只余束手待宰的命运。
  不论是司马道子或刘牢之,都肯定有对付自己的全盘计划。
  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他最欢迎的是两人借孙恩之手杀他,只要派他领军,他便有可能重演盐城之战以少胜多。只恨这只是奢望,有了斩杀焦烈武的事件作前车之鉴,两人绝不会这么便宜他。刘牢之总不会愚蠢至派他去杀孙恩,不成功便治他以军法。
  他们绝不是疏谋少略之人。
  事实上今次的情况比被派往盐城打海贼更恶劣,当时至少他有行事的自由,更得到支持和助力,并非孤军作战。
  可是今次到建康来,他却颇有手足被缚后给投进满布恶兽的国度内,任人鱼肉宰割的感受。
  失去了谢琰的支持,他亦再没有保命的本钱,如不能破解这种死胡同般的局面,他是绝无幸免的机会。
  他选择了留下,不是有应付眼前劣势的方法,而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他的心境令他绝不肯因死亡的威胁而退缩。他必须重新融人大晋的建制内,在北府兵内站稳阵脚,(book。3q2w。net)如此只要捱至桓玄大举东下,他的机会便来了。为了报王淡真的深仇,为了所有支持自己的荒人和北府兵兄弟,他愿意把小命拿出来狠赌一场、纵然失败,对人对己已可问心无愧。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置诸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老生常谈的话。
  在谋杀自己一事上,司马道子和刘牢之肯定衷诚合作,最直接了当莫如使自己陷于没法逃走的绝地,然后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加以搏杀,又或以卑鄙手段设法陷害他,再治以重罪。
  现在他是任由敌人摆布,身不由己,难道他可以不听刘牢之命令吗?
  所以今夜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想不出对抗的方法,明天向刘牢之报到后,他的命运再不由自己作主。
  有什么办法呢?
  王弘的老爹王殉可以帮上忙吗?
  唉!
  说到底不论王洵在建康朝廷如何有地位,始终是文臣,难以插手到被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掌握的军政之内。劳烦他只表示自己山穷水尽,再想不出更好的保命招数。
  支遁又如何呢?
  佛门在建康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于军队内的人事安排上却是无能为力。可是如果请支遁去向谢琰说项,能否令谢琰回心转意?
  刘裕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主要是因想起了谢琰逐他出谢府时的可憎嘴脸,人是要活得有骨气的,嗟来之食不要也罢。且他更怀疑支遁对谢琰这刚愎自用的人的影响力能有多大。
  左思右想,仍苦无良策。
  刘裕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不如到邻房弄醒宋悲风,立即连夜离开建康,潜返广陵,设法在北府兵内搞一场夺权的兵变,反过来讨伐司马道子和刘牢之。
  这是个非常具诱惑力的念头,但刘裕却知道只能在脑袋内打个转,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谢玄说的话他仍是记忆犹新,想成为将士肯为他卖命的主帅,他必须成为他们景仰的英雄,而不是于国家水深火热的时刻,叛上作反,乱上加乱,徒添民众的苦难。
  刘裕出身布衣,来自最低层的社会,比任何人更明白蚁民之苦。
  就在刘裕差点放弃,惟自听天由命的一刻,他的脑筋又活跃起来。
  在建康最想杀他的两个人分别是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也是大晋除桓玄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任何有效的方法,必须是针对这两个人拟定。
  他们有什么破绽和弱点呢?
  刘牢之的唯一弱点,是表面必须装作对他宠爱有加,所以在北府兵内他该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他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借调子司马道子,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关键处仍在司马道子,更令他心生惧意的是只一个陈公公,已教他应付不来。
  司马道子的阴谋手段层出不穷,于这方面他体会极深,除非他是真命天子,否则必难逃司马道子的毒手。
  唉!真命天子?当假的“真命天子”真不容易,晓得实情的只会笑死。
  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
  刘裕猛地起立。
  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襄,看到一点亮光,感觉到一丝的温暖。
  他探乎抓着连鞘放在几面的厚背刀、缓缓拿起来,同时整理脑海内的思绪,把厚背刀挂到背上去。
  他感到历史在重复。
  当日面对来袭的荆州两湖联车,因高彦的请求,引发他的灵机,想出破敌的全盘作战大计,取得空前的成就,现在亦因想起这个人,使他在几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一心杀死自己的紧密联盟襄的一个破绽。
  此计是否可行,要老天爷方知晓,不过他必须一试。
  只要尚有一分希望,他便要尝试。

第三章 都城密会
 
  王弘回到马车上,神色古怪,凑近道:“果如刘兄所料,他答应与你秘密见面,真令人想不到。”
  又忧心的道:“如果他立即通知他爹,布局杀你,如何是好呢?”
  刘裕淡淡道:“司马元显是不会做令我看不起他的事。王兄不是说过他手下尽是建康的纨褥子弟吗?司马元显用人不该这般低能,只因形势所逼下,不能不给甜头干围绕在他身旁的狐群狗党,否则他将失去高门的支持。
  因此他该比他的爹更明白现时的形势,更明白北府兵举足轻重的作用。”
  稍顿续道:“我和司马元显也算有交情,云找他只是平常事,何况琅琊王仍在宫内处理政事,该不会出问题。”
  然后又道:“他起先感到震惊,但一直不发一言,到我对他说现在朝廷的最大威胁,绝不是你,而是孙恩和桓玄,甚或刘牢之,他始动容,追问我为何把刘牢之和桓玄、孙恩算在一起,我便说须直接问你,他才答应见你。
  刘兄真厉害,你教我说的这句话,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
  刘裕松了一口气,能否说动司马元显尚是未知之数,但最少有一试的机会。
  王弘道:“现在我必须立即离开,司马元显会使人来驱画,领刘兄到某处见他。刘兄事后可否到我家去,让我可以安心。”
  刘裕点头答应,看着王弘退出车外,上马离开。
  片刻后,琅琊王府启门的声音响起,有人越过街道,直抵马车停泊处,登上御者的位置,挥鞭驱马,马车起行。御者没说过半句话,他亦不作一声。
  刘裕解下佩刀,拦在一旁,心中充满感慨。
  他知道自己是在玩政治的游戏,且他是被逼去参加这游戏的。他情愿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与敌争雄斗胜,可是如果他不使手段,他将永远失去上战场的机会。
  他和司马道子虽然一直处于敌对的位置,事实上却没有甚至解不开的私人恩怨,一切都是公事。不像与桓玄或刘牢之的仇怨,那是绝没有转园的余地。
  他视司马元显为可争取的对象,不但因目前大家在利益上有可以磋商的地方,更因双方曾在特殊的情况下短暂地并肩作战。当时他清楚感觉到司马元显的确与他们同心协力,大家生出微妙的信任和感情。
  在那段经历里,他进一步了解司马元显的本质,并不像传闻中的他那般恶劣,而司马元显亦对他们有深一层认识。
  正因这基础,令他感到可以和司马元显说话。
  马车驶进一所宅院去。
  四周都是等候的人。
  司马元显的声音响起道:“刘兄请下车。”
  车门给拉开来,刘裕把刀留在车上,空手下车。
  司马元显亦没有携带兵器,立在暗黑里,笑道:“刘兄屡创奇迹,确令人难以置信。”
  刘裕环目扫视,四周围着近二十人,无一不是高手的体魄神气,且年纪绝在二十至三十间,该是贴身保护司马元显的心腹近卫。
  刘裕淡淡道:“只是侥幸吧!公子在大江力抗荆州联军,才是真的了不起。”
  司马元显对他的话非常受落,且懂谦虚之道,答道:“刘兄休要夸奖我哩!请!”
  其中一护卫燃亮手上灯笼,领头步入打开的大门。
  刘裕随那人登阶入内,屋里陈设简单,没有甚华丽的装饰布置,只有数张地席和小几。
  司马元显的声音在入门处道:“放下灯笼,志雄你到门外等候,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以进来。”
  那被唤作志雄的呆了一呆,想要说话。
  司马元显不悦道:“快!”
  那人无奈的放下灯笼,转身离开,大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司马元显从容在主席坐下,摆手示意道:“刘兄坐!”
  刘裕在他右手侧席坐下。
  两人目光接触,均不约而同生出古怪的感觉。
  司马元显低声道:“如果我爹晓得我在这里密会刘兄,肯定会骂我一个狗血淋头。”
  刘裕欣然道:“那公子为何又肯见我呢?”
  司马元显摊手道:“我自己亦不明白,或许是因我们共过患难吧!我并非盲目服从我爹的人,可是我爹对刘兄的看法,我却大致上同意。刘兄想见我,当然是认为可以改变我对刘兄的看法,只是这点,已令我很想听刘兄有甚至说辞。”
  刘裕微笑道:“我想不如倒过来,先听公子对我的意见。大家直话直说,不用有任何避忌。”
  司马元显点头道:“好!便让我实话实说,在北府兵和乌衣豪门中,均流传一种说法,即是谢玄选了刘兄作他的继承人,好完成他北伐统一南北的梦想,刘兄对此有何解释呢?”
  刘裕苦笑道:“我可以有甚至解释?玄帅派我到边荒集把一封密函交到朱序手上,我为他完成了任务,被他另眼相看,就是这样。”
  事实上玄帅虽有提点我,却从没有作出例如移交军权又或破格提升的安排,玄帅临终前我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将,只因和荒人拉上关系,才使我的情况显得特殊。玄帅有对其他人说过一句我刘裕是他的继承人吗?没有!对吗?
  玄帅去后,掌军权的是刘牢之和何谦。其它人因怀念玄帅,又因不满刘牢之的作为,所以寄望于我,使刘牢之对我生出顾忌,逼我立下军令状到边荒集送死。而我在边荒集侥幸成功,不是我本事,只代表荒人不是省油灯,而最重要的是我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军人,除执行上头派下来的命令外,从没有逾越军人的本份。”
  司马元显用心听他说话,不时露出思索的神色,听罢仍没有出声,只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他。
  刘裕心忖司马元显的确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只懂争风呷醋、花天酒地的皇室贵胄。
  好半晌后,司马元显叹道:“我愿意相信刘兄说出来的全是事实,可是刘兄有否想过‘一箭沉隐龙’的谣言,把刘兄置于非常不利的处境,纵然谣言确是凭空捏造,可是只要愚民深信不疑,势将动摇我大晋皇朝的管治。”
  刘裕从容道:“于此朝廷风雨飘摇之时,如果因为边荒说书者一句附会夸大之言,而平白错过拔乱反正的机会,是否因噎废食呢?”
  司马元显不悦道:“刘兄太高估自己了。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刘兄来求我,我不但看不到刘兄可以给我甚至好处,还要冒被家父痛责之险。”
  刘裕不慌不忙地答道:“坦白告诉我,刘牢之因何没法容我区区一个小将领?又为何要在杀我一事上鬼鬼崇崇的,使尽卑鄙手段?他怕我甚么呢?”
  司马元显立即语塞,只目光闪闪的瞪他。
  刘裕又道:“公子认为刘牢之可靠吗?”
  司马元显沉声道:“刘兄可知你现在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
  刘裕断然道:“因为我不想说废话,更没有时间说废话,刘牢之背叛王恭,只因他害怕桓玄远多于害怕琅琊王,并不代表他会对琅琊王和公子尽忠。兼且他对你们招募‘乐属’新兵,肯定有很大的戒心。假设公子和刘牢之易地相处,心中可以怎样算计呢?”
  司马元显怒道:“大胆!你竟敢离间我们。”
  刘裕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如果公子没有兴趣听下去,我可以立即滚蛋。”
  司马元显苦笑道:“你和我都明白今晚的密会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即使我对刘兄的话深信不疑,家父仍不会与刘兄妥协的。”
  刘裕道:“假设我的提议是他没法子拒绝的,那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动容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
  刘裕道:“让我先分析当前形势如何?”
  司马元显道:“刘兄请直言。”
  刘裕道:“其实形势已是清楚分明,四大势力已成形。荆州始终是桓玄独尊之局,当孙恩大进攻建康,桓玄会乘机收拾杨全期和殷促堪,然后隔岸观火,看着建康军、北府兵和天师军拚个几败俱伤,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麾军速来,收拾残局。”
  司马元显低头深思,没有说话。
  刘裕道:“琅琊王当然明白桓玄的如意算盘,所以须保存实力,至乎扩军,以应付荆州军。而天师军则交由北府兵应付,最好是两败俱伤,那便可一举除去两大心腹之患。”
  司马元显欲言又止,不过终没有反驱刘裕,只打手热着他继续说下去。
  刘裕道:“此着看似聪明,事实上错得最厉害。好!我当你真的心想事成,清除了北府兵和天师军,建康军能独力挡得住荆州军吗?”
  司马元显扬眉道:“我敢保证我们非是没有一拼之力,鹿死谁手,要在战场上见个分明了。”
  刘裕道:“现在就当我是桓玄,来与你纸上谈兵如何?公子敢接战吗?”
  司马元显大感兴趣的笑道:“刘兄尽管放马过来。”
  刘裕猜到他因曾反复研究过每种桓玄所双胞胎采取的战略,所以在这方面极有信心,不怕自己能难倒他。
  欣然道:“我第一步是封锁大江,使上游物资无法经水道运往建康,严重地影响建康人民的生活,更使百物腾贵,慢慢削弱建康军民的斗志和对朝廷的拥护之心。”
  司马元显愕然道:“我倒没想过这会影响军民的士气。”
  刘裕暗叹一口气,这正是司马道子父子最大的弱点,就是不知民间疾苦。只想到封锁大江对他们本身没有影响,却没想过最要吃苦的是民众。
  刘裕道:“然后我会和聂天还连手,攻占建康外所有具战略价值的城市,例如寿阳,只夺此一镇已可更进一步截断建康物资上的供应,令公子没法得到优秀的胡马作补充。”
  司马元显根本没想过边荒集在建康攻防战上能起的作用,为之哑口无言。
  刘裕道:“一年不成,两年三年又如何?
  到所有外围城市都落入我手里,建康将变成一座孤城,还可以有甚至作为呢?”
  司马元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点头道:“刘兄确是懂兵法的人,这场战若换了你来打,你会如何去应付桓玄呢?”
  刘裕坦白道:“我也要束手无策,被桓玄压着来打。没有了北府兵,建康军将失去依傍,再没法挡着桓玄。”
  司马元显道:“若有北府兵又如何?”
  刘裕淡淡道:“那便要看北府兵是谁人在主事。”
  司马元显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你凭甚至令家父信任你呢?”
  刘裕道:“在这种事情上,你根本不可以信任任何人,管他是至亲骨肉又或朋友兄弟,这是一个谁强谁弱的问题。公子可以问琅琊王一句话,在刘牢之和我刘裕之间,谁比较容易受他控制呢?哪一个选择比较明智。”
  司马元显定神看他好半晌后,沉声道:“为了令刘兄不再胡思乱想,我只好坦白告诉你,在家父心中,你已成为了我司马氏皇朝的最大威胁,南方最危险的人物。刘兄现在可以死心了吧!”
  刘裕微笑道:“好!那便让我们来预测杀掉鄙人后的情况。刘牢之绝不会与谢琰和何谦派系的将领衷诚使用,而只会拥兵自重,紧守以广陵为中心大江以北的重镇,当谢琰一败涂地,而孙恩则席卷建康东南沿海诸镇,天师军将大举北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康军仍能置身事外吗?这时会轮到刘牢之坐山观虎,看着朝廷的力量被不住削弱,朝廷若要借刘牢之的力量为建康解困,便不得不任他鱼肉,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这是必然的发展。刘牢之是有野心的人,不像我般只因一个谣言,而无辜地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司马元显沉吟道:“刘兄完全不看好谢琰吗?他并不是初上战场的人,且曾在淝水之战立下大功。”
  刘裕淡淡道:“公子若把希望寄托在谢琰身上,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想提醒公子,天师军现时的兵力在北府兵和建康军兵力总和的一倍之上,领导他们的是雄材大略的孙恩和精通兵法的徐道覆,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司马元显吁一口气道:“假如刘兄仍然健在,在如此形势下,又可以起甚至效用呢?”
  刘裕心中暗喜,知道痛陈利害后,司马元显终于意动,否则不会有这几句话。当然他不会把心意显露出来,沉着地道:“那就要看琅琊王的安排,更要瞧当时的情况,只要琅琊王把原属何谦派系的水师拔归于我,我便有与天师军周旋的本钱,更可以牵制刘牢之,对朝廷来说是有利无害。”
  司马元显警戒的道:“刘兄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第四章 秘密协议
 
