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乱(第二章)
  我记得喜乐有很好的厨艺,这个才华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来了。在寺里主厨的师父虽然手艺不错,但是做菜显然没有激情,对菜也缺乏研究和创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讨厌吃青椒,但是他每个菜里都有青椒。喜乐来到寺里以后,觉得自己帮不上大家什么忙,问自己能做什么,结果被派到厨房,可是当天,她就做了一盘大家闻所未闻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馒头,导致那天主厨师父做的菜全都被抛到了寺外救济,而我们几百人都围着喜乐的菜转。

  我吃饱以后正好遇见喜乐,说:喜乐,为什么没有青椒?

  喜乐说:我不喜欢吃青椒。

  我说:我也不喜欢吃青椒。

  我说:你喜欢吃什么啊?

  喜乐说:我喜欢吃番茄,你呢?

  我说:我喜欢吃馒头。

  喜乐说:馒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释然。

  喜乐说:那我叫你释哥哥。

  我说:不行,这里你能看见的每个生物都是释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问:你最喜欢做什么呢?

  喜乐说:我最喜欢洗碗。

  我喜出望外,说:然哥哥我的碗——

  喜乐说:不行,师父说了不能给你洗碗。师父问我最喜欢什么,我说我最喜欢洗碗,师父说,好,以后就洗为师的碗,你喜欢洗谁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个叫释然的碗,他见到你肯定会让你洗碗。

  我大吃一惊,师父真是先知,接着说:好,那不用洗我的碗,还有以后你碰到一个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给他洗碗。

  喜乐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难道你也喜欢倒马桶吗?寺里的马桶以后就是你洗了。

  喜乐哇一声就哭了,直奔师父房中。

  很快,师父出来了,后面跟着喜乐。师父很严肃地说:听说你刚认识喜乐就让她去倒马桶?这样,你倒一个月马桶吧。

  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溃。因为我最不喜欢搞卫生和吃青椒。而倒马桶是搞卫生中最不卫生的一个项目。师父对我说:这是磨练你的意志。只有意志强大才能真正强大。

  我当时就很不同意这个说法,照那么说,这个寺里最强大的就是长期负责倒马桶的释桶师兄。我觉得意志只是一种愿望,愿望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就比如我看见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连他汗毛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并能看见他同时“嘿”一声而喷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来,而且我发现再快的拳也没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见,却不能闪躲,先被唾沫星喷中,然后再挨着一拳。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这样和师父说过。师父说,你跑题了,我完全听不懂。

  总之,我解放了释桶。以后每天早起,先扫院子,后倒马桶,再听墙外呻吟。喜乐和我起得一样早。无论我去哪里,喜乐总在旁边——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显得我很漂泊,其实我无论去哪里也在院子里。事实是无论我去哪里扫地,喜乐总是跟着我。大家都很羡慕我,觉得在少林寺里能有正当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个奇迹。

  两天以后,我记得方丈又主持了一次会议,会议的内容是,我们省之又省的粮食,现在只够用两天的了。怎么办?

  有人提议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面寻找粮食。少林寺和朝廷的关系一直很好,所有粮食其实都是朝廷所发,但是现在情况真是很困难,连县老爷都有三天没吃上燕窝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么样,粮仓早就空了,我们在的中原又是重灾,自然没有多余粮食。师父提议可以到其他寺寻求帮助,说: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疾病肆虐,最近的灾情比较好一点的通广寺应该有一些储备,来回七百里,谁愿意去?

  大家都表示与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这次大会的结果是,大家再勒紧腰带,两天的粮食分四天用,然后两天以后再讨论怎么办。

  师父说:这件事情告诉我们的中心思想是,只要控制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东西也可以变得很多。

  我说:我们可以报信给其他寺里。

  师父说:现在外面太乱,很难传递信件。

  我说:用鸽子啊,寺里养有很多信鸽。

  师父说:早吃了。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已经打了很久这些鸽子的主意。但是我觉得出家人不能吃荤,在我思想不定的时候,居然有人已经下手了。我问师父这人是谁?

  师父说: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惊,方丈为什么不以身作则。

  师父说:前几天方丈身体虚弱,点名要鸽子汤。而且规矩其实是温饱以后的消遣,温饱都不能了,还要规矩吗。

  两天以后。方丈又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是,寺里的粮食只能用两天了,怎么办?会刚开了一半,消息传来,寺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方丈大惊,亲自上墙探望,发现果然一个人都没了,连尸体都不见一具,北风吹冻土,野草依枯树。方丈不禁老泪纵横,说,阿弥陀佛,死得真干净。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将去,死者相伴。可是,这最后一个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呢?

  我想,方丈一定是鸽子吃多了,补过了头,这一看就知道城里发吃的了。

  不出所料,消息又传来,皇仓大开,各地发粮。你可知国库里有多少粮食?多到开三天救天下,只用了小库不到一半的储备。这就够举国用一个礼拜了。举国是什么概念,多少人口?大家要能像抢粮食一样积极统一,早就换帝号了。

  我曾疑惑,为什么长安粮仓不在危难刚来时就救济大众呢,一定要饿死无数百姓连和尚都要快饿死了才迟迟开放呢,皇帝做出一个决定难道就需要如此长时间的犹豫?

  其实任何决定都是早就作出,只是时机不到而已。粮仓开早了,百姓还不一定乐意呢,觉得发粮少了,最好还得发钱,等饿死你们几十万,再放粮食就全变成感激了。人的本性其实就是一个贱字,为什么贱人听着比笨人、傻人、蠢人都顺耳?因为人就是贱。

  一下子,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饥荒就过去了,我们高兴的是少林终于保住了,我们难过的是武当也没饿死一个人。所以大家都怀疑他们和朝廷勾结。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人做连措辞都不一样,我们少林叫合作,他们叫勾结。但是终究大家都很高兴。师父也很高兴。高兴之余,我却问师父一个完全偏题的问题:我到底是什么人?

