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四十三章 了若指掌

  简传学一定错了。他绝没有任何理由要杀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绝不会出手。
  简传学说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老人存在,更不知道华佗的秘方已留传下来。
  谢晓峰松了口气,对自己这解释很满意。
  老人道:“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走运些,连老天爷都总是会特别照顾他。”
  他看着谢晓峰:“你就是这种人,你复原得远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谢烧峰不能否认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的体力确实比别人强得多。
  有些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奇迹,却随时可以在他身上发现。
  老人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复原。”
  谢晓峰道:“然后我就要替你去杀那个人?”
  老人道:“这是我用你的一条命换来的条件。”
  谢晓峰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老人道:“一定。”
  谢晓峰苦笑,道:“我杀过人,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人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可是这个人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老人道:“我会让你见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诡秘:“只要见到他,你也非杀他不可。”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该死。”他的笑容已消失,眼睛里又露出悲伤和仇恨。
  谢晓峰道:“你真的这么恨他?”
  老人道:“我恨他,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厉害。”
  他握紧只手,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为他,一定会活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谢晓峰没有再问。
  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是幸运?
  还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这一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窄小的船舱里,窗户却开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着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经是十三。”
  谢晓峰道:“十三?”
  他显得惊讶,因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两天。
  谢哓峰道:“他会到这里来?”
  老人道:“他不会来,可是你会去,你一定要去。”
  谢哓峰道:“到那里去?”
  老人顺手往窗外一指,道:“就从这条路去。”
  轻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条已渐渐被秋草掩没了的小径。
  老人道:“你一直往前走,就会看见一片枫林,枫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里住下来,好好的睡两天。”
  谢晓峰道:“然后呢?”
  老人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圆月升起时,你从那酒店后门外一条小路走入枫林,就会看见我要你去杀的那个人。”
  谢晓峰道:“我怎么认得出他就是那个人?”
  老人道:“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一定能认得出。”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也是在那里等着杀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觉到那股杀气。”
  谢晓峰不能否认。杀气虽然也看不见,摸不到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却一定能感觉得到。也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感觉得到。
  老人道:“他看见你时,也一定能感觉到你的杀气,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样会杀你。”
  谢晓峰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人道:“你本来就没有。”
  谢晓峰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
  老人缓缓道:“我们本就约好了在那里相见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里。这其间也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声音低沉而奇怪,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悲伤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接着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没法子逃避。”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对某些人来说,命运本就是残酷的,可是这老人却不一这种人。
  难道他也有一段悲伤惨痛的回忆?
  他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晓峰想问,却没有问。他知道老人一定不会说出来的,他甚至连这老人的名都没有问。
  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老人的确救了他的命。对他来说,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老人一直在凝视着他,忽然道:“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就要我走?”
  老人道:“现在我就要你走。”
  谢晓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们的交易已经谈成了。”
  谢晓峰道:“难道我们不能交个朋友?”
  老人道:“不能。”
  谢晓峰:“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有种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谢晓峰道:“你是这种人?”
  老人道:“不管我是不是这种人都一样,因为你是这种人。”
  谢晓峰也明白他的意思。有种人好像天生就应该是孤独的,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老人慢慢的接着道:“没有人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你一定想改变他,结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睛里又闪出了那种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这是我从无数次惨痛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夜并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种接近漆黑的深蓝色。
  谢晓峰走过狭窄的跳板,走上潮湿的河岸,发现自己的腿还是很软弱。
  老人道:“你也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好好的睡两天。”
  他的语气中彷佛真的充满关切:“因为那个人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你需要恢复体力。”
  一这种真心的关切总是会令一个浪子心酸。
  谢晓峰没有回头,却忍不住问道:“我还需要什么?”
  老人道:“还需要一点运气,和一把剑,一把很快的剑。”
  老人的轻舟已看不见了。
  暗蓝色的流水,暗蓝色的夜。
  谢晓峰终于走上了这条已将被秋草掩没的小径,一直往前走。他心里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枫林外的小酒店。只想快看见圆月升起。
  在圆月下,枫林外等着他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一点运气?和那柄快剑?他没有把握。纵然他就是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他也一样没有把握?
  他已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是谁了!
  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虎豹的踪迹。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觉到另一只虎豹的存在。因为他们本是同一类的。
  除了它们自己外,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另一烦的野兽能将它们吞噬!
  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敢接近它们,连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们通常都很寂寞。
  “我这一生中有过多少朋友?多少女人?”谢晓峰在问自己。他当然有过朋友,也有过女人。可是又有几个朋友对他水远忠心?又有几个女人是真正属于他的?
  他想起了铁开诚,想起了简传学,想起了老苗子。他也想起了娃娃和慕容秋荻。
  ──是别人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别人?
  他不能再想。他的心痛得连嘴里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问自己:“我这一生中,又有过多少仇敌。”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较肯定了些。有人恨他,几乎完全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他是谢晓峰。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从来都不在乎。也许他只在乎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一直希望能见到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也希望见到他。他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了一个谢晓峰,又有了一个燕十三,他们就迟早必定会相见。
  他们相见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的血,会染红另一个人的剑锋。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现在这一天好像已将来临了!
  枫林。枫叶红如火。
  枫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栈,带着卖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只要旅人们的心里有寂寞存在,客栈里就一定卖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一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酒更容易打发寂寞?
