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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最自由的花果山

他最早的名字是美猴王,后来他厌倦了花果山的生活,跑到灵台山学法,他的祖师给他起了孙悟空这个名字。从此,他开始了动荡的生活。
                   ——《从这里到那里·天尽头》

九月,我去连云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水帘洞,它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洞。
有人在读书论坛上说,《西游记》说的是一个革命同志与一群恶势力艰险的战争。他的贴子被点击了很多次,另一个人跟贴子说,《西游记》说的是一个名字叫做孙悟空的男孩子的成长,那些形形色色的妖魔其实是他心里面的欲望,他与妖魔的斗争其实就是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所以我的九月应该在山东省,可是我先去了连去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山,有一个什么样的水帘洞,会出现那么一个令我着迷的神话人物。我发现我爱上他了。
我相信《西游记》是最早的“在路上”的中国故事,那个名字叫做孙悟空的孩子,他永远都在路上。
可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我们都不想长大,如果我们永远都留在花果山就好了。
这次我想晃久一点,整整一个月,我希望我的游荡能够使自己丧失所有的记忆。我带着我的电脑,它总是在我爬山的时候最沉重,我穿着高跟鞋,我的脚还没有完全好,在我上山的时候,我的电脑和鞋都给我痛苦。
我终于爬到了水帘洞,浅浅一个小洞,据说水还是假的。我在那帘水下面坐了很久,
后来有人赶我走,他们说他们要拍照,就在我坐的地方,只有那个地方最好。
我换了一个地方,在一棵树下,我打开了电脑,可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从小就阅读的书上说,花果山乃十州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还有词赋为证。我读了几百遍了,熟烂于心。现在我终于坐在我从小就梦想的花果山,水帘洞就在旁边,可是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有人请我吃饭,当一道绿色的菜端上来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很怪异,我问他们这是什么?他们不说,他们说你吃了我们再说。我说它会流血吗?他们说它不会流血。然后我吃了,说不出来好吃,也说不出来不好吃。然后他们说这是一种虫子,在国内很难吃到,吃的时候需要摘去它的头,然后用玉制的小圆棍挤压出它的肉,这种虫太小了,一盘菜要用几十条。
他们说完,笑起来了,看我的表情。我没有表情,我说太浪费了吧,这有多贵啊。然后我就到了青岛。
我在聊天室撞到了平安。平安问我在哪儿?我说我昨天在连云港,今天到青岛了。平安说,多可惜啊,他也在连云港呆过,如果可能的话你应该去看看我战斗过的地方。
我说,平安你忘了,咱们俩正吵着架呢,我会去看你住过的地方?
平安愣了一下,然后说,是啊,上次你骂我臭小子,还让我等着,怎么后来你就再也不来了。我说我在搬家。
平安说,你有很多家当要搬吗?我说,我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电话,搬起来很容易。
平安问我,你没有书可搬吗?你什么书都没有?我说,我只有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的《西游记》,三卷本,售价五元七角五。我从小就翻它,翻得书都烂了。平安说,你连售价都记得?我说当然,我还有一个硬面本,我手抄了满满的一本子有词为证。
平安问我还去哪儿?我说我会去威海。平安说那么你应该去看看我住的楼了。我发现平安去过很多地方,和我一样,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游荡。
我找有直拨电话的房间住,这并不是太苛刻的条件,可我总是要费很多周折才能如愿,有一次我甚至说自己是一个娱记,我工作需要一部直拨电话,我要在房间里做一个重要的访谈。
我换了很多酒店,因为有的酒店问我收很贵的电话服务费,有的酒店在广告上离海很近,事实上却离海很远,还有的酒店自助餐里没有火龙果,我最喜欢吃火龙果了。我很张扬,换来换去,换得他们都认得我了,尽管所有的人都对我很礼貌,他们笑容可掬,可是他们一定也在心里盼望,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她不会再换了吧。
  就如同我买到了盗版书,当我告诉她们我很生气以后,她们平静地收回了书,可是她们再也不允许我踏进她们的书店了,当然书店店员要比酒店总台要粗俗得多,她们直截了当地就对我说,我们认得你的脸,你别想再来了。
  我痛恨盗版书,我躺在床上看盗版会越看越生气,最后生出一种刻骨的恨来,它使我忙碌极了,我习惯于一看到错别字就圈住它,划出一条线来改掉,我看盗版,我就得做这些校对的工作,我累得要命。
我用盗版的软件,每次它总是用不同的方式当机,我玩盗版的光盘游戏,玩一半它才告诉你这是一个盗版,你别想知道大结局。可是我都认命,因为我知道它们盗版。可是如果我用了正版的钱,却给我盗版的货,我就应该生气。
我很张扬,因为我暂时有很多钱,我刚刚得到了卖第一本书的钱,我要把它们都用掉。我从来不考虑我的明天会不会饿死,我曾经每天都考虑我会不会饿死,当我离开宣传部的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我已经不在乎怎么死了,饿死不会是最难看的死。
总之我不会存很多钱,我相信如果我有了钱我就会坐在钱上发呆,我会坐很久,我也不会写很多书,我相信如果我写了很多书我就会坐在我的书上发呆,再也不写了。我一直在抱怨,如果我能够坐在海边上网,那该有多好。我只找到了一个坐在海边吃饭的地方,露天的大阳台,就在海的旁边,很多青岛人都不知道那个地方,被我找到了,惟一的一家,就在栈桥附近。
我还找到了一条常州路,非常短的一条路,路两旁共种了九棵树,我整个晚上都在数那些树。我数完树就去海滩散步,我提着鞋,走在海水里,经常有水草缠住我的脚趾,我的伤口已经不太痛了,我相信海水能够疗伤。
有几个男人在游泳,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还在游泳,他们看到了我就拼命地往海的中央游,我猜测他们没有穿游泳裤,他们是即兴跳下去的,所以他们拼命往海的深处藏。我只有一天没有上网,我去看教堂了。
早晨,我找到了一个天主教堂,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坐在教堂的门口,等待有人出来卖门票,我坐在那儿,有很多人看我,后来有一个老太太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它们是怎么拼嵌出来的?老太太说今天要买门票才能进去呀,拾块钱呢,你应该在礼拜天的清晨来,和信徒们一起进去,就不用买门票了。
我说对啊,可是如果我礼拜天来的话,人就太多了,会很挤,我还得唱点什么。老太太不理我了,她很快地走开,我猜测她生气了,其实我会唱赞美诗,我最喜欢那首《平安夜歌》,每次我的朋友们生起气来,我都要求他们唱那首《平安夜歌》,他们唱完,心里就会非常平静。像神话一样。
后来从教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要参观你们的建筑。
她看了看表,说,是啊,应该上班了呀,可是人还没来,不然你就先进来看吧。我说谢谢,然后她领我走了很多小路,来到一扇门前,她打开门,让我进去了。我一个人,绕着那些椅子走了一圈,我走得太快了,很快就绕完了,于是我又走了一圈,我发现我走了两圈用的时间还是太少,我又走了第三圈,然后我出去了。我上出租车,让他带我去教堂。他说这里不就是吗?我说这里我已经看过了,还有别的教堂吗?他说他不清楚,还有一个基督教堂吧,可能在一条什么什么路。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走吧。
我们没有找到那个教堂,司机把我放在一条小路上,然后告诉我,已经很近了,只需要随便拉住人问一问,就到了。我就拉了一个人问,他说就在前面,我就往前面走去,我走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教堂,于是我又拉了一个人问,他也说就在前面,于是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拉了很多人问,他们都告诉我,就在前面,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到。
我相信我已经走了快两公里路了。
我的脚后跟开始肿,而且我的伤口已经开始流血。我都要哭出来了,我才看见了那个教堂,藏在很多树的后面,有一个很像钟楼的尖顶。
我爬上了那个尖顶,里面果真有一只钟。
我在当天晚上的聊天室里说,孙悟空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妖和仙打交道,有些妖要杀他,有些妖会帮他,所有要杀他的妖最后都被他杀了,而那些柔弱的并且长得不难看的女妖,就被仙收了去打扫庭院……
平安问我,还惦着花果山呢,有没有在花果山上的大圣山庄喝茶?
我说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座山。
平安说,那么,你现在在威海?
我说我还在青岛,因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坐船去大连?
平安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一路这么游荡,却什么都记不住,还是回去吧。
我说,我就是要什么都记不住,我要把一切都忘掉。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天没在,我已经去过你的主页了,你吓着我了。我说,什么意思?吓着你了?
  平安说,是啊,绝对吓着了我,我已经把你的主页首页做成我电脑的桌面了,你的眼神太神秘了,你笑得太神秘了,我……
我说这儿是公众聊天室,大伙儿都看着呢,别这么一丝不挂的,大不了我也夸您几句神秘什么的,好了吧。
我说完,然后下网。我恼火得很,我吓着他了,什么意思?我神秘?神秘得就像蒙娜丽莎,能把一成年男人都吓着了?
我知道平安其实是在骂我,现在的人都很记仇,不仅记仇,而且越来越恶毒。
当念儿还在西餐厅弹钢琴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份礼物,来自另一位音乐系的美女,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袋鲜奶。念儿把鲜奶带回家,她高兴地告诉我,我们晚上不需要出去买牛奶了,今天有人送我两袋鲜奶呢。
我关掉电脑,然后站起来,我把那个装着两袋鲜奶的塑料袋扔出了窗,我都哭出来了,我说念儿你这个蠢女人,别人这是骂你包二奶呢,你没知觉啊,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我永远都记得念儿的脸,她好像死了一样,很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我总是说完了话才开始后悔,我知道我才是伤害念儿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如果我不告诉她,我和她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把那两袋奶当做善意的礼物,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后悔极了。
就如同我的广州情人幸福,他总是说他的妻子比我这个情人更可怜,因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你错了,只有知晓一切真相的女人才最可怜,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不可以爱我,我知道一切,可是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有妻子,不知道你爱不爱我,如果我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我也知道,我和她,我们两个女人,其实都很可怜。我接电话,一个很北京的声音,很像很像我在电台做DJ时,我的搭档的声音,他说,我是平安。我说,平安?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平安说是甜蜜蜜给的。
  我说甜蜜蜜不会这么不谨慎,她会告诉你?
平安说,你先别生气,我动用了比较不光明的手段。
我说我不生气,我会尽量克制自己不生气的。
平安说,我知道甜蜜蜜跟你熟,所以我告诉甜蜜蜜说我也是同行,我找小妖精茹茹谈点公事。当甜蜜蜜开始犹豫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我在做网络杂志编辑之前也是做女性文学评论的,我曾经评论过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们,我说她们的忧郁很夸张,有强烈的做秀欲,她们那种人就算自杀,也得先找几个记者,现场追踪报道,她们不可能真有发自内心的绝望感,一群入世欲望如此之强的女人……一群名利狂而已……
我让平安闭嘴,然后问他,甜蜜蜜就信了?
是啊,甜蜜蜜就信了。我与她套了多少的近乎绕了多大的圈子费了多少的口舌说了多少的话啊。
我在心里对甜蜜蜜说,甜蜜蜜你这个蠢女人。然后我对平安说,你想干什么?
平安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说,你有病啊。我们说了没几句话啊,你就喜欢我?还是崇拜我啊?
平安说,我要崇拜你?我还不如崇拜池莉去,全中国知道池莉的总比知道你的多吧。
我认为平安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又说,可是池莉结婚了,我还没结婚呢。
平安就说,不管怎么样,时间能够证明一切,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好啊,我给你时间,不过,希望你永远都别打我的电话找我,我要安静很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答应。
我决定去威海,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回去收拾我的新房子,我找了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处是满意的,它们都不像家,就是房子,就是房子,我总怀疑别人的房子里有很多恐怖和邪恶的东西,它们会在深夜的时候杀死我。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弃儿,被家庭遗弃的孩子,对于我来说,被家庭遗弃,就如同被
社会遗弃一样,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么写我的回忆录——《我这做为社会弃儿的一生》。
我想一想都会觉得寒冷,我发现自己已经泪痕满面。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我住的地方,就在我爸爸妈妈的房子的附近,可是很隐秘,典型的江南民居,阁楼,木楼梯,就像我妈妈在青果巷的老家,就像我在初中时与校长对话时走过的红漆楼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跟校长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些木楼梯,它们吱吱咔咔地响。
冰冷的房间,阴湿极了,现在是夏天,我不知道我的冬天要怎么样过,我希望我可以在冬天来临之前找到一个有房子的丈夫,我可以嫁给那幢房子。
我太害怕寒冷了,我会胃疼,很多时候疼痛才是我迫切地要离开人的世界的理由,我太疼痛了。
如果我那富有的父亲知道他最钟爱的惟一的女儿,会因为小小一幢房子的困境而萌生出如此卑劣的念头,他会哭出来的,其实他是一个很柔软的男人,就像我一样,我已经泪痕满面。
他们只在白天领我看房子,他们说,白天看房子有很多好处,光线好嘛,你可以充分地看清楚房子的好和坏。当我办完一切手续以后,当我坐在房子里看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我才知道他们欺骗我。房子里没有一盏灯,我的前任房客把所有的灯泡都拧掉带走了,我猜测那是一个残酷极了的自私女人,如果我的房约期满,我会把灯泡留着,给下一个女人,我相信她和我一样可怜。
我赶紧下楼,我看不清楚楼梯,我的每一步都很危险。我在对面的小铺子里买到了蜡烛,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夜晚,将会在烛光中度过,第二天,我得去买灯泡。我终于知道,灯泡原来分为两种,一种是旋转着旋进去,一种是直着插进去的。我跑了两趟,才买对。
房子里也没有热水,墙上挂着的是一个坏了的热水器,在看房子的时候它还是好的,能够打出火焰来,水很热。当我搬进来住了,我终于知道,它只可以维持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它就会自动地熄灭了火,只有煤气,它们曼延着,悄无声息。
而且楼下的老太太跑上来告诉我,你不可以用抽水马桶,因为抽水马桶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会下雨,所以,你不可以用,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说,对不起,阿婆,我同意,我不用。
可是当我在浴池里洗拖把的时候,老太太又敲我的门,老太太说,你也不可以用浴缸,因为浴缸也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下雨。总之,卫生间里你什么都不可以用,无论你用什么,我们都会下雨。你看你看,我们楼下又下起雨啦,我刚刚洗好的衣服啊……
我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厨房的每一个地方都沾满了油垢,而且下水道有点堵。他们告诉过我,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只要找个钟点工就可以搞掂,很简单。可是当我把水倒进厨房的水池时,那些水都泼出来了,泼了我一身,我根本就想不到它会有那么堵。
我坐在地板上,我什么都没有带出来。我妈试图偷偷地给我钱,我甩开她的手,我说我不需要,我刚刚卖掉了我的书,我有钱,我有住五星级度假酒店的钱。我妈悲伤地看着我。
我想当时她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的,她的女儿将会面临怎样的窘迫,她知道,可是她说不出来。
夜深了,我靠在窗口看月亮,我不可以看太久月亮,我会看出问题来。在我看月亮的时候,有很多交通管制的拖拉机路过,它们只可以偷偷摸摸地,在夜间来,在夜间去,它们选择了我的阁楼旁边的路,它们只在夜晚最嚣张,啪啪啪啪啪啪,冒着黑烟。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一个单身女人的新生活。
  我还有一点儿不习惯,当我蹲在厨房里刷那些油垢的时候,还有很多人说我风光,他们说你多么幸福,你真年轻,你还是一个作家。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得蹲在一个破房子的旧厨房里,像一个真正的钟点工那样尽心尽责地刷油垢,我怎么刷都刷不掉,我怎么刷都刷不掉。
  我的手指开裂了,在夏天,被清洁剂和钢丝球破坏了,我打不了电脑了,也写不了小说,我一碰键盘就疼,疼极了。就像我在四岁,他们逼我拉小提琴,我的指尖都被琴弦磨平了,我很疼,我和我的手指一起颤抖,吃饭的时候连勺子都抓不住。我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起来。
  念儿和小念的到来,使我快乐起来,可是念儿的疾病,又使我彻底地绝望,我怀疑这间房子,它果真有邪恶和肮脏的东西,它没能杀掉我,可是它却使念儿生了病。
  我出门旅行,旅行可以使我忘记掉不快的事情,把一切都忘掉。
  我去了中国的最东,一个名字叫做天尽头的地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小姐你还年轻,不要去那个地方。我说为什么?他说那个地方叫天尽头,就是到了尽头的意思嘛,所有的领导去了天尽头都会下台,所以领导是从不去那个地方的嘛。
  我说我不是领导,我不过是去看风景,什么尽不尽头的?不过是字的游戏罢了。就如同我导杭州团的时候,我每次都得告诉他们,“禹二”这两个字你们不认得吧,就是风月无边的意思啊。我实在已经很厌烦了。
  平安不打电话给我,可是他每天都写两封电子长信给我。他的每一封信都写在不同的素雅信纸上,每一封信都有动画,不是作为附件发送的动画,而是做在信纸上的动画,这样的信,如果由我来做,我就没有时间再做别的事情了。所以我可以肯定,平安不过是一个闲人。我厌恶所有有闲钱上网的闲人。
  我从威海去济南。清晨,我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和数以万计的人抢出租车,后来我累了,我走了很多路,再也看不到一辆出租车,最后我和我的箱子爬上了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坐公共汽车了,现在我在济南,坐了一回公共汽车。
  我想起了我住在北京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有早起的好习惯,所以我总是起得太早,没有事情做,我就出去买一个煎饼,站在公共汽车站上,哪辆公共汽车先来我就上哪一辆,我和公共汽车,从这里,到那里。我喜欢趴在售票员的旁边,听她们说话,我惟一的娱乐,就是一边吃煎饼,一边站在公共汽车上听人说话。
  很多人对我怒目而视,他们都是上班的人,真难以置信,现在是清晨,如果我没有旅行在外,我一定还在床上,可是他们却已经醒来,刷了牙,吃了早饭,坐在公共汽车上,要去上班。
  我的行李箱霸占了很多人的空间,他们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我已经不合适在公共汽车上出现了,或者我已经不合适在白天出现了。
  我也很久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了,我每天只吃两顿,下午茶和宵夜,有时候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吃,我总是听到小念尖叫才做饭,后来小念也变得和我一样了,吃得越来越少。现在小念住在小艾那里,她会按时喂它,小艾是个好孩子,除了抽烟和穿得放荡,她没有别的不好,她会按照喂小念。
  我上网,一眼就看到了甜蜜蜜。甜蜜蜜问我怎么这么闲,总在聊天室耗着做什么?我说我不过才上来几秒钟,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写就会饿死,我怎么会整天坐在聊天室看大门呢?
  甜蜜蜜说,这倒也是,你最近紧张吗?要不要在我们杂志开个专栏,先预付稿费给你。
  我说,你也知道,我又不是职业写专栏小稿的,我想重新开始写我的小说了。甜蜜蜜说,无论如何,你得先吃饱了饭才能写小说,专栏小稿不仅可以使你吃饱,而且可以使你吃得好。
  我说,我卖了三本书,那些钱会慢慢地来,而且我吃得越来越少,连我的狗都不吃火腿肠了,只吃素。
  甜蜜蜜说她想哭,我说甜蜜蜜你哭什么呀?
  甜蜜蜜说她就是想哭,小妖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女人,你怎么就这么拧呢?
  你爸你妈那么好,你怎么就不回家呢?
  我说甜蜜蜜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是我,所以不懂,我也不想说,而且你比我笨,你怎么可以把我的电话给平安?
  甜蜜蜜说,平安不是同行吗?北京一家网络杂志的,挺好的一个孩子。
  我说,他要编网络杂志,还有空一天到晚坐在聊天室里,跟谁都说话?
  甜蜜蜜说,现在就是有这种职业,每天坐在电脑前,从早到晚,记录并分析网民们的生活,研究他们。
  我终于坐上了出租车,我请求出租车司机带我去大明湖。他说大明湖有什么好看的?我说这里不是济南吗?济南有大明湖啊?出租车司机说,是啊,济南有大明湖啊,可是大明湖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说,到了。
  我坐在车上,不下车,我说,那么,你还载我回酒店吧。
  我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济南,去泰山。我在前台结帐的时候与小姐发生了争执,她说你得按照一天的房价给付。
  我说我在你们的房间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一天的房价?
  小姐说,这是我们的制度,我们有规章制度。
  那好吧,我说,既然你们有规章制度,我就再呆一个小时吧,我的损失会少一点。
  我上网,甜蜜蜜还在那儿,她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我去了一趟大明湖。
  甜蜜蜜又问我大明湖什么样?我说大明湖里有荷花。
  甜蜜蜜就又做出了一朵硕大的电子花,送给我,然后问我,平安喜欢你吧?
  我很小心地调看了一下旁边的在线名单,没有发现平安的名字,我就说,他有病。
  甜蜜蜜就大笑起来,说,你别骂他,他不进来,但他会在旁边看着,而且像他那种老奸巨滑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名字,也许他刚刚才跟你打过招呼。
  我说,不管他了,你的咖啡IT呢?甜蜜蜜说,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就像你一天到晚在找的老天使,只出现一次,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说,以后看到好男人,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到他的电话和E-MAIL。
  甜蜜蜜说,谁在乎呀?这是一张多么庞大的网啊,这里每天都有几千几万个人来,我还在乎一个鬼鬼祟祟的小IT?
  我说,咱们可都不年轻了啊,学电脑都从娃娃们抓起,网民们也越来越低龄化,再这么泡下去,我们都要被迫改名字叫老甜蜜和老妖精了。
  甜蜜蜜说,是啊是啊,以前我出门碰到的人都比自己年长,我总是最年轻的那个,现在啊,一出去,满街都是小孩,我都不敢再提年纪那两个字了。
  我说我要去爬泰山了,不跟你说了。
  甜蜜蜜最后说了一句,你必须要穿棉袄,因为看日出的时候会非常冷。