  师父说,我们都是俗人,你不一样,你有不一样的能力,你是THE ONE,你是救世主。

  我说,不可能。天下在我眼里,还没有一个喜乐有意思。

  师父说:对。你须记住,你开口能说的事情永远都是曾经的事情。曾经的事情就是过去的事情。我说的是你未来的事情。

  春天。大灾大兴,天下繁华。

  12岁秋天。

  我和释空,和喜乐试图翻出院子。释空自己做了一个工具,我们管它叫掀瓦器,释空则叫它飞天钩。工具的原理是绳子带着一个钩子。释空觉得这是第一个由少年开发而成的暗器,而我们当时称这些有好手艺又能发明工具的人为做家,所以释空自封少年做家。但是飞天钩遭到了我和喜乐的嘲笑。我们觉得,所谓暗器,一定要暗,而飞天钩实在太大了,别在腰间不知真相的人一定以为此人是个杀猪的。而且,暗器的作用是杀人,不杀人至少也能伤人,而飞天钩其实就是用来翻墙的,再说,类似飞天钩的爬墙工具早在上一朝就有了,而且在侠客和贼之间极为流行,甚至引发房屋设计的革命,就是高墙的檐不再固定,而是用可以松动的瓦,这样类似的钩子就无法固定。所以我觉得释空很不能独创,喜乐说释空抄袭。

  释空的辩解是,我没抄人家的,我虽然看过翻墙钩长什么样,而且也很喜欢,但是我这个钩子和那个不一样,就算形状差不多,但是你看,那有四个钩,我这只有三个,而且他那个绳子和钩子之间的结是死结,我那是蝴蝶结。最关键的是名字都叫得不一样,那叫翻墙钩,这叫飞天钩,那怎么能叫抄袭呢。

  为此,我们还特地到师父面前让师父评判,师父看了一下,说,我听释然和喜乐说你自己发明了个东西,但又说你是抄袭的,我很担心,仔细看了看,我还特地买了一个前朝翻墙钩看了一下,我就放心了,这个顶多说是借鉴,不能说是抄袭。

  师父又对我和喜乐说:喜乐,释然,你们大哥好不容易做出个东西,虽然比较落伍,不能爬当今的墙了,但是至少还能爬树嘛,你们也要安心发明,自己动脑筋,这几年江湖有所平息,百姓安居乐业,你们更要好好积累,乱世时候,肯定能派上用场。这几年暗器发展一日千里,但正统的暗器都有正统的防御工具,只有自己做的才能出奇制胜。

  我说,师父,这不是少林不提倡的歪门邪道吗?

  师父说,不是,这是旁门左道。

  我说,那什么是歪门邪道呢?

  师父说,武当自己做的暗器就是歪门邪道。

  我和喜乐一起噢了。

  师父那天把释空留了下来,我和喜乐先出去了。我同喜乐商量说,师父应该是在责备释空,喜乐说,不一定。

  结果真是出人意料,少林寺决定量产飞天钩,以筹集资金,扩建寺庙。我表示怀疑,这能卖钱吗?喜乐说,一定能卖钱。结果还真是可以卖钱,人们发现这飞天钩除了不能飞天以外,别的都行,小孩用它爬树,妇女用它拴孩子,家里用来拴狗,在牛身上系三四个钩子耕 地上还能除草,卖猪肉的可以用它挂猪肉,马车坏了还能当拖车绳,总之就是牛逼俩字,再加上是少林出品,信誉保障,所以卖得很好。

  这样卖了大概一个礼拜,突然有一个九十六岁的老头儿在衙门击鼓,说飞天钩不是少林发明的,而是自己于前朝就实验成功,虽然没有量产,但是一直地下交易,甚至一度引发爬墙热,现在少林盗用,希望少林可以道歉赔偿以及给自己曾儿子释腿换一个好法号。

  审官问:你说飞天钩是你发明,何以作证?

  老头儿说:你还小,不知道那时候的历史,那时候的钩子在很多侠客里流行,你可以问前辈,不成看史书也可以。

  审官问: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头说:草民以前是做家。

  审官问:那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老头说: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个钩子。但是后来墙檐屋顶都变了,我的钩子就没用了。

  后来事情传到少林,少林基本都没去人,就把事情平了,事情的结果是衙门认为,因为少林的飞天钩卖了几百万个,但老头儿的前朝爬墙钩经过统计大概只卖了六千个,所以不构成侵权,虽然两者造型基本一样,但是因为名字不一样,所以判定为两个物种,老头儿目的是为了亲属更换法号,利欲熏心,判为诬告,而且因为前朝爬墙钩没有注册,所以定老头儿为抄袭,虽然两者名字不一样,但造型基本一样,构成抄袭无疑。而且少林量产钩子虽然卖钱,但是不是为了赢利,是为了修建寺庙,老头儿此举构成亵渎神灵。但念老头儿年事已高,免去刑罚,城南广场示众半天即可。

  方丈知道此事勃然大怒,一直责问是谁向衙门托的人说的情。我说:爷爷,这样少林赢了不是很好吗,虽然老头儿有点可怜。

  方丈说:你觉得假使一个江湖上给人做暗器的人活快一百年,真会为一个钩子闹上衙门?谁知道那人是谁。你只知眼前,却不知日后。

  我想象示众那天一定会突然飞沙走石,然后众人张开眼睛时,老头儿已经不见,只有我看见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是事情比我想象得简单,在牢里时候老头就已经不见。一直不见到三年以后。飞天钩大大激起了释空制造暗器的欲望。在寺里多年,我和他的武功其实差得不是很远,但是因为我能看得比他清楚,所以他总输给我。我不是很喜欢做暗器,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暗器的行进速度都太慢了,我看普通人向我发来暗器的感觉如看见羽毛飘下来一样漫长。但是他不一样,他觉得背一身的暗器很厉害。的确是这样,倘若你有一个暗器,和高手打是必然失败,倘若你有一身暗器,高手打你一拳说不定不幸打在暗器上,这样你就赢了。这属于暗器中最最暗的器,虽然大家都不是故意。