  刘裕返回归善寺,宋悲风正坐在他房内,默默等候他。
  此时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他们都睡意全消。刘裕坐到宋悲风旁,道:“我离开时已特别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老哥是如何发觉我溜了出去的?”
  宋悲风叹道:“我当了安公的贴身保镖近二十年,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其中之一是警觉性。你到哪里去了?”
  刘裕坦白答道:“我去找司马元显谈判。”
  宋悲风失声道:“甚么?”
  刘裕道:“我通过王弘约他见面,由于我曾和他合作应付郝长亨和徐道覆,所以勉强可算有点交情,更成为对话的基础。”
  宋悲风听得眉头大皱,道:“这小子骄横放纵,心胸狭窄,且只是听他爹的指令行事,找他不嫌浪费时间吗?”
  刘裕知道宋悲风对司马元显印象恶劣,微笑道:“人是会变的,司马元显是受辱于我们手上,接着又与桓玄在江上对撼,连番磨练,令他在各方面都成熟了。他再不是以前那个花花公子,而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皇室领袖。我要先说服他,才可以由他向司马道子传话,痛陈利害。”
  宋悲风摇头道:“不论你说甚至话,仍难打动司马道子这个奸邪小人,他是不会改变对你的成见。”
  刘裕道:“我并不是要改变司马道子对我的看法,只是给他一个权衡利害的机会。对司马道子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维持他大晋的国运,其它都是次要的,包括我刘裕在内。”
  宋悲风苦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投向司马道子,会令很多人失望。”
  刘裕道:“微妙处正在这里,一天刘牢之仍在,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公开,我更不是要做司马道子的走狗,司马道子也举改变杀我的心。而我要做的事,与玄帅并没有分别,玄帅迎战符坚于淝水,非是为了司马曜或司马道子,而是为了汉族的存亡。我也是如此,不但要保住小命,还要争取出战天师军的机会。刘牢之绝不会便宜我,可是只要司马道子不是糊涂虫,便该明白在某一段时间内,我是一只有用的棋子。”
  宋悲风发呆半响,点头道:“我被你说服了,虽然仍感到有点难以接受。晋室始终是南方的正统,司马道子不同意,你便没法领兵出征。告诉我,如果司马道子不接受你的提议,你又怎么办呢?”
  刘裕道:“如果司马道子冥顽至此,明早我便和你立即赶往广陵,设法策动一场夺权的兵变。再拥兵自立,放手干他娘的一个轰轰烈烈,总好过坐以待毙。”
  宋悲风愕然道:“有可能成功吗?”
  刘裕苦笑道:“当然不容易,且有违公安和玄帅对我的期望,否则我何用去见司马元显呢?”
  宋悲风谅解的道:“我明白了。”
  刘裕道:“趁离天亮尚有时间,宋大哥回房休息吧。”
  宋悲风道:“还睡得着吗?你也该好好休息,明天谁都不晓得会发生甚么事。”
  说毕起立朝房门走去。
  刘裕道:“待会宋大哥听到声音,装睡便成。”
  宋悲风愕然别头朝他瞧来。
  刘裕平静的道:“如果我所料无误,司马道子会亲自来见我。”
  慕容宝揭帐而出,慕容农、慕容隆、慕容情、符谟、封懿、史仇尼归等一众将领应召而至,齐集帐外。
  慕容宝着各人在帐外空地处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坐下,沉声道:“刚才长城那方取得联络,平城和雁门已重入我们手上,父王大破长子,且亲手斩杀慕容永。甚么父王受重创,全是一派胡言。”
  众将齐声欢呼。
  慕容农欣然道:“这定是拓跋珪那小贼为令我们退兵散播的谣言。”
  慕容宝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焰,狠狠道:“不杀此獠,我绝不甘心。”
  军师眭遂道:“即便没有谣言,乃是以退兵为上策,胆怯的拓跋珪根本不敢与我们交战,如果我们还在那里等待,补给和士气上都会出问题。”
  慕容宝心中掠过强烈的悔意,暗忖如果依照慕容垂的吩咐,先取平城、雁门,再设立往盛乐的补给线,与拓拔珪打一场持久战,便不致押后军被歼,而他们则狼狈急窜的局面。回去后,他如何向慕容垂交待?自己仍能保得住得来不易的太子之位吗?慕容垂的左右重臣一向对自己有微言,今番不正是证实了他们对自己的看法?
  不!
  定要把形势扭转过来。
  沉声道:“我明白拓跋珪这个小子,他绝不放过这个机会,我敢肯定他正锲而不舍的在后方追来。只要我们将计就计,定可以令他栽个大跟头。”
  慕容农眉头深锁的道:“现在我们人疲马乏、军心涣散、将士思归,实不宜与敌人交锋作战。”
  众将纷纷附和。
  过去的几天,真不宜过。开始的两天,还要黑夜行军,又遇上连场暴雨,道路艰难。加上护后军无影无踪,构成了严重的心理威胁,令他们步步惊心,睡不安宁。到此刻包括诸将在内,都希望早日越过长城,返回中山。
  慕容宝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拓跋珪这小子肯定会在我们进入长城前,空袭我们。”
  大将符谟沉声道:“我们首先须弄清楚拓跋珪在哪里。”
  慕容宝冷哼道:“拓跋珪惯当马贼,此正为他作马贼的伎俩,我们根本不用理会他在哪里,只要选择易守难攻之处,布下陷阱,以身作饵,肯定他会上当。”
  慕容农皱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现在我们完全不晓得敌方情况,主动全在敌人手上,形势对我们是绝对不利。”
  慕容宝不悦道:“我们的珍力在拓跋珪三倍之上,怎用怕拓跋珪这个小贼?何况我已使人知会王弟,着他亲串军队出长城与我们在参合陂会合。要杀拓跋珪,这将是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
  慕容宝口上的王弟是慕容详,慕容垂和慕容宝出征后,国都中山便由他主事。
  慕容农道:“参合陂?”
  慕容宝点头道:“参合陂将会是拓跋珪授首之地,此地南倚参合湖,长坡由西朝东往友爱合湖倾斜,易守难攻。”
  此时众将均知慕容宝心意已决,又知慕容详会领兵来会合,解决了补给的问题,感到非是没有一战之力,只好同意。
  慕容宝双目射出兴奋的神色,道:“三天后当我们到达参合陂,等候那小贼来自投罗网。”
  慕容农摇头道:“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拓跋珪凭甚么歼灭我们的护后部队?到今夜仍没有一个人来归队,告诉我们发生了甚么事。”
  史仇尼归极得慕容宝宠信,兼且武功在众将中称冠,所以身分地位虽比不上在座诸将,仍可畅所欲言。道:“可见拓跋珪另有一军埋伏在北岸某处,收到拓跋珪指令后,配合渡河进攻的敌人主力部队,两面夹击我军,致令我们的后卫军全军覆没,更逼得我们日以继夜的朝东走。”
  他的猜想大致正确,只是没想及在南岸的拓跋部队只是虚张声势,并非主力所在。当夜拓跋珪便使计故意让慕容宝一方眼睁睁地瞧着他渡河往南岸去,正是要慕容宝生出这样的错觉。
  另一个猜错的地方,是拓跋族的战士不是埋伏在北岸某处,而是借烽烟传信,从千里外数度换马的急赶回来。
  慕容情羞惭的垂头,道:“是我办事不力。”
  慕容宝终找到替罪的人,冷哼道:“由现在开始,侦察敌情交由封将军负责,最重要是掌握参合陂周围二十里之内的情况,不要再重蹈覆辙。”
  封懿应诺领命。
  慕容宝转向慕容农道:“第二件事呢?”
  慕容农直接了当的道:“拓跋珪和他的族人现今在哪里呢?”
  众人默然无语,显是没有人答得了他的问题。
  史仇尼归又开腔道:“拓跋珪如要拦途偷袭,不但不能落后太远,还要在抵长城前绕到我们的前方去。如此若我们在参合陂结垒固守,将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进退两难。那时当我们与长城来的己军会合,拓跋珪若还不识时务立刻退后,将是自寻死路。”
  众将无不听得精神大振。
  慕容宝终得到众人肯定他弹思竭智想出来将计就计的战术,大喜道:“尼归之言有理。不论拓跋小贼如何精于马贼的游击战术,总要现形,那将是他的末日来了。”
  弹甲声从园子传来。
  正静心等候的刘裕心中无惊无喜,把厚背马挂在背上,推门闪身而出,刚好瞥见陈公公熟悉的背影,没入园林暗黑处。
  这可能是一个‘友好’的密会,也可能是一个杀他的陷阱。
  刘裕向宋悲风的房间打出个‘勿要跟来’的手号,追入园子里去。
  陈公公在前方忽现忽隐,当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展,原来已抵达归善寺宁静的后园。
  归善寺的后园在建康颇有名堂,名为归善园,园中有个形状不规则的大莲池,把所有景点连结起来,池水屈民延伸,与几座石山结合,取得山回水转,不尽源流的景面,又以架折桥横跨水面,与池心的一座方形暖亭连接,在月照下沿湖遍值的老槐树投影水面,营造出别有洞天的深远意境。
  司马道子一身便服打扮安然的坐在亭子里,陈公公负手立在他身后。
  刘裕心忖如一言不合,陈公公加上司马道子,肯定自己没命离开莲池。
  这是司马道子‘收拾’自己的一个好机会,更是刘裕心甘情愿拱手相赠的。
  此时他已没有返悔退缩的可能,猛提一口真气,踏上架折桥,朝池中暖亭大步走去。
  司马道子微笑道:“刘将军请坐!”
  刘裕直抵石桌子的另一边,垂手道:“卑职站在这里便成。”
  司马道子重复道:“坐!”
  刘裕明白司马道子的心态,他并视自己为下属,而只是一个有资格与他作谈判的对手,那种关系是江湖人的关系,没有忠诚可言,有的只是利害关系。
  刘裕想通此点,轻松的坐下。
  想到经历过多少风雨?渡过多少考验?才能县城此时此地与这大晋皇朝最有实权的人物对坐说话,心中岂无感慨。
  司马道子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忽然喝道:“刘裕你也否立下毒誓,保证将来不与我司马道子为敌?”
  刘裕心叫来了,只要自己稍有犹豫,他们两人会立即出手,全力把他搏杀于亭内。更由于他是坐着的姿态,怎也快不过立在司马道子身后的陈公公,而位处于此一‘绝地’,他的逃生术迹无所施其技。
  在来赴会前,他已想过每一种可能性,包括对方逼他立誓以示尽忠。坦白地说,司马道子这句话对他来说已大有转圜的余地。
  刘裕举手立誓道:“我刘裕就此立誓,永不与琅琊王为敌,如违此诺,教我刘裕不但家破人亡,且曝尸荒野,绝子绝孙。”
  司马道子严肃的表情纡缓下来,点头道:“刘裕你确有诚意,我也感不枉此行了。”
  陈公公微笑道:“刘将军确有本领,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当日你是如何脱身的?”
  刘裕苦笑着把当时脱身的办法说出来,没有半点隐瞒,以进一步表示诚意,解说完毕,三人间的气氛大见融洽。
  司马道子道:“对刘牢之你有甚至看法?”
  刘裕沉声道:“刘牢之只是个反复的小人,他今天可以投靠王爷,明天也可以投靠桓玄。对他来说,最重要是保存实力,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司马道子平静的听着,忽又岔到另一话题道:“桓玄因何要杀你呢?”
  刘裕心忖司马道子确不简单,先后两个问题似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却可令自己没法把拟好的答案循序道来。
  答道:“因为他想做皇帝。所我成为愚民心中改朝换代的人,更害怕我背后的荒人力量,会使北府兵成为阻他登位的最大障碍。”
  司马道子微笑道:“你很坦白,事实上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也足构成叛乱的死罪。但我却喜欢坦白的人。你告诉我吧!‘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大逆不道的谣言,是否曾令你心中有妄想呢?”
  刘裕发自真心的苦笑道:“我不但没有因此心生妄想,还为此吃尽苦头。我敢向王爷保证,如我曾有一丝歪想,教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刘裕敢向青天立此誓。”
  这是刘裕第二次向司马道子立誓,前一誓是被逼的,现在此誓却是自发的,因为他清楚根本没有天降火石这回事。
  于眼前的形势下,他必须争取司马道子对他的信任,司马道子是否祸国殃民的大奸贼,并不是在目前应考虑的事。最重要的是争取出战孙恩的机会,而司马道子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司马道子不眨眼的瞧着他,欣然点头道:“好!说得好!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有诚意。”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晓得这才算真的过关。找上司马道子,是困于绝境的兵行险着,一个不好,立即要赔上性命。
  陈公公淡然道:“刘裕你的作用真是这么大吗?”
  刘裕从容道:“刘牢之为何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呢?当孙恩兵临城下时,我愿为朝廷尽忠效死命。”
  司马道子答陈公公道:“如果小裕不是举足轻重的人,我今天怎有闲情来和他说话?小裕的军事才华和声誉都是无可置疑的。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际此朝廷用人之时,小裕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猛将。”
  刘裕暗松一口气,只从司马道子对自己改变称呼,便知这奸贼接受了他的提议。当然他们的良好关系是有时限性的,但正如他向司马元显说过的话,在刘牢之和他之间,自是以刘裕较易控制和摆布。在正常的情况下,即便他能取刘牢之的位置代之,仍远没法和当年的谢玄相比,所以司马道子根本不怕他能有何作为。
  司马道子沉声道:“明天你先到石头城和刘牢之打个招呼,他安排你做甚么,你便做甚么,千万莫要和他争执,明白吗?”
  刘裕点头应是,晓得终把逆势扭转过来,于建康争取得生存的空间。
  这就是政治了。
  
第五章 幽灵使者
 
  一骑快马,在黑暗里穿林过野,却没有发出应有的紧密蹄声,加上骑士全身黑衣,马儿亦是纯黑的,仿如融入黑夜里的幽灵骑士,到人间来勾活人的魂魄。
  当骑士冲上一座小丘的斜坡,坡顶忽然冒出两个身穿夜行劲服的人,其中之一还弯弓搭箭,瞄准骑士。
  那骑士也是了得,见状晓得不妙,竟从马背弹起,凌空一个筋斗,投往左方。
  “铮!”
  弓弦震响,劲箭疾射而出,时间角度均拿捏得无懈可击,箭才离弦,眨眼已射入仍在空中翻滚的那骑士的肩头,溅起血花。
  骑士惨哼一声,被利箭的惊人力道带得变成往后抛跌,“蓬”的一声掉在草地上。
  射箭者闪电冲前,往坠地的骑士掠去,另一人则拦在马儿前方,到马儿冲至身前,才往旁闪开,再施展手法,竟一把抓着仍在往前疾冲的战马的缰索,并借战马疾冲之力,就那麽飞上马背,坐个四平八稳。
  马儿受惊下跳蹄狂嘶,又人立而起,却没法把马背上的人甩掉,到驰下另一边山坡,已被背上的人安抚控制,绕过小丘驰返骑士倒卧之处。
  射箭者脸色凝重地站起来,看着卧地的骑士道:“死了!”
  马背上的人失声道:“甚麽!”同时跃下马来,竟然是燕飞。
  射箭者正是拓跋珪,此时他眉头深锁,沉声道:“是服毒自尽的,极厉害的毒药,见血封喉。”
  目光转到燕飞拉着的战马,赞道:“好马!”
  燕飞道:“此马四蹄均包扎特别的皮革套,所以落地无声。”
  拓跋珪道:“这是燕国著名的幽灵使者,早上潜伏,晚上赶路。一般的探子,即使他们在眼前经过,只会以为自己眼花,幸好我们不是一般的探子。”
  燕飞道:“在他身上找到东西吗?”
  拓跋珪摇头道:“除了一般的远行装备,你不会有任何发现,这是慕容垂想出来的方法,只靠口传,如若遇敌不能脱身,便服毒殉死。我早防了他一手,想不到他内功如此高明,竟抵得住我箭上的真劲,仍能及时自尽。”
  燕飞犹不甘心,搜索挂在马儿背上的行囊。
  拓跋珪的目光落到骑士的靴子上,道:“靴子是新的。”
  燕飞点头道:“战马的状态也很好,靴子和蹄铁亦是新的,看来只走过几天的路。”
  两人同时一震,四目交触。
  拓跋珪道:“此人该是来自平城,从平城快马赶来正是六、七天的光景。”
  燕飞皱眉道:“难道是慕容详派来向慕容宝传递消息的人?”
  拓跋硅蹲下去检查死者的衣服武器,摇头道:“慕容详十天前才收复平城, 且不晓得慕容宝会忽然撤往中山,兼且他们两兄弟关系并不融洽,慕容详一直觊 觎老哥的太子之位,该不会这麽热心千里迢迢的向慕容宝通风报信。”
  燕飞道:“这麽说,此位不幸的仁兄该是慕容宝派出的骑士,到平城见过慕 容详后,现在带着消息回来向慕容宝报告,慕容宝又再派他回平城向慕容详传达 他的指示。”
  拓跋珪道:“此人是当谣言传入慕容宝之耳时派出的,所以比慕容宝早十天返回长城内,故有足够时间来回往返。我早猜到慕容宝会有此着,所以派人封锁长城外的荒野,却截不着来去如风,最擅长隐踪匿迹的幽灵使者。”
  燕飞道:“幸好今次给我们截着他。”
  拓跋珪摇头道:“没有用的,幽灵使者是二人一组,各自采取不同路线,我们截着其中一人,另两人早已远遁。”
  燕飞皱眉道:“如此情况非常不妙。”
  拓跋珪站起来,冷静地道:“我们来分析情况。现在慕容宝已清楚有关他老爹的谣言,全是子虚乌有,以他的性格,当会暴跳如雷,杀我之心更烈,更不得不想到,如何向慕容垂交待的严重问题。而唯一能扭转他所处的劣势的方法,就是设法反败为胜。”
  燕飞目光投往脚下的幽灵使者,点头道:“你的猜测应大致正确,此人正是带着慕容宝的口信,着慕容详配合他的作战计划。”
  拓跋珪道:“最重要是小宝须得到慕容详粮食上的补给支持,才有条件与我在长城外周旋。不过,只要我们截断平城到此的陆路交通,慕容宝将没法和慕容详建立联系,而慕容宝会发觉,他的反攻大计,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着,也令燕国走向灭亡。”
  燕飞问道:“慕容详兵力如何?”
  拓跋珪道:“在二至三万人间,但由于怕尽起全军后,给我乘虚而入攻陷平城和雁门,最多只能抽调一半兵力出城作战。哈!这小子曾在我手上吃过大亏,我不信他不顾忌我,只要我们在城外虚张声势,我敢保证,他在弄清楚情况前,不敢踏出长城半步。”
  燕飞沉吟片刻,道:“我们需该变作战计划了。”
  拓跋珪现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后迎上燕飞的目光,道:“小宝现在已清楚我们要在途上突袭他,所以,我们的部队再非奇兵,一旦让他取得能固守的据点,安营立寨,援军又源源不绝从长城开来,我们将优势尽失。”
  燕飞点头同意,道:“唯一致胜之道,就是先一步猜中小宝挑选的据点,在那里设局埋伏,你道小宝会挑那里呢?”
  拓跋珪道:“对长城外的形势地理,燕人远比不上我们这些曾长期在这区域生活过的人,所以小宝选的地方,须符合几个条件。”
  燕飞道:“第一个条件当然是离长城不远,否则将难与长城内的燕军互相呼应。”
  拓跋珪接口道:“其次是也不应离此太远,因为小宝的大军已人困马乏,疲不能兴,急需好好休息回气。”
  燕飞道:“第三个条件是此地要水草茂盛,且易守难攻,对吗?”
  拓跋珪哈哈笑道:“最后此处肯定大有名堂,慕容详一听便明白,不用先派人去苦苦找寻。啊!”
  两人同时一震,四目交击。
  拓跋珪喘着气道:“肯定是参合陂,不但有水有草,且地势利守不利攻,离这里是三天路程,离长城也只是四,五天的路程,不可能有更理想的地方。”
  燕飞道:“我们埋葬此人,毁灭痕迹后,立即赶回去准备一切。”
  拓跋珪仰天吐出一口气,叹道:“我的小宝啊,三天后的参合陂,将是你的埋骨之地。”
  刘裕和宋悲风天未亮便离开归善寺,到石头城附近找了间食店吃早点。
  两人在一角坐下,心情比昨晚离开谢府时好多了。
  宋悲风道:“起始时,我对你去找司马元显说话,心中颇不舒服,可是此刻坐在这里,却感到这是最聪明的做法,否则,现在便是看着你去送死。当年即使以安公的学识见地,也不得不与想当皇帝的桓温虚与委蛇,以柔制刚。现在的司马道子,等若朝庭,你如与他对敌,根本难在健康立足。不过,司马道子此人自私自利,一切全由己身利益出发,如他认为你失去利用价值,会毫不犹豫的杀害你。”
  刘裕吃着包点,沉声道:“如果谢琰旗开得胜,出乎我们意料外地大破天师军,消息传入司马道子的耳内的一刻,便是他下令杀我的时刻。对他,我怎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宋悲风叹道:“唉!二少爷!我们对他真的无能为力吗?我们怎能坐看他自寻死路?”
  刘裕岔开道:“刚才有人跟踪我们吗?”
  宋悲风道:“肯定没有。”
  刘裕道:“这是好事,代表司马道子至少做足门面功夫,以表示对我的信任。”
  宋悲风沉吟半晌,道:“小裕,你坦白告诉我,是否心中恼火二少爷呢?”
  刘裕苦笑道:“老哥要我坦白,我便坦白说吧!我真的没有怪他,只是为他的愚蠢顽固痛心,可是他的事已不到我们去管,亦没有人能该变他的想法,包括大小姐在内。”
  宋悲风沉默下去,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对谢家,宋悲风有着深刻的感情,看着谢家毁于谢琰手上,当然非常难过不安,他也不知说甚麽话去安慰他。
  宋悲风咬牙切齿的道:“我恨不得立即把刘牢之这忘恩负义的奸贼斩于剑下。”
  刘裕忽然想起留下在船上的裂石弓,当晚因被陈公公追杀,没法及时取回何锐赠他的神弓,这刻却想到,如果能以裂石弓在暗处喂刘牢之一箭,会是平生快事。旋又记起答应过何无忌放刘牢之一条生路的承诺,一时心中百般滋味。
  叹道:“我到石头城去后,可能有一段时间身不由己,宋大哥你必须低调行事,等侯机会,如果情况不对劲,立即离开健康。”
  宋悲风道:“你不用担心,我适才只是意气之言,不能作准。我还想问你一句话,待会我去见王弘,除了着他对你夜访司马元显一事保守秘密外,还有甚麽事可请他帮忙呢?”
  刘裕道:“他对我最大的帮忙,是不要为我做任何事。可是其中情况,却不用向他老爹隐瞒,王珣深谙朝政,该明白如何拿捏。”
  宋悲风皱眉道:“照我看,该把王珣也瞒着才对。”
  刘裕思量半刻,点头道:“宋大哥的看法有道理,但却不可以瞒着王弘,否则,他会感到我不当他是推心置腹的战友。”
  宋悲风道:“此事由我来拿捏分寸吧!我会比你更明白健康世家子弟的心态。”
  刘裕道:“宋大哥不是说过,可以利用安公遗留下来的影响力,在健康联结一些有势力的人吗?”
  宋悲风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到最后能争取多少人站到我们一边来,仍要试过才知晓。”
  刘裕摇头道:“这方面的事暂缓进行,最怕是传入司马道子耳内,会惹起司马道子的疑心。我现在最聪明的做法是韬光养晦,直至机会落入我的手上。”
  宋悲风同意道:“我明白!”
  刘裕道:“我还要和边荒建立联系,好清楚边荒集的情况。司马道子肯暂时容纳我,其中一个原因是看到边荒集可为他带来的好处,我们须好好的利用。”
  宋悲风道:“这方面全无问题,文清小姐那方有人长驻在这里,可以用飞鸽传书与边荒集交换消息。”
  又道:“小裕有没有口信须我通知文清小姐呢?”
  刘裕心中倏地涌起千言万语,却又有不知从何说起的矛盾感觉,最后道:“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刘牢之暂时奈何我不得,现在我只是等待领军平乱的机会。”
  宋悲风道:“这个包在我身上。”
  又犹豫的道:“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说吗?”
  刘裕暗叹一口气,自己现在的心情,那容得下儿女私情?摇头表示没有了。
  宋悲风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刘裕道:“时间差不多哩,我们分头行事吧!”
  宋悲风却没有动身的意思,沉声道:“见过王弘后,我该否到谢家见大小姐呢?”
  刘裕也为他感到为难。
  宋悲风又叹道:“你说吧!为了安公,我怎能见死不救,坐看二少爷到战场去送死?”
  刘裕道:“你仍放不下这个想法,因为你不是像我般亲耳听到二少爷昨晚说过的话。权力和荣耀是会令人盲目的,昨夜我最想向二少爷说的一句话,是问他为何玄帅为何不把北府兵的兵权直接移交给他?以玄帅辞世前的威势,玄帅是绝对可以办到的,司马道子亦不敢反对,可是,兵权却落入刘牢之手上。这句话我当然不敢说出口来。”
  宋悲风叹了一口气。
  刘裕续道:“二少爷一向自视极高,玄帅去后,更认为自己是南方的中流砥柱,淝水之战的旧勋,所以,现在忽然得到了北府兵的部分兵权,又负起讨伐孙恩的重任,令他更目空一切,骄傲轻敌。所以,即使大小姐也再难像以前般影响他?宋大哥是该去见大小姐的,不过却须绝口不提二少爷的事,否则,只会令大小姐更伤心。”
  宋悲风道:“我明白你说的话,可是……”
  刘裕道:“你当我不关心谢家吗?只是因为玄帅,我可以为谢家作出任何牺牲。”
  脱口说出这句话时,刘裕心中升起一个疑问。
  他真的可以为谢家作出任何牺牲吗?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可以为谢玄效死命,但没有了谢玄的谢家又如何?眼前对他最重要的事,是攀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只有执掌北府兵,他才可以立下目标。在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目前与谢琰为首的谢家的疏离关系。
  宋悲风澄清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更清楚小裕你的处境。”
  又苦笑道:“二少爷真的全无胜望吗?”
  刘裕道:“二少爷的缺点,事实上也是健康高门名士的缺点,就是高高在上,只顾及高门大族的利益。他们不明白,孙恩的叛乱为何能忽成燎原之势的根源,只视孙恩是妖言惑众的邪魔,追随者只是被迷惑的愚民。实情当然不是如此简单,天师军的崛起如此迅速,表明了民怨极深,要真正的平乱,朝庭必须由根本做起,以泄民愤。否则,孙恩后尚有无数个孙恩,民乱并不是靠杀戮便能遏止的。”
  宋悲风颓然道:“我们走吧!”
  两人结账离开,踏足街上。
  这天天气极佳,阳光普照,街上人来车往,繁盛如昔,令两人很难联想到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于一夜间竟有这麽多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变化,其重要性可以影响到南方汉族未来的命运。
  宋悲风道:“希望一切可以有个新的开始。”
  刘裕道:“对我来说,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是我余生的第一天。哈!老哥珍重!”
  拍拍宋悲风的肩头,径自沿街去了。
  宋悲风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
  刘裕可以改变南方汉族的命运吗?
  
