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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猫的前生是小姐


  我在夜晚听音乐,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播放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说的是一个放荡的女子,失去了少女的小辫,又没有女人的快乐。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哎啊,米隆加。
  我想起了两个相爱的男子,他们的故事就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真是一个放荡的城市。
  我在等待男人的电话,我等待他们说,爱你啊。我不管那是一个什么男人,他说,睡去吧,好好的。我就会去睡,我从不管他是谁,即使男人每天都在变换着,即使那爱还是假的。
  我的女朋友,她也许在十年前就应该死了,可她到现在还活着。我很怕她死去,在睡梦中,我怕她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我怕极了。我很孤单。
  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我睡不着,所以我每天都要听着鼓点睡着,那些有规律的节奏,像我心跳的声音。我看着她的样子,她说过,有一天我醒来,我发现我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我看她的样子,其实,每天醒来,她都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每天,我都要路过一片夜店。那些店很类似,紫色的灯光,门面和女人的脸都模糊着,我看得见那些女人们,她们很胖,妆很浓,她们生意清淡,她们互相仇恨,她们有竞争。我穿着保守的衣裳走过去,我看她们,她们看我,各自生出一些奇怪的恨来。但是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们用身体取悦男人,我用文章取悦男人。
  张爱玲说,上等妇女,有着太多的闲空与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为浪漫的,那样的女人大约要被卖到三等窑子里去才知道其中的甘苦。我同意。

                    ——《上帝的孩子都有枪》

  新千年终于来到了,真好。不停电,不断水,商店里有东西卖,电脑还可以用。幸福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束?
  幸福说,我们不可以结束。
  幸福说,你是故意的,我知道,我不可以娶你,我就不得不选择分手,可是,看上去,却全部都是我的错,我无话可说,只因为我娶不了你,我就犯了天大的错误,什么都是你对。
  我的心在隐隐地痛,我按住心口,不让它痛。
  幸福说,你也有过想嫁人么?有过吗?一瞬间,有过?没有过?你根本就不想嫁人。我说,算了,别说了,婚姻对于我们两个人,却是一种武器,用来互相杀害。
  幸福说,如果我说,好啊,我离婚,娶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根本就不想嫁我,一天到晚放在嘴里说的,偏偏就是最虚假的。
  我努力按住心口,它越来越痛,变成了生理的痛,疼痛极了。
  我说,你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犯了大罪,不可以再犯下去了。我们结束了。可是你不要像一个坏男人那样,把答应离婚做为对付我的最后一个招数,你自己也知道,你不过又是在拖延,你根本就做不到,所以你不要再用这一招了。你真是坏得不够。
  我们的电视台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频道,电话点歌的MTV频道,二十四小时都有歌。我想起来我住在北京的时候,每天都经过一家饭馆,那家饭馆的名字就叫做二十四小时都有饭。现在我不仅可以听音乐了,我还可以看图像。真好。
  可是那个值夜班的孩子真可怜,一定会有人捉弄他,他们会在夜已经很深很深的时候还打电话进去点歌,他们故意地,不让他睡觉。
  没有一种电脑可以自己值夜班,它们都还在成长中,没有完全发育好。
  可是每个人对夜的认识都是不同的,我曾经在晚上十点半打电话给念儿,念儿的后妈接了电话,刚从梦中惊醒的沙哑声音,你是谁?你太过份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你怎么可以在半夜三更来电话??念儿后妈的话把我吓坏了,我一直都以为我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十点半,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我才知道,原来别人的日子和我过的日子是不一样的。
  也许值夜班的孩子像我,我们的生活要从凌晨一点才开始,我们都在黑暗里工作,在阳光里睡觉,我们有很多人,每一个人都这么过。那么他就不可怜了。
  我从没有拨过那个号码,我只是喜欢看别人拨号码,听别人点的歌,我很想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是电话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因为所有的人都聪明起来了。于是值夜班的孩子只能自己为自己点歌,我总是看到他点谢霆锋的歌。
  每次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笑,我会对电视机说好孩子你又点他的歌了,你真可爱。
  新新人类就是IN。新新人类就是IN。新新人类就是IN。新新人类说。
  我最喜欢看的网络新闻就是娱记和明星斗智斗勇,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提问者和被提问者,他们每天都得提很多问题和回答很多问题,如果问题和答案不惊天动地,就没有人看他们。
  他们问谢霆锋,什么是新新人类?谢霆锋说,IN。
  我得到的最IN的问题就是怎么在电话里做爱。
  问题来自一个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他往我的163信箱里发了一个手机号码,只有一个号码,单独的一个号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只要去过我的主页就会知道我的信箱,我很容易被别人找到,可是回不回复,决定在我,或者那封信的奇怪程度。
  我打了那个电话,我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很奶油地说,我想和你在电话里做爱。我说我不懂。
  他说,你要么答应和我做爱,那么现在就开始,要么就不答应,我离开,我不会浪费时间和你拐弯抹角,我要很直接的答案。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多大了?