  我果真只在济南呆了两个小时,我很快地就到了泰安,我试图坐车上中天门,可是他们不开车,他们说人都没有,我们是不会替你一个人开一辆大巴士上山的。
  你必须等,等一车的人都坐满了,再发车。他们又说。
  我说我给你们钱,发车吧。
  他们不理我,他们说我们有规章制度,人坐不满,就是不可以发车。
  我等了很久,天都暗了,还是没有人。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试图坐出租车上山,可是他们笑我,他们说,出租车不许上去,任何车都不许上去,除了我们的车,谁都不许上去。
  我说,我车票都买了呀。他们安慰我,有什么关系呢?明天还可以用嘛,你今天就住在山下吧,住山上很贵的呀,看天色,又要下雨了。
  可是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我准备从红门爬上山。
  我给自己买了一瓶矿泉水,我给那个卖水的老太太五元钱,可是她找我七元,我拿着水和钱,发了会儿呆。我叫阿婆阿婆。她不理我,我又叫,她不耐烦地回头,说,山上要四块呢,山下只要三块,我怎么贵了你的?我说,不是的,你多找我钱了。
  什么什么?老太太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抢过我的水和钱,像我一样,发了会儿呆,然后问我,刚才你给我多少钱?
  我说,你找我两块钱就够了。老太太就扔出来两块钱,同时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她使我的心情糟透了,我想如果再有人多找我钱,我一定拿着多得的钱,飞快地离开,再也不废话了。
  我绕道去红门,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那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并且开始下雨。有个老太太一路追我,要我买她的雨衣,她说你不买就会后悔。我怕我会后悔,就买了。老太太又要我再买一件,她说你不买两件你也会后悔。我不信,我甩开她,开始上山。我点担心我的电脑,它现在在一个阴暗的寄存处里,他们重手重脚地把它扔到了木架子的最高处,我不可以告诉他们应该轻一点,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担心我告诉了他们,我就会永远失去我的电脑,它现在是我惟一的财产和爱。
  我打着伞,开始爬泰山,没有一个人,雨一直下。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心跳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这座空无人烟的深山里,还有雨的声音,沙沙沙。有一对年轻夫妇追上了我,他们穿着旅游鞋,情侣装,蹦蹦跳跳地,问我要不要与他们同行?
  我微笑,我说,谢谢你们,可是不用了,我喜欢单独。
  当他们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不要看到情侣,他们一路谈情说爱,会令我生气,我生起气来就会疲劳,我疲劳了就会爬不动山。
  两个小时以后,我开始无聊,而且我不生气,疲劳也一如既往地来了,我扔掉了我的伞,雨越下越大,伞也变成了无用的累赘,我已经完全湿了,我的小伞挡不了雨水,即使它是一把大伞它也挡不了,风太大了。我扔了伞,穿上雨衣,它很薄,而且太短,可是我现在腾得出手提我的鞋了,我不担心我会再次踩到什么。
  我看到了一丛灯光,就像我的希望,我愉快地向着那丛亮光爬去,可是那些石台阶啊,它们怎么也爬不完,怎么也爬不完。
  我终于爬到了,是一个灯光下的旅游纪念品小店,店主的表情很木然,他好像非常不愿意见到我,当我问他还有多远的时候,我问了很多遍,并且用了很多种语言,他才不耐烦地说,早着呢。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夜十点,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雨仍然很大,像瀑布一样泼下来。我一个人,越来越绝望。我又扔了我的鞋,我的高跟鞋,可以谈理想,也可以放荡的鞋。
  薄雨衣已经完全破了,有无数小裂口,雨水从那些裂口里钻进来,抚摸我的皮肤,它冰凉,并且很酸,于是我的皮肤和心情变得很坏。
  我走过无数旅游纪念品小店,它们的灯很亮,可是我得问他们很多很多遍,他们才告诉我,还早着呢,慢慢爬吧。
  当我走过一道牌坊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突然跳出来检查我的门票。我的尖叫吓坏了他,当他责骂我的时候,我争辩说,是你先吓坏了我。他也没有说什么。我知道我已经很可怜了,深更半夜,一个单身女人,头发乱了,脸上都是水,眼睛都睁不开了,没有鞋,也没有伞,只有一件破雨衣。谁见了我都会可怜我。
  可是我不可怜自己,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念儿搬来住的时候也说过,她都要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
  她说你真可怜,住在这个四壁空空的旧阁楼里,什么都没有。
  我说我都不觉得我可怜,你可怜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曾经很风光,她们很美,住在小别墅里,开靓车,有很多首饰,可是很突然地,一切都没有了,她们开始为了自己的三餐一宿到处奔波,旁人都看她们可怜,她们却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我们不是她们,所以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我已经变得很麻木了,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喝水,我很机械地往上爬。以前我爬台阶会摔倒,我总是搞不清楚我要先跨哪只脚,左脚?右脚?有时候我两只脚都跨出来了,有时候我的两只脚谁也不跨出去,在我犹豫的那个瞬间,我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经常摔伤,可是我从不敢说出来,我怕别人知道了可怜我。
  现在好多了,我上楼梯很慢,如果危险再来,我已经很熟练地知道用手去支撑自己倾斜的身体,我已经不经常受伤了,除了手指,它们经常伤痕累累,在我敲字的时候就疼痛。
  我再次来到了一个旅游纪念品小店,看店的是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又买了一件雨衣,我已经相信山下面的那个老太太是个好心阿婆了,她告诉过我,我会后悔的,我不信,现在我真的后悔了。
  然后我坐在她的店里休息,我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也懒得问她,还有多远?我也知道答案,还早着呢,慢慢爬吧。
  我知道我不可以永远坐在这儿,于是我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扶着门板慢慢地站起来了。我望着这座山,在雨中的深夜的泰山,它那么美。
  我换雨衣,一边问店里的女孩子,什么时候下班啊?
  她看了我一眼,很低声地说,很晚很晚。
  我看表,说,已经十一点了呀,你要坐在这儿,整个晚上?她点头。
  我开始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确实很幸福,我不需要每个晚上都值夜班,一个人,守着店,听着鸟叫的声音,无所事事。有时候下大雨,整个晚上只看得到一个人,只卖出了一件雨衣。我很幸福,我只需要坐在不漏雨的房子里写字,我多么幸福。
  于是我深深地呼吸,准备继续攀登,我拐了个弯儿,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前面,我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字,中天门。我揉自己的眼睛,我对自己说,不要再坐在小店睡啦,醒来吧。我抹去脸上的水,才发现我是清醒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已经到了。
  居然,就到了?
  我看到了那对情侣,他们已经换了另一套情侣装,和旅店服务生坐在一起,他们看起来不太快乐,他们说,我们就是赶在缆车下班前上中天门的,我们就是想坐缆车上南天门,谁知道缆车不开了,我们只能自己爬上去了。
  我给自己要了一碗热汤面,我说你们最好不要再爬了,因为夜已经深了,而且没有灯光,爬起来会很危险。
  旅店服务生也说,是啊是啊,会摔死人的,不如就住一晚吧,明天坐缆车上去?现在从红门爬上来的已经很少了,再从中天门爬上南天门的就更少了,再说,还下雨,路滑得很。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露出坚毅的表情,说,就是摔死,我们也要上去,我们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顶。
  我开始吃我的面,我又冷又饿,再不吃点什么,我会彻底眩晕。
  电话总是在我最不愿意接电话的时候响,我腾手听电话。是我的北京书商的声音,他说,书已经出来了,名字叫做《长袖善舞》。我说不可以换别的书名吗?我的书商说,这不可能,书已经完全印好了。
  信号没有了。我有点愤怒,可是我的愤怒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会很快再得到一笔钱,我会有更多的钱去更远的地方游荡,直到我把一切都忘记。
  我把面放下。我说,好孩子,给我来一间你们这儿最好的房间,还有,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吗?
  那个好孩子说,我们这儿只有方便面,或者,有火腿肠,你要吗?
  他给了我一间有电视机的房间,而且还给了我比其他房间多得多的热水,可是我不想看电视,我想坐在床上打电话。可是没有信号,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的时候只有几秒种,很快就没有了。
  我很想打一个电话,很想很想。
  我跑到外面去,天还在下雨,我刚刚擦干的头发又湿了,我不管,服务生惊诧地望着我,跑出去。
  我站在最空旷的地方,我看到我的电话有信号了,我打了我家的电话,我听到了我爸的声音,他说,喂。信号就又没有了。可是我很快乐。我只想听一听我爸的声音,我只想听一听他的声音。我站在泰山的中天门,我抱着我的电话,站在雨里,痛哭起来。天亮了,有很多虫子,它们使我睡不着,我想起了被挤压的高蛋白质虫子,我躺在床上想,在猪的眼里,再美的人也像魔鬼那么丑陋,人类的牙齿太锋利了,可以吃掉一切可能吃的肉,在猪看来,再美的小姐咀嚼起猪肉来,也是最丑恶的。
  我胡思乱想了很久,然后起床,我问服务生,有缆车了吗?
  他说,今天不可能开缆车了吧,因为有雨,而且人太少。
  我又问服务生,那对情侣呢?他们有没有连夜上山?
  他说没有,他们又回来了,就住在你的隔壁。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旅店的门口,看下雨。我看得见停车场的那些大巴士,它们绝不会为了一个顾客工作,我也看得见半山腰的缆车,它们空无一人,动也不动。
  有很多人走来走去,他们都穿着泰山旅游的服装,因为现在是夏天,所有的人都不会穿很多衣服,可是现在又很冷,他们就在店里买衣服,穿在身上,组成一支统一的旅游队伍。
  我坐了很久,缆车仍然不动,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登山了,剩下的那些就和我一样,等待着,等待着。
  我要了一张煎饼,里面卷了一根大葱。我在早餐店里又遇到了那对情侣,他们看起来睡得很不好,在我撕咬煎饼的时候,那个身在爱中的女人走过来问我好不好吃?我说,这得看各人的口味,有的人说好吃,有的人说不好吃。
  然后她就要了两张煎饼,她说,看你吃得香甜,一定很好吃。
  我笑笑,抓着煎饼走出早餐店。我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这是我第一次吃大葱煎饼,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大葱煎饼,以后打死我也不吃了。
  在我走向停车场的时候,有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山上下来的?我不说话,他们又问我山上的景色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看到日出?我不理他们,我上车,车里只有一个空位了,在我上车的那个瞬间,有很多人鼓掌欢迎我,然后他们纷纷扒开车窗,冲着外面喊,满啦满啦。
  一个司机不快乐地走过来,慢吞吞地,发动了车。
  车里所有的人都对我笑,有人告诉我,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了,就等你一个人了。我不理他们,因为我很沮丧,我居然就要下山了。我从泰山脚下爬上了半山腰,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半山腰爬上山顶了,我这根本就不算爬泰山,我没有看到云海,也没有听到松涛,更没有看到著名的泰山日出。我所感觉到的泰山,就是在大雨滂沱中,那个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阴影,压迫着我,使我上不来,也回不去。
  我很累,我昨晚哭得太多了,可是睡得太少。我太累了。
  有人安慰我,说我还不是最惨的,有很多人都是昨天下午就坐车上了中天门的,等了很久,住了一晚,看看实在没什么指望了,才又坐车下山。
  其实,我们也真想尝试一回,登山的那种滋味。他们羡慕地望着我,说,一定很有FEELING。
  我沮丧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还有一个地方,曲阜,去完我就要回家了,那个不是家,却是我惟一可去的地方。
  我坐火车去曲阜,我在电脑里放了一张唱片,一张唱片刚刚唱完,曲阜就到了,真好,从泰山到曲阜,只一张唱片的时间,真是太近了。
  如果你晚些来就好了。他们说,会有一个孔子文化节,非常大的一个活动,现在你来得太早了。
  那么,我下午来吧。我说。
  我们是说,他们纠正我,我们是说,还得过几天,如果你愿意多住一阵子,就会赶上这个活动。
  那就算了。我说,我跟孔子确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看看他住过的房子也就算了。有很多小姐跟着我,愿意做我的导游,我说我不需要导游,我看得懂碑上的字,我也知道那些故事。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道城墙,它挡住了我的路,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请从侧门进入参观区。
  于是我进侧门,门口要我买票,我买了票,上城墙,光溜溜的一道城墙,几个老太太坐在上面卖瓷器和书。它与孔庙没一点儿关系,而且离开孔庙很远很远。我才知道,我这么一个有着丰富旅行经验并且做过导游的聪明女人,也被骗了。在我下城楼的时候,我问他们曲阜市旅游公司的投诉电话,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当然也不会告诉我。
  我在孔府的后花园里给自己买了一只银镯子,它很像念儿送给我的那只镯子,云纹有些细微的差别,现在我有一对了。
  我到哪儿都要买一样银,小时候的习惯,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书,我爸买给我的书,名字叫做《玫瑰与戒指》,我一直都相信书里的神话会成真。书里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件神奇的宝物,一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银戒指,无论哪个女人得到了它,都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会得到爱和幸福。从此以后,我开始收集银戒指,
  我总是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得到那只戒指。
  我已经买了很多很多的银戒指,可是我的小半辈子都过去了,我还没有得到爱和幸福,我已经不太相信神话了,可我还是会买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终于回家了。
  在我的电脑里,什么都没有,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浪费了整整一个月。
  平安写信问我,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总可以给你打电话了吧。
  我说至少还得两年以后,我们应该一年前就在网络里认识,然后再有一年谈理想,然后再可以谈点别的什么,然后再可以开私人窗口,然后再可以通电话。
  平安说,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你认识甜蜜蜜的那个晚上我们就认识了,因为我就是秋天,我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秋天,那个每天都经过《IT经理世界》去上班的秋天。我说,那是一个公认的好孩子,话不多,而且很天真,一点都不像你。
  平安说,是啊,当我是秋天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好孩子,我很投入那个角色,可是当我是平安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资格很老的超级用户,我可以随便踢人,我同样也会很投入平安的角色。
  我说,平安你应该和网络里认识的IT同行谈恋爱。
  平安说,我可再也不敢了,我曾经和一个网络上认识的女孩子谈恋爱,我真心爱她。可是后来她发错了一封信,她把她写给另一个人的信发到我的信箱里来了,她居然是一个双性恋。
  我说双性恋怎么了?双性恋就失去爱人的权利了?
  平安说,我觉得恶心。
  我说,哼。您老还是一边闲着吧。
  小艾的电话冲断了我的网,小艾说,你回来啦?
  我有点紧张,我说是啊,回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小念出事了?
  小艾说,没有,小念很好,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搭档出事了。
  我说,有一个女听众等在广电中心的大广场上,用水果刀刺杀了他?
  小艾笑,说,不是不是,正好相反,告诉了你,你可不要高兴得睡不着啊。就在前天,他干了一件建国以来从没有人干过的事情,他做直播节目,做了一半,然后放卡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出去,他找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对她行了不轨,然后,他飞快地逃窜,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那个女人,她一直跟着他,直跟到你们电台,然后,事发了。
  小艾说,我说完了,你高兴吗?
  我说,我为什么高兴?
  小艾说,他不跟你换节目啊,害你长期精神紧张,甚至从此以后一看到百合花就精神紧张。
  我说,哦,我想起来了,好吧,我高兴,高兴得觉也睡不着了。不过,我说,不过我早就知道了,他喜欢老一点的女人,这不奇怪。
  小艾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和他是搭档嘛,我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是因为我和他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非常短暂,一个星期。那时候我念高中二年级,他念高中三年级,我们都太小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承认他是我的初恋,我们心平气和地分手,说好做朋友。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我们在很多年以后居然就在不知情的电台领导安排下,做了搭档,如果我们当年翻了脸,谁也别想做好那档节目。
  无论如何,高梁才是我的初恋,如果一定要连小时候的恋爱都算进来的话,那么也不会是他,而是幼儿园里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弱智小男孩,他才是我的初恋,那时候我四岁。
  我心里有点火,可是火早已经消了,我写过一篇文章骂他,其实我也不是骂他,而是骂他现在的情人,因为那个女人舔着嘴唇,骄傲地告诉我以前的同事钟丽儿,我比他要大八岁,可是我征服了他,我比她要大九岁,可是同样地,我也战胜了她。
  我在电话里安慰钟丽儿,我说,别生气别生气,??是,她为什么要舔自己的嘴唇呢?钟丽儿说,咦?这也不懂?就是表示自己性感的意思嘛。我说,哦,我明白了,可是我又能够怎么样呢?老女人们,她们总是有着那么丰富的性经验。我说完话才后悔,我知道我把钟丽儿也骂了进去,我总是说错话,我不可以再说话了。
  其实我真生气了,如果她不是这么喜欢到处告诉人,她战胜了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作家,于是她比我更有魅力的话,我也不会这么生气,我一直想要告诉她,您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中学生分手的时候,您还在另一间学校教同年级语文呢。
  但是后来我越来越温柔,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好,我不大容易生气了,怎么样我也不生气。我变成了一个很善良的女人。
  所以后来小艾问我为什么,你的搭档会那么没品味,去喜欢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老女人呢?她没有面孔,没有身段,没有钱,总之是一无是处啦,一定是那个老女人勾引了他……我还让小艾闭嘴,然后我为她申辩,我说,绝不是女人的错,我相信他们有爱情,因为有爱情而居住到一起,是好事情。
  既然我能够认同双性恋,那么我当然也能够认同有一定年龄差距的爱情。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难再为他申辩,他为什么会跑出去袭击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我只能说他现在生了病,可能是一种轻微的精神创伤,所以他非常需要被爱,像母爱那种,安全地,温暖地,一心一意地,从头到脚无微不至的爱。而最大的可能却是,小艾,你听到的传闻是假的,我的搭档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他与我合作的时候非常正常。小艾吃惊地问我,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你又不做电台了?
  我说我们合作的时候我煮过一次方便面给他吃,他吃了很多方便面,我问他什么味道?他说真是难吃啊,可是他都吃下去了。只要有这么一次想起来就温情的片断,我就会为他申辩。
  小艾说算了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挂了电话,我就觉得我很不幸,我幼儿园的男孩子死了,我第一个爱的男人也死了,而我的搭档,曾经与我相爱过一个星期的搭档,他居然袭击别人,我真是不幸。
  我就想出去给自己买一杯酒喝。在我住的地方,不远,新开张了两间酒吧,一间是德国人的啤酒吧,他的啤酒很清淡,合适女士饮用,后来一个加拿大男人又在他的啤酒吧旁边开了一家酒吧,他的酒很奇怪,只要喝一杯,就可以醉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我要了一杯pina colada,然后在酒精开始泛滥前跑回自己的房间。
  我坐在地板中央,开始回忆自己的恋爱,我对自己说,真不幸,真不幸,我怎么这么不幸?
  当电话铃响的时候,我听到了我的搭档的声音,我说,怎么这么巧啊?刚刚还提到你呢,你就来电话了。
  他说,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也不知道我说了多少个没事。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然后我睡着了。
  我在阳光中醒来,可是我头疼得厉害,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庆幸自己没有醉在酒吧里,那么现在我一定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决定再不也去做那两间酒吧的生意了,
  他们一定在酒里放什么药。
  电话。我听到了平安的声音,他说,你昨晚喝醉了,头还疼不疼?
  我说你怎么知道?
  平安说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呀?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和你通电话?
  平安说,是啊,你突然掉线了,我很担心你,我太担心了,就不顾一切打电话给你,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一顿呢,可是你的声音很温柔,你对我说,怎么这么巧啊?刚刚还提到你呢,你就来电话了。我说,你没事吧。你说你没事。可是我知道你已经喝醉了。我问你头疼不疼?你说很疼,很疼,不知道他们在酒里放了什么药。
  我真是担心极了,我想连夜飞过来看你,可是我又没有你的地址,我找甜蜜蜜,可是她说她也不知道。
  我说你等一下,别挂,然后我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我洗了脸,重新拿起电话。我说,现在你把我所有昨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平安说,你说的话太多了,你说了两个小时呢,我怎么都记得住?
  我说你慢慢回忆,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平安说好吧,你说,我要戒网。
  你说,广州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说,我有罪。
  你说,我会被烧死。
  你说,我这是过的什么日子。你说,我死了算了。
  我说够了,闭嘴吧。然后我又说,对不起,我还说了什么?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了。
  我说,好吧,别再打电话来了,以后在网络里看到了我,也不要和我说话。永远。
  平安说不要,请等一下,你还在电话里说,我们做爱吧。