第六章 麻烦贵客

  寿阳城外码头上,吉时一到,锣鼓爆竹声中,在有“边荒名士”之称的卓狂生主持下,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命名仪式,为楼船装上雕写“边荒一号”的牌匾。
  边荒游不但振兴了寿阳的经济和旅业,更使寿阳成为南方最令人瞩目的城市,与边荒集的关系得到大幅的改善。从这一刻开始,于寿阳人来说,边荒再不是禁地险境,而是充满希望的福地。
  寿阳城万人空巷来参与边荒游的首航礼,惟独胡彬因避嫌而留守在城中的太守府内,缺席盛会。
  码头区挤满欢呼喝采的人群,参与边荒游首航的旅客,在凤老大的殷勤招呼和安排下,聚集在登船的跳板处,鱼贯登船。
  高彦、姚猛、阴奇、方鸿生和一众兄弟,在甲板处列队欢迎,务要令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宾客以男性为主,女客不到十五人,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香素君,不但因她面如凝脂,长得楚楚动人,且身段匀称,仪态万千;更因她背挂长剑、神情骄傲,仿如视天下男子如无物,配上淡雅的劲服,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觉,才是最令人倾倒的地方。
  在三楼看台监控整个情况的慕容战、拓跋仪和庞义等人,亦不由生出惊艳的感觉。
  她登上甲板后,只冷淡的向高彦等点头打招呼,但已使得高彦等神摇魂荡,差点忘记了站在这里是干什麽的。
  亦步亦趋跟在她香躯后的正是那叫晁景的小子,此人长得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如若玉树临风,一派世家名士的风范?作的是儒生打扮,可是脊直肩张、龙行虎步,双目神藏不露,腰佩长剑,却使人感到他能文能武,非是一般寻常江湖人物。
  高彦等尚晕头转向的当儿,苗族小姑娘跟着顾胖子登船来了,她纵是遮掩了花容,只凭动人的体态身段,仍可像香素君般吸引所有他人的注意。
  俗不可耐的顾胖子,打躬作揖的和各人招呼,不知如何,众人看在眼内,却分外感到他的可厌。高彦和姚猛更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船去,只载苗族小美人到边荒集去,好令她可以重新开始本该属于她青春焕发的人生。
  苗族小美女一直低垂螓首,跟在顾胖子身后,在荒人兄弟引领下进入船舱,没对高彦或姚猛瞄上一眼,使他们愈发感到她是在顾胖子的淫威下苟且偷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看着她曼妙动人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里,两人尚未回过神来,谄媚的笑声在他们身前响起,差点吵聋了他们的耳朵。
  只见一个年纪只是二十出头,有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形貌逗笑的小胖子,正满面生春地向他们抱拳施礼。
  如果顾修是个丑陋的大胖子,这人便是个好看的小胖子。
  姚猛道:“原来是谈宝谈公子,稍后有机会再谈,我们站在这里说话,会妨碍到其他人登船。”
  就听姚猛这句话,便知他被谈宝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烦个要死,所以毫不客气,不待他开腔,便先一步着他闭口。
  谈宝没有半点觉得不好意思的神色,陪笑道:“好日子!好日子!今天确是大好的日子。天朗气清,可见老天爷多麽照顾我们。这位定是高爷吧!我只想问一句话,下一班到边荒集的观光楼船何时启程呢?”
  当他说“这位定是高爷吧”,眼光装出满眶崇慕的神情,却只朝着姚猛看,显然把姚猛当作了高彦。
  姚猛愕然道:“谁告诉你我是高爷呢?”
  谈宝一呆道:“你不是高爷吗?昨天你到客栈来和我们打招呼——”接着面向阴奇,续道:“这位先生不是介绍你为今次边荒游的主持人吗?”
  阴奇淡淡道:“是主持人之一,谈公子听漏了两个字哩!”
  又指着高彦道:“这位才是高爷。”
  谈宝一脸狐疑的神色,瞪着高彦。
  后面传来一把雄壮的声音,喝道:“兀那胖小子,要说话给老子滚到一边去说,勿挡着王某人的路。”
  高彦等循声瞧去,只见说话的人仍挤在岸上等候登船的客人堆中,且比他身边最高的人还要高上半个头,仿如鹤立鸡群。他长相粗豪,年纪接近三十,体形骠悍,背挂长刀,发须蓬乱,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泊模样,但依然予人威势十足,非是等闲之辈的感觉。
  阴奇喝下去道:“王镇恶兄说得对!”一把扯着谈宝到一旁说话去了。
  高彦定神打量王镇恶。他乃边荒集的首席风媒,武功虽不算了得,眼力却是一等一的,一眼便断定此人武功高强,不在那香素君和晁景之下,也比任何人更像死士和刺客。
  姚猛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高爷!这位是刘穆之刘先生。”
  刘穆之作文士打扮,肩挂包袱,手提小竹箱,外表看只像个寻常读书人,年纪在三十五、六上下,留着一把美须,而令人注目的,不是他颇有出尘之姿、大有仙风道骨的颀长身形,而是从他一双眼睛射出来从容和闪动着智慧的目光,使人感到他文弱的外表内,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绝非像凤翔所形容的只是个书不离手的书呆子。
  刘穆之潇洒的向他们打招呼示好,随另一荒人兄弟入舱去了。
  此时阴奇搭着谈宝的肩头回来,着人引领他到指定的舱房,跟着移到高彦身旁,凑到他耳边道:“谈小子肯定是为避祸而参加边荒游的,所以比其他人更卖力巴结我们。”
  客人继续鱼贯登船。
  到那王镇恶登上甲板,阴奇、高彦和方鸿生也不由在暗中戒备着,防他忽然变身作发难的刺客,幸而王镇恶只冷淡的打个招呼,径自进舱去了。
  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卓狂生,笑道:“请高爷下令启航。”
  高彦神气地发出命令,[荒梦一号]在岸上群众喝采声中,启碇开航。
  高彦笑道:“谈宝那小胖子真糊涂,怎会把小姚当作是老子我,连谁最英明神武都分不清楚,如何拍马屁?”
  阴奇笑道:“不是他糊涂,而是我故意要他们张冠李戴,错认姚猛为老哥你。”
  姚猛吃一惊道:“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让我好有准备,如果被刺客把我当作是高小子干掉,我岂非死也要当胡涂鬼?”
  阴奇没好气道:“有我在你身旁,你又不是外强中干,怕什麽呢?”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阴奇道:“好一招试金石,那我们是否需向客人澄清呢?”
  阴奇道:“含混一些会更好……”
  忽然舱内传来争吵声。
  五人口不敢言,心忖,难道这批客人甫登船便发生争执,也真是太难侍候了。
  仍未弄清楚是甚麽一回事前,那叫晁景的年轻高手气冲冲地走出舱门,喝道:“谁是这条船的主持人?”
  阴奇轻松答道:“这里每一位都是负责人,晁公子有什麽不满的地方呢?”
  晁景微一错愕,似乎有点不知该向五位中那一个投诉而犹豫,接着怒吼道:“这是怎麽搞的?我早说过要住在香小姐隔邻的舱房,现在不单不是两房相邻,还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把我弄到最高的第三层去,她却在最下的一层,这算甚麽一回事?”
  高彦陪笑道:“晁兄请息怒,你是向谁要求的呢?”
  晁景目光投往高彦,现出杀气,看来是不满高彦客气的反质询,容色却放松下来,显示他回复了高手应有的冷静,沉声道:“是个姓凤的人,你当我是胡说八道吗?”
  方鸿生帮腔道:“晁公子误会了,高爷只是想弄清楚我方的人是否有疏忽吧!”
  只从晁景把堂堂凤老大称为“一个姓凤的人”,便可知他目空一切,不但不把寿阳的第一大帮放在眼内,还不把荒人放在眼内。
  卓狂生见惯场面,当然不会与他计较,微笑接口道:“敢问晁公子,凤老大当时如何响应公子的特别要求呢?”
  晁景双目现出精芒,手按捏往在腰间佩剑的握柄去,众人登时感到寒气逼体而来,心中大是凛然,晓得此人武功之高,在他们估计之上。
  谁想得到来参加观光游的客人里,竟有如此超卓的可怕剑手,且是一言不合,便要以武压人。
  姚猛乃夜窝族的头号高手,本身一向是桀骜不驯之辈,怎受得这种气,不过为大局着想,不愿船尚未离开颖口,竟要见血光。勉强压下性子,但已颇不客气,冷笑道:“晁兄究竟是来要求换房,还是找碴的?”
  晁景目光移往姚猛,精光闪闪,众人都防备他出手之时,晁景的手离开佩剑,按捺着不悦道:“他说上船后自会有妥善的安排。”
  众人心忖,凤老大毕竟是老江湖,把这烫手山芋抛到他们这边来。
  卓狂生等均感为难。换房只是小事,问题会破坏他们保安上的安排。看这晁景专横和不可一世的神态,一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模样,此事真不知如何了局。
  高彦嘻嘻笑道:“下层是专供单身女眷用的,由我们荒人姊妹侍候,如把晁兄安置到下层去,恐怕不太方便吧!嘿!我有个好提议,假设晁兄能说服香小姐,请她搬上三楼去,我们决没有异议,晁兄同意这解决的方法吗?”
  众人心中叫绝,暗忖,高彦这小子确有点小聪明,几句话便把解决的责任回赠这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
  晁景呆了一呆,接着容色阵红阵白,欲言又止,忽然一个转身,便这样拂袖不顾,返舱去了。
  卓狂生瞧着他的背影,叹道:“我敢赌这小子参加边荒游,肯定是另有图谋,否则不会这般忍气。”
  众人都颇有同感,但均有点无可奈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好了,难道可以把可疑的客人捉往舱底严刑逼供吗?
  石头城位于石头山西南麓,城周长七里一百步,城基以石头山的天然岩石筑砌而成,依山而建。西、北两面临江处尽是悬崖峭壁,固江为池,非常险要,城墙以砖叠砌,厚重稳固,使石头城成为健康西部有虎踞雄姿的临江军事要塞。
  于西头城西端处,有一大块突出的紫红色烁岩,因风化剥落,形成坑洼斑点的岩面,仿如一个巨大的鬼脸,故石头城又被戏称为“鬼脸城”。
  城内设有“石头仓”,储存军用物品。城内最高耸的是烽火台,是健康境内的烽火总台。由此沿上下游方向,于江岸险要处遍设烽火台。只要石头城烽火一起,半天内可传遍长江沿线,直至江陵。
  石头城向为健康军首都西面的第一重镇和水师根据地,在一般情况下,健康朝廷绝不容许外镇沾手石头城。
  当日谢玄智取石头城,便逼得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得不一一答应谢玄的要求,只能坐看谢安从容离开健康到广陵去。
  今次刘牢之强取石头城以作北府兵驻扎之地,实触犯了司马氏朝廷的大忌,刘牢之非是不晓得这方面的问题,但总好过被司马道子害死,再以谢琰来取代他。
  就是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刘裕兵行险着,争取到司马道子父子暂时的支持,这种关系绝不会持久,而刘裕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会否来临,还需看其它条件的配合,一切尚是未知之数。
  沿江走来,刘裕看到泊在石头城码头处近五十艘的北府兵水师战船。可以想象,若依计划进行,北府大军会分水陆两路向南进军。陆路部队由谢琰指挥,直指会稽;水路由刘牢之主持,出大江沿海岸南下,配合陆路部队作战。
  刘牢之肯这麽听话吗?自晋室南迁,晋室的内部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于谢安主政之时,一直全力调和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由于桓冲性格温和,所以荆扬之间亦能相安无事。
  到谢安与谢玄先后辞世,晋室失掉两大支柱,加上司马道子专权益甚,以致嬖佞用事,贿赂公行,政事更加紊乱,致孙恩乘机起事,北府雄兵亦落入刘牢之这野心家之手,南方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烂摊子,刘裕真的不敢想象,且有点怀疑自己即使能掌握北府兵的兵权,是否仍有回天之力。
  当然这条路漫长而艰困,而至少他现在争取得喘一口气的空间,只看待会见到刘牢之时,这家伙有甚麽话说。
  司马道子决不会明言暂时搁置对付他刘裕的计划,所以刘牢之将会千方百计的设法害死他,只看他是亲自下手还是借别人之力去达到目标。
  他和刘牢之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境地,可以说,刘裕他一天仍然在世,刘牢之北府大统领之位便坐不安席。
  想着想着,终到达石头城。
  石头城开有二门,南面二门,东面一门,西北临江。
  刘裕循沿江驿道抵达东门,一队马队从后而至,踢起漫天尘土。
  刘裕避往道旁,让马队在身旁经过,看着他们旋风般驰进城门内去,内心不由泛起自己是局外人的孤独感觉。
  刚驰过的骑士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他们显然亦不知他刘裕是何许人也,或许这批人是刚招募的新兵吧!
  这想法令他对北府兵生出古怪的疏离感。
  在这种心情下,想及自己想取刘牢之之位而代之,顿然变成脱离现实、毫不实际的妄念狂想。
  刘裕暗叹一口气,收拾心情,朝石头城东门走去。
  门卫露出注意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止步!”
  刘裕立定报上官阶名字。
  忽然十多人从东门涌出来,领头的小将大喝道:“来者真的是刘裕?”
  刘裕暗感不妥当,硬着头皮道:“正是本人,有甚麽问题吗?”
  小将大喝道:“奉大统领之命,须把刘裕押送往大统领座前,刘裕你若识时务,就不要反抗,否则大有苦头吃。给我动手!”
  刘裕看着门卫如狼似虎地朝他扑过来,心神剧震,心忖,难道刘牢之竟敢如此公然来杀他,还是想逼他出刀子杀人,犯下叛乱之罪,教他永远不能返回北府兵,只能畏罪逃往边荒集。
  恨得牙也痒起来时,身体已给七、八把长短兵器抵着。
  刘裕微笑道:“兄弟,手劲轻些儿,勿要弄出人命啊!”
  换了和司马道子达成协议前,他几可肯定自己会挥刀反抗,现在却不得不以小命去博此一铺,看刘牢之可以甚麽借口杀他?