  释空的暗器通常属于对已有暗器的轻度改装,显得比较缺乏想象力。但是最近他突然发现,做暗器的成本太大,基本上杀人类的暗器都有去无回,这样很浪费,要做就要做可回收利用的暗器。如果出手准,暗器留在人肉里,取出来自然方便,如果手潮,暗器打歪,那找起来就很麻烦,而且现代化的暗器有越来越小的趋势,而且现代练武的人手也有越来越潮的趋势,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暗器的再利用。

  我说:找回来不就得了。

  喜乐说:那多没面子啊,打完架还得满地找。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满地找牙呢。

  释空的意思是,现在世面上刚刚有一种叫来回绳的东西出现,学名橡皮筋,如果把暗器栓在上面,发出去以后不就可以收回来。

  喜乐说:那怎么去买那个东西呢?你和师哥都不能随便出去。

  释空说:可以偷偷出去。

  喜乐说:你的飞天钩不能爬墙啊?

  释空说:没事情,我又改进了一下,已经可以爬墙了。

  我和喜乐说都惊异于释空暗器的改款速度。释空说:我把飞天钩的线加长了五十尺。

  我问:这有什么用呢?

  释空说:你想啊,现在的墙瓦不是钩不住了吗,那如果绳子长一点,可以勾到墙外面的树,然后架着墙不就能爬出去了?

  我大为折服,又问:那怎么回来?

  释空说:没事情,我背着攀墙架。

  喜乐说:那怎么跳下墙?

  释空说:没关系,我带了着地鞋。

  我问:这两个都分别是什么东西?

  释空说:我自己做的,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此时宜早不宜迟,因为月中有江湖暗器展,我想用这个参加比赛。

  喜乐说:那就今天晚上吧。

  我说:可以,不过喜乐要留在寺里。

  喜乐急忙说:不可以,我怕疼,师父一打我我就会告诉他你们去了哪里。你们要带着我就可以灭口了。

  释空问我:灭口是这么用的吗?

  我说:不知道,带着喜乐也可以。要不然庙里就留了一个活口。

  释空问喜乐:活口是这么用的吗?

  喜乐说:不跟你说,你傻乎乎的,反正三更,大家在西北角古井集合。

  我们都表示同意。

  三更。井前一个人影都没有。次日清晨,我们仨在一块,喜乐问我:去了没有?

  我说没有,问喜乐有没有,喜乐说没有。不知道释空有没有,释空遇见我们显得很抱歉,问我们有没有,我们说没有,释空说,还好,我也没有。大家都没有就好办了。

  喜乐抱怨,三更没有鸡叫,哪知道什么时候三更啊。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听见鸡叫才起来。

  释空说:我还晚,我是师父把我叫起来的。我昨天太激动,没睡着,三更时候才睡。

  喜乐说:今天这样,我们看师父房间里灯灭了,过一炷香再集合。

  结果又失败了,因为师父房间里灯一夜没灭。次日,我们三个人全部睡眼朦胧红肿不堪,这是我们生来第一次通宵不眠醒看天亮,师父出来看见我们很奇怪,说:昨日为师研究史学,越看越投入,一夜不眠,不想你们也都睡得不好,我们四个真是有缘分啊,这就是佛书里的心灵相通吗,哈哈哈。

  我们仨都很委屈,首先我们仨都看了一夜灯,然后又不能告诉师父我们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还得强行被说成很有缘分,实在痛苦。

  喜乐说:今天这样,吃完晚饭以后一炷香时间,天色微黑,我们就集合。

  这次我们仨终于凑到一起。但是我们看到释空的行头,都大吃一惊。

  喜乐说:师哥,你说的那个就是这个?

  释空说:不错,虽然体积庞大,但是很管用,看这个,两个叠在一起就能爬墙,而脚如果伸在这个里,落地就不会受伤,而且没有动静。

  我说:话是这样说,可是一个高等弟子背两个板凳和两麻袋棉花也太难看了吧。你这样大地跑过来难道没人发现?

  释空问:什么叫“这样大地跑过来”?

  我说:你背了两个最长的板凳和两大麻袋棉花,显得那么大,在寺里穿过来居然没人发现?

  释空说:发现了,都发现了,我说做暗器呢。

  我说:好大的暗器。

  喜乐说:我看了,没人跟过来。开始吧。

  释空成功地把绳子甩在离开围墙十万八千里的一棵树上,拉了拉,觉得很结实,第一个爬了上去。喜乐随后爬了上去。我说:你还真像一个女侠,一点也不碍事。然后我爬上墙壁。等大家都在墙上了,夕阳已经淹没一大半。

  释空说:棉花一共两袋,你们用。

  我说:那你呢?你直接跳下去?

  释空说:胡说,师父说了,世界上没有轻功的。我告诉你们,我发明了一种新的下墙法,手抓着绳子,荡下去,荡几下以后就可以站地上了。猴子都是这样的。看我的。

  说完,释空手抓住绳子就荡了下去。只听一声巨响,释空摔在地上。

  我和喜乐第一反应都没管释空死活,马上回头看寺里。见都没有什么动静,才悄悄问释空:你死了没?

  释空说:好痛,多高。

  我说:五米。

  释空说:好高,我得昏一会儿。

  喜乐问我:他不是说可以荡吗,怎么直接摔地上了?

  我说:你看,绳子离开树有十米,墙离开地有五米,荡个屁。

  喜乐说:那你怎么不告诉他,万一师哥死了怎么办?