十二、身体的契约

  我吃了最大的一份冰淇淋,我想即使我以前厌世,那么现在我就应该为这一份冰淇淋而不再厌世。
  我非常专心地吃冰淇淋,其他我什么都不管,他们载歌载舞,他们眉来眼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坐在一群年轻女人的中间,我们每人一杯冰淇淋,给我们买单的,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觉得我们都像他的宠幸,他很公平,给我们每人一份冰淇淋,一模一样。可是我总怀疑他,觉得他偏心另一个孩子,我一直都嫉恨那另一个孩子,她总是我的对手,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不放,我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是我仍然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
  张爱玲在乱世里出去找冰淇淋吃,她步行了十里路,终于吃到了一盘昂贵的冰屑子,实在是吃不出什么好来的,却也很满足。
  女人都是简单的,只一杯好冰淇淋,就可以让她对生活不绝望。
                     ——《从这里到那里·Park97》

  我在厦门,十月。我看到的所有的树都悬挂在墙壁上,像拙劣的盆景艺术。
  念儿说过,在台风季节,一停电停水,她就抱着她的书和衣服跑到街上,可是街上都是水,浸到小腿肚的水,她只找到了一辆三轮车。在很多危难的时刻,惟一出现的只有三轮车。她坐在三轮车上,都要哭出来了。
  念儿打电话给他,她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马上就飞到海口去了,他把她送进酒店,然后说,你怎么这么傻?难道你不知道可以住到酒店里去吗?
  我知道。念儿说,可是我在最惊慌无措的时候只知道打电话,找你。
  那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他真的很像一个父亲,他悲凉地看着她,他说,你回来吧,别在海口住了。
  念儿说我回来住在哪儿呢?我又没有家。
  念儿在海口有房子,不过也就是房子,她没有家,即使她以后结了婚,那也不是她的家,而是她丈夫的家。念儿说过,这种动荡的生活,即使我每天一睁开眼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也不会惊慌。
  我看到了被台风侵袭过的厦门,这个高高低低的城市,它很小,我走来走去就会走到厦大,我往右边走,我往左边走,最终我总会走到厦大。
  平安告诉过我,他在厦大念过德语,你什么时候去厦门旅行,会看到我住过的芙蓉楼。
  现在我果真站在厦大里面了,我问很多人,芙蓉楼在哪里?他们说,这里的每一幢楼都是芙蓉楼。
  我打电话给福州的杜郁,她听到了我的声音以后就尖叫起来了,她说你来福州玩吧,我招待你。
  我说我不去福州,福州没有鼓浪屿。
  杜郁就说她会在两个小时以后赶到。
  我说你不用上节目吗?她说放卡带。我就笑了一笑。
  杜郁是我在网络上最要好的女朋友,在我还没有认识甜蜜蜜之前,我只和杜郁一个女人说话。
  杜郁在电视台做新闻类节目主持人,最早以前她在澳门,后来她回福州了,她爸妈要她回福州,她是他们惟一的孩子。
  她真是一个好孩子,和我一样。我们真的很相像,我们都很听话,愿意留在父母的身边,可是我们的心都很动荡,我们总想飞起来,我们像风筝一样飞得很高很远了,线的另一头却牵在父母的手里,我们飞得越高,父母手里的线就会勒得越紧,后来勒进他们的皮肉里,渗出血来,使我们的心疼痛。
  所以我们都决定不飞了,所以杜郁放弃了澳门的工作,而我最终也没有留在北京。杜郁和我还不太一样,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她可以和网络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成为朋友。我不能,我会和每个人都吵一架,然后决定要不要与他交往下去。
  杜郁总是在我与别人争吵的时候拉架,她问我为什么总要进攻别人?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现实中越温柔,在网络中就越粗暴。
  就如同女人勾引男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爱,进攻只是一种姿态。
  我和杜郁约在巴黎春天见面,我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白衣杜郁。杜郁在电话里描述自己是一个穿白衣的娇小女人,笑起来会有酒窝。
  我又等了很久,仍然没有见到杜郁,我开始打电话找她,可是电话打不通,于是我准备离开。我走过巴黎春天的另一扇门时,看到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不笑,于是我停下来,站在她的对面,等待她笑,她还是不笑。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打电话,然后我就听到了自己的电话响。
  然后杜郁就扑了上来,她挽住了我的手,说,小妖精茹茹,我是杜郁呀。
  我们都等了很久,各自站在巴黎春天的两扇门口,我们都打过一次电话,可是对方的电话打不通。现在我们终于互相找到了。
  杜郁说她下了节目就不化妆了。杜郁说她的皮肤已经很坏很坏了,每天每天上妆毁掉了她的脸。
  我说我的皮肤也很坏,我扑了散粉,可是我的皮肤仍然很坏。
  怎么会?杜郁关心地看我的脸。
  我说我在爬泰山的时候被雨淋坏了,杜郁就笑起来了,杜郁说皮肤不会被雨淋坏,只会被太阳晒坏,你晒过什么没有?
  我说我只晒过太阳。
  我们一同躲过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我很小心地拉了杜郁一把,她在过马路的时候有点笨拙。杜郁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杜郁说她必须要去买一件衣服,在厦门最好的一家商场。我说巴黎春天不够好吗?杜郁说当然,这个土里土气的巴黎春天,我已经逛了两圈了,没一样是好的。我微笑,我说,我第一次来厦门,我不了解它,你带我去吧,以后我知道在哪儿买衣服了。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开到一半就说对不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需要去加一点点油。杜郁冷冷地说不行,杜郁说,你必须把我们送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才可以去加油。司机陪着笑,说,好好。
  我们来到了一座表面上看起来很陈旧的楼,可它确实是最好的商场,因为它的衣服少得很,每一层楼都只有几款,而且每一款衣服都由一名店员看守着。杜郁选了里面最难看的一款,可是她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我却说,好看,真好看。
  在杜郁试衣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双银色的高跟鞋,我试了那双鞋,我发现无论是我的脚还是我的鞋,它们都难看极了。
  后来杜郁试完衣服出来,我问她好不好看,她也说,好看,真好看。
  然后我们逛了一逛内衣店,杜郁说她只穿Triumph,我说我只穿Embry Form,我们一起走到了各自喜欢的内衣处,它们放在一起,Triumph和Embry Form,我们相视一笑。我希望杜郁穿一件酒红色的内衣,杜郁说她只穿黑色,我说红能避邪,于是杜郁愉快地答应了。
  在杜郁试内衣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被水果小刀刺伤的女主持,我陪她买了性感吊带睡衣后的第三天,她就被害了。我想等杜郁一出来就告诉她,下了节目要赶紧回家,千
  万不能逗留,尤其是这几天。
  杜郁说她还是穿黑色。我说为什么,你总得换点别的颜色穿。杜郁说不,她说她的情人只喜欢她穿黑色。我担心地望了望她娇小的身体,我说,有时候你得为自己穿内衣。然后我们找地方吃饭,我和杜郁,两个女人,我们买了一些东西,现在要去吃饭。我们坐在出租车上,我们一起望着夜了的厦门,它那么小,可是每一幢房子都有灯光。我说杜郁你的情人一定很优秀。杜郁笑了一笑,说,没有,他是一个普通人。我说杜郁你真纯净。
  杜郁笑了一笑,说,我要得并不多,我不是一个物质女人,只希望以后我想要买什么都买得起,不需要想很久。杜郁说完,叹了口气,又说,我要得不多。
  我说,你想要什么?
  杜郁惨然一笑,说,我不过是要想一幢小小的别墅,一辆普通的宝马车。
  我说,他没有吗?
  杜郁又惨然一笑,说,他只有一辆桑塔纳2000。
  我很小心地别过脸,不再问问题了。过了一会儿,杜郁又说,其实我要得真是不多,像我这样的女人,我是配得起那些的,这是我的价位。
  对。我说,非常配,这是价位。然后我们就到了。
  我们被一群穿旗袍的小姐领向座位,她们微笑着,引导我们坐在水和石头的旁边。
  杜郁坐了下来,脱掉外套,过了一会儿,她又穿上了外套,再过了一会儿,她把一个很帅的领班叫过来,她说她要冻死了,如果你们不关掉空调的话。
  领班看着她,很忧愁。
  杜郁挥挥手,让他迅速地离开。然后她坐到我旁边的位置上,我也忧愁地看着她,
  我说,即使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也无济于事,什么地方都冷。杜郁说,可是我的心理感觉会好一点。
  我们要了一瓶红酒,我们举杯祝愿对方健康,然后互诉对对方的倾慕之情。
  在我们喝第三杯酒的时候,服务生端了两杯白色的液体过来。她很快乐,她笑得花都开了,她说,那边八号桌的两位先生送小姐们的酒。
  我们往八号桌望去,就望见两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正举着他们的酒杯向我们笑。杜郁皱眉,说,小姐请你端回去,我们不要。小姐也皱眉,小姐嘟哝了一句,然后放下酒杯,飞快地逃走了。
  我和杜郁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我们的说话。
  很突然,有一个男人站到我们的桌旁,他很高大,几乎遮住了我们的灯光。我和杜郁都仰头看他。
  敬的酒怎么不喝?他说,然后拉过椅子,坐下来。
  谢谢,我们不会喝酒。杜郁说。
  不会喝酒?这是什么?他指了一指我们酒水架上的红酒。杜郁很镇静地说,那是果汁。
  好吧好吧。他说,那边坐着的是我的好朋友,从香港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厦门,希望厦门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还请小姐们赏脸。
  那个香港男人还举着他的酒杯,像一个弱智那样笑。
  杜郁说,哦,我们从澳门来,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来厦门,同样也希望厦门给我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对不起,请您暂时离开一会儿,不要来打扰我们,我和我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我们想好好聊聊。
  高大的男人很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几分钟以后他再次端着酒杯来到我们的旁边,这次他说,我们一起聊?
  我和杜郁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说,我们只想单独聊。
  那好吧。他又坐下来,这次他说,只要小姐们喝掉这两杯酒,我马上就走,给你们完全自由的空间。说完,趴在我们的桌上,动情地看杜郁,而另一个男人,他在远处动情地看我。
  杜郁站起来,说她需要去洗她的手,然后离开了。
  我和那个男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开始打电话给幸福。我说,幸福这次我在厦
  门,我离你很近,可是我仍然不从广州转机。
  幸福说,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以折磨我为乐吗?
  我说我是在折磨你吗?
  幸福说,我爱你。
  我有点悲伤,我说,对不起。
  我打完电话,那个男人仍然坐在我的旁边。于是我打第二个电话,第三个电话,在我打第四个电话的时候,那个男人问我手机号码,我说我的手机摔坏了,只能往外面打,接不了电话。我一说完,电话就响了,男人用受伤的眼神看我,然后绝然地离去。
  杜郁在电话里问我有没有打发掉那两个男人?
  我说没事了,你回来吧。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的饭局,我们很愉快地喝酒、吃菜,期间我和杜郁打了很多电话到北京的网友聚会现场,他们说你们俩来北京吧,这儿正网上直播呢,还不过来露露脸?杜郁说只要你们看卫星电视就会看到我的脸,只要你们看书就会看到小妖的脸,我们还需要在网络上露脸?我说杜郁你太狂,他们会封我们的IP。杜郁说不会,他们很爱我们。我们打完电话,喝最后一口酒的时候,服务生端了两碗粥过来,她仍然很快乐,笑得花都开了。这次她说,那边八号桌的两位先生送小姐们的粥,先生说,喝酒伤胃,吃碗粥暖暖胃。这次她没有逃掉,她看着我们。
  杜郁问我怎么办?我说吃吧,多好的粥,粥又没有罪。
  杜郁就对小姐说,请你告诉他们,谢谢,非常感谢。
  然后我们吃粥,果真是很好的粥,以后我们喝过酒都应该吃粥,真好。
  然后我们买单。小姐这次告诉我们,你们的帐单由八号桌接过去了。
  我们的脸吃惊极了,我们厉声道,请把帐单还给我们。小姐更吃惊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俩在说班图语。
  我干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每次有不认识的男人为我付酒钱,我都拒绝他,如果他坚持,我就会把人民币扔到他的脸上,当我这么干的时候,在座的其他女人就说我很傻逼。我相信杜郁和我一样,所以即使杜郁说过她只配住别墅开宝马车,她也是一个好孩子。我们终于要回了帐单,愉快地付清了我们的消费。
  他们一起走过来了,他们的脸都很伤感,他们说,我们不过是想和你们做朋友,你们为什么这么警戒呢?
  我和杜郁漠然地看着他们。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个房地产商,只要你们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受过伤的男人递给我们名片,我和杜郁礼貌地收下了。
  我们一起去隔壁的有福城堡玩好吗?那个想把好印象带回香港的男人终于说话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和你玩。我说。然后我站起来,离开座位,杜郁和我一起离开。几秒钟后,他们在我们身后破口大骂起来。
  我和杜郁一边走一边伤感。杜郁说,现在的男人多么无耻啊。我说,是啊,我们生活在一堆垃圾中。
  过了一会儿,杜郁说,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让他们买单呢?他们从头到脚地骚扰我们,他们破坏了我们一整晚的好心情。
  我说,是啊,我也在想,为什么不让他们买单呢?我们可以坐车飞快地离开,就让帐单陪他们一起去有福城堡玩吧。
  我们走了很多很多路,为了找一间网吧,我们找到了烤肉吧,JAZZ吧,陶吧,水吧,就是没有网吧,然后我们打车,我们对司机说我们要找一间网吧,我们又换了很多司机,终于找到了厦门市惟一的一间网吧。
  网吧的生意好极了,每一台电脑都隔得很远,我们各自要了一台电脑,很快就进入了各自的网络。
  很多时候我更喜欢与杜郁在聊天室里说话,我宁愿用键盘说话。当然杜郁也是这么想的,一进入聊天室,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了,她停止呼吸,鼻子贴到屏幕上,眼睛眨也不眨,就像一个病态的网络狂热分子。
  我看着杜郁的鼻子慢慢地渗出很多油来,而且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是她仍然贴在屏幕上,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给她要了一杯红茶,我说,喝口水吧。她也不看我,她只看电脑。
  我从我各处的信箱里取信,有很多广告邮件,它们真像硬挤进门来的推销员,被我们礼貌地拒绝,请出门去,可是他们充满希望,他们会来第二次和第三来,永远都不厌倦。
  我看到了杜郁,她在和任何一个人说话,我放在她手边的红茶越来越凉,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在说话:我和小妖精茹茹在厦门的网吧里,我们吃过饭了,我们很饱。
  很快就有一个鹭丝问我们,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杜郁也说。
  我也在厦门,鹭丝说,我会见到你们。
  好耶,我说。好耶,杜郁也说。
  小妖精茹茹长得怎么样?有人问杜郁。杜郁长得怎么样?有人问我。
  我扭过头看杜郁,我看到杜郁也在看我,然后我们同时打上了两个字,美女。在我站起来为自己的茶杯续水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走到中间,然后喊,小妖精茹茹?杜郁?
  她把网吧里所有的人都吓坏了,我端着我的茶杯走过去,我说,你是谁?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说,你是杜郁?
  这时杜郁也走过来了,她说,你不看卫星电视?鹭丝?
  然后我们互相拥抱,又叫又跳。一个一直坐在我旁边的金发男生看着我们,他有点忧伤,因为只剩下半个小时了,网吧就要下班了。
  鹭丝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她的公司上网,于是我们再次尖叫,并且互相拥抱。然后我们安慰那个男生Don\'t worry, be happy。他一直看着我们,我想他几乎要喊出来了,带我一起去吧。
  鹭丝的公司还有很多人加夜班,他们都叫鹭丝老板,鹭丝傲慢地点头,我和杜郁也傲慢地点头,我们缓慢地绕过那些桌子,然后来到鹭丝的大办公室,鹭丝傲慢地关门。在她关上门的那个瞬间,我们都尖叫起来,杜郁冲到鹭丝的电脑前按下开关,而我第一眼看到了鹭丝的书架,它庞大极了,摆满了所有精版世界名著和经济管理辞典。
  鹭丝很不好意思地说她其实不看那个,她什么都不看,书架和书不过是室内设计师的安排,他为她放了那么多的书,使她看起来很文化。
  杜郁已经开始聊起来了,她不再理我和鹭丝,看都不看一眼。
  我和鹭丝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聊。杜郁说,我和鹭丝,小妖精茹茹在一起,现在我们有三个人啦。
  他们就问杜郁,鹭丝漂不漂亮?我们一起大笑起来了。杜郁打上,漂亮。他们又说,详细一点嘛。杜郁就打上,很漂亮。
  确实,鹭丝是一个混血美女,眼睛和鼻子尤其漂亮。我觉得我比所有的男人们都幸运,他们总在抱怨网络上没有美女,他们确实也很少看到网络美女,可是我看到的所有上网的女人都很美,真的,多么奇怪,当然我也只看到了杜郁和鹭丝两位,玫瑰啦啦不能算,我说过了,大雨淋化了我的睫毛膏,我没能看得清楚她的样子,可是玫瑰啦啦的男朋友会为了她放弃了整个澳大利亚,想来也不会丑。
  越来越多的美女会上网,越美的女人就会越厌倦现实,到最后,网络是惟一的生活。将来的趋势。
  我说我不想聊了,我有点头疼。鹭丝说我们去飙车吧。杜郁说她不去,她宁愿坐在电脑前头疼。
  于是我和鹭丝一起去了,鹭丝开一辆漂亮的凌志车,她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开车,
  我们很快就飞起来了,在这个高高低低的厦门,我再一次看到了厦大,现在我知道了,它所有的楼都叫芙蓉楼。
  我和鹭丝一起尖叫,后来我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我累极了,我软在座位上,一句话都不想说。鹭丝仍然神采飞扬,鹭丝说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过的,生活的压力,没有地方可以发泄。
  我说把杜郁叫出来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喝粥。然后我打电话给杜郁,我说杜郁出来吧,我们去宵夜。杜郁说她不出来,她要整个晚上都呆在电脑前。
  鹭丝抢电话,鹭丝说我会让公司的保安把你扔出来。
  然后我们等在公司的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杜郁才慢吞吞地走出来,一脸不悦。我们来到了一家西餐厅,里面有很多人,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还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半夜三更出来喝粥。
  在等待粥的时间里,杜郁睡着了。
  鹭丝说,我知道你,小妖,我知道你写小说,很多人都在聊天室里讨论你。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鹭丝?我们说过话么?
  鹭丝笑了一笑,说,我不过是个小人物,写字又慢,你们不会注意到我的。
  粥来了,三碗漂亮的粥,两碗生滚牛肉粥,一碗鱼生粥。我把杜郁叫醒,我说杜郁喝粥吧,杜郁懒懒地睁开眼睛,看了我和鹭丝一眼,再看了粥一眼,又睡过去了。
  我没念过书。鹭丝说,我所有的朋友中没有一个是文化人,你不知道你和杜郁来厦门我有多么高兴,真的,我觉得你们说话很有水平,你们很有知识,我喜欢你们,我也崇拜你们。
  我看着熟睡的杜郁,我说,鹭丝你别这么想,我也没有念过很多书,我们都一样,我们不过从事不同的职业,可是你要比我成功得很,你把自己的公司操作得多好啊。鹭丝说她仍然崇拜我们,她看着我和杜郁,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她高兴得要疯了。杜郁睁开了眼睛,她开始吃粥。我们慈祥地看着她,我说,粥都凉了,鹭丝说,多可怜的孩子。
  在鹭丝去洗手间的时候,杜郁说,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我说,你想说什么?
  杜郁笑了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鹭丝回来了。杜郁说她必须回去了,她们台在厦门有一个公寓,她不能总让他们等门。
  鹭丝把我们都送回去,鹭丝说她不累,她要看着我们各自进了房间才回家放心睡觉。我们恋恋不舍地拥抱,我们约定明天再见。
  我很小心地刷卡,开门,我希望我没有弄醒别人,和我住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北京女人,她在生病,她的行李箱里有很多药。
  我发现她还没睡,她斜在床头看书。我说对不起。她说没事,她睡不着,她很不舒服。
  我问她有没有吃药?她说吃了,仍然不舒服。
  我说,你在生病,为什么还要出门呢?她说她每年都要来一次厦门,她很忙很忙,
  每次她都得事先安排好工作,才能来,这次的病太突然了,可是她不能不来。
  我问她为什么?她叹了一口气,她说没有为什么,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然后我睡着了。
  早晨,我发现北京女人很糟,她起不了床,我问她想不想吃点什么?她说她什么也吃不下。
  然后我出房间,敲另一个房间的门,我告诉里面的男人,我说,她不能自己起床吃早饭,你是这个会的主办方代表,你得安排一下。
  他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他说,谢谢你。
  我回房间,北京女人还在床上。我告诉她,我给你叫了送餐服务,他们马上就会来,不,不,你不用起床。然后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帮她找药。然后我出去,我和鹭丝杜郁有约,我要出去。
  我在电梯里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的身后有一辆精致的早餐车,还有一枝新鲜的玫瑰花。我向他微笑,我说她好多了,已经吃过药了。
  在我出电梯的时候,他说,谢谢你。
  我和鹭丝又等了很久,杜郁才下楼,她说她在换衣服,所以这么久。我说杜郁你是和女朋友们约会,你可以什么都不穿。
  我们去一家潮州茶楼吃午茶。我有一个潮州朋友,他的脸很忧郁,我的朋友们都说他会一辈子忧郁,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他离婚了,可是对于一个潮州人来说,离了婚就像杀了一个人那么严重。
  我们几乎没有找到座位,我相信他们都是昨天半夜三更和我们一起吃粥的人,我们都在中午时分醒来,我们不太饿,于是我们只喝午茶。
  杜郁提议我们下午去网吧。我说我不同意,我要去环岛路看风景。杜郁恶狠狠地瞪我。
  鹭丝说她同意小妖精茹茹的提议,现在是两票对一票,我们去环岛路。
  我坐在鹭丝的旁边,杜郁坐在后面,她一句话也不说。鹭丝说她以前有一个情人,她和她的情人在深夜游车河,她最喜欢环岛路。
  你的情人一定不敢坐你的车,你会使车飞起来。我担心地看了鹭丝一眼,你迟早会出事,被交警扣很久。
  鹭丝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会把车开得很温柔,她和她的情人,他们在环岛路慢慢地走,吹着海风,多么幸福。
  你的情人在哪儿?杜郁突然问。
  鹭丝说,他在北京,我要他来厦门,他要我去北京,于是我们各自在厦门和北京过着,就这样。
  杜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情人也在北京。
  我再一次请求杜郁下节目的时候小心一点儿。杜郁说她会小心的,她必须回福州去了,她的导播不可以每天都放录播卡带。
  离别的日子总会来,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了,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很多人一生只见一次。
  我最后问了杜郁一个问题,我说我们那儿接收不到你们台,可是,你是不是你们台的台柱子?任何大型的现场晚会和重要的新闻直播都会交给你做?
  杜郁犹豫了一下,说,算是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说,因为我想起来,我很突然地打电话给你,你也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而且你可以离台整整两天,也没有人敢管你。我笑了一笑,杜郁,你的未来会很灿烂,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杜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谢谢你,小妖精茹茹。
  我和鹭丝再一次经过了厦大,我让鹭丝停车,然后我跑到厦大旁边的一家小书店,我买到了我的第二本书,我趴在他们的柜台上写下了“送给好女人鹭丝,茹茹,1999年10月16日”,然后问他们要了一个大牛皮纸信封装好它,然后跑回鹭丝的车旁。鹭丝问我买什么?我说给你的礼物,回家再拆。
  我也要走了,晚班飞机,飞广州。
  我回房间,北京女人已经起床了,她浅浅地化了一个妆,很美,四十岁的女人的美。我很匆忙地收拾行李,我说我要去鼓浪屿,我一个人去,然后我会直接去机场。会议主办方代表坚持送我走,他说他要谢我,问我要什么?我笑了一笑,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他说无论如何,请你要一样什么东西吧。
  我们又来到了厦大,我要了一个麦当劳的冰淇淋,我说我有了冰淇淋就会幸福。他给我买了,他说你真是一个小孩子。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笑,我说你真像一个父亲。
  在我上车的时候,他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聪明嘛。然后,我问他,多少年了?
  他说,二十年啦,像你的年纪,那时候她也喜欢冰淇淋。
  我说,你应该在二十年前就娶她。
  他说,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在第一次会议上,我是主办方代表,她来参加会议,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是主办方代表,她仍然来参加会议,有时候她来不了,我就去看她,我们一年只见一次。
  我坐在车上,我一直在想,他们的隐秘的爱情,二十年之久。
  我在鼓浪屿看日光岩和菽庄花园,我一个人,到处乱走。最后我吃饭,我请他们上最奇怪的菜,所有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们很快端来了海蛎煎,面线糊和一种名字叫做土笋冻的东西,我发现它很难吃。可是他们说,这是最好吃的东西,很多厦门人一天不吃就会想。我忧愁地看着我面前的菜,我说那么有没有什么不允许你们出售的海菜,隐秘一些的。
  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给我端来了一个很像洗脸盆的动物,拖着一根硬硬的尾巴。我问他们这是什么?他们不说,他们只说这是很好吃的菜。
  我吃了一口,发现它比土笋冻更难吃,我再一次问他们,这是什么?
  他们说,它流蓝血,如果要抓它,就会一下子抓到两只,它们永远是公母两只,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一抓就抓两只。
  我从船上看鼓浪屿,它真美,流光溢彩,很像鹭丝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要去机场,我会在很深的夜到广州。谁也不知道我去广州,雅雅都不知道,幸福说过,你什么时候来广州,要隐秘地来,而不是大张旗鼓地来。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是为了我好,他不希望我像红玫瑰那种,贪玩,渐渐地,玩得名声不太好了,就随便捡了个士洪嫁了。
  我说我不玩,我在谈恋爱,而且我只跟一个男人谈恋爱,结束了不成功的恋爱,再开始新的恋爱,我很严肃。
  我问他,为什么你来的时候不隐秘一点?
  幸福经常跑过来看我,可是每一次我们都会遇到我们的熟人,那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不奇怪。平安在聊天室里说过。
  有一次我在聊天室说,我的心情恶劣极了,我在一个陌生城市坐地铁,可是我看到了我的同班同学,小时候他总是和我打架,一个城市有那么多地铁站,一个地铁站又可以坐到那么多班地铁,一列地铁又有那么多车厢,可我偏偏就看到了他,他戴着无框眼镜,吃惊地看我。
  平安说,那不奇怪,我有两个念俄罗斯语言文学的同学,他们毕业以后都去了莫斯科,两个单身男女,有一天,他们在红场上偶然地相遇,可是他们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就各自散去了。
  我说,真的?
  平安说,真的。
  我说,真可惜。
  平安说,没什么可惜的,世上的事情本来如此,没有爱就是没有爱,命运安排他们在最需要爱的时候相遇,他们还是不相爱。
  所以,如果命运安排我和幸福必须要让熟人看到,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和幸福在南京约会,我们在河海路上看到了我的老师,他看着我们的手挽在一起,他吓坏了。
  后来我和幸福在北京约会,我们又在西单的商业街上遇到了我的出版商。他带着他的小孩,起初他没有看到幸福,他愉快地向我走来,后来他看到幸福了,他有点错愕,然后他说,对不起,你们继续。真奇怪,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服务生走错房间,比如丈夫出差早归遇见妻子的外遇,说对不起的人就会像一个骑士,风度翩翩。可是他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们继续。
  幸福在机场接我,他一点儿也没变。我们在机场拥吻,他说他多么思念我,他说你两个月前在三亚,为什么不从广州转机?
  我冷静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厌恶。我说,你什么时候和你老婆离婚?
  然后我们默默地出机场,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他拖着我的行李箱,我抱着那只流蓝血的动物的壳,我一路上都抱着它,我在飞机上差一点哭出来,我想多么可怜的动物,它已经死了,被我吃了,不知道它的伴侣在哪儿?
  他开门,房间里昏黄的灯,多么温暖,然后我们做爱,在这个温暖的很像家的地方。他问我快不快乐快不快乐?我说我快乐啊,快乐得要死了。
  我听着他喘气的声音,我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然后我开始哭,我深深地厌恶自己。他很小心地看着我哭,他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要一个冰淇淋。他有点为难,他说这么晚,我上哪儿给你买冰淇淋?我说我不管。
  我只喜欢麦当劳的冰淇淋,不是新地,也不是圣代,就是蛋卷冰淇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都可以吃一个蛋卷冰淇淋。
  后来我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他给我带回来了一个麦当劳的冰淇淋,我想如果我以前恨他,那么现在我为了这个冰淇淋就不能再恨他了。我多么简单。
  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就相遇了,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
  那时候我像一个女孩子那么美,那时候他像一个男孩子那么单纯,我们做爱,疯狂极了,从早到晚,我们做完就睡着,醒来再做,我们什么都不管了,我们好像能够做一辈子,当高潮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嫁给他。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有妻子。
  我问他为什么,我有什么错,你要骗我?
  他说他爱我,他多么痛苦,我说我知道你痛苦,可是我比你更痛苦。
  后来我不许他再碰我。我们没有再做爱,我们各自睡着,我没有再睡在他的怀里,我总是想起来我曾枕在他的手臂上入睡,我们说话,他抱着我,使我温暖,可是,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啊,不会再来,永不会再来。
  后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到外面的房间,坐在沙发上翻他的书,空调对着我吹,冷极了,我什么都没穿,我拉过他的衬衫盖住腿,还是冷,从心里来的冷,彻骨的冷。他在里面的床上,他在睡梦中问,你怎么不来睡?
  我没有说话。我翻书,在昏黄的灯下,后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快要冷僵了,我回去睡,因为被子会给我温暖,身体的温暖。我不哭,哭不出来,我知道自己坚强得多了,泪水和伤痛,变成石头,整个人都变成石头,不再有爱。
  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大错误。
  我离他很远,因为我突然就不爱了。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不爱,也做不出爱来,我最担心的,不是被遗弃,而是我突然发现,我不再爱他了,或者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即使我强迫自己,我还是不爱。
  可是到早晨,他抱住了我。
  我们做爱,他说,我整个晚上都在想你。我说,我知道。
  我们做爱。
  他问过我,为什么你会爱我?我说,因为你爱我呀。然后我们一起悲伤。
  后来他又问我,为什么你会爱我?可是我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要给你快乐。可是当快乐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流动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我说真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说不会的不会的,我要给你高潮。
  我说,没有爱,怎么会有高潮呢?我的身体和爱,他们是两样东西,身体欢愉,爱却压制住它。只有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做出爱和高潮来。这个男人,我身体上面的男人,他只是在操我,他使我觉得自己一钱不值。
  他凶恶地操我,可是高潮一如既往地来了。我想如果这种快乐一年只有一次,我真的死了算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说我饿了,我需要吃点什么,然后我坐起来穿衣服,在我伸手够文胸扣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手,他在我的耳边说,我爱你。我疲倦地摇头,离开床。
  我又想起了念儿,我和念儿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每天都是自己扣文胸扣绊。我说过,只要有一个男人愿意为自己扣一回扣绊,那么就应该嫁给他。
  可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
  天已经大亮了,我们又做了一整晚错误的爱。
  可是我们像情侣那样挽着手逛街,我们买了一只Modem,我们还在天河城门口买了一只小猫。那只小猫很瘦,幸福说卖猫的人不给它吃饭,所以它瘦,我就要幸福马上买它下来,我给它起名字叫做小念,我要求幸福每天都喂它。然后我就在一家湘菜馆的台阶上滚下来了,我躺在那儿,半天都动不了。
  幸福急死了,他要送我去医院。我说我不去。
  他不敢再碰我,他一直问我疼不疼?
  我们没有再做爱,我开始给幸福的电脑装上网软件,装完,我上网,收邮件,我看到了鹭丝的信。鹭丝说,你走的那一天晚上,陈小春在有福城堡唱歌,如果你和杜郁不走就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我喜欢你的礼物,我的脑袋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中,西西,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我笨,但我以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真的。
  幸福说你不打电话给雅雅吗?我说算了。
  幸福说你什么人都不见吗?我说我见一见Tina吧,Tina是我小时候的笔友,我们一直都在通信,通了有九年了,我们从没有见过面,我们也不打电话,写电邮,我们一直在写信,用手写,九年了。
  Tina在电话里说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九年的笔友了,我们要见第一面。我们约在Tina写字楼下面的麦当劳,我有很多Tina的照片,从15岁到24岁,每年她都给我寄一张。
  可是我仍然认不出她来。我坐了很久,然后走到外面去问一个也等待了很久的女孩子,她真的很像照片上的Tina,我问她是不是Tina?她警惕地看着我说她不是。
  我开始变得很焦虑,我打电话问幸福几点了?幸福说我们的约会你也没这么紧张。在我打电话的时候,Tina站在了我的旁边,她和照片上一点儿也不相像。
  我们坐下来,互相看了很久。
  九年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我们的第一封信,Tina告诉我她喜欢看郑渊洁的童话,
  我告诉Tina我也喜欢童话,我喜欢《西游记》。
  最近的一封信,Tina说,一个没有恋爱可以打发时间的女人,就是这么狠。
  我回信说,那个狠字用得好。
  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们都已经由女孩变成了女人。我问Tina,你的那个Kenny,你们怎么样了?Tina苦笑,说,我们彻底地分手了。Tina又问我和幸福怎么样了?我说那个坏男人,他又要我,又要她。
  Tina说其实他们也痛苦,比我们还痛苦,活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左右为难,还不够痛苦吗?
  我说Tina你太善良了,很多男人都不这么想,他们活在犯罪感和紧张中才有快感。
  Tina说你还是这么刻薄,从小到大,可是你就是狠不了心,我都已经和Kenny分手了,你还和那个坏男人纠缠在一起。
  然后我和Tina去超市买菜,两个小女人,装模做样地胡乱拿了几样菜。Tina笑我想学一个家庭主妇煮饭。我说我不会煮,幸福会煮,这几天我都没有吃过他煮的菜,所以买些菜考验他。
  Tina笑,说,你这么爱他,干脆就做他一辈子的情人好啦。
  我说我不做情人,我宁愿做一个煮饭婆,有名有份的。
  Tina就收敛了笑,说,你啊,很难找到人嫁的。
  Tina说完,看手表,她说她必须要赶回公司上班,我们又互相看了很久,我说再下个月我会再来广州,我会住久一点。Tina说好啊,来吧,我带你去吃上海菜。
  我把菜放进厨房,然后上网,收电邮。平安疯了似地找我,塞了几十封信在我的邮箱里,我不理他。我去聊天室看了看,我看到了杜郁和鹭丝,她们夜以继日地混在那儿,我进去,告诉她们应该戒网,她们说她们也很想,可是实在也戒不了,而且越上越凶,惟一可以救她们的只有神了。她们又问我在哪儿?我不再理她们,退出了。
  幸福在厨房里忙,忙半天,摆出一桌子菜来,琳琅满目的,问我他是不是一个好男人?我说你这样的男人也算是好男人,那么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好男人了。
  然后我们做爱,幸福还问我疼不疼?我说我又不是处女了,怎么会疼?可是我的心疼痛极了。
  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到体育馆散步,很空旷的广场,有很多中年人在跳舞,露天的广场,他们就舞蹈起来了。
  我穿着很长的裙,没有盘起长发,有很多人看我。
  我说幸福你多么幸福,我这么美,这么多人看我。幸福笑笑,低下头吻了我一下。
  我说我们真像一对年轻夫妻,吃了晚饭出来散步。幸福笑笑,又吻我。
  我说,幸福你为什么还不和你老婆离婚?
  幸福的笑凝在脸上,很低声地说,她一直在外面呀,又不回来。
  我说,即使她在国内你也不会和她离。
  幸福说,离了又怎么样?你又不会嫁给我?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嫁给你?我嫁给你啊,我嫁给你。
  幸福不说话了,他说,我和她有契约,合法的契约。
  我说,可是我们有身体的契约。
  幸福说,如果来一次地震就好了,把一切都毁掉,那就好了。
  我说,你不必祈求你的神来一次地震,你会残杀掉很多与我们无关的人,你只需要在我明天上了飞机以后,祈求我的飞机掉下来,那么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要比地震要漂亮得多。
  幸福抱住了我,他疯狂地吻我,他说你这个小疯子你这个小疯子,你说??什么话?我感觉到我们的脸上有泪水,我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在我过安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幸福很苍老地趴在栏杆上,他的脸绝望极了。我没有再看第二眼,我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泪。
  我们已经经历过了无数次离别,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
  上一次的离别,是在上海的夜中,我们在地铁站拍了卡通快照,像两个孩子。然后他挽着我的手,他说,我带你去找冰淇淋。我假装很快乐,我快乐极了,我们坐着,说无关紧要的话。他说,不要走。可是我说,我必须走了。
  我们走过广场,听得见王菲的声音,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我们在车站,我要走了,他转过头,不让我看他的脸,我把戴了一天的白兰花给他。我说,花还没谢呢,留着吧。
  那朵花至今还在幸福的钱夹里,干枯了的花瓣,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我说幸福你怎么可以这么明目张胆?你也不怕被人看到?幸福说,我爱你,我什么都不怕。所以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我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我要走了。
  我走了,不回头,我提着行李箱,走进车站,我不回头,可是,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相信,我回到常州,他回到广州,就会回到现实,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就不会了。
  我坐在火车上了,我拿着我们的合照看,我泣不成声。
  手提响,他的电话,他说,你不要走。很久,我都不说话。最后我说,不,我要走,我要回家。我还说了些别的什么,我说,以后忙起来,充实起来,就不痛苦了。我说。……
  我听到幸福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假装没有听见,我继续走,走过那道门,它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小姐,请你站上来。安检员对我说。