 

 

第七章 阶下之囚
 
  刘裕双手被粗牛筋反缚在背后,囚犯般被押到石头城的太守府主堂。刘牢之坐于主堂北面台阶上的主位,两旁分别是心腹将领高素和竺谦之两人。何无忌立于台阶下,见到刘裕进来,脸露忧色。
  直至此刻,刘裕仍不知刘牢之凭甚么胆敢如此羞辱他,心中的愤怒是不用说了。
  刘牢之见他进来,双日射出凌厉神色,大喝道:“大胆刘裕,给我跪下。”
  刘裕尚未决定应否下跪,押他进来的四名北府兵其中两人,已毫不客气伸脚踢在他膝弯处,刘裕只好跌跪地上,此时心中也不由有点后悔,如让刘牢之就这么把自己斩了,这一着便是大错特错。只恨后悔也没有用,又挣不脱缚手的牛筋。
  刘裕平静的道:“敢问统领大人,我刘裕犯了何罪呢?”
  “砰”!
  刘牢之一掌拍在身旁之几上,怒目圆瞪的瞧着刘裕,喝道:“告诉我,你何时回来,为何不立即来见我?”
  刘裕心中一震,暗忖难道给他知道了夜访琅玡王府的事?硬着头皮道:“昨夜我抵达建康,因戒严令执行在即,只好到谢府去盘桓一夜,到今早才来向统领大人请安问好,请大人见谅。”
  同时胡涂起来,不论刘牢之如何专横,总不能因此治他以罪。
  何无忌噤若寒蝉,不敢说半句话。高素和竺谦之则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得意洋洋。
  刘牢之现出一丝阴险的笑容,徐徐道:“就是这么多吗?你是否尚有别的事瞒着我呢?”
  刘裕心叫糟糕,难道见司马道子父子的事,竟被他知道了,否则怎会有这句话。此时心中悔意更浓,但已是错恨难返。照道理刘牢之是没可能知晓的,唯一的可能性是司马道子出卖了自己。
  他还可以说甚么呢?割下头来不过碗口大的一个疤,豁了出去,坚定的道:“属下怎敢呢?”
  “砰”!
  刘牢之狠拍小几,戟指怒道:“大胆!竟敢对我说谎。盐城有消息传来,说你私吞了焦烈武多年来的财物,中饱私囊,还敢说没有事瞒着我?”
  刘裕先是一呆,接着整个人轻松起来,又心叫好险。
  此计确是非常恶毒,只要刘牢之一口咬定自己私吞了贼脉,他便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嫌疑,如再于他身上栽赃嫁祸,搜出财物,更是证据确凿,可令他百词莫辩,任何人都救不了他。这本是刘牢之想出来天衣无缝的毒计,串好他昨夜说服了司马道子,所以该可避过此劫。
  刘裕故意装出错愕的神色,道:“统领人人明鉴,我刘裕可在此立誓,绝无此事。”
  刘牢之冷笑道:“还要狡辩吗?你来告诉我,破贼后为何要一个人躲到焦烈武藏身的海岛去,不是为了焦烈武的财物又是为了甚么呢?”
  刘裕心忖这问题确是非常难答,只好道:“事情是这样的,正因搜遍全岛后,仍没法找到贼赃藏处,我只好亲到坟州搜索,此事有王弘为证。”
  刘牢之冷然道:“那你的搜查有结果吗?”
  刘裕心中恨不得立即把他掐死,当然只能在心中想想快意一番,幸而心中恨意非是全没有发泄的机会。把心一横,昂然道:“我搜了几天,仍然一无所获,幸好琅讶王派来水师船,原来他们已从焦烈武的宠嬖方玲处知悉贼赃藏处,故特来起出赃物。此事统领大人只须向琅讶王一方问一句话,便知我句句属实,没有半句是谎言。”
  刘牢之听得呆了起来,只懂瞪着他,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下去。高素和竺谦之则面面相觑,欲语无言。
  只有何无忌露出喜色,向他瞧来,与他交换了个眼色。
  刘裕心中称快。
  对刘牢之的憎恨,随着时间不住增长,现时他最渴望的,就是要目睹刘牢之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刘牢之失下方寸,往高素望去。
  高素灵机一动的道:“如果刘将军这番话属实,刘将军私吞财物之谈便是他人恶意中伤之词。”
  竺谦之接口道:“此事是否如此,可向琅玡王查证。”
  刘牢之望向刘裕,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去找琅玡王说话,如果他证实你所言不虚,我会还你一个清白,否则……哼!来人!给我把刘裕关入牢房,等待处治。”
  刘裕心忖今次能否继续做人,就要看司马道子了。
  荒梦在两艘双头船前后护航下,沿颖水北上,在明媚的晨光下,载着边荒游的宾客,朝边荒不住前进。
  荒人对边荒游的旅客招呼周到,船上备有由庞义主理下弄出来的美味早点,宾客可选择到舱厅享用,也可以由专人送入房间襄去,依随客人的好恶。
  初抵边荒,大部分宾客都被吸引到甲板上去,又或在舱厅内一边品尝雪涧香,一边高谈阔论,顺道透过舱窗欣赏两岸景致,也有人到舱房顶的平台登高望远,各适其适,令楼船充盈间适写意的气氛。
  辛侠义和香素君、晁景这对男女高手,却自启程后都没有踏足出房门半步,把自己关在房里。
  顾胖子和那苗族姑娘在房中进膳后,也到舱厅去凑热闹,正如凤老大所形容的,顾胖子和他新结交的商贾朋友说得口沫横飞时,苗族姑娘只是坐在一旁,垂首无语。
  高彦和姚猛虽苦无与她说话的机会,但并不心焦,皆因来日正长,总会有办法的。
  高彦走出舱门,正要找姚猛说话,却见这小于被五名女客缠着,在指东说西。这五位女客虽比不上香素君的姿容,亦算略具姿色,看来也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倒似是青楼的姊妹,结伴参团。
  高彦心忖说不定这些女客又把他当作是自己时,一只手抓在他肩头处。
  高彦吓了一跳,原来是卓狂生。
  卓狂生扯着他走到船栏旁,笑道:“我们的观光团还不赖吧?只看他们兴奋的模样,便知我们的观光团办得多成功。”
  高彦道:“你刚才是不是为你的说书馆拉客?忽然出现在看台,一会后又在厅内捉人来聊天。”
  卓狂生笑道:“我是只顾私利的人吗?老子我是在作初步的调查。”
  高彦问道:“有甚么好调查的?”
  卓狂生道:“商场如战场,也要知己知彼,生意才可愈做愈大,所以我私下明查暗访,就是要弄清楚我们这四十五个团友,到边荒集来的动机和目的。”
  高彦点头道:“算你对!他们究竟因何而参团呢?”
  卓狂生道:“此团内大多数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一直盼望到边荒集来,却是苦无机会。所以我们的边荒游一出,他们立即报名参团,没有丝毫犹豫,还觉得团费不算昂贵,至少比请保镖山长水远的护送往边荒集划算得多,且不用冒上风险,还可以立即和我们建立友好的关系。”
  高彦道:“有点道理!”
  卓狂生续道:“像现在缠着姚猛的那五个风骚娘儿,便是秦淮河的红阿姑,刚为自己赎了身,又怕战乱会波及建康,故一直想到边荒集去过新生活,做点小生意,至乎找个象样点的男人成家,把建康忘掉。”
  高彦道:“我还以为她们想转移赚钱的地方,到边荒集重操故业呢!”
  卓狂生道:“开始时我也这般想,所以调查是必须的。”
  又朝三楼传出一阵哄笑的舱厅瞧去,道:“像厅内正各自吹擂的商贾,他们都看中边荒集这块做生意的肥肉,希望可以分一杯羹,只是以前苦无门路,又被边荒集胡汉杂处的强悍作风吓怕了,因此忽然闻得安全上有绝对的保证,岂肯错过良机,当然是立即参团,免致因落后他人一步失了商机。”
  高彦愕然道:“那究竟有多少人是一心来观光的?”
  卓狂生道:“此团恐怕与其它团有基本上的分别,直正来观光的人少,另有目的的人占大多数。”
  高彦道:“像我们的香美人、那个目空一切姓晁的家伙,又或只听名字已八面威风的王镇恶,他们要到边荒集来,根本不用参团,你道他们又是为了甚么到边荒集来呢?”
  卓狂生耸肩道:“这要问老天爷才成,或许目的是要干掉你这小子呢?”
  高彦待要开口,王镇恶神情落漠的步出舱口,朝他们走来,高彦忙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内去。
  两人还以为王镇恶是到甲板来逛逛,吸几口颖水的河风,岂知王镇恶这位在他们印象中爱孤独的人,目光搜寻到他们后,竟举步朝他们走过来,直抵两人身前,脸无表情的向高彦道:“请问这位是否有边荒集首席风媒之称的高彦高公子?”
  高彦愕然道:“你怎晓得我是高彦?”
  王镇恶道:“你们和那个叫谈宝的胖子在登船时的对话,我都听在耳里。”
  高彦笑道:“王兄的耳功非常了得,我仍记得当时王兄在岸上,隔了近五、六丈,兼之吵声震天,竟仍瞒不过王兄的灵耳。”
  王镇恶现出一个“这算甚一回事呢”的表情,道:“高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彦立即生出戒心,向卓狂生瞧去。
  卓狂生微一颔首,表示会在旁监视,笑道:“王兄就在这里和我们高爷说话好了。”说毕走往远处去。
  有卓狂生在旁照应,高彦心中稍安,暗忖只要自己有戒备,就算他骤然发难,自己怎都可挡他一招半武,那时便轮到他吃苦头了。下意识的移开小许,问道:“王兄有甚么疑难呢?”
  王镇恶目光投往颖水东岸,刚好看到了一个被祝融摧毁了的渔村颓垣败瓦的残景,吐一口气道:“我想知道现时北方的情况,当然不会要高兄白说的,我可以付钱。”
  高彦心中大乐,原来自己也可以借边荒游直接赚钱,不过看王镇恶的模样,绝不像季子多金的人,心中不由涌起同情之意,道:“王兄为何要知道北方的情况呢?”
  王镇恶不耐烦的道:“这个不用高兄劳神,只须告诉我北方的情况。”
  高彦听得心中不悦,正要拒绝,王镇恶又露出抱歉的神色,叹道:“高兄请勿见怪,我今天的心情很坏。”
  高彦讶道:“王兄不是快快乐乐的到边荒来旅游观光吗?为何心情这般坏呢?”
  王镇恶低声道:“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我愿意付双倍的酬金来买正确的消息。”
  高彦道:“我高彦做生意一向公道,不会坐地起价,何况王兄是我们边荒游首航的贵宾。这样吧!如果是一般的消息,我便免费告知。”
  王镇恶摇头道:“我要知道一般的情况,也要机密的消息,特别是关于前秦现时的形势。”
  高彦道:“哈!你可问对人了,因为姚兴那小子曾来攻打我们边荒集,所以我们特别留意关中的情况,也顺带探听了苻丕的事。”
  王镇恶双目闪耀着希望,点头道:“我最想知道的正是关中内的形势。”
  高彦道:“前秦的情况,可以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个字来形容,前秦的势力在关中根深柢固,所以苻坚虽死,关中豪强支持他儿子苻丕的人仍相当众多,不过听说苻丕胆怯畏战,令支持他的人非常不满。”
  又凑近少许低声道:“最后两句话,该算是机密情报吧?”
  王镇恶像没听到他说的话般,直愣愣的望着景色不住变化的柬岸,道:“前秦再没有其它人吗?”
  高彦道:“还有一个“龙王”吕光,自称凉州酒泉公,手下也有些儿郎,但怎是姚苌的对手呢?且他的据地偏处西堙,很难有大作为。”
  王镇恶梦呓般的道:“姚苌……姚苌……”
  高彦还以为他想问姚苌的情况,道:“姚苌也不算是聪明的家伙,为何要杀苻坚呢?徒令其它人有借口为苻坚报仇去讨伐他,无端端成为众矢之的。又在自颅不暇时,来侵犯我们边荒集,弄得损兵折将而回?姚苌这蠢家伙……”
  王镇恶截断他道:“我明白姚苌这个人。”
  高彦一呆道:“你明白他吗?你怎能明白他?除非你认识他。”
  王镇恶颓然道:“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
  高彦瞪大眼睛看他,感到他定有难言之隐。道:“王兄勿要怪我多事,王兄如果想到北方闯一番事业,苻丕肯定不是理想的明主。照我看,王兄可考虑新近崛起的代主拓跋珪,这个人……”
  王镇恶双目杀气大盛,打断他道:“不要提这个人。”
  高彦愕然以对。
  王镇恶心情激动的喘了几口气,然后道:“我该付多少钱?”
  高彦到此刻仍未弄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这些事来干甚么,抓头道:“算了吧!其实连苻丕怯战也算不上甚机密情报。”
  王镇恶随手从怀里掏出一绽黄金,硬塞人高彦手里,然后就那么回舱去了。
  卓狂生来到仍在发呆的高彦身旁,笑道:“原来金子是这么易赚的,真后悔入错行,大家都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吧!”
  高彦仍呆看手上黄澄澄的金子,咋舌道:“这家伙真豪爽!”
  接着向卓狂生道:“你听到哩!”
  卓狂生指着自己耳朵,笑道:“怎瞒得过我这对真正的灵耳。”
  高彦道:“你道他是想干甚么呢?”
  卓狂生道:“他只是要借道经边荒集往北方去,目的地是关中。”
  高彦道:“照我看他该是个有钱的疯子,现时关内比战国时还要乱糟糟,他未受过苦吗?”
  卓狂生沉吟道:“他多少和前秦政权有点关系,否则不会如此在意前秦的情况。”
  高彦哂道:“他又不是氏人,前秦的兴亡于他何干?”
  卓狂生道:“这要待更深入的调查,说不定是说书的好材料哩!”
  话犹未已,舱内忽传来兵刃交击的激烈响声。
  两人互望一眼,同时往舱门抢去。