  他说他生于1980年。
  我说好孩子,早点睡吧。然后我扔了电话。我对自己说,我应该悲伤,因为这个比我小四岁的孩子,我已经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了,他们的生活,小男孩的生活,也许他们就是这样,一夜情,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的一夜情,或者连情都没有吧,只是一夜身体与身体的关系,肉欲,性欲,与野兽果然没有什么分别。
  我悲伤了一会儿,然后睡着了,可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把我吵醒了。他说,对不起,我想问你一切有关作家和写作的问题。
  我说,你想知道?
  他说是啊,我想知道,想极了。
  我笑了一笑,说,可是我不知道。然后我想再一次扔电话,可是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孩子有我的号码,他真聪明,他把我的号码保存在他的手机上了,他可以孜孜不倦地打电话给我。
  于是我盯着我的电话看了很久,我对自己说,我真生气。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说,好吧好吧,我们不谈做爱和写作了,我们谈一谈木村拓哉吧,我们总还有一点点共同语言的吧。
  我说别跟我提,千万别提,日剧,日本人,日本小说或者日本电器,什么都别提。我以前有一个很爱我的朋友,可是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就开始感冒,然后他得以每天都打一个电话来问我感冒好了没有?我知道他很爱我,可是他越爱我就越喜欢烦我,我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是我实在也受不了了,我终于在一个暧昧的傍晚逃离了他,和他的城市。
  我想我付出的代价总是那么惨重,我经常会因为失去一个男人而失去一整座城市。甜蜜蜜也说过这种话,她在那篇令所有的人心都碎了的小说里说,我把自己打扮得很美,可是老苏没有来,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夏天的美丽。
  我逃掉以后他就悲伤地去了日本,可是他还会打电话给我,每次他来电话,我就会得一场感冒,像神话一样,我就很怕别人在电话里跟我提日本,我很怕他会突然出现。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我与念儿的约会中,每次我和念儿约会就下大雨,我们早就预订的约会,我们临时的约会,不管我们怎么约,到时候,就会下雨。
  我在第二天就收到了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寄来的一个MP3,一分钟的音乐,却花费了我五分钟的接收时间,电子邮件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逼着你接受,什么都由不得你,即使知道对方故意搞你,他们寄垃圾给你,他们寄广告给你,他们寄病毒给你,不管他们寄什么给你,你都要接受,不得不接受。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给我来电话,他说,你收到了吗?我给你寄了伯原崇的MP3音乐,那个自称世纪末最后的一个美男子。
  我说真不要脸。
  他说你是说我?还是伯原崇?
  我果真又接到了我的日本朋友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好吗?然后我就又感冒了。像神话一样。
  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问我千禧夜做了什么?
  我说我拔了电话睡觉。你干了什么?
  他说,我和一群不太熟的人跳舞,跳了一半,我们都累了,有一个女孩子说她要找一个地方睡觉,我就带她回家,然后我们做爱,然后我送她回家,我们走了一半,她说她爸爸妈妈还在家,要再过一会儿,家里就没有人了,然后我们就找了一个地方唱歌,然后我送她回家,我们又做了一次爱。
  我说,你说完了?
  他说,是啊,我说完了,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做爱。
  我说,别再这么想了,你要做一个好孩子,你和你的女孩开始谈恋爱吧。
  他好像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也许吧,昨天我们又在一块儿了,可是她来月经了,我们不得不用另一种方法做爱。
  我说,那么那个女孩子已经开始爱你了,你应该对她好一点。
  他说,可是我很烦她,她太粘我了,一天到晚找我。
  我笑了一笑,然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很礼貌地互道了晚安,然后挂电话。
  我在上床前总是会想一想甜蜜蜜和老苏的爱情,很多时候我还是不明白自己,我总是花很多时间去想别人的爱情,我好像从来都不想一想我自己的爱情。
  我想老苏并不爱她,可是我安慰她,我说一个还会说对不起的男人,心里总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他就在那一块柔软里爱你。
  甜蜜蜜说她看了我的这一句话就哭出来啦,在我被网管踢出去以后,她就抱着电脑出去找老苏了,并且把那一句话点给他看。
  可是我再也不想跟甜蜜蜜说任何一句什么话了。
  可是一个只会说谢谢你的男人,他的心里也有一块柔软吗?
  寻欢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写电子信给我,每一封都很长很长,可是他在电话里什么也不说,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说,谢谢你。
  我说谢我什么?谢我和你做爱?谢我给你爱?