  我说:我还没目测明白呢,他就跳墙了。

  我对喜乐说:我先套着这袋棉花跳下去,如果我没死,你再跳下来。说罢,我跳了下去,虽然活着,但是摔得也不轻,下面就是喜乐要跳下来,我把棉花铺好,说,可以跳了。释空不知道何时复生,站起来要接喜乐,我说,我来就行了,你养伤好了,释空说,你看,我没事。话音还没落,喜乐就跳下来了,我们谁都没能乘机发生肌肤之亲。

  释空跑上去问:没事吧?

  喜乐指着自己脚说:脚扭了。

  释空说:啊?我棉花带太少了。我背你。

  我说:去你的,你要背就背板凳,你自己带来的自己背,我和喜乐都是帮你。

  释空说:这要问喜乐。

  喜乐想了半天,说:还是谁带来的东西谁背吧,没带东西的背我吧。

  我们下山一路走了很长时间,当时夕阳全无,月亮初升,路上很长一段竹林,耳边风声,竹海不像白天那样,忽然显得阴森,释空背着凳子,我背着喜乐,寒夜微暖。

  我说:等等,有问题。

  释空说:对,我也发现了,我们走来走去都走在一个地方。


  喜乐顿时抱紧我。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家环顾四周半天,我缓过神来,说:师哥你吓死我了,这台阶都一样,旁边都是竹子,当然走来走去好像在一个地方了。我只是觉得好像前面有人在竹林里等我们。

  刚说完,释空吓一跳,说:你说的比我说的恐怖多了。

  我说:有人倒是没什么,是人就是好事情啊,总比走来走去在一个地方好。喜乐,你快掐死我了??

  我刚说完,前方竹海里走出一个人。此人长衣飘飘,手持笛子。想来来者不善,不过幸好他穿着深色,倘若他一袭白衣,我们仨肯定当场吓死,对方就不战而胜了。

  释空说:谁,拿的什么?

  他扬扬手,说:笛子。

  我看见暗处笛子中飞出一支毒箭,而且依照箭头颜色判断应该是剧毒,不是我知道这是什么毒,而是这样的青绿色我不曾见到,不知道的恐怕更毒,总之不可能是补品。师父说毒有三种,一种杂色,有药可解,一种无色,无药可解,但最毒的肯定是和植物叶子最接近的颜色,传说记载西域——师父说不一定是在西域,但是一般遇见无法解释不知真相的东西都说是西域的——失传多年一种绿色粉末剧毒,只要一克投井,可毒死长安一半人。只要接触到人的皮肤,此人当即丧命不说,皮肤骨头内脏大脑全部都是相通的孔,更邪乎的是,据说死状之恶心,看过一眼的人从此不想进食,八成都饿死。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灭城毒?正好可以给师父看看。想完,我看暗箭飞近我,侧了一下身,为了防止沾到自己,等暗箭从我身边过去,我伸手抓住暗器后端,仔细端详。

  释空大吃一惊,问:师弟,你带了暗器出来?

  我说:我没带啊,刚抓的。

  喜乐说:明明是你说话多嘴,怎么往我们那里飞暗器啊。

  那人哼哼冷笑,说:有人说你先知,你还真有先知。没想到你这么小。可有人给我银两要取你命,我不得不取你命。

  我说:我没先知。如果我有先知我早就不下山了。

  释空说:他要取你性命,你快把暗箭扔回去。

  我说:那万一他死了怎么办?

  释空说:给我,我来。说完抢下暗箭,往那人掷去。

  我怀疑我内心也想把暗箭扔回去。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我手里抢走东西。

  暗箭脱手,凉风袭来。竹海一阵骚动。那人还站在原地。喜乐说:师哥,你速度好快,中了吗?

  我说:歪了。歪了挺多。

  说着那人就拔剑过来。释空拿板凳挡了一下,顿时板凳一劈为二。从断口的整齐程度,我判定此剑为甲等一级。只是见血太多,怨气太重,已经不是挥剑人的气势所能控制。

  我说:这剑不是你的。

  他说:对,但这一剑是给你的。

  说完,剑路一转,直向我过来。这样的生死时刻,我居然忘了之前把喜乐放下来,现在两手托着喜乐,能作战的只有一张嘴了。那人一剑劈下,我从容躲过,乘还没回剑的时候,我一嘴咬在他的脉搏处,剑顿时咣当落地。

  喜乐、释空和杀手同时大叫一声:这样都行!

  那人一看连武器都掉了,转身就跑。释空拿起刀,我从他原来站的地方旁边三米处一棵竹子上摘下暗箭收起来。我们快速往山下跑。我想,怎么有人知道我们要逃出去玩,难道真有先知?那人是什么人,怎么这么面?但这么面的人怎么有这么好的剑?虽说赛马场里不是技术好的人就一定有好马,有的是有钱人骑顶级马,但剑不一样,剑要高手用才能快。面的人配好剑只能越用越钝。那说明,这剑落入那人之手的时候一定更快。

  释空背着剑,对我说:这剑比普通剑短一点点。

  我说:短的剑出鞘快。

  喜乐说:这剑归你了。

  我们一路都在想那人到底是谁,谁派他来。不知觉就到了山脚。县城离开山脚有几里地,县城叫逐城,原来叫竹城,本朝开朝攻克长安决定的一战便是竹城大捷,后来开朝皇帝觉得竹城名字不好,显得脆弱易破,两百年前改名逐城,意思逐鹿天下之城。逐城离开长安只有上百里,但这我们不关心,我们关心我们离开逐城多远。

  路上人烟渐多。到了城里才知道,商铺早就关门。我们就有几文钱,无法住店,只能蹲在街边。我说,只能睡外面一晚上了。

  一会儿时间,巡兵到我们眼前,说:都起来,不能睡这儿。

  释空说:怎么不能?