 

 

十三、这是一个结婚的季节

  半坡村在青岛路上,我至今还记得它,我在那里见到了我小时候的偶像。他走过来,我就发抖,我抖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平静下来。他的小说和他的脸不太一样。
  后来,我坐在那里,忽然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决心要打一个电话,用他们的台式电话机,我拨了很多次,没有通,一个短发女人,眼睛很亮,她站在吧台后面,帮我拨那个号码,拨了很长时间,电话通了,就这样。
  后来来了很多很多人,这个人,那个人,现在我连他们的面孔都不记得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只过了一两年,我就什么都忘了。我们坐在一起,口是心非地闲聊,进来了一群韩国学生,吱吱喳喳地说话,没有人听得懂他们说什么,他们坐了会儿,又出去了。
  后来,有一对夫妻坐在我的对面,他们凝重地注视比萨,他们操作刀叉,手指像花朵一样美丽。我注视他们,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结婚,今年?明年?
  后来,我和我的北京情人吵架,我们的脸都很难看,我要离开,他要留下,我们正在吵架,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可是每一个人都坐在那里,他们都忧愁地看我,希望我不再邪恶。他的朋友的妻子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让我对爱情执著,可是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我什么都听见了,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们都站着,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我们很疲倦。
  直到我们都走出去叫车,有一个人从暗处走过来,说,你还好吗?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头别过去,我知道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从这里到那里·半坡村》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平安打电话给我,说,我现在在长安楼,我想见你。
  我说,平安你太没有礼貌了,你应该先打电话预约,别搞突然袭击,而且,也没有下次了,我不会见你,你回去吧,没有晚班飞机了,只有一趟快客,也还赶得及回北京上班,
  平安说,你怎么这么熟去北京的航班和车次?你经常去北京?
  我说,是啊,我最爱的男人就在北京。
  平安说,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们结束了。
  我咬自己的嘴唇,说,这就是我的事情了,总之,我不会见你。
  平安说,你真会干得出来吗?我千里迢迢地来,只为见你一面,你不见我?也太狠心了吧,我给你写了106封情书啊,你都无动于衷?
  我说我很忙,所以从来都不看情书。
  平安说,那么,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网友,他特意飞来看看你,你也不见?
  我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只是我普通的网友,我就来见你。
  然后我换鞋,因为长安楼是我的城市最优秀的茶酒楼,不可以穿拖鞋进去。换好鞋我打电话给小艾,我说我今晚来接小念,我要带小念去西安。
  小艾说,这不可能,我已经躺在床上了,要不是看见来电显示上是你的电话,我才不接呢,这样,我明天中午给你送去好了吧?
  我说我明天中午就到南京了,我又不会进房间去检查你的床,五分钟以后,你把门开个小缝,让小念自己钻出来就行。
  小艾轻轻地笑,说,我的床上有什么?只有你的小念。
  我也笑了一笑,我说,小念不喜欢女人,小念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女人了。
  小艾穿着睡衣,扶住门,很小心地掩住了她身后的一切,问我,你披头散发的,要去哪儿?
  我说我去长安楼,一个网友跑过来了,要见我。
  小艾就说,他要么很帅,要么很有钱。
  我说你怎么知道?
  小艾说,不帅并且没有钱的男人一定不敢跑来见你,也许帅和富有是他惟一的优点,他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打动你,就用脸和钱来打动你。
  我笑了一笑,我说,你后面的那个男人是用脸还是钱打动你的呢?
  小艾脸色大变,回头,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尖叫,再也不管你的狗了!砸上了门。我和小念来到长安楼,这里果真是我们城市最繁华的饭店,已经过凌晨了,每一张座位上都坐满了人,每一个人都很饥饿,他们不喝粥,他们像吃正餐那样叫了八盘四碟,隆重地吃他们的宵夜。
  小姐们果真看都不看我抱着的小念,只注意了一眼我的鞋,就领我入座了。
  我看到了一捧硕大的玫瑰,颜色很张扬,把整张桌子都盖住了,于是我走过那张桌子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捧花,我在心里想,下次去看念儿一定不买吃的了,就买这么一捧玫瑰花,我得让念儿知道,年轻女朋友的那一捧花,就是幸福。
  然后我听到平安叫我的名字,我就看到了玫瑰后面的脸,他果真是帅极了。
  平安说,你和照片上不一样。
  我说那是当然,网络上流传的是我18岁的样子,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当然和现在大不一样了。
  平安说,当然现在更美。
  我笑笑,眼睛望着别处,我说平安你合适做公关。
  平安不生气,平安说,送你花,我知道这很俗套,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礼貌嘛。
  我看了一眼花,我想真可惜,明天我就走了,这捧花会放在我的房子里腐烂,再也没有人看它一眼,它悄无声息地腐烂了,就像我一样。
  平安又说,这是北京的玫瑰,你没看出来?
  我说怎么可能?你怎么过安检?
  平安笑笑,说,我随身行李只有这一束玫瑰,怎么不让我过?
  我也笑,笑完,严肃地问他,你随身带了钱包没有?
  平安也敛了笑,严肃地回答我,带了,如果现金不够,还有信用卡。
  我叹了一口气,想想还是小艾聪明,什么都被她料到了。
  然后平安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我要一碗粥,给我的狗来一根火腿肠和一个橙。
  平安吃惊地望着小念,说,你的狗吃水果?小念也吃惊地望着他,小念看到陌生人就会吃惊,眼睛更大。
  我说,橙是玩的,火腿肠才是吃的。
  我们不要再斗智斗勇了。平安说,我觉得你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对你的影响是那么巨大,乃至成了你衡量一切男性和爱情的准则。
  我说你知道什么?
  平安笑笑,说,从你上网,我就知道你了,很多权限不止网管一个人有,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说,你看出来什么了?
  平安说,我看出来了思念。
  我说,你有病。
  平安不生气,平安说,思念就是一种病。上次你突然掉线,我等你,一直在等你,可是你始终没有再上来,我越来越烦燥,虽然也知道你不会出什么事儿,可就是想打电话给你,否则坐立不安,感觉自己正在从悬崖上往下坠……直到听到了你的声音,才安心下来,就像下坠的瞬间抓住了你,你把我从虚空中拉到大地上,我爱安全,在你身边的安全……
  小念大叫了几声,很多时候它都不太乖,可是没什么大碍,它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中,没有人听到它说了些什么。
  我说,平安先生,您在做网络杂志编辑之前是写诗的吧。
  平安说他从没有写过诗,也没有写过评论,他与文学没有任何关系,他在计算机界,一家IT媒体,编技术版。
  小姐端来了一只龙虾,它在柠檬中抽搐,终于没有活过这个晚上。
  我说,这么晚了,不要吃太生冷的东西。
  平安说,没关系,因为你要的是一碗粥,我知道,龙虾咸泡饭是菜单上最好吃的粥。
  我说,咸泡饭是咸泡饭,粥是粥,它们是两回事儿。
  对不起。平安说,我不太懂这个,或者我们另外再叫一份粥来,皮蛋瘦肉粥?
  我说,算了,你别对我太好,我心里难过。
  不要紧。平安说,你得吃点肉,因为你看起来非常不好,而且你不吃,我也得吃,我已经很饿了,我和你一样,不吃飞机餐。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飞机餐?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调查了我多久?
  平安说,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说,平安我知道你有钱,可是我不喜欢钱,我有自己的钱,我最恨有钱的男人,你别跟我来这一手。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停止咀嚼的动作,转过头看我。我不看他们,我发现小念在玩火腿肠,而那只橙在它的嘴里,它发出了吭吭吭的声音。
  我蹲下来,让小念把橙吐出来,它不吐,并且用爪子拨开我的手,我想都是小艾教坏了它,我真不知道怎么把一只已经学坏了的狗还给念儿。我放弃了,重新坐好,说,好了,你也见过我了,还有什么吗?
  平安悲伤地望着我,然后说,我会坐明天的飞机回北京,没别的了。
  我说,好吧,明天只有一班飞北京的航班,傍晚六点,737飞机,如果你不喜欢737飞机,你只有去上海转机了。
  平安仍然悲伤地望着我,说,好吧,我知道了。
  然后我招手让小姐埋单,在帐单还没有到来之前,我和平安都掏出了各自的钱包。
  我说我来付吧,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可是平安真生气起来,他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应该由我来付。
  我很温柔地看着平安说,这是性别歧视。平安也很温柔地看着我说,这是礼貌。在我们互相凝视的的时候,小姐款款地走来,把帐单交给平安,小姐还说,是啊是啊,总是先生付帐的嘛。
  我笑了一笑,然后收回钱包,然后说,谢谢。
  然后我看了一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我拿了一张卡给平安,我告诉他,这张卡只可以在我的城市里用,出示它你就可以在任何一家酒店打到非常大的折扣。
  念儿的卡,她说,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它,可是我和她都不再需要用它了。
  然后我介绍平安去长安楼酒店住,因为它就在饭店的旁边,方便极了。平安说好吧,我就住长安楼,现在我送你回家吧。
  我说不用了,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应该由我送你到酒店门前。
  平安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应该是我送你回家。
  我们就一起笑起来了,我接受了那捧花,它太美了,而且花没有罪。
  我下车,再次为平安请我和小念吃宵夜道谢,还有花,谢谢。还有什么吗?
  平安说,我只想你知道,你不要以为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我来自一个你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直到现在,那儿都没有通上公路。我出身贫寒,放过羊,种过地。我在念书的时候经常捱饿,可是我很会干农活,村里没有人比我干得更好。在念大学以前,我从来都没有穿过皮鞋。我不是一个很有钱的男人。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抬头看月亮,它那么亮。我说,对不起,平安,不是我不愿意和你多说话,而是因为我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走了,这次我去河南和陕西,会很久,我
  很感谢你来看我,真的。
  平安微笑,说,我给你电话。
  我点头,上楼。我有点快乐,于是我左手抱着花,右手抱着小念上楼梯,我知道平安还会在楼下站很久,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在我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就是你,我这么多年来等的人就是你,你是我的。
  我笑了一笑。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网友跑来跑去,千辛万苦,只为了见他们的第一次面。可是所有经历过网恋的人都知道,见面,就意味着网络爱情的终结,可是他们甘愿冒这个险,因为到最后,网络和电线话已经承载不了爱情了,他们必须见面。
  那个在BBS上贴“网络爱情百分之九十九见光死”的家伙,一定是个承载了无数次失败网恋,终于彻底死了心的可怜虫。
  可是网络给予我的却很多,我所见到的网络女人,她们都很美,而爱上我的网络男人,他们总还有一些优秀的地方,我不讨厌他们,虽然我也不爱他们,网络对待我已经非常宽容了。
  我接到了一个不太熟的北京朋友的电话,他跟我谈完稿,就支支吾吾地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
  我说,什么?
  他又支支吾吾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
  我说,没事,我知道,他结婚了。
  我的不太熟的北京朋友就吐了一口气,呀,你知道了呀,那就好了。
  我挂了电话,坐在床上,坐了很久,再也没有动过。
  我从一个电话意识到,所有的人都结婚了,除了我。
  我突然发现我身边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结婚了,好像就在一夜之间。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真故事。故事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五十岁了,他们在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开始恋爱,整整七年,那时候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以穿裙子,只有她可以穿裙子,因为她是一个日本女人,可是她也买不到花布,她就买了很多很多花手绢,她用那些手绢给自己缝了一条裙子。
  真美啊,他说,多么美啊,我永远都记得她的美。
  1976年,她和她的全家一起回日本,她可以不回去,留下来,和我结婚,我们的家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们会结婚,可是到最后,她坚持要回日本,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太明白她的决定,或者,她要我也去日本,可是我有我的自尊,而且在那个年代,一个中国人要出境是多么的难,我们就分了手,1976年。
  十一年以后,她回到中国,她找到了他,对他说,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可是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他说这不可能。
  在他说不可能的时候她开始哭,她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后来她说,我惟一的一个愿望,我希望我能够在中国住一段时间,只要怀上了你的孩子,我就走,永不会再来打扰你。
  他说这更不可能。
  后来他在她的哭中说,明天我请你吃饭,就在我家,你会看到我的妻子和孩子,希望你能来。然后他回家,发现自己的妻子坐在沙发上,还没有睡,已经凌晨一点了,他的妻子还不睡,在等他。
  他说,我请她明天来吃饭。他的妻子说,她不会来,我知道,她不会来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来?他的妻子笑了笑说,我和她都是女人嘛。
  第二天他打电话给她,他们告诉他,她已经走了,就在下半夜,她连夜走了,到上海,转机回日本了。
  两年以后,她写信给他,那是她这么多来惟一写给他的一封信,她说她已经结婚了,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中国男人。
  现在已经是又一个十一年之后了,他的朋友们都写信告诉他,她变得很古怪,她越来越胖,而且经常发脾气,连她的家人都无法容忍她越来越坏的脾气。
  她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了,也写信给他,说,我给自己的女儿写了一封遗书,现在我把日文翻译成中文,寄给你看。
  这位母亲的最后一桩心事,就是希望他能够照顾她,因为她不幸福,她的一辈子都已经无法幸福了,所以,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希望你能够照顾她,你是我惟一可信赖的人。他答应了。
  那位母亲在遗书里写,我的女儿,神给了你爱,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讲这个故事的人讲完了故事,问我,你为什么哭了?
  我说,我哭是因为我的将来,我会和她一模一样。我想知道,你还爱不爱她?他抽了一口烟,很淡地笑了一笑,不说话。
  我想起了那段被我一个人发现的厦门的爱情,二十年之久的爱情,发生在两个中年男女身上,二十年了,他们一年只见一次,整整二十年了。
  我想起了我和幸福,幸福说过,她不能没有我,她没有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你没有了我,你还有小说呀。
  我说,是啊,我可以没有你,因为我还有小说,我可以嫁给小说,和小说做爱。我不再想下去了,我擦眼泪,开灯,洗完脸,然后打电话给那个不太熟的朋友,我问他,为什么大伙儿都忙着要结婚?
  他已经在睡梦中了,他说,哦,是这样的,你知道王小波的吧。
  我说我知道。
  他说,王小波突然死了,这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大刺激,于是所有不想结婚的,同居的,离了婚的,若际若离的,就都结了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可以再这么混日子下去了,应该赶快结婚,不然就像王小波,突然,就过去了。太亏了。
  我说,哦,我明白了,谢谢你。
  第二天我就在郑州了,我要在河南卫视做访谈节目。其实我最恨做访谈节目,它和电台节目非常不同,它很耗精力,也很耗时间,耗了大半天,做出来的只有短短几分钟。上次我从石家庄回来,我就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做访谈节目了,我再也不去什么河北卫视河南卫视了。
  可是我偏偏又要做了,还就是河南卫视。
  因为我的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小妹妹,她最爱的男人,需要我做这个节目。而更重要的是,我妈的第三个姐姐在郑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我三姨了,我想去看看她。我打电话告诉我妈我要去郑州。
  我妈说她会打电话给她姐。你就住在三姨那儿吧?我妈说。
  我说不用,我只在郑州呆两天,我还带着一只狗,我会和我的狗去西安。
  我妈说你要小心。我挂电话,我最烦我妈说这句话,她从我四岁的时候就开始说,说了二十年了,她还说。
  而我到了郑州才发现,我的小妹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居然是我的朋友大河,我们
  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每逢过年过节,他就约我写新年新打算稿。
  我说你怎么不自己来找我,要你的小情人来找我?
  大河说我知道你最烦做电视,我打电话给你,你一定不来,你这种人懒得很,每年我要你为我们的报纸写寄语,你每年都写同样的一句话,我爱《大河报》。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写过我爱《青年文学》,我也写过我爱《青年报》,我爱了那么多杂志和报纸,谁也没有提过意见,你提什么意见?
  我根本就不能想像,大河那么一个说起话来都那么单纯的男人,会有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小情人,那个女孩子比他小十岁,比他还要单纯。
  所以,所有的人进入了网络,就会变得不像自己,他会变成两个人,自己也控制不了。
  大河问我要不要住在郑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可以在傍晚的时候出来买零食吃,郑大的蜜三刀做得好吃极了。我说大河你怎么知道?大河说他吃过了,确实很好吃。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坐在郑州最著名的烩面馆里,我的小妹妹不在,她还在一个离郑州很远的学校里念书。
  我问大河,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比自己还小十岁的小女孩?她还什么都不懂呢。大河说你错了,她什么都懂,我爱上她了。
  我说,你身边这么多女孩子,你怎么偏偏就爱她呢?整一个小孩,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大河说,我们的爱情由一次蹦极开始。
  我笑,我说大河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敢蹦极?
  大河说,我还真不敢蹦,是她蹦。
  我说,她那么柔弱的一个小女孩,也敢蹦极?
  大河说,是啊,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我不过带她去郊外玩,我们看到有人蹦极,我就说了一句你去蹦极呀,我想看你蹦极。她就真上去了。我只看到她在发抖,她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脸色惨白。我有点心软,我说,算了,别蹦了。可是她说,我爱你,我为了你什么都肯干。然后她就真跳下来了,我真没有想到,她在下坠的同时,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她拼命地喊,声音都哑了。后来,她回到地面上,整个人都软了,她吓得眼神都散了。我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爱我,我紧紧地抱着她,我对自己说,我必须珍惜她对我的爱。
  我问大河,你准备怎么处置自己的老婆?大河说,什么处不处置?我又不会跟我老婆离婚。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处置你的小情人?大河说,什么处不处置?我和她不是好好的吗?我们很相爱,她又没有要求要做我的妻子,她也不逼我离婚。
  我说,现在她当然不会逼你,再过段日子她就会逼你了。
  大河说,你还不知道现在的小孩想什么呀?她们很清醒,她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她们绝不会深陷爱中,干出任何蠢事,倒是我,我会越来越爱她,我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到最后,如果她要去找别的幸福,我也许会疯,我会杀了她。
  我笑说今天一天没见她了,想不想她?
  大河说,很想很想,一直在想,你不提我还真不敢说,我们赶快去找一个网吧吧,她那儿没有直拨电话,我只有要上网,才能够找到她。
  大河带我走了很多网吧,我发现郑州居然有那么的网吧,比任何一个我去过的城市都要多,而且每一间吧都很满,没有空的电脑。我们终于在一条很偏的街上找到了一间还有一台空电脑的网吧。
  我让大河用这最后的一台电脑,我说你快上去吧,我的小妹妹已经等得非常焦虑了。大河有点过意不去,可是他也没有多推辞,我知道他快要疯了,他一路上都在奔跑,他在冒汗。
  大河飞快地登陆,进入网络,我看到大河的小情人在生气,而且就快要走了。大河苦苦地挽留她。她仍然生气。
  大河用最温柔最甜蜜的语言安慰她,乞求她留下。
  我看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我靠在一棵树上,看了一会儿星星,平安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在做什么?我说你在做什么?
  平安说他在大街上,他在报摊见了一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在那翻来翻去,引起我的注意,最后老太太买了《时尚》和《知音》各一本走了,又看见一撞车的,男的和女的,吵架,吵得特好,我一边喝可乐一边看,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别用北京话跟我说话,我烦听北京话。
  平安说那我就不说北京话了,我跟你说德语吧。我说我更烦德语。
  平安就笑,说,那我就跟你说咬牙切齿的普通话吧,我知道你们那儿都咬牙切齿说普通话。你房间里没有电话吗?我打过去,陪你聊天。
  我说我过会儿去郑大住,你可以打郑州的114问郑大总机,然后让他们转我房间。
  我挂了电话,想笑一场,却发现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他说他是那边卖冰糖葫芦的,今天他穿了一双新靴子。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说我不要买冰糖葫芦。
  他说,我不是要你买我的冰糖葫芦,我是要你看好你的狗。
  我说我的狗怎么了?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说,刚才,就在刚才,我站在那儿,只顾忙着找钱,一低头,就发现你的狗靠在我的鞋旁边撒尿。
  我说这怎么可能?这儿有这么多棵树,我的狗不找树找你?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把他的脚抬起来给我看,我看到他的鞋帮果真湿了,而且是新淋上去的,看上去新鲜极了。小念若无其事地坐在我的旁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说对不起,然后很忧愁地望着他。我说,现在怎么办呢?我也是头一回,我的狗以前从没有这样过,我也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你要我怎么样呢?
  卖冰糖葫芦的男人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我就是要你看好你的狗,没别的了。然后他回到他的推车后面,不再理我了。
  我想走过去买他一串什么,这时大河在网吧门口喊住了我。
  我说,大河你不玩了?还早着呢。
  大河说,嗯,不玩了,我要早点回家,我要对我老婆好一点。
  我说,所有的男人只要在外面干了坏事,就会早回家,而且对老婆格外地好。
  大河说,现在所有的老婆都知道这么回事啦,我也不敢对她特别好,被她看出什么不对来,我只能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说,以后我要是做了老婆,我会查他的电话帐单,我也会查网络聊天和ICQ记录,我是一个电脑高手。
  大河说,那谁还敢娶你呀,不过我是够警惕的了,我就从不在家上网,我总是在外面的网吧上网,今天我能够请假出来,就是靠着你大老远地来了,我得陪客这个借口。我笑了笑,我说大河快回家吧,别再让老婆等啦。
  我安静地看着大河上车,我向他挥手,然后对着车的烟尘,轻轻地说,大河,你真卑鄙。
  我进房间,放下行李,我就抱着小念倒在床上大笑起来了,我不知道小艾还教会了它什么,它已经变成了一条彻彻底底的坏狗。
  我也一直在奇怪,我以为我带着小念,我这一路都会受到很多限制,我得多办很多道手续,可是真奇怪,我和我的狗一路都很顺利。没有人管我抱着的是什么,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小念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吭,我用一条大浴巾包着它,它刚刚生完病,身体还很弱,不可以玩得太疯,也不可以走得太累。或者他们都以为我抱着的是一个婴儿,我果真很像一个母亲了吗?小念是我的儿子?
  床上柜上的电话铃响,我吃了一惊,我想电话怎么会响?然后我接电话,平安的声音,很得意地说,没想到吧。
  我说平安?你怎么找得到?平安说,打114呀,你教的。
  我说总机怎么会给你转?平安说你登记住宿的时候总不会用网络名字了吧,你身份证上是什么名就得用什么名。
  我说平安你真聪明。平安说,这不是我聪明,这是常识。
  我就笑起来了。我说你在做什么?平安说,我刚刚看完了一部西班牙电影,可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说,电影里说什么?平安说,一个严重人格异常的男人,用绳索绑架了他爱的女人,可是他得到了她的爱。
  我说,那可能是阿尔摩多瓦的电影。平安说,我看完电影以后非常冲动。
  我说,我厌烦冲动这个词,在你嘴里它变得很下流。
  平安说,我真是有冲动,我想立刻冲出去买一根绳,然后再买一张去郑州的机票。我说,你要干什么?真令我厌烦。
  平安叹气,说,真是觉得你的生活状态有问题,一天到晚来来往往的,就没有平和的心态去写东西。
  我说我的生活状态没有问题,我去海南是因为我终于离开了宣传部,开始职业写作,我要庆祝我的新生活,我去山东是因为我想忘记一切过去,我去厦门是因为我想看一看鼓浪屿,我去广州是因为我想看一看我的情人,我写不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只要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我就会平和下来写字。
  然后我又说,你是什么东西?可以管我的事情?
  平安说我们做过爱了。
  我说你太不要脸了,电话里做爱也算做爱?
  平安说,当然,电话里做和真实地做没有什么分别。
  我说,那么真对不起,我认错了人,我喝醉了,把什么都搞混了,我只和我的广州情人做爱。
  平安说,可是你自己也说,广州的事情过去了。
  我说,怎么可能过去?我爱他甚过一切,谁都不能和他比!
  平安不说话了,电话里没有一点点的声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像死一样寂静。很久,他才说,我一直都抑制着绝望的情绪,下飞机以后我都快崩溃了,可是我活着回到了北京,我庆幸我还活着。我必须强忍着进入你希望的角色,尽管我不情愿,可这是能留住你,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惟一方式。进入这个角色后,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表达爱和嫉妒是吗?我尝试着进入角色,做你的朋友,网络上的好朋友。
  我说,你是我的好朋友,网络上的。
  平安苦笑,其实我回北京以后一直在努力忘记你,淡化自己的情感,可我心里一直非常矛盾,我难受极了,我还是想你,想向你求婚,我们结婚好吗?来北京吧。
  我说,我不去北京,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北京了。
  平安说,我们也可以不住在北京,你要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无论如何,我得向你求婚。
  我说,可是我不去北京,我也不想结婚,我这一辈子都不去北京,也不结婚。
  好吧。平安说,我会等的,只要你给我时间,我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
  我说,拜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来,有一个女人说过,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和一个他爱你一百分,你爱他九十九分的人结婚,那么,就会幸福。
  也许我真的应该结婚了,和一个不爱也不讨厌的人,只要他爱我,我就会幸福,即使我真的不幸福,只要我对自己说,我幸福,我幸福,多说几次,也许我就真的幸福了。大河打电话吵醒我,问我有没有尝一尝郑大的甜食?我说我不喜欢甜的东西,什么时间录节目?大河说就在下午,还有几个小时了。我说主持漂不漂亮?大河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如果她太漂亮,我就得出去洗头,然后用两个小时化妆。
  大河就笑,说,还有两个北京过来的嘉宾,都刚刚从日本回来,下午他们和你一起录节目,你就当玩儿似的吧,不说话也行,过会儿导演和主持会到你房间跟你最后谈一次,你等着吧,你会看到主持长什么样。
  我说别,我还有事,过会儿我直接去电视台谈吧。然后我让大河给我订晚上去西安的票,大河说那趟夜车太脏,你还是明天走吧,明天有去西安的特快,特干净,特新……我挂了电话,赶紧起床,跑到大街上挡了一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我要去买点水果什么的,你载我去有水果的地方吧。
  司机说,大街上到处都有卖水果的。
  我说,我要的是那种装在篮子里的,有提子,有椰子,有菩苓,有火龙果,有奇异果,总之装着各种各样奇怪水果的篮子,还要有花,做得很漂亮很体面的那种水果篮。司机想了好一会儿,说,这倒是没有,或者你去丹尼斯商场看看?
  我在丹尼斯给自己买了一件银,然后去我三姨家。我在一路上发现了很多卖银的小店,我一家一家地停下来,在每一家店里都买了点什么,最后我还买了一串红珊瑚石的西藏链子,因为店里的小姐不肯卖她的银制筷刀,我说你不卖为什么要挂在店里呢?小姐说那是装饰用的,就是不卖。