  他就又叹了口气,很悲伤的声音,说,谢谢你。
  我在想,我好像开始和他谈恋爱了,在做了爱以后。或者我们的爱已经结束了,在做了爱以后。
  寻欢说他E了一篇很重要的信给我,我说我忙得连上网的时间都没有,你可不可以把你E给我的东西直接告诉我。
  寻欢说他昨天晚上又去做了一回派对动物,他跑到吧台上去和一个自称自由画家的女人聊天,她的眼睛很大,不是像猫的那种,而是像猫头鹰,他产生了与她对眼的欲望。这是我屡试不爽的招数,他说,只有一次,我败在了一个长着像猫一样可爱眼睛的女人瞳子里。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喜欢我?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啊,我喜欢你。
  我说,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开始爱我呢?他说他不可以爱我。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不爱我。我说你真聪明,听过你的电话就觉得一切都很绝望。
  然后我喝了一口水。我说,今天有一个小坏蛋打电话给我,我要他和做了爱的女孩子谈恋爱,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明白。
  寻欢笑了一笑,说,那就算了,你不用管他。你还是应该看一看我E给你的信,很多时候写的东西和说出来的是很不一样的,电邮的主题是《猫的前生是小姐》。
  小妖,你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你会那么痛苦?你的痛苦像魔鬼一般潜伏在你心灵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处。
  想到了你的眼睛,有点像猫。幼时我最喜欢与猫亲嘴,我深深地爱着它,因为我的母亲告诉过我,猫的前生是小姐。看你在我怀里的样子,看你瞳子里流出的眼泪,我想到了那只猫。
  你说你是一个歌女,所以崇拜写字的人,认为我们品味高尚,可是小妖,你错了。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所谓的文化人。一个见女孩便要交换电话,然后逐个击破,他常常与我交流心得,尽管我什么精彩的故事都没有,他会在做完爱后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是如何如何的爽。还有一位,身边美女如云,但都与他无关,也有愿意与他上床的,还没解掉扣子便一本正经地说,上我可以,但不能讲出去,好歹我也算个影视名流。但我这位朋友却一下子变得阳萎起来。
  你很女人地向安检处走去。我慢慢地踱到一边,偷偷地看你安检。本来我想拥吻你一下的,但我们都没有,很绝情的样子,这有点像我们骨子里所渗出的那种虚伪,即使在乎也会作无情状,有点像迪克牛仔歌词里的味道。
  然后我昏天黑地般睡了。睁开眼我以为自己在做一场根本没有发生的梦。打电话给你,你说,别烦我,我在睡觉。原来这世界上如我一般疲惫的并不只我一人。
  我笑了。小妖。
  其实,我很爱你。

 

 

十七、第一代网络情人

  我不谈那么高深的问题,我不会参加网络生存测试72小时,我不会竞选网络小姐,我不懂电子商务,也不经营网上书店,我不过是使用网络谈恋爱
                    ——1999年1月28日

  我明明记得我关紧了所有的水龙头,可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水,那些水把所有的东西都淹没了,还有我的鞋,它浮在水上面,只有一只了。
  我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我淌着水,把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然后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水中央发呆,我都要哭出来了。
  有人砸我的门,我开门,发现是我们管区的派出所民警,姓王,我认得他的脸,我曾经交给他一只捡来的钱包,在四年前,可是他不认得我了,
  他说他是接到110报警赶来的,然后问我是哪里来的?有没有暂住证?我给他看身份证。
  他惊奇地瞪着我。他说,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住?他环顾我的房间,他只发现了电脑和电话,还有一张床。他说,你有家,上这儿来住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可以说,家里环境不太好,我搬出来住一阵子。
  他体谅地点头,说,我也知道,你的那个情况,也有大半年了吧。
  我点头,有点紧张。
  他说,我知道,那个情况。也是,就你们家楼旁边的那家卧龙KTV嘛,天天唱到深更半夜,你也打了几次110了吧,不过我们的工作也难开展,你要说他们这是严重扰民吧,它偏偏又在居民区的外面,被小区那圈铁栏杆挡出去了,你要说他们和居民区没关系吧,谁又都知道,只离你们家楼五十米,再说,这种噪声污染问题,还不是我们公安局的事儿,你还得找环保局,或者街道办事处。
  我松了口气,说,哦,那事儿,是啊,我环保局也打过电话,可没用,他们不管,那时候我还在宣传部,就托了同事去打招呼,才提仪器上门来了,要换普通老百姓投诉,他们根本就不理你。可是环保局的人还在房里,他们居然就大开了窗,拿一支高音话筒冲我喊话,就你事儿多,人家都睡了,你凌晨两三点不睡,干什么呀你?也太张狂了吧。
  王民警大笑,说,知道知道,这些情况我都了解。
  我又说,这家KTV既然与西市路街道办事处共用一幢楼,可能也是相熟的。
  王民警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能乱说,借了街道办事处的地方开店,就和街道办事处熟啦,他们也是规规矩矩交租金的嘛,一切都照合同上办事。
  我说,总之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解决,我只能给自己的窗多加了一层玻璃。
  王民警又笑,说,你们小区那么多楼那么多人,他们都不投诉,耐着忍着,大不了捂着耳朵睡,就你有意识。
  在王民警盘问我的时候,楼下的老太太在窗口张望,张望了一会儿,就缩回去,一会儿又探头出来张望。我说阿婆什么事?您进来说吧。
  老太太有点尴尬,慢慢地走进来,说是她打的110,因为楼下大雨的时候她跑上楼来敲我的门,可是没人开门,她看到水慢慢地都溢出来,一急,就报了110。
  王民警瞪她。
  我说对不起,是厨房的水管爆破了,我刚用胶带缠上,过会儿,我会把积水都铲出去。老太太陪着笑,下楼去了。
  王民警站起来,上厨房看了看,说,胶带是没用的,管子还在漏,你得叫个管道疏通公司来,把这根水管修一修,下水道也通一通。
  我不说话,然后王民警说,我走了。