  巡兵说:这条是城容交通示范街,你要睡在隔壁那条街上敞开了睡,没人管你。

  我们仨又辗转到别的街道。喜乐说:商铺要鸡叫过后才能开门。我们要等一个晚上。买到东西以后要马上回去,不然就被发现了。

  我和释空都感叹喜乐的社会经验丰富。

  释空说:喜乐,你也该下来了,都蹲着了你还让你师哥驮着。你师哥多累啊。

  喜乐噢了一声,悻悻下来,蹲在我旁边。喜乐说:这次逃出来多有意思啊,以后我们有谁变成史官了或者诗人了一定要把这个写下来,书名就叫《我们仨》。

  天上繁星密布,周围一片陌生,这样场景当时不知,只是下次可能隔世才有。 一大早喜乐就砸开了一家铺子,买了几根来回绳,一路上出城赶回寺里。我看见所有地痞流氓或者江湖侠客都在看释空身上背的剑,但是所有人又马上摇头说假的。我更加觉得这剑不普通。

  去时路长来时路短,我们提心吊胆来到寺前,寺门居然是开着的,喜乐说:完了,被发现了,肯定是方丈怕我们再爬墙摔下来。

 

 

  我们躲在门口外面不敢进去,喜乐偷偷问看门的一个小师哥,他说这次可是大事情,里面人都排好了,师父和方丈都等你们进去呢。

  喜乐问:什么大事情啊?

  小师哥说:都传说你们三个偷了庙里两个凳子和两袋棉花畏罪潜逃。

  这时候传来师父的声音:都进来吧,不要偷偷摸摸了。

  我们仨慢慢低头进去,慢是因为大家都在拼命想借口。师父刚要发怒:你们——

  突然间,方丈和师父都张大嘴巴表示惊讶,胡子几乎挤下来,忙把我们叫到房里,慈祥地问了事情经过,然后说: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剑吗,那是江湖里人人都在找的剑,此剑就叫一个字:灵,灵剑原来是江湖第一杀手无灵所有,因为见血太多,而且所做皆是暗事,所以灵剑沾染到天下极重之邪气,但是你看剑鞘,却是百年前香火最盛的一株神木所做,真可谓是正邪大汇,所以只要剑在鞘中一个时辰以上,拔出来后剑气就能伤人,可以想象剑的锋利程度。

  师父边说边陶醉地拔出剑来,顿时四周一个人都不见。师父又说:可是,这终究是传说。其实这就是一把磨得比较光的剑,它代表了武林里的地位,所以无灵消失后几年,大家都在争夺这把剑,为此还死了不少人。倘若你不是一等一的高手,背着这剑出去肯定不能活着回来。你们几个未成年人居然背着剑一路从市集回来了。

  方丈说:可以宣告天下,此剑暂时由少林保管,天下也可太平很多。真是没有乱世只有乱人啊,太平盛世,没有什么可以闹得为一把剑乱杀,这下也算平息了。

  然后我主动展示我从路上捡来的毒镖,我对师父说:师父,你看这镖,好像上面是灭城毒。

  师父和方丈吓了一跳,剑一下掉在地上,师父忙吩咐众人闪开,然后急召暗器部的号称无毒不识的释毒师兄来辨识。大家都几乎忘了那把绝世的剑,毕竟一把剑只能伤一把人,而天下奇毒可以灭一个朝。辨识的结果让大家很失望,暗器上面的青绿色物质是因为此暗器使用过多次,而且肯定都是扎在竹子里,所以那是竹子的颜色。

  师父问我:那个人武功厉害不厉害?是什么派别?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出手,我咬跑了他。

  师父惊叹:啊!

  师父问:那此人怎会知道你们会偷偷下山?连为师都不知道。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埋伏了几年了吧。

  师父又说:那此人怎么有这样的剑?

  我说:我问他了,他说这的确不是他的剑。

  师父说:难不成是捡来的?难道江湖善变,今年已经不流行灵剑了?随便捡都能捡到?随便背就能背回来?

  这个时候,有人来报,寺外有一群人听说有人背回来了灵,要求少林给一个正式的答复,然后展示一下,以让天下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灵。

  师父又惊叹:消息传得真快。告诉他们,这是真的灵,灵归少林,也算是天意,让江湖从此少些纷争。大家不用再抢这把剑了。释空用千辛万苦找来的来回绳做的暗器最终不能成功,因为那暗器只有我能用,释空用一回让自己中镖一回。无灵是个神秘的人物,就好像所有人觉得我是个神秘的人物一样。外人看的神秘人物对自己的内心永远最清楚。他的事情在几年前结束,而且结束到完全不拖泥带水。他受人银两杀了当时一个小派系的帮主,带走帮主的女人,现场只留下一把剑。此剑就是我后来捡来的灵。人走了,剑却更像杀手,让江湖里的人互相残杀。


  一个杀手留的一段钢铁有如此重要吗?我认为没有。但是江湖就是黑社会,黑社会是为了一碗馄饨都能打起群架的特殊群体,何况是一把有历史渊源的剑。任何时候剑都是借口,谁能杀多少人得到剑才是真的。

  而且无灵不仅仅是一个杀手。他在江湖的二十年绝对是传奇的二十年,二十年中局势平稳,中原没有叛军,西域没有匈奴,所有好事分子都没被政治分心,一心一意练习各种武功翘首期盼乱世,而大家防范最多的就是突然从山上下来的老虎熊等野生动物和杀手无灵。传说无灵出手极快,快到你还没有看见他动手,对方就已经倒下了,后来传言越来越夸张,江湖人心惶惶,而无灵还没动手人就已经倒下的情况也越来越多,因为大家都相信那是真的,所以一看见无灵就吓晕了,无灵也就不必展示绝世的速度,上去补两刀就行了。

  杀手是不是看见谁都杀?而有着这样强大的功力为什么还要当杀手,当帮主好不好?可是无灵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长安,长安多好,一个人自己和自己就能长安,而一帮人就要乱,无灵只是要当一个侠客,但是侠客行走江湖也需要盘缠,不能偷,偷了就是贼客,虽说可以偷贪官污吏的钱,然后假装劫富济贫自己留下大头分给群众小头,但是当今贪官钱放都放在钱庄里,而钱庄又大部分有朝廷支持,进出取钱必须有密码,说错三次直接拿下,所以,很难。而突然有一次,有一人要无灵杀人,杀的恰好又是当地一个官,是官就是坏人,杀了还有一百两,那次成功以后,圈内就都知道了这样一个人,无牵无挂,不怕杀了人别人灭他门毁他帮,价钱也公道,皇帝不杀,其余一品官一百两。后来渐渐变成杀不是当官的,但是不是当官的就不好说是好人坏人了,只能看价钱高了,普通老百姓传说中品行不端的一个一千两,不知道好人坏人的一个两千两,杀普通人不像杀当官的,心里会有内疚。而在和平盛世,基本都是贪官,乱世还能出清官?