  客栈的东主,是个迟钝而臃肿的老人,却有个年轻的妻子,大而无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疲倦。黄昏前后,她总是会疑疑的坐在柜台后,疑疑的看着外面的道路,彷佛在期望着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这种生活本不适于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却偏偏有两个活力充沛的年轻伙计。他们照顾这家客栈,就好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任劳任怨,尽心尽力,既不问付出了什么代价,也不计较能得到什么报酬。
  他们看到那年轻的老板娘时,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热情。也许就是这种热情,才使得他们留下来的。谢晓峰很快就证实了这一点。
  他忽然发现她那双大而迷茫的眼睛里,还深深藏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就在他进这家客栈的那天黄昏时,他就已发现了。
  他当然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事。
  黄昏时,她捧着四样小菜和一锅执粥,亲自送到谢晓峰房里去。平时她从来不做这种事,也不知为了什么,今天居然特别破例。
  谢晓峰看着她将饭菜一样样放到桌子上。
  虽然终年坐在柜台后,她的腰肢还是很致细,柔软的衣裳,在她细腰以下的部份突然蹦紧,便得她每个部份的曲线都凸起在谢晓峰跟前,甚至连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份都不例外。
  谢晓峰好像背对着她的,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看到这一点。
  她是有心这样的?还是无心?不管怎么样,谢晓峰的心都已经开始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他实在已经太久没有接近过女人,尤其是这样的女人。
  开始时他并没有注意到,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这个庸俗的、懒散的,看起来甚至还有点脏的女人,实在是个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个部份都散发出一种原始的,足以诱人犯罪的热力。他远记得她的丈夫曾经叫过她的名字。
  也叫她:“青青!”
  究竟是“青青”?
  还是“亲亲!”
  想到那迟钝臃肿的老人,压在她年轻的躯体上,不停的叫着她“亲亲”时的样子,谢晓峰竟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回过头,正在用那双大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谢晓峰已不是个小孩子,并没有逃避她的目光。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通常都不会掩饰自己对一个女人的欲望。
  他只淡淡的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里去的时候,最好穿上件比较厚的衣裳。”
  她没有笑,也没有脸红。
  她的目光往下移动,停留在他身上某一点已起了变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个好人。”
  谢晓峰只有苦笑:“我本来就不是。”
  青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换件比较厚的衣裳,你只想要我把这身衣裳也脱光。”
  她实在是个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说的话却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认。
  青青道:“你心里虽然这么样想,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因为我是别人的老婆。”
  谢晓峰道:“难道你不是?”
  青青道:“我是不是别人的老婆都一样。”
  谢晓峰道:“一样?”
  青青道:“我本来就是为了要勾引你来的。”
  谢晓峰怔住。
  青青道:“因为你不是好人,长得却不错,因为你看起来不像穷光蛋,我却很需要赚点钱花,我只会用这种法子赚钱,我不勾引你勾引谁?”
  谢晓峰想笑,却笑不出。他以前也曾听过女人说这种话,却末想到一个女人会用这种态度说这种话。她的态度严肃而认真,就像是一个诚实的商人,正在做一样诚实的生意。
  青青道:“我的丈夫也知道这一点,这地方嫌的钱,连他一个人都养不活,他只有让我用这种法子来赚钱,甚至连那两个小伙计的工钱,都是我用这种法子付给他们的。”
  别的女人用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来,一定会让人觉得很恶心。
  可是这个女人不同。
  因为她天生就是这么样一个女人,好像天生就应该做这种事的。
  这就好像猪肉,不管用什么法子炖煮都是猪肉,都一样可以让肚子饿的人看了流口水。
  谢晓峰终于笑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这交易已成。
  青青忽然走过去,用温热丰满的躯体顶住了他,腰肢轻轻扭动摩擦。可是谢晓峰伸出手时,她却又轻巧的躲开了。
  现在她只不过让他看看样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来,开着你的房门,吹灭你的灯。”
  夜。谢晓峰吹灭了灯火。
  他身上彷佛还带着她那种廉价脂粉的香气,他心里却连一点犯罪的感觉都没有。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何况,这本来就是种古老而诚实的交易,一这个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份江湖人都认为在决战的前夕,绝不能接近女色。女色总是能令人体力亏损。
  谢晓峰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认为那绝不是亏损,而是调合。
  酒,本来是不能渗水的,可是陈年的女贞,却一定要先渗点水,才能勾起酒香。他的情况也一样。这一战很可能已是他最后一战。
  这一战他遇见的对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强的一个。在决战之前,他一定要让自己完全松弛。
  只有女人才能让他完全松弛。
  他是谢晓峰。
  谢晓峰是绝不能败的!
  所以只要是为了争取胜利,别的事他都不能顾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关着的。窗纸厚而粗糙,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月已将圆了,屋子里却很里暗,谢晓峰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黑暗里。他在等。他并没有等多门开了,月光随着照进来,一个穿着宽袍的苗条人影在月光中一闪,门立刻又被关起,人影也被里暗吞没。
  谢晓峰没有开口,她也没有。
  夜很静,她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彷佛是提着鞋,赤着脚走来的。但是谢晓峰却可以感觉到她已渐渐走近了床头,感觉到那件宽袍正从她光滑的胴体上滑落。
  宽袍下面一定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那种会让人增加麻烦的女孩子,她也不喜欢麻烦自己。
  她的胴体温热。柔软。纤细却又丰满。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一言语在此时已是多余的,他们用一种由来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热情远比他想像中强烈。他喜欢这种热情,虽然他已发现她并不是那个叫“青青”的女人!她是谁呢?她不是那个女人,但她却确实是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谁呢?
  床铺总是会发出些恼人的声音,他们就转移到地上去。
  无声的地板,又冷又硬。
  他得到的远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远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静止时,他又轻轻的叹了口气。
  “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来,声音里带着种奇特的讥诮之意,也不如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是我。”
  她说:“我知道你本来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是我的。”
  月已将圆。她推了床边的小窗,漆黑的头发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在月光下看来,她就像是个初解风情的小女孩。
  她当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个女人,每当你紧张的时候,你都会这样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要我。”
  她轻轻叹息:“除了我之外,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可是你一定会拒绝我。”
  “所以你才会这么样做?”