  我送他到楼梯口,听到老太太和邻居们说话,她说,那个小姑娘笨得要命,都水漫金山了,她居然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客厅当中发呆。
  王民警走了几步楼梯,又回头,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书,你应该回家,别再在这儿呆了。
  我抓着电话,我想打电话给所有的人,问他们,我应该怎么办?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会在哪儿?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发现一个人只要彻底消失几个月,那么关于他的一切,绯闻,负面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会消失,多么好。
  我的那个喜欢百合花的听众终于投资移民去了加拿大,他到了加拿大才打电话给我。他说,我直到现在才敢给你打电话,我怕我又吓着了你,其实我有你的一切资料,电话,住址,所有的一切,我都有,可是我怕我吓着了你,我只去广电中心找过你,可我还是吓着了你。现在我离你这么远,你不会再害怕了吧。你不应该对所有的人都怀有过份的戒心。
  可是我说,无论你们有多远,我仍然害怕。
  平安说过我们将会是第一代网络情人。我说,这怎么能够算是呢?我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我的那个北京书商,他就是和他的老婆在网上认识的,当年他们俩都是网痴,重伤也绝不下火线,他老婆发高烧躺在床上,还念念不忘网络,遥控指挥丈夫上网代说话。
  平安说所有在新千年之前成功的网恋,都是第一代网络情人。
  我说我们不是没成功吗?我们说好了只做朋友,即使我们开始过,我们也已经结束了。
  我已经结束了一切,我的错误的北京情人,我的错误的广州情人,我的错误的非洲男朋友,他们都结束了。我要开始我的新的恋爱了,和一个活在网络里,宁愿活在网络里的男人,他直到现在都以为我是一个歌女,可是他不歧视我。
  我真的很喜欢我的网络身份,一个歌女,从四岁开始拉小提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干过别的,没有写过诗,也没有写过小说,她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到处游荡。
  网络上有一个真正的歌女,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杜郁,鹭丝,甜蜜蜜,菩提树,平安……我们像现实中的朋友那样了解对方的真相,很少的一部分人,只有我们,才互相了解,互相熟悉。我们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得到对方的信任,成为朋友。再有新人来,他们进不来,我们也不愿意告诉他们真相。
  在网络上,隔了五个月,就像隔了五年那么,所有的人都在变化,很多老人走了,很多新人来了,很多人谈过恋爱,从此开始互相仇恨,很多人正在谈恋爱,谁也不知道将来。
  那个歌女名字叫做紫衣,我看到过她的照片,长相平平的一个女子,可是像我这么张扬。杜郁说过,紫衣是一个极度无耻的女人,她不可以没有男人。
  我说杜郁你的脾气太坏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可以互相伤害。
  可是后来,紫衣一上网就说,小妖精茹茹,我认为一个女人做成你这种样子,真是悲哀。
  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悲哀。我写作,自己养自己,就像苏青所说的,连买一根钉子也是自己的钱。
  不仅钉子,我住的房子里连下水道都是我自己通的,我自己装门锁,自己扛煤气罐,我付自己的房租,上网费,电话费,从来都没有拖欠过,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用自己的手养活了自己。
  我有房子住,我又有饭吃,我悲哀什么?
  可是我仍然很慎重地反省了一下子自己,我回答她,我说,谢谢你,紫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没有男人,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
  杜郁就在旁边说,紫衣你太过份了。
  甜蜜蜜也在旁边,说,紫衣你这个坏女人。
  我让杜郁和甜蜜蜜不要说话,我说,紫衣也很可怜,所有的女人都很可怜,很多时候我们都得互相宽容。
  可是紫衣又说,哼。杜郁,甜蜜蜜,小妖精茹茹,我们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你们也太张狂了,别以为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后来杜郁在与我谈到这种问题的时候就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紫衣只是一个小公司的小职员,业余时间在三流歌厅驻唱,有一群捧她的闲人,她就这么嚣张,我猜测她是在嫉妒我们,而且一定还有很多女人,她们都嫉妒我们。
  我说,也许我们的确太张狂了,令所有从事其他职业的女孩子们生气,可是杜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们和紫衣又不熟。
  杜郁说,网络上的人,到最后,总会互相了解。
  杜郁又说,他们只在网络上占优势,如果在现实中,我理都不会理他们,我什么身份?他们也配?说完,又说了一遍,如果在现实中,我理都不会理他们。
  我笑了一笑,我说,对,非常不配。
  杜郁又说,现在有网络文学大赛,你赶快去参加吧。
  我说我不参加。
  杜郁问我为什么,现在到处都有网络文学大赛,这么多的比赛,你不参加?我说我不是一个网络作家。我也许会写与网络有关的小说,可是我不在网络上写小说。
  所有不进入网络的作家做评委,也没有什么不好。网络写作,不能因为它是网络写作就可以享受某种特权,就如同手写与电笔写作的分别,它们果然没有什么分别。
  而所有X代或者Y代的孩子们,他们更没有什么分别了。给他们贴标签只会使他们痛苦,当他们永远都无法撕掉标签,他们的脸会笑,他们的神情会飞扬,可是他们的心很痛苦,而他们的灵魂,会哭泣。毕竟那是他们的生活,与任何人都无关。任何沉重的标签都会使我呕吐。
  所以我喜欢极了莫言说过的话,他说,网络?像梦一样。
  所有的第一代都很艰难,有很多问题和矛盾,都由第一代人来解决,而第二代,就简单多了。
  杜郁问我还记得菩提树吗?我说我记得,我永远都记得他,菩提树是一个完全生活在网络中的人,他已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网人。
  一个从早到晚都在网上的人,连睡觉的那四个小时,他的电脑都不关上的一个人,算不算一个真正的网人呢?