  无灵的剑绝对是传奇的剑,因为谁都说这把剑很好,而且无灵那么有钱,有钱人的剑能不好吗?剑的来源是有人要让他去杀一个在江湖中做了六十年暗器的老头儿,还没等无灵动手,老头儿说,我知道有人要杀我,我给你一把剑,大家就从此相安。剑不是普通的剑,我一辈子就磨了两把这样的剑。一把给你,我不是谢你不杀,是这把剑暂时由你用,最终会回到应该去的人手里,你杀我也行,只要我倒下了,你就走不出这院子。

  无灵要了那把剑。剑很快,惟独伤不了鞘。无灵在二十年后撒手不做,因为一个人也无法长安,自己对着自己其实是俩人。杀了二十年人,最后居然被一个女人拐跑了。这也算终于证明了他也是江湖中人。可谁知一把绝世的剑居然被丝毫没有惋惜地抛在受害人家中的地板上。可见绝世的到底还是绝世的,抛在地板上都能引起大话题。江湖传说杀手看见女人,顿时觉得一生所寻终有所归,而女人其实也是贪官所强占,看见杀手顿时觉得终于看见一个男人,俩人一见倾心,于是一剑轻心,灵就给扔了。江湖又传说其实女人当时已经昏迷,无灵为了背女人一时糊涂把剑给落在现场了。但是江湖又传说,这不可能,人再糊涂也不能把凶器落在现场,何况灵是国宝级。你可见过一个人骑赤血马去办事然后忘了自己是骑这么好一匹马过来而坐人力车 回去?江湖还传说,杀手背着已经昏迷的女人,提着被杀者的头颅,已经腾不出手拿剑了,只好把剑抛弃。可是江湖说,不可能,你若提过很多行李,你就会知道,为了少跑一趟,人类其实再多的东西也能提,何况一个资深杀手。

  意思是说,无灵从此走了。过江湖里的人都想过的传奇日子去了。而我们,在余下时间里,所做的就是争夺一把剑,然后把无灵越传越邪乎。都说此剑能号令天下,可我经常想,我若捡到皇帝抛弃的龙袍,那我是否也能号令天下?始终号令天下的是人。而天下已经有人号令,一些其实只能接受号令而心又不甘的人却为何创造另外一个天下?是否会再有另外一个天下?这么多天下,天下怎么能不乱。

  南方落叶,北方飘雪,总是年复一年。十八岁那年,师父说,后天你可以走了。

  我说,我走去哪里?

  师父说:你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但是这由不得你。


  我说:许多事情我还不明白。

  师父说:所以你该去明白了。

  我说:那喜乐怎么办。

  师父说:随你去。

  我说:真的?那师兄怎么办?

  师父说:随他去。

  我问师父: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

  师父说:问。

  我说:我为什么从小在这里。

  师父说:为了强大少林。

  我说:为什么又让我走?

  师父说:为免少林遭受灭顶之灾。

  我说:为什么?

  师父说:你自会知。

  我问:我师哥又是谁?

  师父说:不能说。

  我问:为什么不教授我正规武功?

  师父说:你已经不需要武功。武功都有套路,一套制一套,你若不知道别人的拳,你可用我们的套路来防,此拳对彼拳,不在于是否可以降服对方,而在于本人功力的高低,所有的拳术都不是无懈可击的,或者说,所有的拳术都是漏洞百出的,在于你本人的速度和力量。你已经有了一流的速度和力量,而你能看见别人所有的动作,为什么要给你套路。

  我说:那就算这样,我打的拳比较难看。

  师父说:永远是被打败的人比较难看。

  我说:那万一我遇见高手怎么办?

  师父说:逃。反正人打不着你。

  我问:那我要去哪里?

  师父说:你问过了。

  我说:那我要去干什么?

  师父说:你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们安排我十八年。

  师父说:十八年里,你其实从来未接受过安排。你只是觉得这些练习有益无害,而且你心里明白若是你出这个寺,你也活不到成年。

  我说:我是想过,可是为什么?

  师父说:是少林现在的强大保护着你,你可能自己不知道,但是外面都知道你。你从下山以后,平时不要用原来的法号了。

  我说:那我叫什么?

  师父说:你自己想吧。这些年数我饱受取名之苦。

  我说:那我睡哪里?

  师父说:有喜乐呢,她肯定会帮你。

  我说:那我算不算是少林的人。

  师父说:你说呢?

  我说:那我为什么后天走?现在行不行?

  师父说:不行。明天就是江湖里的大比武。我们通广寺的慧竟师父会和武当决天下。

  我问:谁会赢?

  师父说:少林是不是看武当不爽?

  我说:是。

  师父说:那武当是不是想少林的人死光?

  我说:是。

  师父说:那比武谁都赢不了。谁赢了都是一样,赢局势不赢人心,就是输。谁赢都是输。

  我说:那为什么要比武?