  “只有用这种法子,我才能让你要我。”
  “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还是喜欢你。”
  她回过头,直视着谢晓峰,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温柔。
  她说的是真话,他也相信。他们之间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爱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为她就是慕容秋荻,但却并不是秋风中的荻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温谷中的罂粟,冬日中的玟瑰,倔强。有毒,而且多刺!
  蜂针一样的刺。
  谢境峰道:“你看得出我很紧张?”

第四十四章 夺命之剑

  慕容秋荻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谢晓峰道:“你也有想不到的事?”
  慕容秋荻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谢晓峰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谢晓峰道:“我怕什么?”
  慕容秋荻道:“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谢家的三少爷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着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谢晓峰的腿上,然后才接着道:“可是这世上龙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谢晓峰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
  慕容秋荻道:“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谢晓峰,他是燕十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她叹了囗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谢晓峰道:“你?”
  慕容秋荻道:“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
  谢晓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慕容秋荻道:“他叫段十三,他有十三把刀,却是救命的刀。”
  谢晓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因为燕十三要杀他,只要燕十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
  谢晓峰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担子:“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慕容秋荻道:“放什么心?”
  谢晓峰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燕十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慕容秋荻道:“可是他偏偏又救了你的命,你怎么能让他死在你的剑下。”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着他胸膛:“我知道燕十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谢晓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慕容秋荻柔声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谢晓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慕容秋荻道:“你在想什么?”
  谢晓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去。”
  慕容秋荻道:“你不睡在这里?”
  谢晓峰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慕容秋荻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慕容秋荻本来绝不会留他的。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谢晓峰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才轻轻的说道:“你应该记得我们还有个儿子。”
  谢晓峰当然记得。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可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也来了。”
  慕容秋荻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谢晓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然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她盯着谢晓峰:“难道现在你已有勇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谢晓峰放松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只要能击败燕十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你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谢晓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慕容秋荻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谢晓峰道:“难道你已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谢晓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燕十三之后才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若不胜,就只有死。”
  谢晓峰不能否认。只有战死的谢晓峰,没有战败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谢晓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付十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谢晓峰沉默。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慕容秋荻彷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夺命十三剑?”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四剑。”
  慕容秋荻道:“那里还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说他的夺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这第十四剑,也末必能胜你。”
  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末必能胜我。”
  慕容秋荻又高兴了起来:“我想你说不定已有了破他这一剑的方法。”
  谢晓峰没有回答。他又想起了那闪电一击。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被这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这是那天他对铁开诚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他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燕十三的第十四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就是灵机。
  诗人们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只不过这种灵机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机出现!
  看到谢晓峰脸上的神色,慕容秋荻显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十四剑的方法。”
  她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谢晓峰道:“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慕容秋荻道:“还可惜什么?”
  谢晓峰道:“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谢晓峰道:“绝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么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第十五剑。”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又有第十五剑?”
  谢晓峰道:“他这套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五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慕容秋荻道:“像是什么?”
  谢晓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已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着道:“前面的十三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也一样,若没有第十五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剑又怎么样。”
  谢晓峰道:“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慕容秋荻道:“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谢晓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他的脸也已因兴奋而发光。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只要剑还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慕容秋荻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
  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关心一件事:“现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创出了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回答。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是同样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
  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老人。
  老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老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的削着这根木棍。
  他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是不是想削成一柄剑?
  刀锋极快,他的刀极稳定。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衰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老人轻抚着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舆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他握住剑柄,慢慢的站起来。
  剑尖垂落着,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名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这种光芒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闪闪发光的人。
  河水流动,轻舟在水上漂汤。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着手里的剑锋,轻瓢瓢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黯淡而笨拙。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也彷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一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尘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十三剑。剑法本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十三剑刺出后,河水上却彷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里彷佛有了杀气。
  第十三剑刺出后,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
  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但是这一剑却像是道子昼龙点的晴,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珂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岛云密布。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列日,其红如血的夕阳。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完全枯竭。他的力也已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绝对静止。就连一直在小河上不停摇汤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就连船下的流水,都彷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这才是“夺命十三剑”真正的精粹!这才是真正夺命的一剑!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五剑!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

第四十五章 相逢对手

  河水又复流动,轻舟又复漂荡。他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满身大汗如雨,已湿透了衣裳。
  他脸上带着奇怪之极的表情,也不如是惊?是喜?还是恐惧!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并不是他创出来的。
  根本没有人能创出这一剑,没有人能了解这一剑的变化的出现,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预测。这种变化的力量,也没有人能控制。
  大地一片黑暗。他木立在黑暗中,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怕得发抖。
  他为什么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连自己都已无法控制这一剑?
  河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人叹息着道:“鬼为什么还没有哭?神为什么还没有流泪?”
  河水上又出现了一条船,看来就像是烟雨湖上的昼舫。船上灯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壶酒。一张琴。一卷书,灯下还有块乌石。
  磨剑石!
  一个人站在船头,看着这老人,看着这老人手里的断剑。他眼睛里也带躇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恐惧。老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你还认不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
  --翠云峰,绿水湖上的画舫,画舫上有去无归的渡人。
  这些都是老人永远忘不了的。就在这条昼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剑,也沉下了他的英雄岁月。就是这个人,曾经叹息过他的愚蠢,也曾经佩服他的智慧。他那么样做,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谢掌柜。”
  “燕十三。”
  他们互相凝视,黯然叹息:“想不到我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日。”
  谢掌柜的叹息声更重:“仓颉造字,鬼神夜泣,你创出了这一剑,鬼神也同样应该哭泣流泪。”老人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剑的确已泄了天机,却失了天心。天心唯仁。这一剑既已创出,从此以后,就不如要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剑之下。
  老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剑并不是我创出来的!”