第八章 日益孤立
 
  “开门”!
  独坐牢房内,双手仍反绑在背后的刘裕盘膝坐地,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彷如已化身为石头。这场牢狱之灾对他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悔辱,他是不会忘记的。刘裕自问不是记仇的人,王淡真的事当然是例外,可是他却清楚记牢刘牢之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何无忌大步走进来,凝望他好半晌,然后道:“关门!”
  “砰”!
  牢门在他身后关上。
  何无忌默默走到他身后,蹲下去,拔出匕首,
  刘裕心忖假如他一刀割破自己咽喉,肯定必死无疑。经过刘毅的事后,他感到很难完全地信任何无忌。如果他是来释放自己,何用着人关上牢门。
  锋利的匕首挑上绑手的粗牛筋。
  刘裕双手一松,恢复自由。
  何无忌的声音在身后低声道:“司马道子亲口证实了你说的话,统领再没有降罪于你的借口,你随时可以离开,可是我却想趁这机会和你说几句话。”
  刘裕左右手互相搓揉,以舒筋络,暗叹一口气,道:“你想说甚么呢?”
  何无忌仍蹲在他身后,把玩着匕首,沉声道:“司马道广的话令统领阵脚大乱,惊疑不定,告诉我,司马道子为何要救你一命?”
  刘裕耸肩道:“或许是因起出宝藏一事在盐城是人尽皆知的事,司马道子也认为难以只手遮天,所以说出事实。”
  何无忌倏地移到他前方,迎上他的目光,咬牙切齿的道:“你在说谎,以司马道子的专横,纵然明知是事实,但为了害死你,有甚么谎是他不敢撒的?”
  刘裕淡淡道:“你收起匕首再说。”
  何无忌气得脸色发青,怒道:“你是否心中有愧,怕我杀了你呢?”
  刘裕叹道:“你给我冷静点,今次轮到你来告诉我,假如司马道子没有为我说好话,我现在还有命在这裹听你对我咆哮吗?”
  何无忌像泄了气般,垂下匕首,茫然摇头道:“我真不明白,怎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统领疯了,司马道子疯了,你也疯了。”
  刘裕接口道:“谢琰才真的发疯。”
  何无忌一震往他望来,茫然的眼神逐渐聚焦。
  刘裕平静地问道:“我们仍是兄弟吗?”
  何无忌垂首无语,好一会颓然道:“我不知道。你和司马道子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难道不清楚司马道子和玄帅是势不两立的吗?”
  刘裕道:“我当然清楚,事实上我和司马道子仍是敌人,当我失去利用价值,司马道子是第一个要杀我的人。”
  何无忌的情绪稳定下来,藏起匕首,打量他道:“你凭甚么和司马道子作交易呢?”
  刘裕答道:“凭的是事实。我向他痛陈利害,指出统领并没有平乱之心,只是把谢琰推上战场去送死。当天师军兵锋直指建康,统领会退守广陵,那时朝廷将任由统领鱼肉,假如情况发展至那种田地,只有我可以在北府兵来制衡统领。”
  何无忌不悦道:“你勿要危言耸听,统领不知多么尊重刺史大人,过去数天一直和刺史大人研究乎乱的策略,看大家如何配合。”
  又苦笑道:“不过我却很难怪你,统领确有贬谪你之心,不但因为你的表现出色,更因你的“一箭沉隐龙”太过招摇,所以想和你划清界线。”
  刘裕明白何无忌的心态,这些日子来他一直追随在刘牢之左右,兼之刘牢之是他的舅父,对他又信任有加,所以自然而然的向刘牢之靠近,而谢玄和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则随时间日渐减弱。
  刘裕道:“统领不只是要和我划清界线,而是一心要杀我。”
  何无忌没有反驳他这句话,沉声道:“你为何不投向刺史大人,际此用人之时,你对他会很有用。”
  刘裕道:“如他像你所说的,我何用与虎谋皮,找司马道子谈判?”
  何无忌忽然又激动起来,狠狠道:“不要再骗我了?我不相信就凭你那几句无中生有的话,可以打动司马道子这大奸贼,他难道不清楚你是玄帅的继承者吗?只是这点,他已绝不肯放过你。”
  刘裕轻轻道:“除了你外,谁真的晓得我是玄帅的继承人呢?”
  何无忌为之哑口无言。
  刘裕苦笑道:“你怎样看我并不重要,你支持统领我亦不会怪你,只希望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在对曾经帮助我的兄弟一事上守口如瓶,我已感激不尽。”
  何无忌垂首无语。
  刘裕暗叹一口气,晓得他的心已转向刘牢之,再不站在自己的一方,只是眷念旧情和谢玄的遗命,所以仍对自己有几分情意。
  好一会后,何无忌点头道:“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出卖你的。”
  刘裕心忖大家还有甚么好说的,刘毅如此,何无忌也是如此,随着刘牢之在北府兵内势力日渐稳固,自己愈发孤立无援。假如刘牢之聪明点,以大局为重,和谢琰连手平乱,纵然司马道子全力支持他刘裕,仍难以取刘牢之而代之。不过他敢以项上人头来保证,刘牢之绝不会这样做。他根本不是这种人,否则谢玄不会舍他而取自己。
  平和的道:“我可以离开了吗?”
  何无忌仍不敢正视他,点头道:“统领要立即见你。”
  卓狂生和高彦尚未进入舱门,晁景已从廊道飞退而出,追着他的是一蓬剑光,骤雨般往他洒去,吓得甲板上其它团客四处躲避,与姚猛聊天的姑娘们更尖叫起来,情况混乱。
  卓、高两人被逼退往一旁,香素君从舱内追出来,脚踏奇步,手上长剑挽起朵朵剑花,毫不留情地续攻晁景。
  晁景却只守不攻,见招拆招,似乎可以守稳阵脚,旋又被逼退两步。
  “叮叮叮叮”!
  两剑交击之声急如雨打芭蕉,没停过片刻。
  高彦和卓狂生交换个眼色,都有无从阻拦之叹。高彦自问身手比不上交战双方任何一人,去拦阻只是喂剑;卓狂生虽有把握稳胜其中一人,但插进去会变成双方攻击的同一目标,岂敢拿小命去博。
  香素君是打出真火,一剑比一剑凌厉,晁景则愈挡愈辛苦,再退三步。
  舱厅和看台上的人都挤到这边来看热闹,可是除动手的这对男女外,没有人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他们会忽然动起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两道人影从天而降,分别扑向两人,强大的劲气狂,往底下交手的男女压下去。
  香素君和晁景毫无选择的长剑改往上攻。
  从天而降的两人就那以空手对剑,或拍或劈,指弹手拨,把攻来的剑招从容接着。
  香素君和晁景同时后退。
  卓狂生乘机左右开弓,分向晁景和香素君各推一掌,大喝道:“停手!都是自己人。”
  “蓬!蓬!”
  香素君和晁景应掌退开,前者比后者更多退一步。
  从看台跃下来的正是慕容战和拓跋仪,此时踏足甲板,慕容战面向晁景,拓跋仪则对着香素君,把两人分隔开来。
  香素君仍是俏脸含恨,嗔怒道:“不要挡着我。”
  拓跋仪张开双手,洒然笑道:“香姑娘便当卖我们荒人一个人情,罢手好吗?”
  香素君似欲要绕过他,可是碰上拓跋仪亮闪闪的目光,忽又垂头轻咬香唇,“铮”的一声还剑入鞘。
  以拓跋仪的修养,也不由被她动人的神情惹起心中涟漪,竟看呆了。
  晁景的神情更古怪,刚才他显然是不想动手的一方,有人来解围该高兴才对,哪知他不但变得呆若木鸡,且脸上血色褪尽,变得色如铁青,两唇震颤,只懂凝视着指向慕容战的剑尖。
  慕容战不解道:“晁公子不是受了伤吧?”
  晁景欲语无言,这才默默收剑,但脸色仍是非常难看,颇像被判了极刑的犯人。
  卓狂生向围观的各人呵呵笑道:“没有事哩!大家可以继续喝酒谈天,欣赏边荒天下无双的美景。”
  香素君娇喝道:“晁景!你听着,如果你敢碰我的门,我就把你敲门的手斩下来。”
  说罢掉头回舱去了。
  众人还是首次听到她的声音,都有如闻天籁,绕耳不去的动人滋味。
  姚猛这时来到高彦身旁,轻推他一把。
  高彦不解的朝姚猛瞧去,后者仰颔示意他朝上看。高彦忙往上张望,见到那苗族美人正凭窗下望,只可惜表情被重纱掩盖,但足可令人生出异样的感觉。
  晁景仍呆立在那里。
  慕容战道:“晁公子没事吧?”
  晁景沉声道:“阁下高姓大名?”
  慕容战一向好勇斗狠惯了,听得心中不悦,这种说话的方式和态度,通常用于江湖敌对的立场,不过由于他是边荒游的客人,只好忍了这口气,但已脸色一沉,冷然道:“本人慕容战,晁公子勿要忘了。”
  晁景忽然垂头叹了一口气,斗败公鸡似的垂头丧气的返舱去了。
  卓狂生来到拓跋仪身边,低声笑道:“仪爷又怎样哩?”
  拓跋仪老睑一红,晓得自己的神态落入卓狂生眼内,苦笑摇头,向慕容战打个招呼,一起回望台去。
  刘牢之在石头城太守府的公堂见刘裕,没有其它人在旁,刘裕进堂后,亲卫还掩上大门,在外面把守。
  刘裕虽恨不得把刘牢之来个车裂分尸,仍不得不依足军中礼数,下跪高声感谢刘牢之开恩。
  刘牢之从坐席抢前来,把他扶起,歉然道:“是我不好,未弄清楚事情底细,便怪罪于你。这或许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小裕你勿要放在心上。”
  接着又把放在小几上的厚背刀拿起来,亲自为他佩挂。
  刘裕心中暗骂,这家伙确是愈来愈奸,学晓玩建康权贵笑裹藏刀的政治游戏,今回不知又要玩甚么新的把戏。
  表面当然是一副非常受落,感激涕零的模样,来个尔虞我诈的同台表演。
  刘牢之觉察到司马道子对自己改变态度,心中会有怎么样的想法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刘牢之绝不会就此罢休,可是少了司马道子的配合,杀自己的难度会以倍数遽增。
  以前他已奈何不了自己,现在更是无从人手,除非他刘裕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军中最大的规条,是违抗军令又或以下犯上,刘牢之能在这两项罪名上向他刘裕使计吗?
  分主从坐好后,刘牢之微笑道:“小裕消了气没有呢?”
  刘裕恭敬答道:“只是一场误会,小裕不但没有心存怨气,还非常崇慕统领大人秉公办事的作风。”
  刘牢之欣然道:“真高兴小裕回来为我效力,于此朝廷用人之际,正是男儿为国效劳,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小裕心中有甚想法,尽管直说,看我可否让你尽展所长?”
  刘裕心忖任你如何巧言令色,最终目的仍是要置老子于死地,且杀害自己的心比任何时刻更急切,因为司马道子对自己的支持,令这奸贼响起警号,愈感受自己在北府兵内对他权位的威胁。
  不过自己对刘牢之亦非全无利用的价值,刘牢之现在最恐惧的人,既不是孙恩,也不是司马道子,更不是他刘裕,而是桓玄。因为刘牢之清楚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绝不会忘记刘牢之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他,致令桓玄功败垂成,全因刘牢之之故,含恨退返广陵。
  刘牢之终为晋将,不论如何威慑朝廷,仍须听命晋室,如对天师军的进犯完全袖手不理,实很难说得过去,亦难向手下将士交代。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便可以充当送死的先锋卒。
  装出感激神色,道:“小裕愿追随统领大人,讨伐天师军。”
  刘牢之问道:“你曾在边荒与天师军周旋,对他们有甚么看法?”
  刘裕答道:“天师军绝非乌合之众,徐道覆更是难得的将才。其手下将领如谢缄、陆环、许允之、周胄、张永等均是能征惯战的人,兼且他们乃当地有名望的人,不但对该区了如指掌,又得当地众支持,不易对付。”
  刘牢之点头道:“你的看法很精到,这场仗确不易打。”
  又问道:“孙恩此人又如何呢?”
  刘裕叹道:“即使我们能尽歼天师军,恐怕仍没法杀死孙恩。此人不论道法武功,均臻出神入化的至境。唯一有可能杀他的人,只有燕飞,其它人都办不到。”
  刘裕故意趁机打出燕飞这张牌,是要增加自己叮被利用的价值。孙恩乃天师军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如能除去他,天师军便会像弥勒教竺法庆被杀般,来个树倒猢源散。
  果然刘牢之露出深思的神色,皱眉道:“燕飞肯帮忙吗?”
  刘裕道:“谢家有大恩于燕飞,理该没有问题。”
  刘牢之沉吟片刻,叹一口气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刺史大人。”
  刘裕先是错愕,接着恍然而悟,明白了刘牢之借刀杀人的手段。他是要自己和谢琰一起去送死。此时他不由想到谢琰昨夜把自己驱逐出谢府,实是间接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先是逼他不得不争取司马道子的支持,也令刘牢之的奸计无法得逞。
  刘牢之续道:“刺史大人对天师军非常轻视,手下将领中只有朱序和小毅两人有行军作战的经验,遇上徐道覆会非常吃亏,所以极需一个像小裕般熟悉敌情的人在旁提点。”
  刘裕差点可把这番话代他说出来,心中暗笑,道:“只要统领大人吩咐下来,小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牢之大喜道:“如此就这么决定了。”
  刘裕心中冷笑,谢琰肯接纳自己会是天下第一怪事。趁机问道:“出征前统领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着我去办呢?”
  刘牢之那还和他计较,笑道:“你旅途辛苦哩!理该尽量休息散心,何用操劳呢?”
  这几句话等若予他完全的自由,不用留在军中候命。
  刘裕怕他改变主意,连忙告退。
  
第九章 军心涣散
 
  刘裕离开石头城,返回建康,有人从后追上来,唤道:“小刘爷!”
  刘裕回头张望,原来是军中老朋友魏泳之,立即放慢脚步,让他赶到身旁。
  魏泳之身穿便服,但神情却像装上厚盔甲般的沉重,默默走了好一段路,道:“究竟发生了甚事?刚才何无忌找了我去,说明以后再不管你的事,我这才晓得你回来了,要找你时,你又刚离城,忙追上来。”
  刘裕心中苦笑,何无忌倒够爽快,说退便退,来个一刀两断。看来魏泳之仍不知道自己受辱一事。沉声道:“此事一言难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捆说如何?”
  魏泳之道:“现在是午膳时候,顺道找个地方祭五脏庙好哩!随我来吧!”
  刘裕让他带路,到附近一所食馆坐下,点了东西,向魏泳之笑道:“你对建康相当熟悉呢!这家食馆客人不多,是说话的好地方。”
  魏泳之道:“从逼荒回广陵后,大刘爷认为我立了功,把我升作副将,现今负责情报的工作,所以可以随意溜到建康来,换了其它人,怎敢如此溜出来。”
  此时伙计送上两人点选的包子和面条,他们边吃边谈。刘裕把今早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当刘裕说出何无忌因他与司马道子拉上关系而决裂,魏泳之皱眉道:“何无忌这是食古不化,你和司马道子互相利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不这样做立即完蛋大士口,他不去怪他的舅父,却来怪你。”
  刘裕心中稍感安慰,道:“这只是个借口,说到底刘牢之是他的亲人,这构成他心头的重压,不过他确曾帮过我很大的忙,我是不会怪他的。”
  魏泳之笑道:“小刘爷确心胸广阔。哈!我现在放下心事了,原本我和一众兄弟都不知多担心你会被大刘爷和司马道子连手害死。”
  刘裕道:“军中各兄弟情况如何?”
  魏泳之欣然道:“支持你的人愈来愈多,老哥你屡创奇迹,以二百多人大破焦烈武的战绩更是轰动整个北府兵,尤其有老手等人为你广为散播,传诵一时。现在军中再没有人怀疑你一箭沉隐龙是荒人夸大的言词。反攻边荒集的战术,更是精彩绝伦,恐怕玄帅复生,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玄帅确具慧眼,没有挑错人。”
  魏泳之的赞赏,令他颇感不好意思,岔开道:“孔老大情况如何?”
  魏泳之道:“孔老大的生意当然是愈做愈大,你们半卖半送的大批优质战马,令他狠赚了一大笔,现今大刘爷也须看他的脸色做人。对你小刘爷孔老大更是赞不绝口,现在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
  然后又道:“我和军中支持你的兄弟全看你哩!”
  刘裕心忖难怪刘牢之这顾忌自己,军内军外为自己说好话的人,肯定不是小数目。忍不住问道:“你的所谓军中有很多人支持我,指的是哪些人呢?”
  魏泳之道:“除了是大刘爷嫡系的人马,军中由上至下,谁不看好你,莫不认为你比大刘爷更有资格当统领。”
  刘裕又记起谢玄那句话,就是要成为北府兵心巾的英雄,这一步现在该算办到了,但下一步怎么走呢?
  魏泳之冷哼道:“大刘爷与司马道子连手,先后杀害将军和王恭这两件事是大错特错,使他失去军心,惹起广泛的不满。如他再害死你,我们不造反才怪。”
  接着笑道:“不过他怎害得死你这真命天子呢?想借焦烈武的手,反给你割下他的贼头。何无忌这小子真蠢,开罪了老哥你,看他将来如何收场。”
  刘裕受之有愧的苦笑道:“甚么真命天子,不要再说哩!”
  魏泳之认真的道:“如果你不是真命天子,今早这关怎可以大步闯过去。连司马道子这奸贼也要帮你说好话,绝对是千古奇谭,你究竟凭甚么说服他的?”
  刘裕道:“凭的是利害关系。告诉我,刘毅那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竟投靠了刺史大人?”
  魏泳之叹道:“刘毅和他何大将军派系的将领,根本是中了大刘爷的奸计。北府兵负起平乱之责,须分配部队归于刺史大人旗下,大刘爷便来个顺水推舟,把原属何大将军的将士拨归刺史大人。唉!谁都知道刺史大人目空一切,却又不懂兵法,刘毅那小子在战场上亦不算甚么人物,遇上人多势众的天师军,不吃亏才怪。这是大刘爷另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你说吧!大刘爷是甚么一副德行呢?”
  刘裕点头道:“你看得很透彻。幸好有朱大将军作琰爷的辅将,可以起一定的作用。”
  魏泳之嗤之以鼻道:“当年淝水之战,早领教过谢琰的作风,从来都是一意孤行,忠言逆耳。除了玄帅,谁的话他听得入耳?比起玄帅,谢琰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朱序又如何?更不见有何了得之处,否则便不用被苻坚活捉去了。”
  刘裕听得心中一呆,他对朱序当然很有好感,自然而然地对他其它各方面的能力都看高一线。此刻被魏泳之赤裸裸地揭露真相,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醒悟到感情和理智,在冷酷无情的战场上,必须分开来,不可以让感情用事,那对人对己都是灾难。
  魏永之叹道:“唯一能助琰爷保持淝水之战声威的,只有小刘爷你一人,而他竟把你驱逐离府,对他还可以抱着甚么希望呢?”
  刘裕道:“不论统领有甚么借刀杀人之心,他总不能袖手旁观,任由琰爷独力去应付天师军吧?统领有甚么打算?”
  魏泳之道:“根据拟定的计划,北府兵分两路攻打天师军,琰爷率兵三万,渡过太湖直扑会稽;统领则率兵五万,从海路先攻海盐,与会稽遥相呼应,再直捣天师军的大本营翁州,以瓦解天师军的斗志。”
  刘裕点头道:“这个作战计划,表面上听来不错。天师军的缺点是扩展太速,以致兵力分散,只要我们集中兵力猛攻他们一两个据点,应可办得到的。”
  魏泳之叹道:“问题是对方的主帅徐道覆乃出色的兵法家,观乎他两夺会稽,便知他擅用谋略。现在北府兵的将领里,不把你计算在内,统领外便要数孙爷。统领如有乎乱之心,便应以孙爷辅助刺史大人,如此两支部队才可生出互相呼应的效果。但你看孙爷因与你的关系受到牵连,被投闲置散留在广陵,可知统领的真正心意。”
  接着又破口骂道:“换了我是徐道覆,也知避强取弱的道理,集中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破琰爷的部队。他奶奶的,那时还有甚么好打?我们北府兵会像个跌断了一条腿子的人,能安返广陵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刘裕从魏泳之处明白到现时军中弥漫着不满的情绪,将士对刘牢之失望,更看不起不懂兵法只懂清议的谢琰。如此士气低落,正是战败的先兆。
  这种形势对他有利也有弊,弊处当然是士无斗志,人心不齐。好处却是令北府兵的中下层将士更把希望寄托在他刘裕身上。
  魏泳之大发牢骚道:“他娘的!美其名则是互相呼应,事实上却是各自孤军深入敌境,在这种情况下,作统帅的-个错误决定会令全军陷于万劫不覆之地。琰爷懂甚么呢?他根本不把天师军放在眼内,凡轻敌者必急于求胜,犯正兵家大忌。可怜刘毅那小子还以为鸿鹄将至,可以在战场上大显身手,盖过你的光芒。不要说我讲他的是非,这小子一向大言不断,有一回我和他喝酒,他竟说“恨不遇刘邦、项羽,与之争中原!”。”
  刘裕淡淡道:“统领说要把我推荐给琰爷。”
  魏泳之呆了一呆,然后失声道:“甚么?”
  刘裕道:“他只是要我作陪葬品吧!”
  魏泳之松了一口气道:“都说你是真命天子,否则怎会这么巧的,昨夜你才和琰爷决裂。”
  刘裕道:“不要抬举我,我怎有和他决裂的资格,充其量只是被逐出家门的奴才。”
  魏泳之吁一口气,摊手道:“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你怎都不可以看着玄帅花了毕生心血建立的北府劲旅,就这败在刘牢之和谢琰手上。”
  只看他直呼两人之名,可知他对两人再没有丝毫敬意。
  刘裕叹道:“除了静候时机,我们可以有其它办法吗?”
  魏泳之颓然摇头。
  刘裕心忖自己想当领袖,怎都要有点表现,而不能像魏泳之般一筹莫展。思索片刻,道:“这个时机并非遥不可及,当讨贼无功,远征军仓皇撤退,而天师军则挥兵北上,大举进犯建康,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魏泳之精神一振,道:“对!那时司马道子保着建康要紧,怎还有空计较谁人击退孙恩?”
  又皱眉道:“但问题是即使司马道子委你以重任,你手上还有可用之兵吗?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
  刘裕微笑道:“只要形势紧急至令司马道子不得不和我衷诚合作,我便有办法。”
  魏泳之叹道:“到天师军兵临城下,这奸贼才肯和你衷诚合作,不嫌太迟吗?何况说到底,北府兵仍是刘牢之主事,他绝不容你有机会掌握兵权的。”
  刘裕道:“我可以在司马元显身上下点工夫。”
  魏泳之愕然道:“你在说笑?”
  刘裕道:“我和司马元显的关系颇为微妙,司马元显亦比他老爹较易说话,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必须严守秘密,除孙爷和孔老大外,不可以向其它人透露。”
  魏泳之点头道:“我明白。”
  刘裕道:“若有甚么紧急的事,我们可以江湖手法联络。”
  两人商量好联络的方法后,各自离开。
  午膳过后,舱厅从吵声震耳、闹哄哄的情况回复平静,大部分人都返回舱房休息,也有宾客到上面看台聊天,或到甲板散步,只剩下两桌客人。
  其中一桌挤满了人,包括谈宝、顾修和他的苗族小姑娘,布商商雄和他的情妇柳如丝,另加四个商贾,众人正意犹未尽,大谈生意经。
  苗族小姑娘一如以往,垂头默坐一旁,没有说半句话。反是柳如丝不住发出银钤般的笑声,间中说两句奉承的话,逗得各人不知多么高兴。
  柳如丝姿色一般,但声音悦耳动听,又深谙男人的脾性,兼之体态动人,难怪商雄对她如斯眷恋,与她同游边荒集。
  这正是边荒游其中一个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换过在以前的情况下,任何人到边荒集来,都要考虑道路安全的问题,还要担心在无法无天的边荒集遇上蛮不讲理、一切以武力来解决的强徒。在这种情况下,甚携美而来是提也休提。
  宾客饮饱食醉后,轮到荒人进膳,卓狂生、高彦、姚猛、慕容战、阴奇、方鸿生、拓跋仪在另一边靠窗的一桌围坐,享受由庞义巧手弄出精美小菜,人人吃得赞不绝口。
  那叫刘穆之的书生则独坐一角,捧书细读,看得入神,对厅内其它人不闻不问的样子。
  舱厅的气氛宁和而融洽,充满午后懒洋洋的感觉。
  有外人在场,卓狂生等当然不会说密话,高彦和姚猛都不住拿眼去瞄顾胖子身旁的小姑娘,只恨直到此刻仍没有接近她的好机会。
  顾胖子把她看得太紧了。
  阴奇忽然问道:“燕飞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拓跋仪正凝望窗外,闻言像乍醒过来般,先摇头,然后又点头道:“该快见分晓。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慕容宝被困于五原,进退两难。”
  卓狂生笑道:“捱不下去便要撤军,今次慕容宝有难了。”
  慕容战露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在座诸人明白他的心事,是因慕容宝而联想到慕容垂。早在起程到寿阳前,透过高彦的情报网,收到长子被破,慕容永战死的坏消息。
  慕容战顿时变成没根的人,边荒集也成为他唯一安身立命之所,当然心里不好受。
  高彦道:“说些开心的事吧!在过去的一个月,从北方来的商旅不住增加,只要我们荒人肯争气,边荒集很快会回复旧观,像以前般热闹好玩。”
  卓狂生忽然向他打个眼色,高彦警觉地住口,原来谈宝朝他们走过来,先打躬作揖,然后眉开眼笑道:“请问诸位大哥大爷,船上有没有不准小赌耍乐的规矩呢?”
  众人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均感愕然。
  方鸿生笑道:“我们边荒集大小赌场不计其数,你到边荒集后,怎么赌也成。”
  谈宝道:“无奈大家赌瘾发作,都想赌两手来解闷儿。”
  卓狂生道:“有甚么事,问我们的高爷吧!只要他点头便成。”
  高彦心中暗骂卓狂生,总要自己来拿主意,偏偏自己是不爱拿主意的人。道:“我们不想把观光船变成赌场,但若是只赌两手该没有问题。”
  谈宝欢呼一声,离厅而去,不一会取来一副天九牌,在顾修等人欢乐声中,由谈宝做庄,赌个昏天暗地,大呼小叫,不知人间何世。
  众人都被吵得失去谈兴,刘穆之则更古怪,任他们吵嚷,仍是毫不动容,沉迷于书本内。
  卓狂生叹道:“原来是个赌徒。”
  姚猛狠狠道:“该把我们的赌仙请过来,赢得他们倾家荡产,教他们以后都不用赌了。”
  慕容战低声道:“谈小于肯定是赌得太凶,欠下周身赌债,所以要躲往边荒集来避难。”
  “啊”!
  一声娇呼传来,众人愕然瞧去,只见苗族姑娘在位子处蜷缩着身体,虽然看不到她重纱后的玉容,却予人非常痛苦的感觉。
  顾胖子目光没有离开赌牌片刻,不悦的喝道:“甚么事?”
  苗族姑娘以微弱声音道:“我的肚子很痛。”
  顾胖子没看她半眼,喝道:“那你就回房去休息吧!”
  众人怜香惜玉之心大起,更以高彦和姚猛两人为甚,前者向姚猛打个眼色,立起道:“姑娘请稍坐片刻,我立即找人扶你回房去。”
  又向姚猛喝道:“还不去找我们的程大夫来为姑娘治病。”
  姚猛心领神会地如飞去了。
  