  我走进三姨家的小院子,我在小时候和我妈来过,我还记得,一点都没变。我真的爱上郑州了,它一点都没变,就和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一模一样,一切都像我的小时候。我三姨在晒太阳,安祥极了。
  三姨和我妈长得像极了,如果不是在郑州,我真以为她就是我妈了。
  三姨看着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是小茹。我三姨就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三姨说,这么多年啦,都长这么大了,不认得了。
  我们家就我妈的三个姐姐了,是我们家惟一的亲戚,我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妈妈的姐姐们又都远嫁他乡,各自散得很开,在没有电话的时代,她们的信要在邮路上走大半个月,才到。所以我从小就孤单极了。
  我小时候看到过一个故事,原版,不知道故事里的孩子们说什么,可是我一直都记得它,记了二十年了,永远都不会忘记。
  一个生重病的男孩,躺在床上,很快就要死了,他的姐姐很悲伤,一直流眼泪,后来她出门,看到一个长相恐怖的巫婆,巫婆带她去一个地方,她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一座山,那里有很多很多蜡烛,长长短短的蜡烛,有的蜡烛燃烧着,有的蜡烛快要熄灭了。
  巫婆领她来到一根快要熄灭的小蜡烛跟前,告诉她,这就是你弟弟的生命,他快要死了。巫婆又指着旁边的一根纤细的蜡烛,告诉她,这就是你的生命,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看,它的火苗多么旺盛啊。
  小女孩趴在她弟弟的蜡烛旁边,哭得眼泪都快要流干了,突然,她站起来,折断了自己的蜡烛,连接在她弟弟的蜡烛上,她弟弟的蜡烛很快就恢复了活力,亮起来。后来我告诉我妈,我说我在电视上看到,在一个神秘的地方,竖着很多蜡烛,每一根蜡烛就是一个人的生命。
  我妈说这根本不可能?电视里怎么会有原版的动画片看?那时候我们家有电视,黑白的电视机,我妈说电视里不可能播这种东西给小孩子看。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快要上小学了,是一根一天到晚站在地板上拉小提琴的蜡烛,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每一个人的生命就是一根蜡烛,可是我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晰呢?如果不是电视,我看到的是梦境还是现实呢?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恐惧。
  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想我也绝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一天都不可以。我没有弟弟,我根本就没有兄弟姐妹的概念,我生来自私。
  可是我特别珍惜我惟一的这点亲情,特别是在我爸把我赶出家门以后,我特别珍惜,希望能够挽留住最后的这一点点亲情。
  韩国人说,六十年代是他们最后的一个纯真年代,从此以后,经济开始发展,一切都变得不纯真起来。也许对于中国人来说,五十年代也是中国人最后一个纯真的年代,从此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赶上,我在想像那些年代,想像当然是和现实是有差距的,很大的差距。
  如果我可以回到从前,我也不愿意回去,我更希望我出生在2000年,我一睁开眼睛,就是一个计算机和网络构造成的世界,所有邪恶的念头都被删除掉,所有美好的念头都会得到不断地升级。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男与女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所有的关系,都变成最简单的一种关系。那就好了。
  我三姨说,你妈打过电话来了,说你要来,我就一直坐在门口等呢。
  我看到三姨摆了一桌子好吃的。我三姨还说,你妈说你还像小时候,最喜欢吃饺子,我们晚上就做饺子。我说好啊,录完节目我就回来吃晚饭。
  节目录得非常不愉快,因为那个从日本回来的男人不停地说话,他不停地说小酒馆里的妈妈桑品格非常高尚,她们很温柔,很女人,她们非常非常地懂男人,无论如何,她们绝不会使男人生气。
  有一个故事,当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在森林遇到熊的时候,那个男人开始奔跑。那么,那个日本籍男人就在现场问我,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我说,因为那是一个坏男人,他想要抛弃掉他的妻子,自己跑掉。
  那个男人得意地笑起来,说,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是如果这个问题由一个日本酒馆里的妈妈桑来回答,她会说,那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他为了使自己的女人不受伤害,就跑起来,他牺牲了自己,宁愿让自己被熊吃掉,谁都知道,熊只吃活动着的动物,而且,难道他会跑过一只熊吗?
  我说,我又不是妈妈桑。
  在所有的人都大笑的同时,我站起来,问摄像师,这一段会删掉的吧?摄像师不理我,导演在旁边说,会的会的,我们也要后期制作的嘛。
  我回我三姨家,三姨正在包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在三姨忙碌的时候,我陪着她,端个碗儿,搬个椅子,说说话,我真的就以为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我妈妈了。
  三姨让我在家里多住几天,还说带我去开封看菊花,去洛阳看牡丹,我发现我妈和她的姐姐们都喜欢花,她们的爱好太相似了。
  我说我不去开封,也不去洛阳,我得回郑大去住,因为明天上午我就去西安了,我怕我赶不上火车。
  三姨有点难过,然后她执意要送我到门口,并且为我叫了车,直到车已经开出去很远很远了,她还在挥手,她真的很像很像我妈。
  我在车上接到了我的非洲男朋友的电话,他说他明天去肯尼亚,汇报一下。
  我说,你怎么什么都要告诉我?你上哪儿出差为什么都要告诉我?你去就去嘛,跟我说做什么?你这么喜欢汇报工作,打电话给你妈和我妈不就行了?
  他说,怎么回事?你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
  我说,你就是这样,我以前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说,我最近真的很忙很忙,不过也只两三个月没打电话给你,可现在不是打了吗?我也打电话给你妈了。
  我说,好啊,你怎么这么乖?
  他说,我刚刚才知道你搬出去住了,你……
  电话铃响。我说,我接电话,不说了,先这样吧。
  平安的电话,他说他一整天都在打电话,终于打到你接电话了。
  我说你总是惹我生气。
  平安说,我知道,我也检讨了整整一天了,因为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惹你生气,于是我拿起电话前就下定决心只听听你的声音,可是我还没说话呢你就生气,要你对一个朋友好一点就那么难吗?
  我说,我的朋友会一天到晚打电话烦我?
  我和小念在郑州火车站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他们正在装修车站,乱得很,所以我把小念装在了箱子里。我爬了一半楼梯,发现前面有个警察,他在查看所有人的行李,他要每一个人都把行李放到传输带上,没有人反抗他。他的眼睛很亮,所有试图混蒙过关的,都被他拦住,他要他们统统放下行李,重新再走一遍。
  于是我停留在楼梯上,开始发愁,当一群民工走过来的时候,我进入了他们,我和他们的被子和扁担们挤在一起,感到了万分的安全。我顺利通过了安检,那个眼睛很亮的警察正忙于斥责他们,要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放上传输带。
  然后我又付了一点微薄的小费,被一个戴红帽子的中年妇女从一扇隐蔽的小门领进了火车站,提前上了火车。
  我请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吃瓜籽,因为她在哭,车窗外面是她的男朋友,他趴在完全封闭了的车窗玻璃上,安慰她。当火车开动起来的时候,那个男孩子追着火车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爱你。
  我请女孩子吃瓜籽,她不吃,她一直在哭,火车都开了快一个小时了,她还在哭。她真的很像很像两年前的我,每次我从北京回家,我也会哭,我当然哭得比她厉害得很,因为每一次我都以为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我和我的北京情人,我们没有未来。我们果真就没有了未来。
  可是后来我和她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她帮我抱小念,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帮她看行李。
  所以后来我得以探问她的隐私,我问她,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女孩子回答我说,商丘热线,他叫轻轻海风,我叫白云飘飘。我就又叹了一口气。
  车到西安,女孩子希望请我吃一顿同盛祥或者老孙家的羊肉泡馍。我说不了,我还得找地方住,我们会在网络上再见面。
  我请出租车司机载我去大雁塔,他说大雁塔已经下班了。
  我说我要去那边住。他又说那边风水不好,不适合居住。然后他说,我带你去一间新酒店,设施都很新,风水也好。我冷冷地拒绝了他,我说我偏要去住大雁塔,谁也阻止不了。
  在我下车的时候,他留给我一个呼机号码,他说他可以带我去玩兵马俑和始皇陵,很低廉的租车费,你会喜欢上西安的一切。
  我在早晨拷那个司机,他飞快地来到了酒店的门口。
  他开车很快,我们一路上赶超了很多旅游公司的小巴士,当两辆车并行的那一个瞬间,我看到了他们烦恼的脸。只有我知道,他们还得经历更多的烦恼,他们得去看各种各样的博物馆、珠宝店和地宫鬼城,没有经验的自助旅游,就会变成最烦恼的旅游。可是他们的导游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所有的导游都知道,怎么应付将要发生的一切。
  下午三点,我回到了西安。
  我坐在钟楼饭店接到了平安的电话,他问我去了一些什么地方?我说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兵马俑,泰始皇陵,华清池和半坡村遗址,没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我甚至已经逛完了碑林和一条仿古街。
  平安说你是飞的吗?这么快?你看到了一些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在夜深的时候爬上了南门,我在城楼上坐了很久。我很饿,可是我什么也吃不下,我去过了同盛祥,我掰了半个小时馍,其实它是一块坚硬无比的面饼,我很耐心,并且像小姐要求的那样,使每一块馍都均匀得像我的指甲那么大,可是后来他们端上来的那一碗东西 ,我一口都吃不下,它与我想像中的羊肉泡馍差距太大了。
  平安又打电话来,我不接,他就孜孜不倦地打下去,我想如果我再不接,他就会把我电池里的电全部都打光,可是我也不能关电话,我从来也不关电话,我总是以为,我爸会打电话给我,也许他一高兴就打电话给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他喝了很多很多酒,一高兴,就让我回家了。我一直都这么心存着希望。
  平安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南门,城楼上到处都张挂着红灯笼,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还有一个矮胖子向我招手,有人告诉我,那是他们的市长,在等待他的日本客人。然后我问平安,我像一个日本女人吗?
  平安说,不像,你不像日本女人,你太残暴了,尤其对我,态度极其恶劣,可是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要对你好,你吃过饭了吗?我说,我吃过了一口羊肉泡馍,现在饿得很。
  平安说在南门附近,有一家攀记肉夹馍店,你给自己要一碗涝漕,再要一份最好的肉夹馍,你就可以享受到最温暖的晚餐了。
  我问平安,你是什么时候来过西安的?
  平安说,那是很多年前了,我总是念念不忘攀记的涝漕。
  我说,那还会有啊,也许早拆了呢?
  平安说你现在在西安,不是在北京或上海,西安几百年来就那样,而且再过几百年,它还那样。
  我下城墙,真是奇怪极了,我发现了一辆人力车,孤零零地等在城楼下面,在夜色中,显得特别古怪。我相信那是西安市惟一的一辆旅游观光用人力车。我要他带我去攀记,可是他却对我说,这么近,你不可以自己走过去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说你不想做生意?如果你觉得太近,我们可以多绕几个圈子,观光一下,总之,我不想自己走过去。
  人力车很愉快,他带着我绕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圈子,当我们终于来到攀记的时候,他们已经下班了。
  我最后坐在一家小餐厅??,给自己要了一个小火锅。和我一起吃宵夜的,是餐厅的老板娘,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着两只沸腾的小火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餐厅老板娘说她很高兴,这么晚了,还有人做她的生意,她送了两只青口贝给我,她说希望你明天再来。
  出租车司机告诉过我,什么时候想去乾陵,再拷他。
  可是早晨,无论我怎么拷他,他都不回了。于是我打电话到总台,要他们给我找一辆去乾陵的车,他们愉快地答应了。然后我下楼,就发现一辆旅游公司的巴士车等在酒店的门口,我上车,问司机,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一辆车吧。
  司机说,又不是坐我的车,我们现在去火车站,马上就要发车了,你是最后一个。像在泰山一样,我得到了全车人热烈的欢迎,然后车开动起来了。有人告诉我,他已经等了三个小时,现在终于开车了,真高兴。
  导游小姐长得很漂亮,可是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对手,那个奇怪的女人,她除了法门寺和乾陵,什么地方也不去,赶她下车她也不进去。
  最后导游跟我商量,你得合作一点,至少你得假装什么都不明白,收费方面我们可以私下里解决。
  在我们密谈的时候,坐在我后面的老太太很注意地听我们说话,后来导游开始收取门票及导游费的时候,她指着我说,她交多少,我就交多少。
  然后她们就吵起来了,最后老太太生气,说,接下来,无论你带我去哪儿,我都不进去了。导游也生气,说,随你的便,你只要把去过的景点门票钱交我就行了,其他的,你不去我也不管了。
  我很小心地告诉老太太,我说,阿婆,接下来我们去乾陵,这个景点您得去,不去就很可惜,究竟您也是难得来一回。老太太不信任地瞪了我一眼,说,我就不去。
  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坐在车上,昏昏欲睡,我要求司机播音乐,他只有一盒磁带,他不得不放进那盒惟一的磁带,开始消耗自己的电池,然后我就听到了陈小春的声音:我没那个命哪,她没道理爱上我。
  我想起了鹭丝,鹭丝说,你走的那一天晚上,陈小春在有福城堡喝歌,如果你不走就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我真怀念鹭丝。我想,上个月我还在厦门呢,现在我已经在西安了,这几个月我居然去了这么多的地方,而更多的地方我去过也不记得了,更没有记录下来。我只知道我买了三十七只银戒指,每一只戒指都来自不同的城市,整整三十七座城市,可是我什么都忘记了。
  我总觉得我在梦游,因为我好像去了太多的地方,我这么频繁地飞来飞去,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了。
  以前我总是早晨一酲过来就开始厌世,可是到了晚上我就会好了,现在我到了晚上也厌世,真可怕。如果我每天早晨醒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不会太厌世了。我这么想。
  我喜欢陈小春的声音,他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而且在唱片公司的安排下,他做出了与体制不合作但是非暴力抵抗的姿态。
  我说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陈小春的现场,会毛骨悚然,浑身的毫毛都竖起来。可是我听过很多男人的声音,我还是最喜欢陈小春,以前我喜欢齐豫,她是如此地奇异,轻度的神经质,现在我喜欢陈小春了,所有敢于说自己找不到老婆的男人都是讨人喜欢的。
  在西安的整整五个小时,我听到的都是陈小春一个人的声音。他反反复复地唱,唱完“我没那个命”就唱“一把年纪了,一个爱人都没有。”
  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我比别人听更多他的声音,因为司机故意捉弄我,他把每个人都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最后只剩下我。他和他的车载我走遍了西安的角角落落,最后把我放在一个名字叫做竹笆市的地方。他以为我不熟西安。
  我确实不熟西安,可是我非常非常熟竹笆市。
  我去过竹笆市的春发生,为了看传说中的葫芦头,我在春发生对面的类型小店里洗了头,我还在在竹笆市附近的清真大寺古董街买了一串红珊瑚石的印度链子,现在我有两串了,一模一样的链子,之前的那串是在郑州买的,那时候它叫做红珊瑚石的西藏链子,当然郑州的链子要比西安的贵很多,不知道为什么。
  我在西安住了很长时间,我发现我应该永远都留在西安,它太适合我了。
  每天我都接到很多支支吾吾的电话,他们都是要告诉我,他结婚了。但是他们说的版本都不一样,他们有的说,他的妻子是四川人,有的说,她的妻子是湖南人,还有的说,他的妻子是山西人。他们惟一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就是,他骂你。
  我说怎么会?我在一年前就听到你们说,他在骂我,怎么过了这么久,他还在骂呢?或者,要么是你们在说谎,要么是他在说谎。我说完了才开始后悔,因为我不可以怀疑一个我爱过的男人,我怎么可以不信任他呢?两年前,就是因为我们互相不信任,才导致了我们不再相爱。
  我打电话给他,我说,是我。
  他啊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骂我了,你心里也知道,事实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骂过你,你所听到的一切只是因为有很多闲人在搬弄事非,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听传闻,并且相信,那是真的呢?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错怪了你。
  我挂电话,开始流眼泪。
  我一直都认为,我的北京情人是我惟一应该嫁的男人,可是爱上他,却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
  我居然会找一个与我一样,写字为生的男朋友,我真是太蠢了。
  大部分写字的男人和女人成为了夫妻都不会幸福。据说,端木蕻良在最危难的时候抛弃了萧红,使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据说,张爱玲得以成名是因为胡兰成写了吹捧文章,可是后来胡兰成变成了汉奸,又跑到农村去另寻了新欢,张爱玲还得拿自己的稿费接挤他。据说,杜拉斯的某个过去了的情人认为她品格很恶劣。最幸福的大概只有萨特和波伏娃了,可是他们各自又有各自的外遇,这样的奇迹,我这一生都无法创造。我只知道,再怎么轰轰烈烈的爱情,都可以结束得这么惨淡。
  可是无论他做什么,即使他杀了我,我都会原谅他。
  我始终都相信,我爱着他的那个年代,是我这一生里最纯真的年代。而我们的爱情是在北京的大街上走出来的。我再也不敢去北京,是因为我只在心里面想一想,都会痛苦。
  我甚至为了爱他背叛自己的父亲,第一次惟一的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那对于我来说比死都要严重。我说过,我被家庭遗弃就如同我被整个社会遗弃,我的家庭,它比什么都重要,无法言说的重要,我生活在一个没有亲戚也没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中,我和我爸我妈的全部,就是我,和我爸我妈。
  我居然坐在回家的飞机上哭,我认为自己有罪,并且希望我的飞机掉下来,让一切都消失,可是飞机没有掉下来。只是后来,我非常奇怪地,自杀了一次,又被救活了。大概是因为我背叛了他的爱情,还用“我生活在一场局限中”欺骗他。微弱的惩罚,真是不够。
  也许我真的会像那个等待了十一年的日本女人,她的母亲在临终前告诉她真话,神在最初就给了你爱,可是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坐在石家庄看到的那部电影,仍然与陈小春有关。电影里,陈小春的女朋友出去吃饭,觉得饭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盒饭,捧在手里,然后坐飞机,去他的身边,她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且雨一直下,她翻过墙去,爬在窗台上,终于,把饭送到他的手上。这是一个日本故事,来自吉本芭娜娜的《我爱厨房》,书里是这么说的,一个女人,她爱的人在另一座城市,有一天,她独自出去吃饭,觉得饭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盒饭,捧在手里,然后坐上出租车,去他的城市。
  是啊,很远。她说,可是我要去。
  她爱的男人听到敲门声,开门,发现她站在门口。
  她把那盒饭给他,说,我在吃饭,觉得这饭很好吃,就买了一盒给你送来了,现在,我要回去了,出租车还在楼下等着呢。
  这个故事是我的北京情人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最喜欢日本小说,我没有想到我们分手以后,我会看到由书改编的电影,我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是一部很好看的日本电影,很多人都笑起来了,陈小春一出场他们就笑,只有我泣不成声,我一直在想,也只有日本女人,才有这么疯狂的想像力。
  我的工作伙伴问我为什么不跟车去北京?我说我要看电影。可是在我哭出来的时候,他们又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很多年前了,我爱过一个男人,他离我那么远,但如果坐飞机,也只需要两个小时,可是我不能每天都坐飞机。
  在我爱着他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会不会像一个日本女人,吃了好吃的饭就想与他一起分享?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吃饭了,他那么远,不在身边,一切都是兴味索然的。现在一切都过去啦。我说,我们继续看电影吧,这些日本电影,它们真是好看极了。我想起来我还告诉过念儿和雅雅,即使一切都过去了,我仍然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以后再以后都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他那么深地爱他。
  可是现在,他结婚了。
  所以,我的纯真年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我直到走的那一天,才去看大雁塔,尽管它就在我的旁边,我每天都看着它入睡,可是我从来没有靠近过它。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日子,所有的车都堵在西影路,动都动不了。有人告诉我,他们都要去坟场,今天是一个看望故去亲人的日子。
  我想那个怎么拷也不回电话的司机原来也有他的道理,这里风水不太好,所有的车去坟场,都要经过这儿。
  我看完了大雁塔,然后蹲在路口吃我的早饭,一只烤得很好看的红薯,我拦了几次出租车,都没有拦得住,那些车愤怒地从我面前飞过。
  我想起了我的梦,我做过这样的梦,在去坟场的路上,我招出租车,可是他们不停,他们亮着空车的标志牌,他们也不停。
  我所有的梦都会实现,真令我高兴。
  我蹲在路口,又给自己买了第二只红薯。当又一辆空出租车飞过来的时候,卖红薯的老头儿跳上了大街,为我拦下了它。
  我有点惊奇,因为这个画面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它只在现实中发生,卖红薯的老头儿,他为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这个时候我已经很熟很熟西安了,我熟所有的路,书院门,东大街,解放路,我也熟所有的商场,民生,世纪金花,我熟悉西安的一切,我很乐意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西安女人。小念也很快乐,它吃了很多,连一种名字叫做晶糕的东西它也吃,我知道小念也很乐意变成一只彻彻底底的西安狗。
  我告诉司机虽然现在堵车,我们得绕道走,但是我知道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使我们少绕五公里路。
  在西安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的一个西安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他看到了一个很像我的女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已经两次了,都在南大街上,是你吗?
  我说,是我吧,我已经在西安住了一个月了,可是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离开了。我的朋友执意要请我吃点什么,他带我来到一家西餐厅,我又要了一碗生滚牛肉粥,我想知道,是厦门的牛肉粥好喝,还是西安的牛肉粥好喝。
  我的朋友要了一壶茶,在他喝第二口茶的时候,小姐端来了一碗猪肝粥,我没有说什么,因为现在是我的朋友请我吃粥,我不可以生气。
  我的朋友说他听到了一些传闻。
  我说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有传闻呢?而且它们飞来飞去,走得比我还要快,他们这次说什么?
  我的朋友笑了笑说,他们说,小妖那个女人很古怪,她去青岛的时候,只带着一只笔记本电脑,她只和她的电脑说话,谁都不见,谁也不理,她去西安的时候,只带着一条狗,她只和她的狗说话,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还有一个荤段子,他们都说那是你原创的。
  年轻夫妻的新婚之夜。男人对女人说,你疼吗?女人说,疼。男人就说,那就,算了吧。女人说,不要嘛~~~~~~~~
  我不笑,我皱眉,说,你看过我三年前的小说《你疼吗》吗?
  我的朋友说,有点印象吧,好像所有的人都说那是你最好的小说。
  我说,不错,那是我这一生写得最好的小说,小说里的女人是一个处女,她问所有的女人,你疼吗?
  我低头喝粥,我无法分辨得清楚牛肉粥和猪肝粥,它们谁比谁更好吃。
  我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抱着小念,我和我的狗,我们都很脏,可是我们终于回家了。
  我穿越马路,突然发现平安站在我的楼梯口,他像上次那次,捧着花。
  我没有什么表情,我说,等了多久了?
  平安说,昨天才到,我在网上查到了你的航班,居然要飞四个小时,还经停武汉,根本没必要嘛,坐火车都会比坐飞机快,本来想在机场接你的,想想,还是在这儿吧,给你一个大惊喜。
  我淡淡一笑,说,上来坐吧。
  我开门,放下东西,开始收拾房间,当然我的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然后我打电话叫净水,然后我抱歉地说,要过一会儿,我们才有水喝。
  平安说,没关系。然后他环顾我的房间,然后他说,离开这个泥沼般的地方吧,来北京吧,我们结婚。
  我说,这儿不是泥沼,这儿是我的家,我爱它。
  我想起了我的非洲男朋友,我已经开始厌恶他了,不过是因为他在电话里说,他想念我的信想疯了,于是他不管有多忙,都会偷个空去邮局取信,自己开车,三十公里啊,颠来颠去的,每天。
  我说,为什么?要自己去取信的吗?难道当地的邮局不送过来?
  他居然就说,我不信任他们,我总是怕他们遗失我的信,黑人办事不行的,不可以信任他们。
  我说,你现在自我感觉这么好么?你在一个比我们还穷的国家,你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可以斜着眼看他们?歧视他们了??你太过份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巴黎的时候,法国人看你的眼神就如同你现在在雅温得看黑人的眼神,在你歧视黑种人的时候,白种人也在歧视你,这个黄种人。
  就如同,再落泊的临近下岗的夜班女工,望见街边拉客的小妓女,也是有优越和虚荣的,就因为这一丁点儿的优越和虚荣而挣扎着过下去。
  我说完,开始后悔,我想我不可以这么伤害他,我的话太难听了,于是我准备道歉。可是我的非洲男朋友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并且他高声为自己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歧视黑人,而是真的,他们这种人种,他们天生的懒,就是办事不牢靠,也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他们生来就这样,就像他们的文化,非洲没有文化,他们有的,只有殖民文化。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别跟我谈文化,我不懂这个。
  可是我开始厌恶他,很多时候,越了解才会越遥远,我发现我和他,即使我们结婚,我们也不会幸福。
  我对平安说,这儿再怎么破,也是我的家,你不可以歧视它。
  平安,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平安微笑,我也正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我说,我们不可能的,爱情不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太快了。
  平安的脸很错愕,他说,我的爱情就是这样。我喜欢网络,也就是因为网络比较舒服,自由主动,我属于酷恨章法的人,我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不顾一切,要表达我的情感。
  我说,我也喜欢网络,可是现在我们是在现实中,不是在网络里。即使我们每天都在网络里看到很多像闪电一样的爱情,它们就在我们的身边,可是它们与我们无关。而且,网络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有肮脏的东西,网络也不例外,很多人不过是在网络里找寻性伴侣和婚外情人。
  平安说,可是我们不一样,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我们,我已经越来越意识到我们之间爱的不同寻常,越来越意识到这种爱的真实。你不是普通的女人,我是配得上你的男人。我苦笑,所有的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的恋爱才不同寻常,比任何其他人都高尚。
  其实平安,我真的已经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接受这段突如其来的网络爱情,真的,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平安认真地看着我,他有一点儿紧张。
  我说,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网络情人,可是,你知道我们的问题在哪儿吗?你心太急了。
  如果你不是这么快地,两次飞来看我,如果我不是这么一个慢热的女人,也许我们就真的变成情人了。我们开始得很好,像所有网恋的一开始,可是我们没能处理好许多中间的问题。我们太快了。
  即使很多时候不是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爱情的,那么到最后也不会是爱情。那种慢慢地培养出来的,牵牵扯扯磕磕碰碰的感情,不是爱情,只会是婚姻。就如同同居久了,两看相厌了,最后还是结了婚。
  可是我们也不可能结婚了。我们做朋友吧。
  平安很伤感地望着我,说,小妖当不了我老婆,这点我一下子还接受不了,以后我可以按照情人的方式爱你吗?求你无论如何别离开我……
  我大笑,却又开始流眼泪,做不了老婆,就要做情人?笑死我了。你们男人就只有这么一种处理女人的方法?太搞笑了。不做不做,就做朋友。
  然后我说,回北京去吧,我们都有很多事要做,别浪费时间,你也可以重新去找一个网络情人,如果你动作够快,手段够狠,目标够准,她又像火一样热情和新新人类的话,你会在二零零零年之前找到,并且幸福。
  平安最后对我说,小妖,不要把写作当做工具,它能实现你的虚荣,但实现不了你的梦想。
  嗯。我说,这是只有朋友才说得出来的漂亮句子。谢谢你。平安。