  谢掌柜道:“不是?”
  老人摇头,道:“我创出了夺命十三剑,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变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满意,因为我知道它一定远有另一种变化。”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在找。”
  老人道:“不错,我一直在找,因为我知道只有将这种变化找出来,才能战胜谢晓峰。”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没有找到?”
  老人道:“我费尽了心血都找不到,谢晓峰却已死了。”
  神剑山庄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老人黯然道:“谢晓峰一死,天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我又何必再去寻找!”
  他长长叹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剑,埋名,同时也将寻找这最后一种变化的念头,沉入了湖底,从那天之后,我连想都没有再想过。”
  谢掌柜沉思着,缓缓道:“也许就因为你从此没有再想过,所以才会找到。”
  这一剑本就是剑法中的“神”。“神”是看不见,也找不到的,他要来的时候,就忽然来了。可是你本身一定先达到“无人、无我、无忘”的境界,他才会来。这道理也正如禅宗的“顿悟”一样。
  谢掌柜又道:“现在你当然也已知道三少爷并没有死。”
  老人点头。
  谢掌柜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击败他?”
  老人凝视着手里的断剑,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剑。”
  谢掌柜道:“你是不是还想找回你的剑?”
  老人道:“我还能找得到?”
  谢掌柜道:“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老人道:“到那里去找?”
  谢掌柜道:“就在这里。”
  船舷边的刻痕仍在。
  谢掌柜道:“你应该记得,这是你亲手用你自己的剑刻出来的。”
  当时的名剑已消沉,人呢?如今人已在这里。
  有些人也正如百炼精钢打成的利器一样,纵然消沉,却仍存在。
  老人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可惜这里已不是我当年的沉剑之处。”
  谢掌柜道:“刻舟求剑,本就是愚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老人道:“不错。”
  谢掌柜道:“你却并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剑,本不是为了想再来寻剑。”
  老人承认:“我不是。”
  谢掌柜道:“你那样做,本就是无意的,无意中就有天机。”
  他慢慢的接着道:“你既然能在无意中找到你剑法中的精粹,为什么不能在无意中找回你的剑?”
  老人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看到了他的剑。漆黑的湖水中,已经有柄剑慢慢的浮了起来,已经能看见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
  剑当然不会自己浮起来,也不会自己来寻找它昔年的主人。剑的本身并没有灵性。如果剑有灵,只不过因为握剑的人。这柄剑能够浮起来,也只不过因为是谢掌柜将它提起来的。
  老人并没有吃惊。他已经看见了系在剑锷上的线,也已看见这根线的另一端就在谢掌柜的手里。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就因为每件事都有这么样一根线,而人们却看不见而已。
  在经过许多次痛苦的经验之后,老人总会已渐渐明自了这道理。
  谢掌柜却还是在解释:“那一天你走了之后,我就已替你捞起了这柄剑,而且一直在为你保存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掌柜道:“因为我知道你和三少爷迟早还会有相见的一日。”
  老人忽然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命运。”
  谢掌柜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总算己找回了你的剑。”
  剑已在他手里,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依然在发着光。
  谢掌值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击败他的把握?”
  燕十三没有回答。现在它的剑已回到他手里,还是和以前同样锋利。
  他凭着这柄剑,纵横天下,战无不胜,他一向无情,也无惧。何况,现在他已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将天下无敌。可是他心里却反而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他自己说不出,别人却能看得出。
  甚至连谢掌柜都已看了出来,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燕十三道:“夺命十三剑本来就像是我养的一条毒蛇,虽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却可以控制它,可是现在……”
  谢掌柜道:“现在怎么样?”
  燕十三道:“现在这条毒蛇,已变成了青龙,已经有了它自己的神通变化。”
  谢掌柜道:“现在难道连你都已无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恐惧。
  谢掌柜彷佛已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同时凝视着远方,眼睛里同样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燕十三才问道:“你特地为我送剑来,是不是希望我能击败他?”
  谢掌柜居然承认:“是。”
  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谢掌柜道:“我是。”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击败他?”
  谢掌柜道:“因为他从未败过。”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败?”
  谢掌柜道:“因为败过一次后,他才会知道自己并不是神,并不是绝对不能败的,他一定要受到过这么样一次教训后,才能算真正长成。”
  燕十三道:“你错了。”
  谢掌柜道:“错在那里?”
  燕十三道:“这道理并没有错,只不过用在他身上就错了。”
  谢掌柜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他并不是别人,因为它是谢晓峰,谢晓峰只能死,不能败!”
  谢掌柜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样。”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轻舟,轻舟已汤开。
  谢掌柜默默的站在船头,目送着轻舟远去,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燃烧才有光,那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那种人才是聪明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还没有到黄昏,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燃烧了起来。
  慕容秋荻远远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现在才走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它是过来就要杀了你,你也一样会觉得很好看。
  “一个女人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让别人看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了这句话,只要她觉得有道理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问:“就是今天?”
  谢晓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荻道:“就是现在。”
  谢晓峰道:“就是现在。”
  他要等人,现在已随时都会来。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手里至少应该有把剑。”
  谢晓峰道:“我没有剑。”
  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已有剑,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剑?”
  谢晓峰道:“学剑的人,心中必当有剑。”
  若是心中无剑,又怎么能学剑?
  谢晓峰道:“只可惜心中的剑,是绝对杀不了燕十三。”
  慕容秋荻道:“那末你为什么不去找把剑?”
  谢晓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送来的。”
  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么样的剑?”