第十章 窈窕淑女

  刘裕在城内指定地点找到宋悲风留下的暗记,晓得他正在归善寺内等候他,连忙赶去,两人到归善园内说话,防备隔墙有耳。
  宋悲风听罢刘裕今日在石头城的遭遇,倒抽-口凉气,道:“现在我更肯定你昨晚找司马元显是对的,否则你已含冤而死。谁猜得到刘牢之有此手段?你应付的方法更是精彩,又町以测试司马道子的心意。”
  刘裕叹道:“美中不足处却是惹起刘牢之的警觉,他定曾质问司马道子与我现在的关系。”
  宋悲风道:“司马道子老奸巨滑,岂会这容易被刘牢之拿到把柄?他可以推说是为刘牢之着想,坚称寻到焦烈武宝藏一事在盐城是人尽皆知的事,如刘牢之以此治你以重罪,只会招惹北府兵将们的反感。”
  刘裕点头道:“理该如此。王弘的反应如何呢?”
  宋悲风道:“他很崇拜你,看来不论你做甚么事,他也会义无反顾的支持你,所以他那方面你不用担心。”
  又道:“他刚才来找我,说司马元显想再和你碰头,地点是昨晚见你的地方,时间是申酉之交。”
  刘裕欣然道:“我正想找他。”
  宋悲风提醒道:“小心点!司马道子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刘裕知他对司马道子父子的印象难以在一、两天内改变过来,点头道:“我明白。刘牢之肯定是反复无常的人,反而司马道子会贯彻始终,万事以巩固司马皇朝政权为目的。”
  宋悲风道:“希望是这样吧!”
  刘裕道:“边荒集有没有消息?”
  宋悲风道:“昨夜接到文清的飞鸽传书,屠奉三正从寿阳赶来,这两天会到建康。”
  刘裕道:“荆州方面该有结果了。”
  宋悲风皱眉道:“甚么结果?”
  刘裕答道:“是有关杨全期和殷仲堪的意向,只要他们肯与荒人合作,对桓玄并非没有一拼之力。”
  宋悲风摇头道:“听说殷仲堪胆小如鼠,对桓玄更是畏之如虎,这样的一个人,能有甚么作为?高门名士大多如此,有多少个像安公和大少爷的敢作敢为?”
  刘裕苦笑道:“希望今次没被你说中吧!如被桓玄独霸荆州,已非常难以应付,桓玄加上聂天还,北府兵又在蠢人手上,建康军岂是对手?”
  宋悲风讶道:“荆州和两湖联军不是多次在你手上吃大亏么?为何你反看好他们?”
  刘裕道:“以前他们是吃亏在劳师远征,鞭长莫及,兼欠了运气,可是对攻打建康,他们已准备多年,计划周详,且有荆州作后盾,占有上游之利,所以我很难感到乐观。”
  宋悲风也感到无话可说,沉吟片刻,道:“今早我见过几个在建康有势力的人,他们虽然对你推崇备至,但对是否该支持你却感到犹豫,唉!”
  刘裕毫不介怀道:“我明白,因为我尚未成气候,只是空有其名,所以他们想采观望的态度。你说的有势力,是指哪方面的势力?”
  宋悲风道:“他们不是地方帮会的笼头老大,便是建康的富商巨贾。”
  刘裕点头表示明白,问道:“你今早到过乌衣巷见了大小姐吗?”
  宋悲风神色一黯,颓然道:“见过了!她的精神比我上次见她还要差,还问我关于二少远征的事,看来她已知情况不妙。唉!我可以和她说甚么呢?”
  刘裕道:“还碰到甚么人?”
  宋悲风道:“我见到二少爷和谢混那小子,父子两人对我态度非常冷淡。噢!差点忘记告诉你,孙小姐和我谈了好一会,她说想见你呢!”
  孙小姐便是谢玄之女谢钟秀。
  刘裕奇道:“她想见我?”
  宋悲风道:“我没有答应她,想先问过你才看如何对她说。”
  刘裕不解道:“她为何想见我呢?难道……”
  宋悲风悲戚的道:“可能是关于淡真小姐的事。唉!孙小姐真可怜,自玄帅辞世后,她没有一天开心过。我本想提醒你绝不该去见她,可是见她满怀心事的样子,这句话真说不出口。”
  刘裕想起王淡真,一颗心像痉挛起来般痛苦不堪,道:“那你是想我去见她了。”
  宋悲风道:“我可以为她做的事已不多了,何况只是一个小小要求。”
  刘裕道:“此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能有半点风声漏往谢琰耳内去。”
  宋悲风道:“我会好好安排的。”
  高彦离开舱房,在走廊处遇上姚猛和刚从双头船过来的程苍古。
  姚猛焦急的道:“她怎样哩?”
  高彦先向他暗打眼色,然后道:“她好多哩!该没事了!”
  程苍古没好气道:“那我须去看她吗?”
  高彦道:“程大夫既然大驾到,当然可以顺手为她把把脉,新病旧患一并医治,以显示我们边荒集人才济济。”
  又向守在门外的两位荒人姊妹道:“两位姐姐陪程公进房吧!”
  程苍古满脸狐疑的瞪高彦两眼,这才进房去了。
  姚猛想跟进去,却被高彦扯着,朝登上三楼的阶梯走去。
  姚猛抗议道:“为何不让我进去?”
  高彦得意洋洋的道:“来口方长,你怕没有见她的日子吗?”
  姚猛醒悟道:“她是假装的,对吗?”
  高彦搭着他的肩头,上抵三楼,两边是舱房,廊道尽处便是舱厅的入口,顾胖子仍在赌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
  当姚猛以为他要回厅子去,高彦已搂着他推门进入他和卓狂生的舱房,这才放开搂着他的手道:“坐!随便坐。”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卓狂生的榻子上。
  姚猛有点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道:“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高彦道:“当然好!哈!你这小子真的是艳福不浅,”
  姚猛一震道:“你看过她的真面目吗?长得很标致!是吗?”
  高彦“啐啐”连声的道:“看你-副色鬼的模样。哼!她长得不标致便不帮她吗?你算甚么英雄好汉?”
  见到姚猛一脸不快神色,知窍地改口道:“标致!当然是非常标致,差点比得上我的小白雁,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他奶奶的,确是我见犹怜。她还告诉我,一见你便知你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对她的事必不会袖手,所以把求救的纸团塞了给你,只有我知道她拣错了个色鬼——噢!不是!她拣对了人。”
  姚猛听得心痒痒的,狠狠道:“你再不说清楚点,我会动手揍人的。”
  高彦笑得前仰后翻,好不开心,好一会才喘着气道:“所以说当我的跑腿跟班绝错不到哪里去。忘了告诉你,她的芳名就叫小苗。”
  姚猛念道:“小苗。”
  高彦道:“这苗族小美人装得真像,精明如老子亦差些儿给她骗倒。当她躺下榻子,我把扶她回房的姊妹支开后,地竟立即坐起来问我是否是你的好朋友?”
  姚猛飘飘然道:“早知应该让你去找程苍古,由我送她回房。你的娘,你是否硬把她的面纱揭开呢?”
  高彦道:“我是正人君子,怎会做这种事?是她自愿揭开的。”
  姚猛怀疑的道:“你干过甚么事来?”
  高彦道:“朋友妻,不可欺,老子甚么都没有做过。”
  姚猛正要追问,“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了开来。
  两人骇然瞧去,原来是卓狂生。
  卓狂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拍着胸口道:“见到你们两个在这里,我放心哩!”
  高彦讶道:“你怎知我们在这里?”
  卓狂生关上房门,到高彦身旁坐下,道:“我正想扑往楼下去,听到房内有人说话,便推门看看。”
  姚猛不解道:“你去楼下干甚么?”
  卓狂生开始打量两人,淡淡道:“你们和那蒙脸小美人去后,我忽然想到如果她是刺客,肯定高小子会小命不保,又想到醒悟得太迟,你说我该否给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高彦嗤之以鼻道:“你这家伙是患了刺客狂想恐惧症,处处捕风捉影,这么一位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怎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卓狂生道:“我最担心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想当然的态度,你最想不到会是刺客的人,就是最可怕的刺客。她的肚子痛得非常合时机,由登船到此刻,她一直和顾胖子形影不离,却偏在顾胖子忘情赌博时嚷肚子痛,像是要找个离开颅伴子的机会,只是这点足令人起疑。”
  高彦和姚猛当然明白卓狂生猜得准,只是苦于无法说出因由。
  高彦只好硬撑道:“她真的是肚子痛得很厉害,该是水土不服,还说有点晕船,回房后她便乖乖的躺到榻子上去,老子也安然无事,肢体完整,这事实证明了她不是刺客,否则焉肯错过如此良机?”
  卓狂生为之语塞。
  姚猛得意的道:“何况她并不是会家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美人儿,怎样做刺客呢?”
  卓狂生忽然道:“你们两个躲到房里来说甚么呢?”
  姚猛不是惯撒慌的人,登时乱了手脚,胡言乱语的答道:“有甚么呢?不过是闲聊吧!”
  卓狂生眼神立转锐利,冷笑道:“闲聊?”
  高彦陪笑道:“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她下半截的脸庞,忍不住把小猛拉到这里来告诉他。她不但整个人香喷喷的,肌肤更滑如凝脂,引死人哩!”
  卓狂生闷哼道:“我再次警告你们,不要有任何非份之想。”
  蓦地在前方的双头船响起钟声,姚猛第一个跳起来探头外望。这舱房里的窗口并没有像客房般装上铁枝,以作紧急的出入口。
  高彦也趁机探头外望,两人以手肘互撞一下,均为瞒过卓狂生感到兴奋。
  卓狂生道:“不用看哩!肯定是遇上荒梦二号。”
  话犹未已,双头船在旁驶过,两艘船的兄弟互相问好欢叫。
  接着是荒梦二号和护后的双头船,负责边荒游第二炮的费二撇和呼雷方,还在看台上向他们招手,惹得姚猛和高彦两个好事者大呼小叫,喧哗震天。
  荒梦二号的船队过后,高彦乘机离开,道:“我去看老程是否真能妙手回春。”
  姚猛急于知道故事的下截,也追在他身后,道:“我陪你去!”
  卓狂生只有干瞪眼,瞧着两人离开。
  高彦推开房门,谈宝赫然立在门外,扑上来扯着他两边衣袖,摇晃着道:二局爷救我!”
  高彦没好气道:“是否输光了身家?不过我现在是穷光蛋一名,赊借免问。”
  卓狂生警觉的站起来,问道:“甚么事?”
  谈宝乘机从高彦和姚猛旁的空隙挤进房内去,愁容满睑的道:“事情是这样的,我自幼家贫,三岁丧父,娘也因爹的早逝郁闷不乐,没几年也含限而终,我只好卖身为奴,为人做牛做马。唉!我的身世很凄凉啊!”
  二人呆瞧着他,同时心忖江湖骗棍见得多,但这个肯定是不入流的。
  谈宝又以哀求的语气向高彦道:“高爷可否先把门关上,我说的话,不可传进别人耳内去。”
  高彦无奈把门关上,姚猛则恨不得揍他一顿。
  卓狂生淡淡道:“坐吧!不过你说甚么都没有用,我们的规矩是不理团客的私事。”
  谈宝忙坐下来,向高彦和姚猛道:“两位爷儿也坐啊!”
  高彦向卓狂生打个眼色,表示想和姚猛要开溜。
  卓狂生微一摇头,示意没得商量,必须有苦分甘,有难齐当。
  高彦和姚猛拿他没法,只好到他左右床边坐下,面对这个小滑头。
  谈宝道:“刚才经过的是不是另一艘观光船?”
  卓狂生点头表示他说对了。
  谈宝问道:“这艘观光船何时从寿阳开出?”
  姚猛只想速战速决,答道:“明天!是不是有人在后面追着你呢?”
  卓狂生打断话头道:“不可以问客人的私事。”
  谈宝苦着睑道:“那即是我还有一天的时间逃命。”
  今次轮到高彦奇道:“你怎知追你的人参加了第二团?据闻接着的十多团都爆满了,你……”
  卓狂生喝止道:“高彦!”
  高彦只好闭口。
  谈宝睑上忽又换上笑容,欣然道:“好!好!大家不谈私事,让我们来作个交易,如何?”
  卓狂生也失去耐性,皱眉道:“甚么交易?”
  谈宝道:“我可以十而黄金为实,只要有人可送我越过边荒,逃往北方避难去。不过必须在第二个观光团抵前起程。”
  高彦笑道:“谈财主原来这富有,你不怕我们见财起心吗?”
  谈宝吓了一跳,陪笑道:“谁都知道荒人最讲规矩,绝不会见利忘义,我当然放心。”
  姚猛道:“在边荒雇保镖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老哥你又肯出重金,哪怕没有人效劳。”
  谈宝的肥脸立即堆满哀求的神色,道:“可是我不知谁信得过呢?请各位大爷可怜我自幼孤苦无依,到今天这情况仍没有改变过来,指点敝人一条明路。”
  卓狂生道:“我们观光游的服务里,似乎没有包括这一项。”
  谈宝哭丧着脸孔道:“请各位大爷网开一面,帮我这个忙吧!我可以加付五两黄金作中间的介绍费。”
  卓狂生等三人都是囊空如洗,这么容易赚的金子,错过实在可惜,不由闻言心动。
  卓狂生点头道:“你真的很富有。北方这么大,你要到哪里去呢?”
  谈宝道:“当然是北方最太平的城市,小镇也不拘。”
  三人听得无以言对。
  卓狂生大奇道:“看来你完全不清楚北方的情况,何来太平的乐上?我本以为你在北方有投靠的人,你这样到北方去,等于肥羊闯虎口,明白吗?”
  姚猛道:“现时天下最太平的地方,只有我们边荒集。”
  谈宝打了个哆嗦,绝望地道:“那怎办好呢?诸位大爷可以保护我吗?我可以付钱的。”
  卓狂生笑道:“在整个边荒游的行程里,你都是安全的,直至我们把你送返寿阳,你仍有一天领先你的追兵。此事到此为止,我们还有别的事处理。”
  