  只有一次,我有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见到菩提树,我写信问他,你病了?
  菩提树在几秒钟以后就回信说,我很好,令我飞舞的是我的爱琴海。
  菩提树问过很多人,什么是哈根达斯?
  他们都不告诉他,他们在暗底里取笑他。
  我不笑,我认为菩提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尽管他有一点儿钱,比国内的很多人都有钱,他在海牙和阿姆斯特丹都有自己的房子,他也有性伴侣,可是,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哈根达斯。
  哈根达斯冰淇淋最小份是三十一元人民币,如果菩提树回北京住,就可以在国际俱乐部的甜品店里买到。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会想三十一元人民币真是不够贵。
  为什么网络里的人都在谈论哈根达斯,就如同网络里人都在谈论轻舞飞扬一样,那是一个故事,与爱情有关。
  美国的冰淇淋,哈根达斯,小小一桶,也许也有人认为它太贵,毕竟只是一小桶冰淇淋,可是如果从中国运冰淇淋到美国,也会那么贵。
  即使它这么贵,我仍然不喜欢它,我只喜欢麦当劳的蛋卷冰淇淋,我这一辈子都只喜欢蛋卷冰淇淋。
  所有的人都恨菩提树,他们认为他无耻。
  因为菩提树喜欢女人,他喜欢所有的女人,他勾引每一个女人,使她们心里存着美好的希望。
  后来所有的人都识破他了,因为菩提树太喜欢夸耀自己了,他喜欢告诉所有的人,他有多么大的魅力,他会一边打电话给那个女人,一边又在公众聊天室里告诉大家,他正在勾引那个女人。
  他的爱,果然就没有一分是真的。
  男人们更恨他,男人们说,菩提树的品行中有许多是真正的男人所不齿的,不懂得义务,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而被他骗过的女人们虽然也恨他,却仍然表扬他。女人们说,菩提树有才华,内心敏感。
  可是后来,再也没有女人爱他了,新来的女人也不爱他了,他太著名了,却成为了一个悲剧。
  所以在过中秋节的时候,菩提树告诉大家他给比利时的父母买了月饼。
  却有人公然问他,你是为过去赎罪还是为将来的罪恶做预支?
  菩提树说他是赎罪。
  他们却告诉他,算了吧,你还不是为将来犯罪时心里踏实点,到时候你可以劝自己说,我已经交过罚款了。
  我和杜郁站在旁边看,杜郁很小心地说,菩提树被我们伤害了。
  他们就劝杜郁说,菩提树这家伙,说个“爱”字和说“来瓶啤酒”一样轻易,说完就忘。别理他。
  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杜郁爱他,他们短暂地相爱过,每天都通很长时间的电话。可是后来,杜郁也成为了一个大笑柄,在杜郁之前,还有很多女人,她们都成为了笑柄。
  可是,不是菩提树的错,菩提树生来如此,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改变他。
  对于杜郁,却是一个更大的悲剧,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杜郁,我不知道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问过平安,他说他也不知道。
  后来,菩提树写信给我,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杜郁,他很累,他为小妖写了一首长诗。
  不要问我沉睡之外弥漫的是什么/那些红色的棋子/或者豁嘴的星/它们不是/也不是小妖精布置下的迷香/酷似某个春夜/红色的石榴突然绽放……
  我就大笑起来了,我说,菩提树你真的很有才华,你知道对付不同的女人应该使用不同的方法,可是你丧失了爱的能力,没有人比你更无耻。
  虽然我理解你,可是我不得不也远离你,我怕我也成为一个笑柄。
  我似乎看到了菩提树忧郁的眼睛,我想菩提树真可怜,真的,没有人比他更可怜。叶叶在酒吧打电话给我,他说他看到有人在做秀。我问他,做的什么秀?
  叶叶说,有人在酒吧里写作,浓妆艳抹。
  我说,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也会去酒吧写作,有空调,有音乐,有酒。可是我现在冷得要命,我的手上长满了冻疮,而且我的左腿膝关节正往死里痛。
  叶叶说,你应该买一只取暖器,用取暖器烤你的关节。
  我说,没用的,这是老毛病了,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坐在阴湿的地板上看《西游记》,看了二十年,就患了二十年的关节炎,这一辈子都好不了啦。现在我痛得死去活来,这该死的阴天。而且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如果我买了米,我就没有取暖器,如果我买了取暖器,我就没有饭吃了。而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
  我听到了叶叶啜泣的声音,我说叶叶不要,你是一个男人,不要在酒吧里哭。
  叶叶说,我哭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说,没事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嘛,你可以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什么?