  慕容秋荻又道:“不能够随便。”
  谢晓峰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剑也和人一样,也有很多种,每把剑的形式、份量、长短、宽窄,都不会绝对相同,每把剑都有它的特性。”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一个人要选择一把剑,就好像是在选择一个朋友,绝不能马虎,更不能随便。”
  谢晓峰当然也明白这道理。高手相争,连一点都不能差错,他们用的剑,往往就是决定他们胜负的因素。
  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那柄剑。”
  谢晓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妖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替你拿来了。”
  她真的已经替他拿来了。乌黑陈旧的剑销,形式古雅的剑铐,甚至连剑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时常摩擦而发的光黑绸子,都是谢晓峰永远忘不了的。
  对他来说,这柄剑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过生死患难,却又远离了他的朋友。虽然他永远难以忘怀,却从未想到他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客栈里那个年轻的伙计,轻轻的将这把剑放在一块青石上,轨悄悄的走了。
  谢晓峰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剑鞠。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这柄剑,就会立刻恢复稳定。他紧紧握住了这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
  慕容秋荻道:“你用不着问我这柄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心乱。”
  谢晓峰没有问。
  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也会心乱,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一定会在客栈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谢晓峰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却忍不住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在这一瞬间,他对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依恋,几乎忍不住要将她叫回来。但他没有这么样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就像是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
  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燕十三。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天地间本就充满了杀气。
  何况天地间又有了这么样两个人!
  满山红叶中,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它们象征的意思,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数剑客一样,燕十三也喜欢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时,从来都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现在他又恢复了这种装束,甚至连他的脸都用一块黑巾蒙住。他不愿让谢晓峰认出他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他不愿让谢晓峰出手时有任何顾忌。
  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决一死战。
  只要这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亍死又何妨?
  现在他确信谢晓峰绝对看不出这身子像标枪般笔挺的黑衣剑客,就是腰弩得像虾米一样的衰弱老人。
  可是谢晓峰认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强的对手燕十三!
  因为他的手里握着剑,漆黑的剑鞘上,镶着十三粒晶莹的明珠。这柄剑虽然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却久已名传天下。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这柄剑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谢晓峰一转过身,目光立刻被这柄剑吸引,就像是尖针遇到了磁铁。
  他当然也知道这柄剑就是燕十三的标志。
  燕十三忽然道:“我认得你。”
  谢晓峰道:“你见过我?”
  燕十三道:“没有。”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可是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道:“因为你认得这柄剑?”
  燕十三道:“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它若在别人手里,也只不过是柄凡铁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次我见到这柄剑时,它彷佛也已经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现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杀气。”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们总算见面了。”
  燕十三道:“你应该想得到的。”
  谢晓峰道:“哦?”
  燕十三道:“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谢晓峰道:“我们相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必定有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紧握着他的剑:“燕十三能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等这一天,若不能与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么你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几时让别人看过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谢哓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谢晓峰闭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第四十六章 大惑不解

  谢晓峰道:“所以……”
  燕十三道:“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燕十三,也已足够了。”
  谢晓峰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剑,就已足够了。”
  他看见过“夺命十三剑”。对这套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和变化,他几乎都已完全了解。但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们这一战的胜负。因为这套剑法在铁开诚手里使出来,无论气势、力量、和适度,都一定不会用完全。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燕十三手里使出来的夺命十三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如果夺命十三剑已经有了第十五种变化,第十五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化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
  他不愿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现在我们手里都有剑,随时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一定不会轻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谢晓峰道:“因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机会。”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等?”
  谢晓峰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认。
  谢晓峰道:“所以我们一定会等很久,说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时,才会有这种机会出现,我相信我们一定都很沉得住气。”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像两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么样?”
  谢晓峰道:“我们至少可以到处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的眼睛里闪出了笑意:“天气这么好,风景这么美,我们在临死之前,至少也该先享受一下人生。”
  于是他们开始走动,两个人的第一步,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他们谁也不愿占对方的便宜。因为他们这一战,争的并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要对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所以他们不愿欺骗对方,更不愿欺骗自己。
  枫叶更红,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采,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些,快乐就会多些。
  枫林中已有落叶,他们踏着落叶,慢慢的往前走,脚步声“沙沙”的响。他们的脚步越走越大,脚步声却越来越轻,因为他们的精神和体能,都能渐渐到达巅峰。
  等到他们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他们就会出手。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会先出手。
  他们都不想再等机会,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院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因为他们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枫叶碎了血雨般落下来。
  可是他们看不见。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已不存在。
  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坚实的枫树,被他们的剑锋轻轻一划,就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茂密的枫林,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片平地,他们的剑要到那里,就到那里。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枫树一棵棵倒下,满天血雨缤纷。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燕十三盯着自己手里的剑锋,眼睛彷佛有火焰在燃烧,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结。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现在他的剑已经死了。谢晓峰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剑尖。
  他的剑若是条毒蛇,谢晓峰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的钉死。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
  可是就在这时侯,本来已经被钉死了的剑,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谢晓峰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燕十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谢晓峰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事。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谢晓峰,却杀死了自己!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
  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谢晓峰还没有走。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能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死的本来应该是谢晓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世怨恨,只有幸福平静。他并没有疯。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谢晓峰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谢晓峰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这个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药炉边那个衰老的人,就是救过他命的人。
  这个人救他的命,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若不能与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并没有忘记简传学的死,也没有忘记简传学说的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树林缺的枝煦照进来,恰好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彷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谢晓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着头,发衣衫都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疲倦和悲伤。
  谢晓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燕十三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见他一面。”
  谢晓峰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从末忘记铁开诚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那里来,要往那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谢晓峰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燕十三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唯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谢晓峰道:“不错,那就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铁开诚道:“你也不能?”