第十一章 密谋兵权
 
  高彦立在看台上,等得颇不耐烦,才见姚猛焦急地赶来,尚未有抱怨的机会,姚猛道:“不要怪我,老卓那疯子看得我很紧,我敢赌他已看穿我们的事。”
  高彦道:“管他的娘!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自然该当仁不让。”
  姚猛道:“少说废话,快入正题,给卓疯厂追上来我们又没得说话了,小苗和颅胖广究竟是甚么关系?”
  高彦回头瞥了一眼立在另一角呆望着西岸的王镇恶,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姚猛一呆道:“没有任何关系?那他们为何结伴参加边荒游?”
  高彦没好气道:“我指的是男女关系,明白吗?”
  姚猛忽地推他一把,原来是卫镇恶朝他们走过来。
  两人心中叫苦,忧心又被他打岔时,王镇恶苦笑道:“我还是回房去吧!因为不论你们如何压低声音,我都听个一清二楚。唉!荒人毕竟是荒人,比其它南方的人有趣多哩。”
  在两人瞠目结舌下,径自离去。
  两人相望一眼,均有点措手不及。
  姚猛道:“他不会泄漏这件事吧?”
  高彦自我安慰道:“我刚才说了些甚么?根本尚未入题,泄露出去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何况这家伙似君子多过像小人,该会守口如瓶,否则便会继续装蒜偷听下文。”
  姚猛沉吟道:“这家伙恐怕比那晁景的手底更硬,是真正的高手。”
  高彦不耐烦的道:“高手也好!低手也好!我们只希望他能保密,嘿!你是否想继续听下去?”
  姚猛投降道:“算我怕了你,可以长话短说吗?”
  高彦抓头道:“刚才我说到哪里?我忘记了。”
  姚猛耐着性子道:“你说他们没有任何男女的关系。”
  又皱眉道:“这是不合情理的,如果她像你说的那么漂亮,顾胖子又和她朝夕相对,怎可能不动心?”
  高彦故作神秘的低声道:“因为顾胖子只好男风,不爱女色。”
  姚猛愕然道:“连这么难以启齿的事她也告诉了你,是否只是你猜的?”
  高彦没有半点愧色的道:“当然是我猜的,她和我说了不到十句话,你们便来了,何况两位姊妹被我使计支开到门外去等你们,我也不好意思留在房内,被误以为乘机偷香窃玉。像这么一个动人的美人儿,只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姚猛劈胸抓着他的衣服,道:“好了!现在你老老实实的把那几句话从实招来,不要再转弯抹角,尽说废话。”
  高彦道:“我只是想培养点气氛。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位姊妹把她扶上榻子上休息后,我便把两位姊妹请出房外,到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她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道:“高公子是他的好朋友?””。
  姚猛道:“对!她不知道我是谁,只好这样称呼我。下一句呢?”
  高彦道:“下一句是我说的。我说道:““噢!原来你假装肚广痛,你是说姚猛吧!就是那个你把求救纸团塞进他手里去的小子,只看他肯把那么秘密的事告诉我,便知我和那小子是好兄弟,姑娘可以完全信任我,有甚么事尽管说出来。””
  姚猛苦笑道:“难怪她没时间说十句话哩!所有说话的时间都给你这混蛋占用了。”颓然放开抓着他的手。
  高彦不满他的指责,道:“不解释清楚怎成?会贻误机宜的,我已说得非常精简,没有半句多余话。”
  姚猛不敢和他争论,道:“好哩!我真的怕了你,下一句呢?”
  高彦现出心神皆醉,回味不已的神情,道:“甚么下一句,该是下一个动作,接着她掀起面纱,现出梨花带雨的玉容,一双会摄魄勾魂的美丽大眼睛,如泣如诉的直望入我心底里去,同时香唇轻吐道:““救我!””。
  又叹道:“坦白说,当时我真的感到魂魄离开了躯体,连自己姓甚么都忘掉,不知身在何处,更不晓人间何世。”
  姚猛既心痒又怨恨,狠狠道:“我并不是来听你当时的感受,快说下去,否则我串了你这花心小子。”
  高彦魂魄归体般醒过来,道:“接着嘛!是哩!接着她放下面纱,掩盖了容颜,垂首轻轻道:“我叫小苗,可说是那胖子的货物,他说要把我带到边荒集高价出售,小苗仍是清清白白的,你们若不救我,小苗也不想活了。””
  姚猛义愤填膺的道:“原来那死胖子竟是人口贩子,我要去找他算账。”
  高彦忙阻止道:“不要鲁莽,对顾胖子我们当然不用客气,不过却不得不顾忌钟楼议会的决定,还有是卓疯子,在以前或今天的边荒集,贩卖人口只是平常事,在南方买卖奴仆更是每天不知有多少宗。顾胖子这招确想得很绝,照我看他是从云南的穷乡僻壤,买来这无价宝,刚好遇上边荒游,想到在边荒集脱手可以卖得较高的价钱,又有我们荒人亲自为他送货,所以立即报团。像小苗这种青春焕发的绝色处子,去到边荒集,所有红阿姑都要靠边站,说不定町以卖上百两黄金。哈!顾胖子千算万算,只算漏了我们荒人除江大小姐外,个个都是穷光蛋。”
  姚猛有感而发的道:“来参加边荒游的人,究竟有多少个是真为观光而来的呢?”
  高彦道:“边荒游第一炮的旅客当然与其它报团的有点分别,不要发牢骚哩!该想想如何营救我们的小美人,当然不可以用暴力,因为我们须保证顾胖子在边荒的安全。”
  姚猛道:“回边荒集后,我有办法令小苗忽然失踪。”
  高彦摇头道:“这叫监守自盗,届时搜捕我们的将是整个边荒集的荒人兄弟。”
  姚猛道:“这不成,那也不成,难道我们去筹银两为小苗赎身吗?如被顾胖子洞悉先机,肯定会漫天要价。”
  高彦道:“还有两天才到边荒集,让我们两兄弟好好想出个妥善的方法。说到底边荒集是我们的地头,所有青楼老板都是自己人,必要时请他们高抬贵手,不要接价,我们便可以一个便宜价钱,把她要回来。”
  姚猛颓然道:“你倒说得轻松,边荒集最大的青楼老板是红子春,这家伙做起生意来是人性泯绝、六亲不认的,见到小苗这可以为他赚大钱的奇货,还肯和我们称兄道弟吗?他奶奶的!这家伙只要拿些物业去费二撇处抵押,便有足够的财力买下小苗。”
  高彦叹道:“真令人头痛,让我们再好好想一想。”
  刘裕在那民房的厅子待了片刻,司马元显依时赴约,把手下全留在屋外,负起守卫的任务。
  两人坐好后,司马元显欣然道:“刘兄今早应付刘牢之的奇招很精彩,我爹也赞赏你呢!最妙是我们可把与刘兄的关系推得一乾二净,让刘牢之看不破我们之间有秘密协议,只能疑神疑鬼。更令我们想不到的,是你已看破我们从方玲处知道贼赃的藏处。”
  刘裕趁机会道:“把方玲押送建康,正是卑职向王爷和公子表示的一点心意。”
  司马元显豪气的道:“刘兄不用自称卑职,我们是以江湖平辈论交,只要刘兄是真心诚意为朝廷效命,是不用拘守上下之礼的。”
  刘裕进一步明白司马元显,他对那回同舟共济,应付“隐龙”的事,直到此刻仍在怀念回味。
  司马元显和司马道子的不同处,是司马元显自上次事件后,有了实战的经验,因而了解敌人的优点和建康军的缺点,且亲身体验到自身不足处,比他的老爹更掌握到实际的情况?加上手下没有可用之人,所以他刘裕成了他的千里马,又使他可以重享当时在大江并肩作战的乐趣。
  司马道子则是高高在上,不会对他刘裕生出感情,只会冷静无情地去考虑利害关系,视他刘裕为一件工具,当刘裕失去利用价值时,弃之而不惜。
  他刘裕的表现愈出色,司马道子杀他之心愈烈。
  只看司马元显急于见自己的样子,便知他恨不得自己立即为他分忧,解决掉所有难题。
  他也不得不承认,司马元显不但令他改变了观感,也令他好感遽增。说到底这该是燕飞的功劳,燕飞固然是充满了魅力的人,可是他之所以能改变司马元显,改变双方势不两立的情况,是燕飞以诚待人的态度,不把司马元显当作阶下之囚,现在由刘裕得到了回报。
  刘裕点头道:“公子绝不用怀疑,我已向王爷宣誓永不与他为敌。”
  司马元显道:“我明白燕飞和刘兄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所以我比我爹更放心。现今我爹让我全权负责与刘兄合作之事,只要刘兄肯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命,将来我绝不会薄待刘兄。”
  刘裕暗松一口气,和仍未被权力完全腐化的司马元显说话,当然比与老奸巨滑的司马道子交手容易。司马元显毕竟年轻,体内流的仍是热血。
  司马元显续道:“我爹说刘兄可以请燕飞来对付孙恩,真的办得到吗?”
  刘裕心中一动,道:“该没有问题,只要公子点头,我还可以请屠奉三来帮手,让我们大家又可以并肩作战。”
  司马元显的眼睛立即闪亮,兴奋的道:“那就最好哩!刘兄可以放手去做。”
  刘裕明白司马元显现在最需要的,是对前景绘出一幅美丽的图画;定下一个完整的南平孙恩、西抗桓玄、聂天还的大计。遂道:“现在最理想的,是谢琰和刘牢之兵到乱平,那桓玄便无所施其技,可是理想归理想,我们必须作最坏的打算。”
  司马元显脸容笼上阴霾,叹道:“我今早曾向我爹提议,将南征军的出发日期押后,把大军重组,改由刘兄指挥其中一军,却遭我爹断然拒绝。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刘牢之是掌握北府兵大权的人,他肯交出部分兵力,是因为对方是谢琰。而谢琰更是建康高门众望所归的人,若试图去改变这安排,必会出乱子,未见其利先见其害。”
  刘裕道:“王爷的决定是对的。”
  司马元显虚心求教道:“最坏的情况会是如何呢?”
  刘裕冷静的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当平乱军分两路南下时,两方面都各自为战,却被徐道覆清楚掌握到情况,诱敌深入,然后避强击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击溃指挥较弱的一军,那时另一军在欲救无从下,只好撤返北方,由攻转守。”
  他这番分析,是自己经反复思量下作出认为最精准的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对司马道子父子肯否重用自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试想如果将来平乱军的情况,与他的预测背道而驰,司马道子父子对他还有信心吗?
  可是如果他所预料的形势步步兑现,司马道子父子将对他刮目相看,而在无可用之人的情况下,他会变成唯一的选择,朝廷的救星。
  他敢说自己是建康现时最有资格作出这方面猜测的人,更胜刘牢之,因为他不单了解刘牢之和谢琰,更了解徐道覆的手段。
  司马元显色变道:“刘兄有把这番话向谢琰说吗?”
  刘裕苦笑道:“说过又如何?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谢琰?”
  司马元显道:“如果刘兄所说的状况发生,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呢?”
  刘裕道:“暂时撇开这方面的情况发展,谈谈桓玄会如何利用这种形势如何?”
  司马元显道:“桓玄会趁机作反。”
  刘裕道:“他确会作反,但必须先收拾杨全期和殷仲堪。当朝廷无暇理会荆州的事,他便可以放手而为,为夺权作准备。”
  司马元显忧色重重,两眉深锁,明显地思索起来,但诚然一筹莫展。
  刘裕道:“当平乱军败退北方,拥有过千大小战船的天师军,会从海路大举北上,直接攻打建康附近的城池,取得据点,逐渐形成对建康的包围,把建康孤立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康可以守多久呢?”
  司马元显倒抽一口凉气,道:“情况不致于如此恶劣吧?”
  刘裕道:“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希望情况不会发展至那个田地,但我们是不得不作出最坏的猜测。”
  司马元显道:“桓玄肯定不会支持我们。”
  刘裕同意道:“这个当然,还会助天师军一把,封锁了上游。”
  司马元显道:“到时我们可以怎么办呢?”
  刘裕费了这么多唇舌,等的就是这句话,道:“就要看我们是否早有准备。”
  司马元显一呆道:“我们现在可以干甚么?”
  刘裕道:“于平乱军败退北撤之时,此消彼长下,要硬撄兵力达二十万人,战船过千艘的天师军,无疑以卵击石。唯一之计,是待天师军劳师动众的北上攻打建康,把战线无限拉长,泄了锐气,然后我们以奇兵突袭天师军的大后方,且威胁到他们的补给线,我们方有希望以少胜多,打垮天师军。”
  司马元显道:“这支部队要多少人?”
  刘裕道:“至少需一万人,且须是能征惯战的精锐部队,否则难以对庞大的天师军构成威胁。”
  司马元显脸露难色,皱眉道:“若出现刘兄说的情况,部队必须留守建康,如何可以调动一万精兵予刘兄呢?”
  刘裕早猜到他有这句话,道:“广陵现在有多少北府兵?”
  司马元显道:“该不过二千人。”
  刘裕道:“加上谢琰那边撤回来的部队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道:“你不是要精兵吗?败兵何足言勇?”
  刘裕道:“那就要看我对他们的号召力。”
  司马元显道:“谢琰若战败,不论生死,你都难当主帅,更难是过刘牢之那一关。”
  刘裕知他已心动,微笑道:“刘牢之讨贼无功,是待罪之身,那还轮到他说话。何况调动的并非辖属于他的北府兵。”
  司马元显道:“事关重大,我必须回去和我爹仔细商量。”
  刘裕又教他如何直接联络自己的江湖手法,司马元显大感有趣,弄清楚后,匆匆离去。
  