  叶叶说,我用你的书挡住所有人的目光,我把粉藏在你的书里,我在最暗的角落里吸粉,我现在不抽大麻了,我开始吸粉,我进了两次戒毒所了,花了很多钱,我戒不掉,现在我又开始吸了。
  我强装冷静地吐了一口气,我说,哪一本书?
  叶叶说,《我们干点什么吧》。

十八、心破碎的声音

             奇怪
               我们听到你在千里之外哭
                   ——2000年1月28日

  我妈打电话来。我接电话,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会回来过我的生日的,我没忘,我正在写我的网络爱情小说,最后一小段了,我要给它一个最完满的大结局。昨天我妈也打过一个电话来,让我别忘了,要回家过生日,还有,过完生日,我们全家就去澳门过春节,机票都订好了。
  我说我怕,我不敢回家,我害怕极了。
  我妈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很恐惧,我又矛盾又恐惧,我怕我回了家,吃饭的时候表现不好,我爸又赶我出去,我不敢再经历一次了,我害怕得很。
  我妈说,不会的,你爸对你多好,你爸又给你买了一只手机。
  我说,你们从来就只知道买东西给我,从小到大,你们只管我吃饱穿暖,你们看到我吃得下睡得着,你们就快乐了。可是你们从来都不想一想我的感受,你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总之,我就是怕,我就怕我爸又一次赶我出家门,再来一次,我会死的。
  我妈说,回来吧,不会的,一切都过去了,回家来吧。
  我挂完电话,有点激动,我想我得连夜写完我的小说,我希望我能够飞快地写完它,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和我爸,我们会不会再吵一次,他会不会再提知识分子和流氓无产阶级,他会不会再让我滚,滚了就永远别再回来了?我不知道。
  我的心动荡极了,我朝思暮想,希望自己能够回家,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我又害怕,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写完我的小说,
  我已经写了十个小时了,我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合上过一次眼睛,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我就会睡过去,我就再也完成不了了,我的小说。
  所以我很不耐烦地接电话,我说我马上就来,就快好了,我换件衣服就来,放心,妈,我不会穿旗袍的,不然爸见了我又生气。
  可是我妈在电话那边哭,我妈说,你爸出事了。
  我扔下了电话,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披头散发,开了门就跑出去了。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然后我又重新爬上楼,我穿上了鞋,然后上街拦出租车。
  我和很多人抢出租车,我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我管他们叫傻逼,都给我滚!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抢到了一辆出租车。
  我来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这个着过火的第一人民医院,在它着火的同时,念儿抱着她的狗站在外面看,她看到了烟雾,大火,很多人在砸玻璃,很多人在尖叫,还有很多人跑来跑去,那些坐在窗台上犹豫的人,他们全部被烧死了,而那些从楼上跳下来的人,他们全部都摔死了。还有个漂亮的怀了孕的护士小姐,她也跳下来,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念儿说,我永远都不要怀孕,我想一想,就会想到那个跳楼死的孕妇,我看到了她的腿骨,碎裂了,惨白。
  他们试图遮掩一切,他们不说话,可是他们没能遮掩得住,一切都发生了,火烧过的地方,在几百年以后,一定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可是他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若无其事。
  我很恨这个医院,可是现在我又要来了。我多么恨它。
  两年前,我递过一份辞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等待着与领导的又一轮战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答辩的资料,我深呼吸,然后微笑。
  可是有人打电话来,他们说,你不要急。我说什么?他们又说,你不要急。我说你们再说不要急我就真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是这样,你不要急啊,你妈现在在我们医院里,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爸那个时候在南京,而我妈在昨夜告诉过我,她有点不舒服,她需要去挂一瓶盐水,尽快好起来。我冷冷地说,哦,我知道了。我正在和我的领导进行着最艰巨的战争,我要辞职,他们不许我辞,他们每天每天都找我谈话,他们说,如果你辞,你就会是我们机关里第一个辞职的公务员,你会使我们很难看。
  早晨,我妈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医院里有很多很多人,医生护士们都忙疯了,于是我妈做了皮试两分钟以后,他们就给她挂水,我妈很多时候就像我这么笨,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的严重的心脏病史,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让那根针刺进了自己的身体,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妈那个时候惟一思考的问题就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我妈举着她自己的盐水瓶,站在了走廊里。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嘴唇开始发紫,她的心跳也开始减弱,我妈很轻微地喊,护士小姐,护士小姐,没有人理她。我妈就从包里掏手机给我打电话,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按号码了,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摔在地上,盐水瓶也碎了,那些使她过敏的液体流了一地。
  后来我坐在我妈的病床旁边流眼泪的时候,邻床的病人对我说,你不要哭,小姑娘,你妈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抢救她,很多时候他们在抢救前都会问一问病人的家属,你们有没有支付医疗费用的能力?可是当时只有你妈,一个人,躺在地上,已经完全昏迷了,可是他们抢救了。所以,你和你妈多么幸运啊。
  我妈坐在病床上,在我哭的时候,她安慰我,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是我再也不提辞职的事情了,因为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对说,你是病人的女儿吧,你要听话,不要惹你妈生气,不然,病人的心脏病就会发作,你懂吗?这次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如果不是我们抢救及时,你妈就……