  谢晓峰:“我也不能。”
  铁开诚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你。”
  谢晓峰道:“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间,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
  铁开诚又问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他知道铁开诚不懂,又接着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铁开诚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谢晓峰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铁开诚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铁开诚更不懂。
  谢晓峰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铁开诚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
  谢晓峰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
  谢晓峰道:“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铁开诚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谢晓峰黯然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着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已同时消失。
  谢晓峰看着他的尸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铁开诚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谢晓峰道:“是的。”
  他目中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情。
  铁开诚脱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蒙住了燕十三的尸身,心里在问:“如果死人也有知觉,他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着,死的是谢晓峰。”
  他不能答覆。
  他轻轻扳开燕十三握剑的手,将这柄剑收回那个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鞘里。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剑仍在。
  人呢?
  旭日东升,阳光满天。
  谢晓峰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走回了那无名的客栈。
  昨天他沿着这条小径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铁开诚在后面跟着他走,脚步也跟他同样沉重缓慢。
  看看他的背影,铁开诚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现在他还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好像变了很多?
  客栈的女主人却没有变。
  她那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里,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还是疑疑的坐在柜台后,疑疑的看着外面的道路,彷佛还是在期待着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骑白马的王子,却看见了谢晓峰,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暧昧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她好像想不到谢晓峰还会回来,可是他既然回来了,她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早已习惯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一切。谢晓峰对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经忘了前天晚上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后面还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谢晓峰道:“我知道。”
  慕容秋荻本来就应该还在等他,远有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们人在那里?”
  青青懒洋洋的站起来,道:“我带你去。”
  她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又薄又软的衣裳。她在前面走的时候,腰下面每个部份谢晓峰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厅,走进后面的院子,她忽然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铁开诚。铁开诚很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装得一点都不好。
  青青道:“这里没有人等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没有叫你跟着来。”
  铁开诚道:“你没有。”
  青青道:“那末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等?”
  铁开诚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对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神。
  青青眼睛里却又露出那种暧昧的笑意,看着谢晓峰道:“前天晚上,我本来准备去找你的。”
  谢晓峰道:“哦?”
  青青轻抚着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连脚都洗过了。”
  她洗的当然不仅是她的脚,她的手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明显。
  谢晓峰故意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青青道:“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给我的钱,一定比你给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个肯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显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欢,今天晚上我还是可以……”
  谢晓峰道:“我若不喜欢呢?”
  青青道:“那么我就去找你那个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会喜欢的。”
  谢晓峰笑了,苦笑。
  这个女人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她也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过得好些。如果只从这方面来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问:“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谢晓峰道:“你应该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每个人都应该有找寻较好的生活的权力。
  也许她用的方法错了,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此较正确的法子。
  根本就没有人给她过这种机会。
  “等你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就是谢晓峰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经走了,走出了很远,忽然又回头,盯着谢晓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要脸的女人?”
  谢晓峰道:“我不会。”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
  谢晓峰却已笑不出。他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虽然生活在火坑里,却还是可以笑得像个婴儿。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可悲。他只恨世人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些比较好的机会,就已经治了她们的罪。
  黑暗而潮湿的屋子,现在居然也有阳光照了进来。
  无论多黑暗的地方,迟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一个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面对着阳光,盘膝坐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窖的木板床上。阳光很刺眼,他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却连动都没动。

第四十七章 淡泊名利

  他是个瞎子。
  一个女人,背对着门,躺在床上,彷佛已睡着了,睡得很沉。
  慕容秋荻并不在这屋子里,小弟也不在。
  这个可怜的瞎子,和这个贪睡的女人,难道就是在这里等谢晓峰的?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
  他已经走进来,正想退出去,瞎子却唤住了他。
  就像是大多数瞎子一样,这个瞎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很灵。
  他忽然问:“来的是不是谢家的三少爷!”
  谢晓峰很惊讶,他想不到这瞎子怎么会知道来的他。
  瞎子憔悴枯铲的脸上,又露出种奇异之极的表情又问了句奇怪的话。
  “三少爷难道不认得我了。”
  谢晓峰道:“我怎么会认得你?”
  瞎子道:“你若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的。”
  谢晓峰忍不住停下来,很仔细看了他很久,忽然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的确认得这个人。
  这个可怜的瞎子,赫然竟是竹叶青,那个眼睛比毒蛇还锐利的竹叶青!竹叶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认得我的,你也应该想得到我的眼睛怎么会瞎!”