第十二章 天下第一
 
  荒梦一号在黄昏时分经过进入凤凰湖的水道,却是过而不停。
  在最早期的构想里,凤凰湖是边荒游其中一个景点,可是当有人提出凤凰湖乃是一个具有军事价值的基地,不宜曝光,所以取消了这段行程。
  尚有半个时辰才是晚宴的时间,卓狂生、慕容战和阴奇三人在舱厅闲聊,观看颖水西岸落日的美景,闲适写意。
  除他们之外,只有那叫刘穆之的名士面窗独坐一角,捧读了近两个时辰的书本搁在膝上,陷进了沉思里。
  阴奇道:“真古怪,难道桓玄竟没有派刺客来坏我们的好事?”
  慕容战笑道:“过了今晚再说吧!”
  阴奇叹道:“我以为凭我们几个老江湖,只要半天工夫,便可看破谁人心怀不轨,岂知到此刻仍未能发现疑人。”
  卓狂生道:“今晚对方更没有可能动手,在白天睡足了的兄弟,会彻夜轮班扼守各处入口通道,谁稍有异动,会立遭无情的反击。不是我夸口,以我们在船上的实力,即使孙恩亲临,也难以讨好。”
  慕容战同意道:“说得好!我们怕过谁来呢?”
  三人都压低声音说话,以防被刘穆之听到,
  卓狂生道:“在今团的团客里,论武功,以王镇恶、晁景和香素君最高明,其它人不是不谙武功,就是只略懂拳脚功夫的平庸之徒。不过这三个人的武功真不赖,足够资格当刺客有余,但都不像是刺客。”
  阴奇道:“对!自登船后,我们一直看紧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慕容战道:“我们的辛大侠又如何呢?他今日整天躲在房里,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
  卓狂生道:“如他不到大厅来进晚膳,我会到他的房间看看他。”
  阴奇道:“我奉有点怀疑那位苗族姑娘,可是老程说她真的不懂武功。老程医术武学均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判断当不会出错。”
  慕容战道:“杀人的方法可以有多种,不一定要武功高强才办得到。”
  阴奇笑道:“如她要下手,刚才她便有个最好的机会,可见刺客并不是她。”
  慕容战笑道:“我没话可说哩!”
  卓狂生道:“或许只是我们杯弓蛇影,船上根本没有刺客。”
  阴奇道::逗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但我们不可以松懈下来,接着的两天航程是最高风险的一段时间,到边荒集后,刺客想找到高彦在哪里也是道难题,何况边荒集是我们的地头。”
  慕容战道:“在边荒集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再难靠旁门左道的手法下手,只能靠真功夫,而我们的高爷也不是省油灯,否则早给我宰了。”
  三人对幌大笑。
  刘穆之仍一动不动,仿似听不到任何声音。
  阴奇盯着他的背影,双目射出怀疑的神色。
  慕容战道:“他肯定不懂武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坏鬼书生。”
  卓狂生摇头道:“他绝不是坏鬼书生,只看他的耐性和镇定功夫,我们三个都要甘拜下风,此人非是平凡之辈。”
  慕容战双目精光烁闪,沉声道:“让我过去探测他的斤量。”
  阴奇举手阻止,道:“所谓一物治一物,故柔可制刚,要探他的斤量,只有卓馆主办得到。否则如果他和你来个“之乎者也”,你如何应对?”
  慕容战失笑道:“说得对!请卓馆主出马。”
  卓狂生早对刘穆之生出强烈的好奇心,欣然答应,尚未出动,只因一时不如何开腔,方不至太过唐突。
  就在此时,香风吹来。
  三人讶然往入口瞧去,但见香素君气冲冲的走进来,没有瞥他们半眼的,来到中央的大桌子,背门坐下,神色冷漠:
  阴奇向慕容战打个眼色,着他去伺候美人,看她是要茶还是要酒。自登船后,香素君还是首次光临此处。
  慕容战正要行动,晁景匆匆赶至,也是看也不看其它人,径自在香素君对面坐下,目光灼灼的打量香素君。
  香素君别转俏脸,瞧往窗外,故意不看他。
  三人见到他们情态,立即更肯定凤老大的说法,两人是一双闹意气的情侣。
  晁景望了三人一眼,然后向香素君叹道:“我们讲和好吗?”
  香素君冷漠地迎上他的目光,俏脸没有半点表情。
  三人都没有说话,静观其变。刘穆之当然更没有反应,就像世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晁景又叹一口气道:“随我回去吧!到边荒集再没有意思。”
  香素君若无其事的淡淡道:“你自己回大巴山吧!我对你已经心死。”
  晁景一双锐目射出恼火的神色,道:“我做错甚么呢?难道男儿不该立志远大吗?我晁景练剑二十年,为的是令我们巴山剑派名扬天下,这也算做错吗?”
  卓狂生等三人你望我,我望你,各自摇头表示没有听过巴山钊派、且愈听愈胡涂,不明白到边荒集去与名扬天下怎拉上关系。
  两人虽是针锋相对,可是至少香素君已肯和晁景说话。
  香素君仍是那么万念俱灰的冷淡道:“在你不顾我劝阻非要到边荒集去,于你踏出山门的一刻,我和你便一刀两断,你的耳朵当时聋了吗?”
  晁景气得脸都涨红了,显然是耐着性子,冷笑道:“你不要骗自己了,如果真能一刀两断,你为何一直追在我身后,直至抵达巴东?”
  巴东城是大江南岸的大城,北面便是著名的大巴山。
  香素君轻轻道:“我只是到巴柬去,是你误会了,这些事不该在公众地方讨论吧?”
  “砰”!
  晁景显然是一向对香素君霸道惯了,又或本身脾性不好、修养不足,受不住香素君冷淡的态度和言语,竞按不住心中的愤怒,受灾的桌面立现出清晰的掌印。
  香素君皱眉道:“你到此刻仍没有长大,你以为到处都可让你像在大巴山般纵情放任,随便撒野吗?”
  晁景指着她道:“你……你……”
  香素君淡然道:“你你你!你甚么的?我说过和你一刀两断便是一刀两断,你不顾而去时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我想得很清楚,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大家再没有任何瓜葛。”
  晁景怒喝道:“闭嘴!”
  卓狂生三人都听得直摇头,听两人的对答,香素君该是对晁景一往情深,且处处容忍迁就他,可是晁景却要离开师门,往外闯以名扬天下,不理会香素君的苦苦哀求,终于今她由绝望变心死。至于因何两人会参团到边荒集去,则尚未能弄清楚。
  香素君怒瞪着他,但再没有说话。
  两人谁对谁错,可谓见仁见智,但肯定的是晁景当时的决绝,伤透了香素君的心。在三人眼中,两人确是非常登对,对他们弄至这种田地,也感叮惜。
  晁景铁青着俊脸,狠狠道:“我再问你-句,你肯随我回去吗?”
  三人心中暗叹,这小子确不懂温柔,于此气头上的时刻,怎町以说这种充满威逼意味的话。
  果然今次轮到香素君光火,怒道:“你听好了,要走你自己走吧!我还要到边荒集见识一下,瞧瞧真正的男儿汉是怎样子的,是不是像你这般只懂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剑手,遇到挫折便哭着要回家从来不曾长大的小儿。我告诉你,我现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对你再没有任何感觉,我参团到边荒集去,不是对你仍未死心,只是念在师兄妹之情,到边荒集为你收尸,明白了吗?”
  晁景猛地起立,目光朝三人射来,沉声道:“我要登岸!”
  阴奇皱眉道:“这不合规矩。”
  香素君的声音传过来,充满恳求的味儿,道:“各位可否包容一下呢?只要把船靠近岸边,他叮以自行跳上去,当帮我一个忙好吗?”
  晁景额上立即青筋并现,看着香素君大怒道:“你真的不随我回去?”
  三人听得心中好笑,晁景以为自己使出撒手,装腔作势要离开,香素君定会屈服。岂知香素君不知是真的对他死心,还是看破他的虚实,且在他离开一事上求助鼓动。
  香素君从容不迫地道:“登岸趁早,快天黑哩!”
  晁景气得声音也抖颤起来,道:“我问你最后一次,你要随我回去吗?”
  “砰”!
  香素君一掌拍在桌子上,道:“滚!滚!滚!你立即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和你一刀两断就是一刀两断。你晁景算甚么人物?现在我已大彻大晤了。在大巴山你可以称王称霸,横行无忌,我说的全是逆耳之言。我到边荒集去,就是想看你要当天下第一剑手的梦何时醒觉。你愚蠢是你的事,恕我香素君没有兴趣奉陪。由今天开始,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要再有半丝牵连,师尊已过身了,我对大巴山再没有留恋,你立即给我滚蛋。”
  卓狂生等恍然而悟,晁景此子在大巴山横行霸道,香素君屡劝不听,早令两人间出现裂痕。而直接导至他们决裂的原因,是晁景闻得边荒游一事,遂立心报团,想到边荒集去挑战天下公认的第一剑手燕飞,好一战成名。
  当然!晁景并不晓得燕飞刻下并不在边荒集。
  刚才慕容战空手接下了晁景的剑,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晁景心知肚明不是慕容战的敌手,所以开金口询问慕容战的名字,知道慕容战虽不是燕飞,但武功已是在他之上,对挑战燕飞的满腔热血立即冷却,清楚自己到边荒集只是丢人现眼,遂萌退意,想劝服香素君随他掉头离开,却给香素君断然拒绝。
  现在香素君的心意清楚明白,就是和晁景的关系已告终结,覆水难收。
  晁景再不吭气,似欲言又止,忽然挥袖幸幸然往出口举步而去。
  阴奇跳将起来,轻轻道:“我去帮香姑娘这个忙吧!”
  追在晁景背后去了。
  香素君别过头来向卓狂生和慕容战嫣然一笑,低声道:“谢谢!”
  霎时间,她本像与生俱来的冷漠,像霜雪在艳阳的照射下般融解了。
  刘穆之油然起立,离开舱厅。
  归善寺。
  刘裕与关心他的支遁大师谈了片刻,宋悲风回来了,两人遂到归善园的亭子说话。
  此时太阳刚下山,阵阵凉风吹来,竞已令人感到秋意。
  刘裕无向他报告会见司马元显的经过,对宋悲风他是不会隐瞒的。
  宋悲风讶道:“真令人想不到,司马元显竞变得这通情达理,看来他的本质并不太坏,只因娇纵惯了。”
  刘裕道:“说到底他只是为自己着想,不过他怎都没有他老爹那么多机心,会感情用事。比较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宋悲风道:“但皇族的人始终是皇族的人,为了保持权位,反脸起来是六亲不认的。”
  刘裕道:“这个我会小心的了,一天桓玄和孙恩未死,我和司马元显仍会有合作的切要。而他更可冲淡司马道子对我的敌意。”
  宋悲风道:“司马道子是不会受人影响的,包括他的儿子在。”
  刘裕问道:“有没有新的消息?”
  宋悲风道:“今早有一艘船抵达建康,很有可能是干归和他的手下,不过他们报开后便驶离码头,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裕讶道:“宋大哥仍这神通广大吗?连干归到建康来也瞒不过你的耳目。”
  宋悲风道:“这是文清本事,也是因为边荒游的关系。边荒游虽仍未能为建康的帮会带来庞大的利润,但人人看好边荒游的前景,兼之南方战云密布,本地帮会谁不想通过边荒集大发战争财?孔老大和凤老大支持边荒集,是人尽皆知的事,使边荒集声势更盛,人人争相效法,好分一杯羹。所以我们说一句话,本地的帮会都乐意帮忙。”
  刘裕喜道:“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对聂天还的恐惧。江海流一直本着以和为贵的宗旨,联结大江两岸的帮会,所以得到各帮会的敬重。聂天还刚好相反,在两湖形成一帮独霸的局面。因此人人希望大江帮重振雄风,而不愿聂天还的势力扩展到下游来。”
  宋悲风点头道:“你这个分析很有见地。”
  刘裕烦恼的道:“我该否回石头城过夜呢?”
  宋悲风道:“不想回去便不回去好了。刘牢之亲口批了你可以休勤,你该算是暂时回复自由身。”
  刘裕道:“那我便暂时不返石头城,唉,做人真辛苦,一举一动竟要怕有不良的后果。”
  宋悲风笑道:“你是有天命在身的人,一切有老天爷在暗中把场。”
  刘裕苦笑道:“连你也信卓狂生捞起嘴巴说的话?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甚么天降火石是另有玄虚。”
  宋悲风道:“不谈这个哩!你好像不把干归放在心上。”
  刘裕道:“恰恰相反,我眼前最大的危机就是干归,此人的武功在我之上,且极工心计,不过只要老屠到来,我便再不怕他,还可以对他反击。如能宰了他,对桓玄将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宋悲风道:“或许他已远离建康,正在返回荆州的途上。”
  刘裕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为桓玄办事,无功而回会是杀头的大罪,故此干归是不杀我誓不罢休。”
  宋悲风同意道:“所以你今晚更不应回行头城去,好今干归根本摸不着你在何处落脚。”
  刘裕欣然道:“对!建康并不是江陵,他想找到我,还须-番工夫。”
  又道:“那我们今晚应否外出呢?”
  宋悲风笑道:“我已给你安排好节目。”
  刘谷愕然道:“甚么节目?”
  宋悲风笑道:“就是随我去夜会孙小姐。”
  
第十三章 最佳刺客
 
  在夜色掩护下,拓跋族的大军全速赶路,天空不见星月,厚云低垂,从东北方向吹来的风愈刮愈大。
  燕飞和拓跋珪并骑飞驰,仍能在马背上轻松对话。他们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骑马便如走路呼吸般轻易自然。
  拓跋珪道:“竟忽然刮起北风,照我看这几天会继续转凉,对我们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呢?”
  燕飞微笑道:“这方面你比我行,你说吧!”
  拓跋珪哈哈笑道:“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场仗我们不但要赢得漂亮,还要彻底的胜利。我本对该在何时发动攻击犹豫不决,现在已可以立作决定。”
  燕飞问道:“那该于何时施袭呢?”
  拓跋珪眼睛闪耀着慑人的异彩,在疾奔的战马马背上朝他瞧来,沉声道:“就是当燕军进入参合陂范围的一刻。”
  燕飞道:“为何选择这个时间?”
  拓跋珪双目芒光更盛,显示内心兴奋,道:“试想想看吧!未来的两天愈趋寒冷,狂风不住从东北方吹来,不但会令燕人饱受风寒之苦,更会减慢他们行军的速度,在希望早日到达参合陂以安营立寨的心态下,到最后一段路他们将不休息地兼程赶路,如此,抵达参合陂时,燕人肯定形疲神困,又不得不立营以御风寒,生火以造饭,此时燕人的作战能力会大幅减弱,从训练有素的雄狮,变成不堪一击的疲兵。而我们则是严阵以待,养精蓄锐,胜负谁属也不用我再说了。”
  燕飞道:“假设小宝先派部队进驻,于参合陂周围设置哨台,发觉敌人立即以烽烟示警,又如何应付呢?”
  拓跋珪微笑道:“他的先头部队可以比我们快吗?照我看,小宝的先头部队顶多比小宝快上半天或几个时辰,根本来不及搜索参合陂四周的山野,更想不到我们早猜到他们立寨驻守的地点,而我们则已进入随时可以发动的最佳攻击位置。还有别的疑问吗?”
  燕飞欣然道:“这就是兵法上的料敌如神,占敌机先了。没有疑问哩!”
  拓跋珪大喝道:“兄弟们,我们到参合陂去。”
  周围将士轰然回应。
  拓跋族战士逆着狂风,全力催马在黑夜的草原推进,方向从正东改为略偏往南方,当明天的太阳升上中空,他们将会见到决定拓跋族存亡的美丽湖泊——参合湖。
  “你们两个小子在这里搞什麽鬼?”
  在船尾密商如何营救小苗的高彦和姚猛齐被吓了一到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卓狂生。
  高彦道:“你的轻功进步了,走到我们后方这麽近仍没有被老子察觉。”
  事实上他是做贼心虚,故插科打诨,以舒解心中的慌张,这亦是高彦一贯的作风。
  卓狂生盯着他道:“你们谈什麽事谈得如此入神呢?可否立即说来听听?不要有丝毫犹豫,否则我会认为你在说谎。高彦你这大话精闭嘴!小猛你来说吧!”
  高彦张口正要指天说地,登时作不得声。
  姚猛在这方面远不及高彦的道行,霎时间那想得到可令人人信的谎言,“咿咿哦哦”了半晌,最终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卓狂生锐利凌厉的目光转向高彦。
  高彦摊手道:“每个人都有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你老哥是写书的,当然比不写书的人明白这道理。”
  卓狂生道:“还要砌词搪塞?只因这秘密与那苗族姑娘有关,才没法说出口吧?”
  姚猛脸色一变,心叫完了。
  高彦摇头道:“哪有这回事?你疑心太重哩!唉!坦白告诉你吧,我和小猛想撮合你和那叫香素君的美人儿,横竖她的前度情人已离船滚蛋,以你老哥的文采风流,当然可以乘虚而入,以解香美人旅途寂寞,慰籍她空虚的芳心。哈!我和小猛只是为你好,这可是天赐良缘。你说吧!这种事小猛怎说得出口?大家都难为情嘛!”
  姚猛也不由暗服高彦的急智,一招连消带打,攻守兼备,以分卓狂生的心神。
  卓狂生失笑道:“你这小子别的不见你这麽有本领,撒起谎来却是口若悬河,最难得是毫无愧色。你高大少来告诉我吧!早先你们两人躲在房内又是想撮和那段姻缘呢?当时晁景尚未滚蛋啊!”
  高彦差点语塞,忙道:“顺便一并告诉你吧!免得你终日疑神疑鬼,我们当时正在为那五位女客筹谋设想,看看她们以有限的财力,除重投青楼行业还可以干什麽活,这叫助人为快乐之本。”
  姚猛点头道:“对!对!正是这样,我的脑筋不及高少般灵光,又受人之托,所以请高少帮忙。”
  卓狂生直接了当地问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的苗族姑娘是否装肚子痛?”
  高彦道:“哪有这回事呢?你写书写疯了,致想象力像黄河大江的水般泛滥起来。”
  卓狂生哈哈笑道:“还要说谎?老程说她根本没事。”
  高彦道:“老程也会断错症的吧?”
  卓狂生道:“还要狡辩?小猛你来说,究竟是什麽一回事?我不要再听高小子的胡言乱语。”
  姚猛为难地瞥高彦一眼,后者狠瞪着他,要他坚持下去。
  卓狂生叹道:“我是在为你们着想,记得老屠说过的话吗?最佳的刺客,就是最精于伪装的人,以令你失去戒心。而在所有骗术中,最厉害的正是美人计,可以倾国倾城,屡试不爽。”
  接着又来软的,温和地道:“大家是兄弟,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如果可以坦诚道出你们的问题,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话,或许可以站在你们这一方呢?”
  姚猛首先意动,向高彦道:“告诉他吧!”
  高彦亏心道:“你这小子真没用,给他几句花言巧语便哄了出来,以后老子再不管你的事。”
  卓狂生笑道:“小猛是为你的小命着想,你该感激他才对。”
  高彦气道:“我要感激他?现在是我为他奔走出力,还是他为我?这件事根本是冲着他而来的,我只是仗义帮他的忙。”
  卓狂生愕然道:“究竟是甚麽事?”
  姚猛颓然道出真相。
  卓狂生的脸色越听越沉重,听罢皱眉道:“有没有可能那苗女像谈宝般误会小猛你是高彦呢?”
  再向姚猛问道:“阴奇当时是怎样向客人介绍你?”
  姚猛道:“当时他大声宣布我是边荒游的主持人,特来向客人打个招呼。”
  卓狂生道:“这就对了,我们宣扬边荒游的文书里,全是以高小子的名义发出的,加上小猛你和高小子年纪接近,又换上汉服,被误会了是高小子绝不稀奇。”
  高彦道:“还有什麽问题?小苗只是向主持人求救。”
  卓狂生叹道:“都说你这小子涉世未深,不知人间险恶。小苗的情况处处透露出不合情理的况味,偏是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首先是她脸挂重纱,已足令人生出好奇心,特别是像你和小猛般血气方刚的小子,假如她真如你听说的,有配得起她曼妙身形的漂亮容颜,那她便是万中无一的美女,怎会轻易落在顾胖子手上,还要千山万水带她到边荒集卖个好价钱?”
  姚猛道:“因为只有在边荒集,才有真正公平的交易嘛!”
  卓狂生道:“我不想再和你们两个蠢蛋作无谓的辩论,此事愈想愈不对劲,来吧!”
  掉头朝船舱走去,两人追在左右两旁。
  姚猛道:“到那里去?”
  卓狂生道:“当然去找顾胖子。”
  高彦骇然道:“这样岂非坏了小猛的好事?你说过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姚猛以哀求的语调道:“只要你肯装没听过我刚才说的话,我已感激不尽。”
  卓狂生脚步不停地进入船舱,朝另一端登上二楼的阶梯走去,眉头深锁地应道:“我是那种人吗?我现在是去和顾胖子直接对话,摸清他的底子。”
  高彦怒道:“你真是不近人情,这麽去找顾胖子,摆明把小苗向我们求救的事抖出来。如果小苗是刺客,我现在还有命吗?用你的疯脑袋想想,他们无拳无勇,杀了我后如何脱身?世上不是这麽多死士吧?”
  卓狂生在阶梯前倏地立定,累得两人冲过了头,见到卓狂生的神色,都吓了一跳。
  卓狂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盯着高彦道:“你有没有异样或不寻常的感觉?”
  高彦没好气的道:“当然有!我差点给你气死了。”
  卓狂生沉声道:“我不是和你说笑的,今天的赌局,虽然由谈宝来求我们批准,发起人却正是顾胖子,当小苗叫肚子痛时,他的神情更古怪,一副沉迷赌博,其它事一概不理的模样,这是不合情理的。想想吧!他一直把小苗看得这麽紧,又不让其它人看到她的脸孔,在在显示他看重小苗,怎麽忽然来个大砖变,不单让小苗有接触外人的机会,还是年轻的小子?”
  两人听得哑口无言。
  卓狂生瞪着高彦道:“我真怕你已着了道儿。”
  高彦终于吃惊道:“不会吧?我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
  卓狂生举步登楼,向把守阶梯的两个荒人兄弟问道:“顾胖子在房内吗?”
  其中一人答道:“顾胖子和那苗女晚膳回来后,再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包括卓狂生在内都舒了一口气。
  高彦低声道:“还要找他吗?”
  卓狂生沉吟半晌,道:“这个当然,你们在外面等我,一切由我去处理。”
  高彦叹道:“真怕你把事情弄砸。”
  卓狂生失去和他说话的兴趣,径自来到顾胖子的舱门外,敲门道:“顾爷在吗?鄙人有事求教。”
  房内没有半点声息。
  姚猛道:“或许已上床就寝,听不到敲门声。”
  卓狂生加重力道敲门,仍是没有反应。
  高彦把耳朵贴到门上去,诧然叫道:“里面没有人!”
  卓狂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举掌拍在门上。
  舱门剧震一下,竟发出金属鸣音,坚厚的木门纹缝不动。
  姚猛道:“他们上了铁门拴!”
  卓狂生退后一步,喝道:“拿破门的工具来!”
  
  (第二十八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