十四、我和我们都寂寞

  Peace road在环市路上,有很多硬木椅和方格桌布。我们还看到了一支乐队的演出,他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一起,那是很怪异的感觉,很久以前她来到了广州,除了她做的节目偶尔会卖到我们的调频电台,没有任何她的消息。现在我们坐在一起,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自己的城市,我们还是在老地方,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无所事事。
  她坐在那里,抽很多烟,喝很多酒,我为她担着心,但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注视着鼓手的手指,细棒翻滚得很快,出神入化。
  我去洗手间,我看见一个孩子,深褐色的头发,背着双肩包,对着手提电话絮絮地说话,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发现我和一切都格格不入,酒吧,酒吧音乐,还有酒吧里打电话的孩子。
  褐色头发的孩子和她的父母一起出去了,她走在最前面,什么都不看,仍然背着她的双肩包,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酒吧外面有露天的座位,惨白的塑料圆桌和圈椅,围在木栅栏里面,木头已经很陈旧了,缠绕着绿色的枝蔓,都不是真的。广州深冬的夜晚也这么寒冷,没有什么人再在外面,这里却坐着很多人,夜了,看不分明他们的脸。走过那些栅栏和桌椅,他们中有人说广州话:“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好吗?”
  我走开,没有搭理他。他又用普通话问了一句:“你的电话号码?”
  我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我回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Peace road 的灯火,繁花似锦地闪着亮光。晚上很冷,没有人会坐在外面。
                   ——《从这里到那里·Peace road》