  师父说:终要有那一天。少林在武林里做大,但是少林不谋利,所以大家都不满意,闯荡江湖要喝酒,但大家都不能没有酒钱。

  我说:那我们不比就行了。

  师父说:那场比武人人皆知,胜者雄霸天下。天下百姓都知道了,少林只能被逼参加。怪只能怪宣传做得太好。

  我说:为何我们都不能脱俗呢?你不常说要脱俗,可全少林都没能脱俗。

  师父说:我们要是都脱俗了,那还用说吗?老是说脱俗是因为没人能脱俗。少林终究只是一个帮派,是帮派就难逃互相杀戮。

  我说:为什么大家都要比武呢?

  师父说:因为天下太太平了。

  我说:太平长安不好吗?

  师父说:江湖里有人要当英雄,谁让有句古话叫乱世出英雄呢?大家都觉得乱世才能出英雄嘛,如果古话叫“盛世出英雄”,天下就太平很多了。

  我说:那人为何要相信一句不是一个朝代的人的话呢?

  师父说:因为除了皇帝,都是老百姓,老百姓都是傻瓜。

  我说:那皇上呢?

  师父说:是大傻瓜。

  我说:哦~~次日。喜乐在寺里等我,我和师父在观看决斗。长安怡春阁上,刘云被困。慧竟已经被人抬到寺里抢救。我问师父:结果会怎样。

  师父说:一样。

  我问:那我走以后能不能常回家看看?


  师父说:不能。

  我说:为什么?

  师父说:你若想着常回家看看就走不远。

  我说:那我连师父都见不了?

  师父说:不用遗憾,我恰好是你师父罢了。你记住,当你觉得某人无法淡去,你就想,此人恰好是此人,就行了。比如以后喜乐死了,你就想,喜乐只不过恰好是我女人,这样就行了。

  我说:难道一切都是恰好吗?

  师父说:不,一切在发生前叫未知,在发生后再想就叫恰好。

  我说:那这些恰好都不是注定吗?

  师父说:命已注定,运不可改,恰好只是形容词。

  我说:那师父你送我一点什么留念吧。

  此时,我快泪水涌出。

  师父说:那就送你灵剑好了。

  我顿时收回泪水:啊?灵那么——

  师父说:为师和方丈都是这个意思。剑在少林,也没好处,而且你也能压住灵。别人就不行。

  我说:为什么?

  师父说:因为你看得见它,就能降伏它,你看不见它,就不能降伏它。

  我说:灵太珍贵,我受不起,我哪怕只要一个鞘就可以了。

  师父说:哈哈哈哈哈,剑和鞘是不能分开的。但是我希望你能永世记住你刚才那句话。

  师父说:你不用去见释空了,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但是他恰巧是你师兄罢了。

  师父说:你可以问我最后一个问题。

  我说:那我就问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也说过要说,我不到十岁的时候你就说了,可你忘了。我和师哥小时候偷偷下山洗澡那次,走近一个洞,可是都昏迷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那个洞。

  师父大笑,说,我就不告诉你了,说了怕你失望。你都成年了,不要迷信故事,少林暗室无数,为何要藏东西在一个连释空这样粗心的人都能发现的洞里?

  两百里回到寺里。喜乐已经背着灵在门口等我。我惊讶喜乐光天化日背着天下抢夺的一把剑。我说:你不怕啊?

  喜乐说:不怕,坏人好人都去看比武了。

  我说: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喜乐说:很久了。

  我说:那我们去哪里?

  喜乐挽着我,说:下山啊。

  我说:等等,我有一个梦想要完成。

  喜乐说:什么呀,你的梦想不一直是到一个美丽地方去过安逸日子吗?

  我说:不,还有一个,我要知道后山的洞究竟是什么。我年幼的时候被迷倒,现在我应该不会被迷了。我要知道里面有什么?

  喜乐不高兴,说: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洞啊?我们好不容易,那万一大家都被迷死了怎么办?

  我说:都迷死那多好。我和喜乐偷偷到后山洞边。我离开山洞很远,发现山洞周围已经被长草覆盖。而天色渐黑,周围青山也有点可怕。喜乐挨着我说:哥,我们回去吧。

  我说:来都来了,回去多遗憾。说完走近山洞,开始拨开杂草。

  我把头伸进去吸了一口气,忙说:喜乐,你闻闻,很奇怪的味道,里面肯定有什么少林 的秘密。我练不练神功无所谓,反正我能跑,如果有秘籍之类的你来练。

  喜乐说:走了,我觉得头晕了。

  我说:那年真怪,怎么说迷就迷了呢?我一点不头晕,你那是心理作用。

  说完,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师父的脸。想想这真是让人觉得英雄气短,因为说了要出发半天,结果发来发去没有发出去。我问师父:我怎么又迷了。喜乐呢?

  师父说:已经醒了。没事。

  师父说:你太强好奇心。好奇心能害死人呢。

  我说:可是你知道我从小就很想知道那个山洞的秘密。

  师父说:我不能告诉你。

  我说:师父,求你告诉我,否则弟子还要一探究竟。

  师父想半天,说:好吧,我来破灭你的一个梦想。

  说完,问我能否下床走动,我说没问题。师父说,跟着我。

  我一路跟着师父,我们来到了少林的大厕前。师父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是大茅房。

  师父问:一共多少个蹲位?

  我说:至少有不下五十个。

  师父说:本寺存在多少年?

  我说:不下三百年。

  师父说:对了。你看,这下面就通往那山洞,五十个蹲位三百年的屎尿积蓄其中,自然有让人窒息的气体产生。你闻一次不够,不想还闻了两次。嗨,让为师怎么说你。你现在后悔知道这事情吗?

  我虽然有偶像死去般的晕眩感,但是还是说:不后悔,要不等我武功高强,还会进洞探寻。多谢师父指点。师父为何不早点告诉弟子?

  师父说:那时候你小,有个洞可以想,是很好的事情。

  我没说话。

  师父说:你可以出发了。

  我回到寺里,带上喜乐。告别师父。再一次。

  转过身的时候,喜乐问我:这洞里究竟是什么?