  他的笑容也令人看来从心里发冷“可是她总算大慈大悲,居然还留下了我这条命,居然还替我娶了个老婆。”
  谢晓峰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什么人,却猜不透慕容秋荻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更猜不透她为什么还要替他娶个老婆。
  竹叶青忽又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替我娶的这个老婆,倒真是个好老婆,就算我再割下一双耳朵来换,我也愿意。”
  他本来充满怨毒的声音,居然真的变得很温柔,伸出一只手,摇醒了那个困睡的女人,道:“有客人来了,你总该替客人倒碗茶。”
  女人顺从的坐起来,低着头下床,用破旧的茶碗,倒了碗冷茶过来。
  谢晓峰刚接过这碗茶,手里的茶杯就几乎掉了下去。
  他的手忽然发冷,全身都在发冷,比认出竹叶青时更冷。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的脸。竹叶青这个顺从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个被他害惨了的娃娃。
  谢晓峰没有叫出来,只因为娃娃在求他,用一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也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他从来不忍拒绝这个可怜女孩的要求。
  竹叶青忽然又问道:“找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谢晓峰勉强控制自己的声音,道:“是的。”
  竹叶青又笑得连那张枯铲憔悴的脸上都发出了光,柔声道:“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这么样一个好心的女人,绝不会长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
  如果他知道他这个温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惨了的女人,他会怎么办?谢晓峰不愿再想下去,大声的问:“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叶青点点头,声音又变得冰冷:“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走了,不管你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她以后都不想再见你。”
  这当然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来,只不过要谢晓峰看看他已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竹叶青忽然又道:“她本来要小弟也留下来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说他要到泰山去。”
  谢晓峰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竹叶青的回答简单而锐利:“去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讥诮:“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已去碰一碰运气,闯自己的天下。”
  谢晓峰没有再说什么。该说的话,好像都已说尽了,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会跟着他出来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这就是娃娃的解释:“慕容秋荻逼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本来决心要死的。”
  “我答应嫁给他,只因为我要找机会杀了他,替我们一家人报仇。”
  “可是后来我却没法子下手了。”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害了我们一家人的竹叶青,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两条腿上的筋也被挑断。”
  “有一次我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杀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时候,他却忽然从睡梦中哭醒,痛哭着告诉我,他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没法子再恨他。”
  “虽然我时时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仇恨,只有怜悯和同情。”
  “他常常流着泪求我不要离开他,如果没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我也一样离不开他了。”
  “因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看不起我,更不会抛弃我在乘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我。”
  “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许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谢晓峰能说什么,他只说了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他说:“恭喜你。”

  冷月。
  新坟。
  “燕十三之墓”。
  用花冈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因为无论用多少字,都无法刻划他充满悲伤和传奇的一生。这位绝代的剑客,已长埋于比。他曾经到达过从来没有别人到达过剑术巅峰,现在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埋入了黄土。
  秋风瑟瑟。谢晓峰的心情也同样萧瑟。铁开诚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无憾?”
  谢晓峰道:“是的。”
  铁开诚道:“你真的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你身上复活?”
  谢晓峰道:“绝不会。”
  铁开诚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他剑法中所有的变化,也已经看到了他最后那一剑。”
  谢晓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是我。”
  铁开诚道:“一定是你。”
  谢晓峰道:“但是我已经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没有回答,却从袖中伸出了一双手。他的两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断。
  没有拇指,绝不能握剑。对一个像谢晓峰这样的人来说,不能握剑,还不如死。
  铁开诚的脸色变了。
  谢晓峰却在微笑,道:“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宁死也不会做。”
  他笑得并不勉强:“可是我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静,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铁开诚沉默了很久,彷佛还在咀嚼他这几句话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问:“难道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平和安详:“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若不平静,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当然有资格这么样说,因为他确实有过一般痛苦的经验,也不知接受过多少次惨痛的经验后,才挣开了心灵的枷锁,得到解脱。
  看到他脸上的平静之色,铁开诚终于也长长吐出口气,展颜道:“现在你准备到那里去?”
  谢晓峰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已经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剑客谢三少爷了,我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么样折磨自己。”
  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又问铁开诚:“你呢?你想到那里去?”
  铁开诚沉吟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谢晓峰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这时清澈的阳光,正照着他们面前的锦绣大地。
  这是个单纯而简朴的小镇,却是到泰山去的必经之路。他们虽然说是随便看看,随便走走,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有时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风筝一样,不管风筝已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却还是有根线在连系着。
  只不过这条线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剑上的线一样,别人通常都看不见而已。
  这小镇上当然也有个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栈。这客栈里当然也贾酒。
  铁开诚道:“你有没有见过不卖酒的客栈?”
  谢晓峰道:“没有。”
  他微笑:“客栈里不卖酒,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一样。不但是跟别人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的是这客栈里不但卖酒,好像还卖药。
  随风吹来的阵阵药香,比酒香还浓。
  铁开诚道:“你见过卖药的客栈没有?”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小客栈里也卖药,只不过前两天有位客人在这里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为他煎药。”
  铁开诚道:“他得的是急病?”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陪笑解释:“可是他那种病绝不会过给别人的,两位客官只管在这里放心住下去。”
  但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会传染给别人的。
  久经风尘的江湖人,大多都有这种常识。铁开诚皱了皱眉,站起来踱到后面的窗口,就看见小院里屋活下,有个年轻人正在用扇子扇着药炉。替朋友煮药的时候,身上通常都不会带着兵刃。这个人却佩着剑,而且还用另一只手紧握着剑柄,好像随时都在防御着别人暗算突袭。铁开诚看了半天,忽然唤道:“小赵。”
  这个人一下子就跳起来,剑已离鞘,等到看清楚铁开诚时,才松了口气,陪笑道:“原来是总镖头。”
  铁开诚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药煎好,也来跟我们喝两杯如何?”
  小赵叫赵清,本来是红旗镖局的一个趟子手,可是从小就很上进,前些年居然投入了华山门下。那虽然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为铁开诚全力在培植他。
  铁开诚对他的邀请,他当然不会拒绝的。他很快就来了。
  两杯酒过后,铁开诚就问:“你那个生病的朋友是谁?”
  赵清道:“是我的一位师兄。”
  铁开诚道:“他得的是什么病?”赵清道:“是……是急病。”
  他本来是个很爽快的年轻人,现在说话却变得吞吞吐吐,彷佛有什么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铁开诚微笑着,看着他,虽然没有揭穿他,却比揭穿了更让他难受。他的脸开始有点红了,他从来没有在总镖头面前说谎的习惯,他想老实说出来,怎奈总镖头旁边又有个陌生人。铁开诚微笑道:“谢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赵清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那师兄的病,是被一把剑刺出来的。”
  被一把剑刺出来的病,当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痛得又快又重。铁开诚道:“病的是你那一位师兄?”
  赵清道:“是我的梅大师兄。”
  铁开诚动容道:“就是那位“神剑无影’梅长华?”