  我打电话给幸福,我问他小念好不好?幸福说小念死了,它不吃饭,后来就死了。
  我不说话。
  幸福又说,小念太小了,很难养活。
  我仍然不说话。
  幸福说他12月7号的飞机到上海,他开完会,就来看我。我说我知道了,然后我挂电话,我的手里拿着我的机票,12月6号,飞广州的机票。
  我开始收拾我的行李,我带给雅雅一盒罗卜干,她说她想家乡的罗卜干都想疯了,还有葱花小馄饨,如果不太麻烦,她希望我能够端一碗过去,她会在机场等。
  我说那不行,安检不会让我端着汤汤水水的一碗馄饨登机,而且飞到广州也已经凉了,两个小时啊,什么都凉了。
  那么,雅雅说,你就带点有江南风味的工艺品过来吧。然后她问我,我们有什么?可以送朋友们送得出手的工艺品,苏州有苏绣,无锡有泥人,宜兴有茶壶,常州有什么?我说常州有宫梳名篦,还有一座贞观年间的天宁寺,要不要搬过来?
  空服是一个很帅的男生,可是他心情很坏,看得出来,有人问他要水,他恶狠狠地说,没有。有人问他要面纸,他恶狠狠地说,没有。
  我怯怯地看着他,我希望过会儿送餐的时候不要是他,然后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听到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我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往后面看,一个孕妇,她抱着自己的肚皮,哭得越来越厉害。
  有人拍我的肩,让我坐下,系好自己的安全带。我回头,看到了那个恶狠狠的空服,我很乖地坐下了。
  在两个空服的帮助下,孕妇停止了哭泣,可是她昏迷了,空服们架着她往前舱走,那时候飞机刚刚飞了几分钟,我不明白,她哭什么?她有了身孕,她还要哭什么?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我都不哭,她怎么哭了?
  几分钟以后,我也开始哭,眼泪流过的地方,紧绷绷的,可是没有人管我。我哭得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午餐送来了,居然是那个恶狠狠的空服,居然就是他。一切都很自然,他把一盒饭都翻到了我的身上,我以为他会说对不起,我看着他,衣服上沾满了纸巾和水,那盒饭在我的膝盖上,已经一塌糊涂了。可是他没有,当事故发生的时候,他说,啊——。另一位空服奔过来,连连地说对不起,并且用湿纸巾拼命地把那些汁水揉进我的套装里。
  我推开她的手,直视那位恶狠狠的空服。他终于说,对不起。
  我进洗手间洗那些油渍,当我路过第一排座位的时候,我发现了我父亲的朋友,也就是我曾经打过暑期工的那家民营呼台的老板,他安祥地坐在那里,咀嚼那盒很硬并且很难吃的飞机餐。
  他看到了我的脸,他很激动地想站起来,可是安全带牵住了他,他说,你也去广州啊?我很妩媚地笑了一笑,然后说,您还认得我呀?
  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给呼台的小姐们看手相,我想如果不是那天我冲进他的办公室找他理论,撞见了我爸,那么他迟早也会对我下手的。可是我却把我爸吓坏了,我爸居然逼着我要礼貌一点,管他叫叔叔,而且我爸说,小孩子玩闹。
  我笑完,去洗手间,一边洗衣服,一边暗暗地对自己说,他为什么选择今天这趟航班去广州?如果我和他死在一块,真是不明不白。我想完,发现那块油渍洗也洗不掉,我想我不得不再一次在飞机的洗手间里换衣服了。
  我第二天一早还得从广州飞三亚去,自从我从三亚回来以后,我就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美丽的地方,这次我想再过去住几天。可是我没带什么衣服,只两件旗袍,当然不是每个女人穿旗袍都好看的,而我有很多很多旗袍,因为我的身材最适合穿旗袍,可我也不能每天都穿着旗袍。
  我要求那位恶狠狠的空服把我的行李箱拿下来,然后我蹲在走道里翻我的箱子,我找出了那件旗袍,我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很有理。
  当我换了旗袍出洗衣间以后,我昔时的老板眼睛发亮,他又一次试图站起来,我像一个空姐那样请他坐下,然后微笑,问他,娜娜现在怎么样了?
  娜娜就是那位喜欢排我值夜班的小姐,当年我还是一个学生,没什么姿色,她也警惕我,她警惕每一个女人,怕她们抢走她的荣宠。我知道。现在那位娜娜小姐已经成功地被她的老板,也就是我面前坐着的这一位包养了,她终于没有任何顾虑了。
  他很专业地说,她很好,她很好。
  我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我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坐在我后面的小姐生气,她说我的靠背太斜倾了,压到了她的身体。我请求她说普通话,于是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我说完对不起就换了一张座位。飞机实在太空了。
  我一下飞机就打电话给雅雅,雅雅说她来接我,我说不用了,我另约了人,我们深夜再见吧。我约了Tina,我在电话里说我只有一个晚上,明天我就飞三亚,我们晚上去吃上海菜吧。
  当我走进那家上海菜馆的时候,所有的服务小姐都看我,我也看她们,因为我们穿着同一系的服装,旗袍。
  我飞快地跑到座位上去,我很怕有人招呼我埋单。Tina已经坐在那儿了,戴着眼镜,气色很差。我笑,我说Tina你原来是一个近视啊。说完我才发现不对,Tina戴着一副太阳眼镜,现在是冬天,她戴了一副太阳眼镜。
  Tina说她现在和Kenny 同居,可是Kenny 打她。
  我悲伤地看着Tina,我说你不是已经和他分手了吗?
  Tina摇头。结果我们的上海菜吃得很糟糕,我要Tina离开他,可是Tina说她离不开他,她越来越爱他,即使他打她,她还是爱他。他也爱她,他打完她就和她做爱,做完爱他也许会抚摸她,也许又会打她。我说Tina你找了一个施虐狂,可是你没有受虐倾向。Tina说她慢慢地就会有了,像O娘。
  我说我有点上火,Tina问我要不要喝点凉茶,我说我的火凉茶浇不了。
  这时幸福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儿?我不说话。他说你到底在哪儿?我打了你一天电话,一天都是电话录音。我说我在广州。
  幸福吃了一惊,然后说,我要见你。我说我不想见你。然后我关了电话。
  我说Tina我们去和平吧消磨时光吧。Tina说她不去。我说只隔了一个月你就变成一个陌生人了。Tina说你也变成陌生人了,只隔了一个月你就不爱幸福了。
  我说,我不见他不等于不爱他,我就是太爱他了才不见他。
  Tina说她不懂。我说那就算了。我们不欢而散。
  我发现我和Tina的友谊只有在手写的信里才最纯真,现在我们见面了,通电话了,用电笔通短讯了,什么都变质了。我想起来我们已经很久不写信给对方了,我惟一的写信联系的朋友,我已经失去了她。
  我和雅雅约在和平吧,我仍然等了很久,我发现我经常得等我的女朋友们,大部分的女人都有迟到的恶习。
  雅雅终于来了,染着红发。我说你每次染头发之前通知一声好不好,我会认不出你。雅雅说她平均每个月染一次,怎么通知?我说算了,你这么染下去,最后你就没有头发了。
  雅雅笑了,说,我听说你染了头发以后,你们机关食堂里有人把勺子都吞到肚子里去了。我说雅雅你怎么知道的?雅雅说她偶尔也看报纸,一看就看到了。
  我把那些木梳交给雅雅的时候她很漠然,她说其实我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家乡的概念了,我越来越像一个广州女人。
  我问雅雅我是不是可以住在你那儿?雅雅很为难地看着我,不说话。我说没事,我们聊点轻松的吧,你的那个他会不会煮饭?
  后来我坐在酒吧里,对着寻欢说,这是一个同居的时代,没有性伴侣的人是可耻的时候,寻欢说张楚会找你要这句话的版税。
  那个时候雅雅已经回家了,我不打算再为自己找一个只睡三个小时的房间,我很感谢寻欢,他一直坐在我的旁边,当和平吧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带我找到了另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我不熟广州,所以我感谢他。
  我不问寻欢是做什么的,他也不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寻欢。他问我的名字,我说我叫小念,我的狗和猫也叫小念,不过我的猫已经死了。寻欢就说,小念,你很美,我想吻你一下。
  我说不行,除非我喝醉了。
  然后寻欢就为我叫了很多支啤酒,可是我都喝下去了也不醉。醉不了也是一种痛苦。可是我对自己说,就当是已经醉了吧,开始笑吧。
  我没有把人民币扔到他的脸上,惟一的一次。
  寻欢没有碰我,他一直陪着我,在我去机场的时候,他说,愿你幸福平安。
  我的飞机延迟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没有任何通知,直到九点,我才开始登机。我靠在墙壁上,等待机场车,在我走向通道口的时候,我往右边看了一眼,我就看到了幸福,只隔了两条通道,他在等他的机场车,就像神话一样,他是九点的飞机,飞上海,我也是九点的飞机,飞三亚,我们擦肩而过。
  我一直看着他,他在抽烟,和我一样,等待机场车。我已经看到他了,可是我喊不出他的名字,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想我要窒息了,我张着嘴,就快要喊出他的名字来了。我见到了他,我才知道,我还是这么地爱他,我还是这么爱他。
  我的通道口已经打开了,我必须要走,不得不走。
  幸福终于看到了我,他扔了手里的报纸,那些报纸散了一地。他喊我的名字,横跨那些栏杆,向我跑过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还有很多人站在机场车上等我,他们将要和我一起去三亚。
  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飞快地逃走,我太匆忙,行李箱都翻过去了,我不管了,我跑起来了,我跳上了车,车开动了。
  幸福最后看到我的样子,就是我拖着箱子逃跑的样子。
  也许就像我们的关系,我不得不走。我走了。
  我一进房间就哭,我哭了整整一天,天都暗了。我打电话叫送餐,那时候已经很晚了,电话那边问我要什么?我说我要什么?他们很人情地等待着。我说,对不起,给我一盘沙拉吧。什么沙拉?他们固执地问。厨师沙拉吧,我说。
  一个月前,在幸福煮饭的时候,我做了一次沙拉。我会做一手漂亮的水果沙拉,我一直都以为哪个男人吃过了我的沙拉就会娶我,就如同我以前认为煲一手靓汤,就会牵住男人的心。我总是犯错误。
  我给服务生小费,他说他不要,No tips。我坐在床上吃我的沙拉,看电影频道,我在石家庄的时候也坐在床上看电影频道,每一次我看完电影,都得结束些什么。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我又让服务生送一瓶喜力啤酒来,可是他送来了一瓶科罗娜,我也不埋怨他,我想是我的发音有问题,我的口语实在是太糟了,中国人和不是中国人都听不太明白。
  我就把那瓶啤酒藏在睡袍的大口袋里,然后下楼,去海滩。
  有人站在游泳池旁边,他告诉我现在海滩上很冷,我不理他。
  我坐在海滩上,我仰头看天上的星星,我想找到我的水瓶星座,可是我找不到,我不懂那个。然后我开始喝啤酒。我的电话一直在响,我看一看上面的号码,一个都不接。十二点,我的电话上显示了一个很奇怪的数字,我知道那是一个国际长途,我接了,是我的非洲男朋友,他说他在巴黎,他很想我,他会很快回来,娶我。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了,你不用回国,你就呆在你的喀麦隆或者肯尼亚吧。他说你怎么了?他说他不喜欢非洲,他不会永远都呆在那儿的。
  我咳嗽。
  他说你喝了酒了。
  我说,我没事,我们分手吧,你不用娶我。然后我关掉了电话。
  我在床上醒来,我头痛欲裂,我已经记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我头痛得厉害。我想起来我把电话忘在海滩上了,我立刻起床,去海滩。
  我没有找到我的电话,我想它也许被海浪卷走了,也许是被工作人员收走了,最好的可能是被人收走了,这个五星级的度假酒店,一定会有人收拾海滩。
  我坐在遮阳棚的下面,想让自己彻底醒过来。我想我已经把所有卖书的钱都花完了,这五个月,我所有的版税,一分钱都没有剩下,我得重新开始写作。
  一个淡黄头发的小男孩跑过来,问我午安,我也说午安。小男孩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Jill,你叫什么?他说他叫Jack,我说你很可爱。他笑了一笑,说,Jill你很不快乐。我说没有啊,我很快乐。Jack说是啊,这里有太阳,海,沙滩,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们没聊几句,Jack说他要走了,最后他祝我这个女孩快乐,我就确实快乐起来了。我喜欢女孩那个词,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回去,做一个女孩。
  我回房间刷牙,洗脸,然后去餐厅吃饭,我看到了Jack,他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他们给他要了一个椰子盅,他正在研究里面的东西,我就想起了我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我吃完饭,在大厅买了一件手织的筒裙,那个织挂包和筒裙的女孩子,我看了她好一会儿,她每天都在那儿上班,她的身体真柔软。
  然后我去前台要了一张纸和一个信封,我趴在大堂副理的大桌子上写字,没有人问我问题,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穿旗袍,而这里所有的酒店服务生都穿大花薄衬衫,戴花环。一件衣服,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遭遇。
  我写“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写完,我交给前台寄出去,前台的男孩子很帅,他说没问题。我点头,走开,我走出去一两步了才回头,我问他没有人捡到手机交到前台?他说什么型号什么颜色的手机,我说松下500,宝蓝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果真掏出了我的手机,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用了很多年的机器,它很老了,可它是我爸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爸给我的爱,如果真丢了它,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还有那台电脑,它们都是生日礼物,每一年我都会得到非常昂贵的生日礼物,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快乐过。我惟一带出来的两样东西,就是电脑和电话,可是我砸上了家门,我还恨恨地说,我会自谋生路,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我没敢说,我会回来的,我成为了一个作家以后,我会回来的。
  我在四岁的时候听我的提琴老师说,她十九岁离开家门,她绝决地推开门,一只脚踏出门外,又回过头微笑着说,我回来的那一天,就是我功成名就的日子。
  我四岁,我望着她,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愤怒青年,门板碎裂着,而主角又幻变成了我自已,我想我长大了以后,一定也要那么干一回。
  而我的提琴老师,她没有实现她的梦望,她很快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又被那个男人抛弃,那个男人每天都打她,打得她终于答应离婚,她不再拉琴,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一间小阁楼里。很多年以后,她的家人终于让她回家了,她的母亲在电话里流眼泪,回家吧,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给你找了个人嫁,你回来吧。
  她回家了,可是她永远都不再拉琴了。我的最后一课提琴课,拉的是《罗德二十四首随想曲》第24页,Allegro brillante,我永远都记得。
  我没有想到,长大了以后,我真的成为了一个愤怒青年,像她那样,重重地砸门,可是我与家庭绝裂,我微笑不起来,我每走一步,眼泪都洒在地上。
  只有真的离开了家,才知道,做一个愤怒青年的代价,是那么地惨重。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我多么希望是一场梦啊,我可以在梦醒以后,把眼泪擦干,一切都回到从前,像我的童年,只要给我一架玩具飞机,我就可以飞。
  于是我希望我能够在梦里回家,可是我梦不到,每天早晨,我的眼泪都会把枕巾弄湿,可是我回不去。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可是我的梦不让我回家,我一直都在幻想,我可以回家。
  而我一直带在身边的,电脑和电话,还是我爸的爱。
  如果不是大厅里竖着醒目的No tips的大牌子,我真要掏出点什么来表示我的兴奋了。我以前在自己的小说里说念儿从海口回来就有了掏钱包的恶习,现在我有些明白是为什么了。
  我回房间拿了几本杂志就又下楼了,去海滩。
  我看到很多人在太阳下睡觉,他们睡得很香甜,我很高兴,如果每个人都睡得着,吃得下,不需要酒精和药,多么好。
  我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张空床,我躺上去,舒展了自己。太阳多么美,伞都是多余的,我听着海说话的声音,心里安静极了。
  我很少见到海,我们那儿只有园林,小桥小水,所以我总是不明白,阳光,沙滩,音乐,好心情,什么意思?念儿住在海口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她说不出来,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
  想要享乐,是这么简单,又是这么的艰难。
  我睡着了。
  我把所有的饭厅都吃了一遍,我没有像在鼓浪屿时那么嚣张,请他们端奇怪的动物出来吃,这里的菜都是很贵的。
  我走的那天,碰到了那个交还我手机的前台接待,我告诉他,我前几天坐在床上吃沙拉的时候,一个小蛇果滚出盘子,掉到床底下去了,我没办法弄它出来,我的手不够长,可是你们得把它弄出来,不然它会在床下暗暗地腐烂。
  他笑的时候很上海,脸上出现了酒窝。
  我回到广州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雅雅打电话给我,说,来我这儿住吧,他有事出门了。
  我说不用了,我已经订了房间,我只在广州住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飞回去。雅雅说你别这样,我们都几十年了,你在广州过千禧夜吧。我说我要回家去过千禧夜。
  我一个人,逛了逛天河城,那个卖小猫的人还在,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看了看我吃过饭的湘菜馆和上海菜馆,还有一些我去过但是不知道名字的菜馆,我发现我很熟广州,我去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可是我不愿意再看到它们。我不是一个广州女人。
  夜深了,我叫了车,我说师傅,请载我去一个有趣的酒吧吧。
  他把我带到了海印,有大湖,很多人在寒风中吃烧烤,他们都抬起头来看我,我穿着短旗袍,裸露着腿,我的鞋跟太高了。
  我重新叫车,那个司机载我去了一个新酒吧,里面有一个大电视机,我看到了“美在花城”的选美比赛,他们都披挂着绿颜色的鱼网状薄纱,走来走去,我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不好笑,我不想笑。
  我再一次叫车,这次我和出租车在广州游来游去,我们游得太久了,后来司机都很不耐烦了,他说,靓女,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冷冷地说,别叫我靓女,我不是广州人,我不适应你们的语言习惯,我们去和平吧。
  我看到了寻欢,他还坐在那张桌子上,像上次一样,我喝酒,他喝木瓜珍珠奶茶。这次寻欢问我是做什么的了。
  我说我是一个歌女,来广州发展,想签一个唱片公司,可是他们都不要我。
  寻欢说,小念,也许我能帮你。
  我说,你是做什么?寻欢说,你会知道的。
  寻欢又问我在哪儿唱过?我说我没唱过,但我会拉小提琴,我基础很好。
  当我说自己是一个歌女的时候,我真的很像一个歌女,我穿着银色的旗袍,银色的高跟鞋,好像马上就要上台去卖唱一样。
  我喝醉了。我开始呕吐。
  寻欢说我需要喝一杯热红茶,然后他带我换地方,他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他把我压在身下,他吻我。我推他,我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推他,他像一座山推也推不掉,后来我闭上了眼睛,我就看到了幸福的脸。
  寻欢说对不起,然后他放开了我。
  我捋我的头发,它们乱了,我说让我走。
  他说小念不要走,我想和你做爱。
  我很茫然地看他的脸,他很帅,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我看到他的房间里有很多书和电脑,我说你是做什么的?寻欢说他活在网络里,写字为生,他宁愿活在网络里。
  我就惨淡地笑起来了,我说我很崇拜你们写字的人,你们品格很高尚,可是我要走了。
  寻欢不放我走,在我开门锁的时候他再一次抱住我,吻我,他说,小念,好孩子。我踢他,他不放我。
  很多年前,我在酒吧里看到了我的偶像,我就抖起来了,我喝了一大杯酒,我仍然在抖,我没想到我能够亲眼看到他,在我眼里,他帅呆了。
  那时候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美。后来他带我回家的时候,我还在抖。
  可是后来他动我的时候我踢他,我不想踢他的,我爱他,爱他的思想,爱他的一切,他是我的偶像,我不想踢他的,我还是踢了他,本能的防备。他喘着气问我是不是处女?我小心地点头。他叹了口气,他说他最怕处理处女。
  然后我们谈了点别的,我们没有做爱。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朋友来看他,那个时候我正在钉我的扣子,它们被他扯掉了,我不想我回去的时候被我爸妈看出什么来,所以我在钉我的扣子,尽量使我和我的衣服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朋友看了我一眼。可是后来他们都说,我和他做过爱了,他们说我是一个坏女人。
  所以我在小时候真的很笨,我想我再也不会了,如果我没有和那个男人做爱,我必须得马上离开,至于扣子,它们可以到外面去解决。
  寻欢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性冷淡,我不想做。
  寻欢说小念,我爱你,我们不是一夜情,我们有将来。
  我说我累了,我不能做,也不可以做,我想回去睡觉。
  可是我们做爱了,像恶梦一样,真像一场恶梦。我一直在想,我不能发出声音,我会叫错名字,我不能发出声音。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幸福的脸,他会杀了我,就让他杀了我吧,如果我实在也伤不了他,伤不重他,那么我只能伤害自己的身体,他会不会感觉到受伤呢?
  多么悲惨的一件事情。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做爱,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婊子。
  我重新画好唇红,然后我打开他的影碟机,里面是Jennifer Paige的声音,我不爱听,我换片子,一张最拙劣的色情片,放进去,屏幕上出现了鬼怪,性交,丑恶的生殖器和脸,我忘不了,太丑恶了,像恶梦一般。
  在我打开电脑的时候,寻欢给我倒了一杯红茶,我不看他。
  我在他们虚假的淫声浪语中上网,我说,我被人操了,大家一起喝一杯吧,为我的婊子的生活干杯吧。
  寻欢很悲凉地抽烟,看着我,他说,小念我爱你,真的,我爱上了你,你在渲泻什么?
  我不理他,我想起来我要误航班了,我还得回我的酒店去拿行李。
  我穿衣服,我在发抖,我知道我很美,我知道寻欢会真的爱上我,可是我在发抖。广州的早晨,也这么寒冷,寻欢脱他的衣服给我,我没有拒绝。
  我在车上,我的电话响了,是幸福的声音,他说他回广州了,问我在哪里?我失声痛哭,我一边哭一边咳嗽,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对不起你,幸福你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
  寻欢皱着眉抽烟,他望着窗外,广州的早晨,雾茫茫的一片,没也看不见谁。我15岁发表的第一首诗,就发在广州,那时候我还没有来过广州。
  我是在长大了?还是堕落?长大是最大的惩罚,让人永远失去某种快乐,无比珍贵的快乐,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快乐可以替代。
  寻欢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
  我进机场,已经很迟了,我是跑着过安检的,我听到寻欢叫我,小念!
  我回头了,看着他,他给我一块DOVE黑巧克力。他说,你没吃早饭,会饿。
  我说我不要,我??喜欢冰淇淋,不喜欢巧克力。
  他说,小念……
  我嘶哑地说,我已经把嗓子哭坏了,我说,别再叫我小念了,我不叫小念。
  我会给你写电子信。这是寻欢最后说的一句话。
  飞机延迟了,他们说,很抱歉,CZ3815航班的乘客们,因为对方机场的气候没有达到飞行标准。
  我打电话给雅雅,我说我的飞机延飞了,飞上海和南京的都飞了,就我的不飞。
  雅雅说,那你出来吧,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说我得等通知,又不是签转,今天不飞了,说不定过会儿就飞了。
  雅雅说,你的声音不对呀?
  我说,没事,有点感冒,你过春节回家吧。
  雅雅说,我不回来了,我不想回家,太冷,我只想呆在广州。
  我说好吧,然后挂了电话。我又打电话给Tina,没有人听电话,打她的手机,关着。我买了一份《南方周末》,看完,开始登机了。
  我回来了,真冷啊,我的家乡,已经开始下雪了。
  寻欢的电子信早已经来了,很淡很淡的几句话:居然会有点想你,希望还能见到你,吻你。这么淡的句子,却使我的心里,动了一动。可是我与他的爱,只发生在瞬间,即使是瞬间的爱,也那么稀薄。
  我妈打电话来,说,信收到了,你爸爸把那张信纸放在床头柜上,每天都看,下个月的28号是你24岁的生日,你知道你爸给你买了什么生日礼物吗?
  我说,什么,先告诉我吧。
  我妈笑,说,两个好消息,第一,我说,小茹这次回家吃一顿生日饭吧,你爸没有再发火,他默许了。第二,你爸马上就出去给你买礼物了,一只爱立信T18SC的手机,宝蓝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你爸说你的手机太老了,你爸说茹茹这孩子恋旧,他知道,你舍不得换,所以这次还是爸爸给你换。
  我一边写字,一边听电话,
  我妈说,你还出去吗?
  我说我不出去了,我没敢告诉我妈我已经没钱吃饭了。
  我妈又说,小然从巴黎打电话回来,说你要和他分手。
  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我也没法跟一个影子谈恋爱。
  我妈说,不管怎么样,你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得明白,结婚以后,什么都不同了。我说,妈,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寻我厌倦婚姻的原因,我想我生活在一场婚姻假面中,厌倦极了。
  我小时候偷看你们年轻时候的情书,会感动,两个年轻男女,身在爱中,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管了。可是现在,结婚那么久了,两看相厌了,再没有激情了。一起过着,因为老了要做伴儿,因为老了不得不这么过了,因为要负责任要过日子要承认,夫妻两个人过了几十年,就是亲人了,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很多时候,孩子也摆出来做过下去的理由和借口,可是,爱在哪里?
  我在自己的小说中为这一切圆场,我说爱情是不会消失的,爱情转变啦,变成亲情啦,多好多好多好啊,我们一起笑吧,为美好的生活,我们笑吧。所有的家庭和婚姻,都这样,只是有人放纵了,有人克制了,有人摆脱了,有人还看不清!
  我妈说,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我是你妈!然后我妈扔了电话,我知道她开始流眼泪。
  我责备自己,我要这样的婚姻和小孩子吗?我将来也生这么一个像我这样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这种会流眼泪的婚姻和家庭?
  我不要。