  我说:喜乐,不要被好奇心所害,我不能告诉你呢。我和喜乐背着灵下山,其实这天对我而言已经期待很久,比如说十年,因我总不想困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做很大的事情,与其如此,不如在很大的地方做很小的事情。想法是自由总是因为地方大而大,地方小而小。而这一天的来临似乎显得比较唐突,似乎显得突然,似乎人对期待很久的人或者事情的最终到来都会显得冷静以及反思为什么我如此冷静。原因是你选择了新的必将失去旧的,而旧的似乎也很好。


  事情虽然和我多年在脑海里的重复相比显得不那么隆重,一切就好似在逃难,但是逃难之余,还有意外收获,就是一边背着与身体比例失调的灵的楚楚动人的喜乐。

  为什么所有事情中的女方都是楚楚动人,我想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理由很好,可是我实在无法判断,理由很羞于启齿,因为我没有比较,这弄不好是我第一个仔细看过的姑娘。

  在一起的多年,有很多事情,需要慢慢回忆,总之一切都很艰难,首先和一个姑娘相处这么久,且她五官端正,很难不喜欢,而且更加艰难的是,在喜乐方面,身边的一千多个男人,和他们都没有暧昧的关系,这着实很不容易,并且没有和同样出众的释空师兄产生复杂得足以导致这个故事搞不清楚的感情更难能可贵。

  我怎么知道,我想,别人做的和自己感觉的就是别人心中所想的。我们顺着路下山,山下就有一个驿站,许多马匹在那里休息。多亏喜乐救进寺庙前相对我而言有丰富的社会阅历,我才没有以为这些马是可以免费牵走的。喜乐说,驿站里是可以租马的。而我们正需要一匹马。

  我说:我也觉得是,可是我们没有银子。


  喜乐说:那怎么办,我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我说:看来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把剑了。

  喜乐说:我倒是觉得可以把它当了。

  而我觉得大家应该都很穷,而且又穷又想骑马,因为驿站旁边就有一个当铺。

  我和喜乐牵手走进当铺,把剑拍在桌子上。老板问我们:你们是哪里的人啊?

  我说:我是少林,这把就是有名的灵,你看值多少钱吧?

  老板看看我,看看喜乐,笑昏过去,说:灵倒是真的在少林,可是你哈哈哈哈哈,少林现在真是开放啊,是可以自带姑娘吗?

  我说:放屁,我们从小就认识。

  老板再次昏过去,说:娃娃亲也行啊,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不和你们闹,我看看这剑。

  老板拿起剑端详,看了半天鞘,正要抽出剑来,我说:小心剑气啊。

  老板真是性情中人,豪爽无拘,这一次足足笑了一炷香的时间,说:这鞘做得倒是不错,能给你们一个好的价钱,可是小娃你们就不要再夸张了,我要不就行了。

  说着抽出灵。所谓剑气妖风什么,一概没有出现,平常到不行。老板说:好剑,好赝品,就是少点什么啊,要不就是真的了。

  我想,所谓的少点什么,就是他本人少点什么。

  老板说:我给你们十两银子,一成息,一个月里不来取,我就自己处理掉了。

  喜乐说:十两?太少了,我们家还兴盛的时候,花了一百多两才造得的这剑。

  老板说:哦,你们不是捡来的啊,那就五十两。

  喜乐说:八十两。

  老板说:行。

  喜乐说:一百两。

  老板说:那就不行了,再往下说就没个谱了,剑是不错,也够真,就是价钱再多,我就能上山到少林寺里把那个真的买来了。

  我说:啊,这也能买?

  老板说:这你就不要管了,给你八十两。来,这属于贵重物品,我把画匠叫过来,把你们两个画个画,取的时候好不要弄错人,你记着,剑的号码是:贵重00121,密码是今天的日子时辰,我们是顶天当铺,想改密码,中原各个分行都行。

  说着,画匠就来了,我和喜乐正襟危坐,画匠说,画一个画两个啊?

  我说:画两个吧。

  老板说:如果画两个,那只有你们两个一起来东西才能取啊,很麻烦的,上次私塾有一个班来当一样东西,把全班都画上了,画师画了三天,结果那班里的人现在死了两个,这东西就永远不能取了。

  喜乐说:那还是画两个吧,我们死一个东西就不要。

  我说:那就画两个听见没,画好点。

  画匠说:行,你们俩挨近一点,纸就那么大,离远了都画不上。

  我说:那上回那个班怎么画的啊。

  老板说:公子请看你后面,那墙上就是他们。

  我和喜乐转过身去,看着后面,我说:是得画三天。

  喜乐说:怎么都这么丑啊。

  老板说:是我上次那画匠不行,这不,刚画完这画儿,出门就给打死了。

  我说:那这次给我好好画,我和姑娘都还没有过画儿呢,画不好我一样打死你。

  画匠说:放心,保证公子满意。我这是这样,随意画不要钱,画得像半两,画得漂亮一两。

  不等我发言,喜乐说:喂,我给你二两银子,你知道要画成什么样了吧。

  画匠心花怒放,说:一定一定,你们坐好。

  我和喜乐挨着坐着,保持了一个时辰笑容,但是期间,画匠似乎没抬头看过我们。天色将黑,画完成了。

  我和喜乐接过画,纷纷表示很满意,我对老板说:你给我把画保存好了,到时候来赎的时候还要把画要回去呢。

  老板说:一定一定。不过两位贵人还需在画上按上指印。

  喜乐说:为什么,万一你在上面加点卖身契什么的怎么办?

  老板笑说:姑娘多心,我怎敢啊,以后这生意不要做啦?

  我说:那要指印做甚,你不知道指印就代表人吗?

  老板说:是啊,我怕没着指印,你们来赎的时候倘若我又不在店里,就凭这画里两位仙人,别人没法把东西给你们啊。