  他的确吃了一惊。
  梅长华不但是华山的长门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
  以他的剑术,怎么会“病”在别人的剑下?
  铁开诚又问道:“是谁让他病倒的。”
  赵清道:“是点苍派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年纪很轻。”
  铁开诚更吃惊。
  华山剑杀的威名,远在点苍之上,点苍门下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怎么能击败华山的首徒?
  赵清道:“我们本来是到华山去赴会的,在这里遇见他,他忽然跟我大师兄冲突起来,要跟我大师兄单打独斗,决一胜负。”
  他叹息着,接着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疯了,都认为他是在找死,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大师兄居然会败在他的剑下。”
  铁开诚道:“他们是在几招之内分出胜负的?”
  赵清脸色更尴尬,迟疑了很久,才轻轻的道:“好像不满十招。”
  一个初入门的点苍弟子,居然能在十招内击败梅长华。
  这不但令人无法思议,也是件很丢人的事,难怪赵清吞吞吐吐,不想说出来。
  何况梅长华一向骄傲自负,在江湖中难免有不少仇家,当然还要防备着别人来乘机寻仇。
  赵清又道:“可是他的剑法,并不完全是点苍的剑法,尤其是最后那一剑,不但辛辣奇诡,而且火候老到,看来至少也有十年以上苦练的功夫。”
  铁开诚道:“你想他会不会是带艺投师的。”
  赵清道:“一定是。”
  谢晓峰忽然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清道:“他年纪很轻,做事却很老练,虽然很少说话,说出来的话却都很有份量。”
  他想了想,又道:“看样子他本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会跟别人决斗的人,这次一定是为了想要在江湖中立威求名,所以才出手的。”
  谢晓峰道:“他叫什么名字!”
  赵情道:“他也姓谢,谢小荻。”
  谢小荻。
  这三个字忽然之间就已名满江湖。
  就在短短五天之内,他刺伤了梅长华,击败了秦独秀,甚至连武当后辈弟子中第一高手欧阳云鹤,也败在他的剑下。
  这个年轻人的堀起,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

  夜。
  桌上有灯有酒。
  铁开诚把酒沉吟,忽然笑道:“我猜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谢小荻是谁了。”
  谢晓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却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急着想成名,因为只有成名之后,他才能驱散压在他心上的阴影。”
  甚么是他的阴影。
  是他那太有名的父母?
  还是那段被压制已久的痛苦回忆?
  铁开诚道:“他故意找那些名家子弟的麻烦,我本来以为他是想争夺泰山之会的盟主。”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知道他的声望还不够,所以他还是将厉真真拥上了盟主的宝座。”
  “那已是前两天的事。今天的消息是,也已经娶了新任的盟主厉真真做老婆。”
  铁开诚微笑道:“现在我才知道,他远此我们想像中聪明得多。”
  厉真真当然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看得出他们的结合对彼此都有好处。
  铁开诚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慕容夫人听到他的消息时,会有什么感觉?”
  谢晓峰也不知道。
  他甚至连自己心里是甚么感觉都分不出。
  铁开诚忽又笑道:“其实我们也不必为他们担心,江湖中每一代都会有他们这种人出现的,他们在挣扎着往上爬的时候,也许会不择手段,可是等到他们成名时,就一定会好好去做。”
  因为他们都很聪明,绝不会轻易将辛苦得来的名声葬送。也许就因为江湖中永远有他们这种人存在,所以才能保持平衡。因为他们彼此间一定还会互相牵制,那种关系就好像世上不但要有虎豹狮狐,也要有老鼠蚊蚋,才能维持自然的均衡。
  谢晓峰忽然叹了口气,道:“一个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可倚靠的年轻人,要成名的确很不容易。”
  铁开诚道:“但是年轻人却应该有这样的志气,如果他是在往上爬,没有人能说他走错了路。”
  谢晓峰道:“是的。”
  就在他这么样的时候,忽然有群年轻人闯进来,大声喝问:“你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点头。
  有个年轻人立刻拔出剑,用剑尖指着他:“拔出你的剑来,跟我一分胜负。”
  谢晓峰道:“我虽然是谢晓峰,却已经不能再用剑了。”
  他让这年轻人看他的手。
  年轻人并没有被感动,他们想成名的心太切了。
  不管怎么样,谢晓峰毕竟就是谢晓峰,谁杀了谢晓峰谁就成名。
  他们忽然同时拔出剑,向谢晓峰刺了过去。
  谢晓峰虽然不能再握剑,可是他还有手。他的手轻斩他们的脉门,就像是一阵急风吹过。
  他们的剑立刻脱手。
  谢晓峰拾起剑柄,用食中两指轻轻一拗,就拗成了两段。
  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
  “走。”
  他们立刻就走了,走得比来的时侯还快。铁开诚笑了。
  他们都是年轻人,热情如火,鲁莽冲动,做事完全不顾后果。可是江湖中永远都不能缺少这种年轻人,就好像大海里永远不能没有鱼一样。
  就是这群年轻人,才能使江湖中永远都保持着新鲜的刺激,生动的色彩。
  铁开诚道:“你不怪他们?”
  谢晓峰道:“我当然不怪他们。”
  铁开诚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就一定不会再做出这种事。”
  谢晓峰道:“是的。”
  他想了又想,又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铁开诚道:“什么原因?”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虽然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他们虽然没有根,可是他们有血性,有义气。他们虽然经常活在苦难中,可是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因为他们同样也有多姿多采、丰富美好的生活。
  谢晓峰道:“有句话你千万不可忘记。”
  铁开诚道:“什么话?”
  谢晓峰道:“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
  铁开诚道:“我也有句话。”
  谢晓峰道:“什么话?”
  铁开诚道:“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剑,也还是谢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