  我瞪着他,我说,这是一起明明白白的医疗事故,我要告你们。
  于是那个医生非常迅速地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陪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没有人管我们,给我们药,也没有人赶我们走,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和我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到处找那个医生,找不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他在哪儿?于是我妈就出院了,也没有人来问我们收取病床费,就像是一个故事。
  可是它真实地发生了,在第一人民医院。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辞职那两个字,我妈的心脏病在一年以后又发作了一次,又过了一年,她没有再犯病,我就果断地辞了职,用最快的速度。
  可是我被这个医院拖延了整整两年,于是我仇恨它,我发誓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可是我现在,又得来。我比以前更恨它。
  我冲进医院,电梯怎么按也按不下来,我找楼梯,我想立即就找到楼梯,跑上去,我不管,我要找楼梯,我到处找。
  电梯门终于开了,我冲了进去。他们问我要两角钱,电梯费。
  我强装冷静地看着他们,可是我一直在发抖。
  两角钱。他们又说,还不给?马上就要到啦。
  我开始哭。他们被我吓坏了,可是他们绝不放弃,他们又说,二角钱。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给,我也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电梯门开了,我跑出电梯。走廊里有很多人,他们都看着我,我推开他们,从他们的身边跑过。我跑到走廊尽头,推开门,我看到我爸躺在床上,还在昏迷中。房间里有更多人,他们都是我爸的朋友和下属,他们每一个人都捧着硕大的鲜花和水果篮,他们把我爸的病房弄得滑稽极了,我不愿意看到这幅场面。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从那些人中间走出来,红肿着眼睛说,今天早晨的事情。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到晚上才告诉我,为什么?
  我妈一边哭,一边说,我都乱了我都乱了。
  我爸的现任的副职,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挤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小茹,是这样的,今天早晨,你爸和你妈一下楼,就有三个人从一辆车里跑出来,摁住你爸就打……他们还捅了你爸一刀,幸好你爸的手机,挡住了那一刀……他们坐上车,飞快地逃离了现场……早晨,太早了,没有人看清楚凶手的脸,也没有人看到那辆车的车牌号……我站着,连连地摇头,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又说,我们现在都在排查,你爸有什么仇家……
  我冲上去踢我面前的这个胖子,我踢他,我说你这个傻逼,你会不会说话?我爸这么好的人会有什么仇家?
  我妈拼命拉住我,她又开始哭,她说,小茹小茹,别这样。
  深夜,我和我妈,我们一起回家,我们谁也不说话,冰冷的夜,我的生日,我的二十四岁的生日,就发生了这一切。
  我妈不睡,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着,突然说,给你订了生日蛋糕,也忘了去取了。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生日蛋糕了。
  我妈又开始哭,我妈说,这和你的生日没有关系,小茹,这和你没关系。
  我说,是我的错,我做了坏事,都是我的错,这是给我的惩罚,却发生在我最爱的人身上。
  我妈无力地看着我,小茹,你是一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和你没关系,这是一场报复,是你爸以前的副职,他干的,这一切。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也应该告诉你一切,半年前,你爸因为他的一些经济问题把他调离了原岗位,从此他就怀恨在心,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外面放风,要对付你爸,绝不让你爸过好这个年,还有你,小茹,谁都知道,你是你爸惟一的孩子,你爸爱你甚于一切,他甚至也扬言要对你下手,他的风声放得有多紧!知道吗?小茹,那几天里,你爸爸的朋友们都跑过来,他们坐在小客厅里,关着门,窃窃私语,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紧张,他们谈的,就是这事儿。我说,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苦笑,就是怕你知道,我们就是怕你知道,我们惟一瞒的人,就是你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放出来的话,谁都知道,是他。
  我说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知道是他,还要装模做样地排查呢?
  我妈说,因为没有证据,扬言的话是不能做为证据的。
  我说,可是我们有很多线索,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
  我妈说,确实,这是一起最典型的雇佣伤人案件,可是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他们计划得太好了。他们的车就停在正对面的建设银行门口,当他们下了车以后,那辆车缓慢地开到西市路口,当他们动完手,就抄小区花园的近路跑到了西市路口,然后上车,逃掉了。这一切都是精心筹划了大半年才能完成的,时间,地点,一切都掐算得刚刚好。我说,妈,你没事吧。
  我妈说,我没事,他们一上来就把我推倒在楼梯上了,只管对你爸动手,我的腰撞到了楼梯扶手,我只能躺在地上打了110,可惜的是,110到的??候,他们已经跑了。太快了。
  我发现我妈的手掌都磨碎了,那些血凝固着,像干枯了的花,我还看见我妈的腰间,已经青紫了一大片,我的眼泪就滚滚地流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西市路派出所里,接管这个案子的,是王民警,我从派出所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他的职务,他是一个探长。
  我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所有的线索,我一夜没睡,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整理出来了。我说,这是熟人做的案,因为他们选择了在我的生日动手,他们了解我爸我妈什么时间下楼,他们熟悉我们家的地型,知道在哪儿动手,从哪儿逃走,他们认得我爸我妈的脸,所以一上来就动手,绝不会认错人。只有一个非常非常了解我爸的人,才能够做出这样的案子来。
  我说,这是一起买凶伤人案,因为那些凶手们非常有经验,反刑侦的经验,他们知道应该选择早晨,因为街上的人会非常少,大部分的店铺还没有开门,他们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而且,他们第一拳打的是我爸的眼睛,第二拳打的是我爸的太阳穴,第三拳打的是我爸的心口,而第四刀,就捅我爸的后腰,然后,他们很从容,并且熟练地逃走,这么专业的手段,不是职业打手又是什么?