十五、我在千禧夜做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她生活在有罪中。因为她有很多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她没有爱。不是不爱什么人,而是根本就没有爱。可是她从不爱,却与不爱的男人做爱,她解释说,她被欲望战胜了,她被诱惑了,于是那个做爱的女人不是他,是她心里面的恶。而那个男人却误认为她爱他,他深陷其中,所以她觉得还是伤害了他,觉得有罪。
  我无法解释这些问题。我给我的朋友写信,我说,你没有投入到爱情中去,所以你不会明白身体和爱情的关系。这样吧,如果你爱,你去爱,如果你从来都是不爱,或者是已经不爱了,就不必要再爱下去了,总之,不要用“爱”这个字来欺骗你们和我们,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非常清楚你该做些什么好,你又是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我的朋友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有罪的。
  我说,那我就不懂你的意思啦,如果没有爱,与他做爱就是有罪的,若是有爱,与他做爱也是有罪的,因为你不想要结婚。我不懂,我只相信你是没有爱的,却去做爱,是因为肉体和魔鬼引诱了你,你沉迷在欲望中,可这迷恋也只是一时。爱,再想想,还是没有的。偶尔的郁闷,也多是出于曾做过爱的原因,那种全不是爱的东西。
  我的朋友说,我希望他忘掉我。我要求他恨我,可是他说他不恨,我要求他爱我,可是他说他不爱,他说要我怎么恨你和爱你呢,我真是一头雾水。
  我说,那我就懂啦,你碰上同道中人了,你们谁也不爱什么人,你们都根本就没有爱。
  我的朋友说,那我就开始痛苦了,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你明白什么是痛苦吧。我说,我的痛苦比你少吗?你的神救你,我自己救自己。我把自己弄疯了。
  我的朋友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有罪的。
  我说,这样吧,你要相信,你与任何一个什么人做爱的时候,你是爱他的,虽然只是一瞬间。好了吧。

                      ——《身体和爱的关系》

  一个电话,上海男人的声音,问我,你会在千禧夜做什么?
  真让我疑惑,他是谁呢?对我来说每一个上海男人的声音都一样,所以我从来都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
  我说你可不可以再多说几句话。
  他说他有点儿想我。
  他说我是喜欢你的。
  他说现在的上海女人真无聊,说了没几句话,就跟回家,就不走了(不走了?)他说我有一个计划,我要在这剩余的几天里,轰轰烈烈地爱一次,爱那个女人,真正地爱,然后在千禧夜的时候,和她千禧之交(性交?)然后在新千年的第一天,对她说再见。他说我要紧锣密鼓地找,一定要找到。
  他说算了还是我们俩爱一次吧,真正的爱,我太想知道了,爱人并且被人爱,是一种怎么样的滋味。
  我说可是我不爱你。而且我们似乎都一样,我们都没有爱,一丁点儿爱也没有,爱不起来也不要爱。
  他说可是我多么想知道啊。
  我说我都不知道,你也配知道?然后我说,你是叶叶?
  叶叶说是啊,你终于猜出来啦。
  我说,我寄我的书给你了,叶叶,我在小说里写你很唯美,长得像印度人,如果在月光下谈论鬼魂就很像一尊佛。
  我说叶叶长得像印度人是因为他的眼睛和耳朵太大,我发现我所有的男性朋友,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太大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叶叶说,我可从不跟你谈论鬼魂。
  我说,可是我记得,你说你新死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年轻,有前途,但是他突然死了,死了以后还化做一缕清魂到很多人的梦里去告别。你说过那句话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叶叶在电话那边笑,然后说算了,去他妈的千禧之交,我还是去买两公斤大麻,抽死掉算了。
  我说,两公斤太多了吧,一斤就够了,别太浪费了,好孩子。
  叶叶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一切都如我小说中所说的那样,梅花到常州来做主题派对的时候带来了叶叶和叶叶的乐队,后来音响烧起来了,梅花让我不要烦她,我就和叶叶出去喝酒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那么以后就再不会发生了。即使叶叶的手指像蛇一样滑上我的肩,他搂着我的腰,吻我的脸颊,而且我的朋友和叶叶的朋友都说我们应该干点什么,他们说烛光多么美,可是我一直在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是我很严肃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很久以后,在一个下雪并且下雨的冬天,我和叶叶见了第二次面,在他空荡荡的房间里。真奇怪,他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唱片,也没有唱机,只有一个烟缸和一张看起来温暖极了的床,我发现烟缸是叶叶还很年轻的时候得的一个MTV奖,他就用那个奖杯做烟缸。
  我说叶叶你真奇怪。
  即使我已经在他的手指下盛开,我被他挑逗得颤抖起来,欲死欲仙,可是我仍然说,真糟糕,我还是不想和你做爱,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想,而且我安慰他,我说以后我爱上你了就会做了。多么寒冷的冬天,我裹着叶叶的大棉袄,飞快地逃走了。难以置信。
  后来我趴在一个冷清的酒吧里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我旁边坐着的一个女人说,真难以置信,她说,茹茹是一个很冷酷的女人。我的朋友们眼神和耳朵都不大好,他们中间的一个问,冷漠?而另一个问,残酷?她摇了摇头,说,冷酷。
  我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我想说其实我这样的女人真好,不爱就不会做爱,身体和爱,怎么也分不开,真好。如果我还站得起来,我会吻她,她真可爱,她说我冷酷。关于身体和爱的关系,我早已经解释过了。如果你和不爱的男人做爱,心里非常不安,并且觉得自己有罪,那么就必须安慰自己,你要相信,你在与他做爱的一瞬间是爱他的。
  很多时候我真不明白自己,我总是花很多时间去解释别人的问题,我好像从来都不解释我自己的问题。
  后来我收到了一本名字叫做《心理辅导》的行业内杂志,他们告诉我,关于您解释的这种身体和爱的关系,很抱歉,我们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转载了它,我们认为它很有道理。
  我很得意,我保存着那本杂志,如果再有人称呼我小疯子,我就会把杂志扔到他的脸上,我会说,现在我是一个心理辅导啦,我不是疯子。
  凌晨六点,我过马路,差一点被车撞死,我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他们很温柔地问我,寻死啊?我摇了摇头,我摇了很多次,仍然清醒不过来,于是我继续摇摇晃晃地,又过了第二条马路。真可怕。在这个时间,凌晨六点,所有的酒吧和咖啡馆都下班了,而所有的商场和餐厅都还没有上班,我没有地方可去。
  只要我离开自己的城市,我就是一个孤儿,没有地方去了。现在我在上海,这个令我厌倦的城市,我从网上看到一句话,那个悲伤的家伙说,早安,这个操来操去的上海。我大概走了两个小时,最后我找到了一家麦当劳,我抱住他们门前的一根柱子,我再也走不下去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玻璃门看,当他们把“CLOSED”翻进去的那个瞬间,我飞快地跑进去了,很高兴,我是第一个顾客,我把那个戴着小红帽的小男孩吓吓了,他给了我一杯热红茶,然后我趴在他们可爱的卡通桌子上睡着了。后来叶叶上网了,他打电话告诉我他的电子信箱和他常去的聊天室。
  后来我去他的聊天室看望他,那是一个很小的聊天室,只有一百多个人,可是所有的人都用上海话说话,叶叶在里面叫Q,我在很多年前写过一个魔幻小说,小说里那个神通广大无恶不作的魔鬼就叫Q。真奇怪。我一直都认为Q是全部字母里最好看的字母,可是它在我的小说里是恶魔。
  叶叶一看到我的名字就尖叫起来了,他变换了一种颜色,他说他很快乐。
  可是除了叶叶别人也很快乐,我知道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我,尤其是一个名字叫做桂园的,他(她?)比叶叶还要快乐,他(她?)不停地呼唤我,小妖精茹茹。小妖精茹茹。小妖精茹茹。
  叶叶说我们私聊好不好?我说我不喜欢私聊。
  网络上的小妖精茹茹就像一种名字叫做Happy99的病毒,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可爱的病毒,它不过是喜欢传播和暴露,它把自己伪装成一张会放烟花的小卡片,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烟花,喜气洋洋地放,放完了它就在你的电脑里安了居,可是它会生很多孩子,它的孩子们就和电子邮件的附件一起,再传递给下一台电脑,它从不作恶,真的,也许偶尔地,会在某一个它喜欢的日子里捣一捣乱。
  这个疯狂的小病毒,它不过是有一点儿自暴倾向,就这样。
  我相信《午夜凶铃》作者的灵感一定来自Happy99,他不过是把烟花改换成贞子的诅咒,它们都一样,不可避免地传播和杀人,一时之间,绝找不到破解的方法。其实我并不喜欢《午夜凶铃》,可是我所有的新闻都来自于网络,如果影视论坛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它,我也会去找来看一看,但是很奇怪,很多别人身上不会发生的事情都会在我的身上发生,我不得不有一点儿害怕。
  就像有一天我正在看《去年烟花特别多》,突然,窗子外面真实地放起烟花来了,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梦,因为太戏剧化,我已经有十年没有看到烟花了,可我在看电影里的烟花时,我也看到了真烟花。他们要告诉我什么?
  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彩虹了。《圣经》上说,我把彩虹作为与你们立约的记号,只要天上出现彩虹,我就会记住与你们所立的约,我就不会用洪水灭绝你们,也不会毁坏这地。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彩虹了,是人自己做的恶。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爱陈果,我从他的电影《香港制造》里学会了说“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1998年11月,于南京召开的江苏省青年文学创作会上,领导和我的讲话中都深情款款地提及了那段话。可是,那位领导说完了这句话以后,全场掌声雷动,而我说完了这句话,他们的脸却如此紧张,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想我再也不能参加任何会议了,我会使别人的脸很紧张。
  很多时候我都这么想,陈果和我一样,我们都很关心社会问题和青少年的成长。我试图不流眼泪,当电影中的那个男人被子弹射穿头部,他绻在地上回忆往事,我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可是另一个孩子,他被残酷地虐杀,我一点儿也不可怜他。
  我有很多次在自己的小说中说,那些比我们小的孩子,他们用冷峻的眼神看我们,
  他们说,你们老了。他们使我触目惊心。可这是事实,我一闭上眼睛,就老了。
  《去年烟花特别多》说的是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些人,他们的生活和苦痛。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活,如果他们愿意妥协一点的话,也许就不痛苦了。
  在电影的最后,男人失去了一切记忆,他不爱,也不恨,他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向着阳光,健康地走。我想起来我看过的一幅广告画,画的旁边有一行字:幸福生活,就是白痴的生活。
  也好。
  一切都如我所愿,在我观看《午夜凶铃》的时候,我接到了无数电话,每一个电话都没有声音,可是我偏偏不拔掉电话,我对自己说,真好,愈恐惧愈快乐。
  贞子说,我不过是要你们感受一下,我所感受到的黑暗和恐惧。
  我不过是喜欢在网络上暴露自己,我喜欢所有的人都看到我说话。
  桂园孜孜孜不倦地呼唤我。
  我说桂园我不认识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你我也不想和你说话请你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了,然后就像所有现实中的流氓一样,桂园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小妖精茹茹你是不是潮湿了呢在我的抚摸下。
  他说小妖精茹茹我真喜欢你劈开着腿在我的身体底下的样子。
  他说小妖精茹茹你会不会叫床你尖叫了吗或者你呻吟了吗。
  他说小妖精茹茹你会不会感受到高潮不会吧因为你是性冷淡。
  他说小妖精茹茹我这么操你你高不高兴。
  他说小妖精茹茹你这个淫妇贱货婊子。
  我就在那个陌生的聊天室里,在那么多陌生的眼睛的注视下,被那个名字叫做桂园的陌生傻逼这么操了一把。
  我目瞪口呆。
  我相信叶叶和我一样,我们都目瞪口呆,而且叶叶一定比我还要吃惊,我已经上网三年了,而叶叶只有三天,他最初只是想使用电脑来作曲,聊天不过是我们的娱乐生活,谁也不想深陷网络出不来,可是谁也出不来了。
  我说桂园您似乎患有一种勃起机能障碍的疾病,如果您每次都必须使用这种方式才可以勃起并得到快感的话,我希望您去看一看医生,不看医生对您的身心健康是很不利的……
  叶叶在旁边让我闭嘴。我说叶叶你真奇怪,你不让他闭嘴,却让我闭嘴。
  我说那么叶叶我再也不来这儿了,因为这儿没有网管,而且最大的可能是,桂园就是这儿的网管。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荔枝,荔枝安慰我说,不要走,小妖精茹茹,我们这儿的大部分人还是挺好的,真的,你别走,小妖精茹茹,你是中国医科大学毕业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是校友啦……
  桂园很冷静地看着我们,不再说一句话。
  我非正常地离开了。
  后来叶叶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不喜欢上网了。
  我说,哦。
  叶叶说,都一群孩子,前两天他们玩得不爽,就把一个网管的眼睛打瞎了。
  我说,哦。
  我突然意识到,只剩下几天了,就要跨世纪了。新千年了。新世纪了。新新人类了。
  我比谁都要茫然。
  寻欢在电子信里说,你在酒吧里说过,男女关系,是一种很简单的关系。可是,我想破了头也不明白。也许用做爱来表现会更直接更干脆一些。
  小念,别再唱了,你应该去做点别的,看你的信,那么淡若止水却又韵味深长的文字,你应该去写字,把你的生活都写下来,或者你去做一个DJ,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很迷人,是那种,带着缠绵而又散发出诱惑的,那种声音。
  我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给寻欢回信,我说,好吧,我不唱了,我已经把嗓子哭坏了,我也唱不了了。可是我也做不了女作家,我没那么幸运,我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我只喜欢网络,我愿意像你,活在网络里。别再叫我小念了,叫我小妖吧,是我网络里的名字,也是我最纯真时用的名字。
  寻欢说,小妖,我在千禧之夜有一个决定,很迷人也很童话,完全与新人类无关。我翻杂志和报纸,我想知道别人的打算。我看到的最聪明的一个答案是,睡觉。我看到的最傻的一个答案是,千禧之夜随便拨个电话号码,祝那个不认识的人快乐。而最多最常见的一个答案,他们说,做爱,从二十世纪做到二十一世纪,做一个世纪。我想我要在世纪末找到一个不讨厌的男人做爱真是比登天还难,我想我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我开始觉得我被整个新新人类社会抛弃了,当然我早已经被他们抛弃了。
  我打电话给寻欢,我说你告诉我吧,你会在千禧夜做什么,告诉我吧。
  寻欢说我不告诉你,我就是不告诉你,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告诉你。
  我又打电话问了问其他的所有人,真奇怪,他们居然都不告诉我。但我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即使他们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当然,我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干。
  我又打电话给寻欢,我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别来,我不喜欢突然袭击。
  寻欢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机票都订了。
  我说,你可以退掉,总之,你别来,我最恨这种突然的袭击。
  寻欢说,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都惧怕在千禧年来临的时候飞,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为了去看你,决定在最危险的时候飞,只为了看你一眼,你让我退掉?我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算了,总之,你别来。
  我上网,我很想问一问聊天室里的孩子们,你们会干什么?可是如果我问就会很蠢,我当然也知道聊天室里的孩子们会干什么。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千禧夜他们当然仍然在网上,也许他们也会庆祝一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和某个比较亲密的异性或者同性开一个单独的窗口,说,跨世纪啦,真像一场闹剧,可是身在闹剧中,不投入也难呀,总也得为快乐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吧,这个堕落的时代啊,如果没有千禧的希望,也许就什么都没有啦。
  祝你新世纪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