  我说,所以,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黑社会卖凶伤人案件,性质极其严重,手段极其毒辣,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王探长皱眉,说,你倒是已经给这个案子定了性质嘛。
  我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按后果的严重程度来办案,我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会重视这个案子吗?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马上就过春节了,我们家还有过年的心情吗?
  王探长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爸好些了吧。我摇头。
  王探长说,可是现在不同以前了,可以抓他过来,关上二十四个小时,打出证据来,问得出来还好,问不出来,他就会反过来告我们。
  王探长又说,总之,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抓人过来,效果不会太好,现在我手里还有个杀人碎尸案,才十七八的小姑娘,被人杀了,连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
  我打断他,我说,我和碎尸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爸这个案子。
  王探长一脸不悦,说,你听我说,我们是一定会重视这个案子的,可是……
  我说你是在应付我,我不爱听。我站起来,走出了西市路派出所的大门,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张扬过。
  我决定自己去找证据,我一定要找到论据。
  我每一间店都问过去,我问他们有谁看到过那辆车的车牌号码?他们都很好心,他们问我,你爸怎么样了?没事吧。他们还告诉我,尽管我们没有看清楚车牌号码,可是我们看到,那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自备车,A字头的牌照。
  还有个卖水果的老太太,告诉我,那三个人都只有二十多岁,其中的一个,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茄克,染着一撮黄头发。我向她道谢。
  可是我找到的这一切,都只是线索,不是证据。
  我又重新走了一遍,那一大片店,我想我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它可能会成为一个证据。建设银行的保安,他说他看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车里,他说如果再看到那个人的话,他能够指认得出来。
  我就开始发抖,我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跑到医院去。我爸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想心事。
  我没想到我和我爸的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爸没有再骂我,让我滚,可是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小心地坐到我爸的旁边,叫,爸。
  我爸应了。我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我想止住眼泪,我拼命想止住,可是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很久。
  我爸问我,你妈呢?
  我说昨夜我妈和我一起收集整理线索,她忙了一天一夜,她太累了,睡着了,我没吵醒她,
  我爸说是啊,这事儿把你妈吓坏了。
  我说没有,妈很聪明,也很镇静,她知道打110,也知道分析案例,提供一切可能的线索。
  我爸说可是我们去不了澳门啦。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嘛。
  我说爸你还疼吗?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爸被单外面的手,冰凉,惨白的手。
  我爸笑了一笑,说,不疼了,女儿回来了就不疼啦。
  我说既然他这么嚣张地扬言,为什么不让保安部抓他起来呢?
  我爸说保安部也找他谈过,可是保安部也没有扣留一个人的权利呀,他们只可以问他话,找他谈一谈,他们只有这个权利。而且我也没想到,他还真敢。
  我爸的脸开始抽搐,我知道我爸疼,他的脸上有很多深极了的伤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我只知道,那些凶手很恶毒。
  我说别,爸您别说话了。
  我爸说没事,他心里高兴。
  我说您那么狠心赶我出去,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呢?这次他们选在我生日那天动手,可能就是以为我生日总会回家的,就可以连我一起对付了……
  我爸不笑了,说,不是,赶你出家门跟这件事情无关,是你这个孩子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我说,爸,我没饿死,我每天都有饭吃,我又刚刚写完了一个长篇。
  我爸笑起来了,那些伤口使他疼,可是我爸说他心里高兴。
  我最后告诉我爸,我说,我找到证据了,过会儿我就再去一趟派出所。
  我爸担心地看着我,我爸说,你要小心。
  我甜甜地一笑,我说,没事的,很快我们就会抓住凶手了。
  我走出医院,我有点快乐,我掏出我的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我的宝蓝色的新手机,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一切。
  我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我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从24岁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我要回家了,我要永远离开那幢租住的破房子了,我也要开始新的恋爱了,我在想,我可以和寻欢在网络里谈恋爱,我们会越来越相爱,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像革命时期的爱情,先结婚,后恋爱。
  我笑了一声,然后我按号码,它的声音很好听,是我爸给我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同时我伸手,招出租车,我想我得尽快去派出所,希望王探长不要这么早下班。我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向我开过来,我在微笑,然后我看到了那个A字,越来越大。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仍然在微笑。
  我最后看到的,只是一道宝蓝色的弧线,飞出去了。


后记

  我在医院里完成了这篇小说,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些轻度的软组织挫伤,我刚刚拿到了我的CT报告,我没事,一切都好好的。
  那是一场令我茫然的车祸,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境。
  可这一切导致了我的小说延迟到现在才出版,那辆黑色的A字开头的桑塔纳使我受到了轻微的惊吓。至今为至,我们还没有找到那辆车。
  我只知道,我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